兒時最愛看雨,覺得它神秘莫測。家鄉(xiāng)的老人說,天上有一條銀河,雨是銀河決了堤、傾倒下來的天水。還有的老人說,那是老天爺與他媳婦打架時,王母娘娘流下來的眼淚。于是,兒時的我常常望眼欲穿地尋找銀河,晴天只看到一片令人目眩的蒼藍,直到看得眼皮發(fā)酸;夜晚在天幕上的星星之中,倒是可以隱約看到一個發(fā)白的線狀東西,老人說那就是銀河,雨就是從那兒流下來的。當時,我雖然不懂科學知識,但也不相信這些民間傳說——管它是從哪兒來的,反正下雨能給我快樂。記得兒時每到枯雨的大旱之年,家鄉(xiāng)人都要求雨:人人頭上戴著一個柳條編成的綠圈圈,抬著活豬、活羊、活雞、活鴨,冒著烈日炎陽,敲鑼打鼓到河邊;在禱告聲中一字排開地跪倒之后,那些嗷嗷叫著的活的生靈,便被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用力拋向河心,以求上蒼的老天爺與地下的龍王爺,能體恤大地之焦渴,下上一場及時雨,以解救即將枯死的萬物。每逢這個時刻,我與許多小伙伴,也要在其中扮演求雨的角色,我們無力向河里拋豬扔羊,但要用童謠向蒼天獻上一片童真:
老天爺下大雨
蒸了包子往上舉
老天爺 別晴天
煮了餃子往上端
但是老天無言,碧透的藍天上沒有一絲云影;有時老天爺像是和求雨人有意開玩笑似的,風起云涌、雷聲隆隆之后,那煩人的太陽又從云彩縫里露出臉來,于是我們只好眼巴巴地看著活豬、活羊們,順水漂流而下……
這是我兒時有關雨的悲情童話。當然,家鄉(xiāng)也有大雨滂沱的日子。
每到這個時日,人們雖然被澆得像落湯雞一般,但還是手舞足蹈地喊叫著:
“好雨——好雨——”
“下吧——下它七天七夜——”
這是我最為愜意的時候。我喜歡在云雨蒙蒙的田野上,木偶般地呆望著林間百鳥在雨幕中急飛歸巢,聽夏蟬因落雨而歌聲沙啞;在單調的蟬聲跌落之后,接聲而起的是遍地蛙鳴,那高一聲低一聲的鳴唱,讓我想起了學堂里娃兒們吟讀國文之聲(那時稱“語文”為“國文”)。老夫子要求我們吟唱國文時,都要搖頭晃腦,讀出它的韻味來——那學堂里的讀書聲聲,頗有點像雨中高低聲混合在一起的蛙群合鳴。
在我的記憶里,幼年時只是覺得雨大非常好玩,富有情意的舉動,頂多用紙疊成一個小船,讓它經在院子里順水漂流,揮發(fā)一下童心童趣而已。自從開始學習古詩之后,雨在我心中的形象陡然升值,它不僅是我的玩偶,而且流變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一種思緒。記得,當我讀到杜牧的《清明》詩章后,鄉(xiāng)間的牧童、田野的驛道、小鎮(zhèn)的酒幌以及樹葉上流淌下來的水珠……都能引起我神秘的幻想。這個雨中美麗的田園畫面,曾讓我戴上草帽,冒雨離開家院,在密集斜飛的雨絲中,去尋找那幅恬靜而富有詩情的一隅。當然,在家教十分嚴格的家庭,要想雨中上街總要找一個十分確切的理由:爺爺雨天總是要喝上幾盅酒的,我說我給爺爺上酒館里買酒。娘把涂著桐油的雨傘遞給我,我卻偏偏戴上草帽,提起酒壺便跑出家院。
雨中尋找詩情,實在是一件樂事。雖然我家住的小鎮(zhèn)不是杏花村,但街上的酒館還是那么幾家。盡管在落雨街道上沒有發(fā)現(xiàn)牧童,也沒有杜牧詩中“牧童遙指杏花村”的畫面——我的兩只布鞋被積水濕透了,小小草帽覆蓋不到的身子,也變成了一只落湯雞,但我并不因此而失意,因為那些雨中的匆匆行者,以及小鎮(zhèn)酒館前懸掛于空中被淋濕了的酒幌,都給了我童心幻覺中的某種滿足。特別是地上時而鼓起、時而消失了的雨泡,就像我玩耍時,吹起的肥皂泡那般,時而圓圓地鼓起了肚子,時而又突然塌陷為無,那周而復始、瞬息間發(fā)生的生生死死,都引發(fā)了我十分愜意的遐想。
小鎮(zhèn)上的伙伴,躲在房前屋后,看見我在雨中踽踽而行,難免要借著雨興,對我嬉笑一番。要是在平常日子,我也許會對他們的進攻啞然失聲,但是天茫茫地茫茫的雨霧不僅是對我在雨中閑游的助了興,而且讓我有了反唇相譏的勇氣。他們喊道:
下雨了 冒泡了
王八頂著草帽了
我挑著嗓子,高聲地回敬這些小伙伴們:
縮脖王八伸脖龜
窩前窩后爬一堆
他們哄笑我是水中的王八,我回敬他們是縮在窩里的烏龜——我在水中行,他們在窩里扎堆——半斤對八兩,也算是擺平了,這是童年的雨季童話,我永生也難以忘卻。到了酒店,我渾身上下已成了水人,酒店老掌柜的給我的酒壺灌滿了燒酒之后,大概是覺得我那水淋的樣兒有點可憐,順手抓起一把花生米,塞在我的巴掌里。嘴里還不忘叨叨上幾句:“這么大的雨,你爺爺怎么讓你來打酒?看你都被淋成了水鬼了!”他探頭往天上看了看,對我說:“過一會雨就會停了,你先在這兒吃花生米,不會耽誤你爺爺喝酒的?!蔽艺f:“老掌柜的,你怎么知道雨會停下來,你又不是龍王爺?”酒店老掌柜的示意我看看天上的云彩,我搖搖頭,不知道他讓我看云彩的目的。他順嘴教了我一首破解天意的民謠,至今還鮮活在我的記憶之中:
云彩往東刮大風
云彩往西披蓑衣
云彩往南搖旱船
云彩往北發(fā)大水
他告訴我此時云彩正往東行,意思是風將吹走云,天就要停止流淚——雨就要停下來了。如果老掌柜的不說出這番話來,我還有可能在酒館待上一會兒;聽他用民諺破解了天相,我連花生米也沒吃一粒,就一頭扎進雨簾之中——我不愿意雨停下來,我喜歡在雨中回家。
“你……”他在后邊朝我喊著,“你會淋出病來的?!?/p>
我理解他的好心,但是他不理解我的那顆童心。他哪里知道我的心田里,深藏著雨中的求索的秘密?那是古人杜牧賜給我的一個雨中的情夢,那詩中的意境支配我走進雨幕,并被淋成了一個小小的水鬼!
(六月的雨摘自北京燕山出版社《從維熙散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