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掌摑違紀學生，校方該不該擔責？

科學實施教育懲戒，尺度與溫度都不可少。

中學生嚴重違紀，并對教師出言不遜，被教師當眾打了幾下耳光。事后，教師個人予以口頭道歉，學生家長不依不饒，要求校方賠禮道歉且賠償精神損失。訴諸法律后，最終結果如何？

參與約架被掌摑

16歲的許勤是江蘇省徐州市某縣初三的學生，平時住在學校。2022年6月18日至20日，許勤參加全縣中考。6月18日下午考試完畢，許勤和幾個同班同學，與隔壁班級的同學發(fā)生口角，雙方相約于當晚在學校操場上一較高低。

當晚7點多，兩個班級共十多人聚集在操場，準備打架。這時，許勤的班主任王燕和初中部教務副主任吳剛趕到現(xiàn)場。吳剛猛喝道：“大家不許動手，各自回教室復習，明天還要考試！”接著問一名學生，到底為什么約架。

吳剛站的位置靠近許勤，許勤脫口而出：“就你臉大?！弊炖镞€嘟囔了幾句。吳剛甩手朝許勤的左臉打了幾耳光。許勤在避讓時，吳剛的右手觸及許勤的頸部，許勤的臉部和脖子都紅了。

中考剛結束，學校立即對操場事件開展調查。吳剛表示，他和班主任王燕趕到操場時，雙方快要動手了，被猛喝住后，許勤不僅對老師言語挑釁，還使用了侮辱性言辭。當時來不及多想，他就打了許勤耳光，一方面起到懲戒作用，另一方面是為了控制局面。事實上，許勤被懲戒后，在場學生頓時安靜了。王燕及多名學生證實，兩班十幾個同學在操場約架，許勤是事件的參加者。

學校領導批評了吳剛的沖動行為，吳剛也認識到了錯誤，及時當著班級同學的面向許勤口頭道歉。

然而，就在校領導認為事件已經(jīng)平息時，許勤的父親許大勇找到學校領導。許大勇說，中考成績出來的當天，許勤才說考得差是因為被吳剛老師打了耳光，影響了情緒。“我們希望兒子能考上普通高中，按照現(xiàn)在的考試情況，恐怕不能如愿了。”許大勇情緒激動。

許大勇還列舉了中小學教育懲戒規(guī)則和未成年人保護法等相關規(guī)定，認為吳剛當眾毆打許勤，是屬于禁止性的體罰行為，嚴重傷害了許勤的自尊心，給許勤帶來了精神創(chuàng)傷，必須要給個說法。

吳剛在校長室向許大勇解釋并道歉，表示自己當時對許勤進行懲戒的方式確實不妥。許大勇當即反駁：“你不要避重就輕，把毆打學生說成懲戒，難不成還要讓我感謝你？”許大勇還表示，許勤現(xiàn)在情緒很差，中考沒考好，還落下毛病。為此，學校必須賠償2萬元經(jīng)濟損失。

校方拒絕了許大勇提出的賠償請求。2022年9月，許勤被當?shù)啬陈殬I(yè)高中錄取并入學就讀。

法庭爭辯不相讓

許勤就讀職業(yè)高中不久，向當?shù)鼗鶎尤嗣穹ㄔ禾崞鹈袷略V訟，要某中學向自己公開賠禮道歉，賠償其精神撫慰金5萬元。許大勇作為許勤的法定代理人，吳剛作為第三人參加了訴訟。

一審法庭上，許勤訴稱，2022年6月18日晚，許勤到學校操場上圍觀學生約架，被在場的教務處副主任當眾掌摑，許勤的左臉和左脖處出血淤紫，左耳耳鳴2個月，使得許勤精神和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精神萎靡，不能正常發(fā)揮智力，沒有順利通過中考。

法庭上，許勤列舉了《中小學教育懲戒規(guī)則（試行）》第十二條：“教師在教育教學管理、實施教育懲戒過程中，不得有下列行為：（一）以擊打、刺扎等方式直接造成身體痛苦的體罰。”《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二十七條：“學校、幼兒園的教職員工應當尊重未成年人人格尊嚴，不得對未成年人實施體罰、變相體罰或者其他侮辱人格尊嚴的行為?！薄吨腥A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第二十九條第二款：“教師應當尊重學生的人格，不得歧視學生，不得對學生實施體罰、變相體罰或者其他侮辱人格尊嚴的行為，不得侵犯學生合法權益”等規(guī)定，認為吳剛掌摑許勤的行為性質為公然毆打學生，構成對許勤人格權和名譽權的侵害。

某中學當庭出示了事件發(fā)生后的調查記錄，證明許勤主動參加了約架，且其左臉和脖子只表現(xiàn)出短時間的紅色印記，中考第三天紅印即消失。另外還舉證了許勤在初三學習期間的歷次考試成績，許勤均排名班級倒數(shù)十名。

校方辯稱，許勤在中考當天本應安心備考，卻參與約架斗毆，在其行為已經(jīng)嚴重違反校規(guī)校紀的情況下，作為校教務處副主任的吳剛向其他學生詢問事件起因時，許勤用帶有諷刺侮辱的語言頂撞吳剛。為震懾約架學生，吳剛當眾掌摑許勤，制止了事態(tài)的發(fā)展。事件發(fā)生后，許勤正常參加中考，目前上訴人正常進入中專學校就學。結合其考試成績和繼續(xù)就學的客觀事實，可以印證許勤遭到吳剛的懲戒并未對其心理和人格產(chǎn)生重大消極影響。

校方還強調，該起事件發(fā)生在學校內部，吳剛也及時向許勤本人及其家長口頭道歉。因此，該事件不會給許勤造成嚴重的社會影響，也不會對許勤的名譽造成損害，更不會造成其精神損害。

第三人吳剛辯稱，事件發(fā)生在2022年中考期間，在學校再三強調教學秩序和安全問題的情況下，許勤等人仍和隔壁班的同學在操場約架并準備互毆，該行為嚴重違反了校規(guī)校紀，學校和作為教務處副主任的本人有權對其進行教育懲戒。同時，自己的本意是為了管理教育參與約架的學生，沒有侵權的故意。作為教師，對違紀學生進行教育懲戒是基于履行職務行為，掌摑許勤的行為只存在輕微的過激，并未遠超教育懲戒的范圍。

審理期間，許勤沒有向法院提交其身體受傷和心理創(chuàng)傷的證據(jù)。

輕微超限未侵權

法庭歸納了案件的爭議焦點，即吳剛對許勤實施的行為是教育懲戒行為還是毆打行為？如果是懲戒行為，是否超出必要限度？許勤要求賠禮道歉、精神損害賠償?shù)闹鲝埵欠裼惺聦嵑头梢罁?jù)？

一審法院認為，《中小學教育懲戒規(guī)則（試行）》中所稱教育懲戒，是指學校、教師基于教育目的，對違規(guī)違紀學生進行管理、訓導或者以規(guī)定的方式予以矯治，促使學生引以為戒，認識和改正錯誤的教育行為。事發(fā)時，許勤在中考當日，參與約架、斗毆，吳剛到場制止后，許勤帶著個人情緒的語言，明顯有不尊敬老師、不服從管理、頂撞老師，甚至具有侮辱的意味。在此情形下，吳剛為了維護正常教學秩序、教育學生遵守行為規(guī)定而懲戒許勤，其本意是管理教育學生，其行為雖然有點過度，但明顯不具有毆打的故意，且僅造成許勤臉部、頸部發(fā)紅的后果。

事發(fā)后，吳剛已向許勤及其法定代理人賠禮道歉，學校也對吳剛進行了批評教育。該事件發(fā)生在學校內部，沒有造成社會影響，許勤亦未提供證據(jù)證明其精神受到嚴重損害的后果，因而要求精神損害賠償沒有法律依據(jù)。

一審法院還認為，教育的根本目的是育人，學校教育作為教育的重要部分，不僅要傳授學生科學文化知識，更要培養(yǎng)學生健全的人格，引導學生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促進學生全面發(fā)展。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學校、教師應當遵循教育規(guī)律，依法履行職責，通過積極管教和教育懲戒的實施，及時糾正學生的錯誤言行，培養(yǎng)學生的規(guī)則意識、責任意識。

教育是學校和家庭的共同職責，家長的理解、支持和配合是學校和老師正常實施教育管理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huán)，其亦應對學校的教育懲戒措施有一定的包容性，過于嚴苛，反而會讓學校和老師人人自危，進而對違紀學生不敢管、不能管、管不了。家校配合才能更好地促進學生健康成長和全面發(fā)展。

2024年1月25日，一審法院作出駁回許勤訴訟請求的判決。

許勤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二審期間，各方當事人均未提交新證據(jù)。二審法院確認一審查明的事實。

關于某中學是否應承擔賠禮道歉和賠償精神撫慰金責任的問題。二審法院審理認為，教授、管理、訓導、懲戒是教育的必備手段和應有之義，學校作為教育機構，有權對學生進行教育、管理并在必要的時候進行兼具教育性、合法性及適當性的教育懲戒。教育懲戒是教育法律規(guī)范賦予教師的職責，也是維護正常教學秩序，幫助學生糾正偏差、塑造正確價值觀，促進學生全面健康發(fā)展的必要措施。

本案中，就許勤的言行和吳剛所實施的行為而言，二人均具有過錯，許勤作為在校學生，因瑣事與他人發(fā)生沖突，違反學校的校規(guī)校紀，不服從老師的管理教育；而吳剛作為教師，在對學生實施教育懲戒時，采取的行為方式欠妥。鑒于吳剛已向許勤及其家人道歉，一審法院駁回許勤要求學校公開賠禮道歉和賠償精神撫慰金的主張，并無不當。

二審法院最后指出，希望許勤及其家長、吳剛以及校方均能從本案中吸取教訓，檢討自身行為規(guī)范問題。家長應加強對子女的監(jiān)護教育，學校亦應加強對教師的監(jiān)督管理，而不是相互指責、推卸責任，以杜絕類似問題再次發(fā)生。

2024年2月29日，徐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維持原判的終審判決。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用好教育懲戒這把“戒尺”

文/訥言

近年來，教育懲戒一直是社會關注、群眾關切的教育熱點問題。是否實施、如何實施，該遵循怎樣的程序，引發(fā)的討論日益增多。不少家長也心存糾結，既害怕孩子的不當行為得不到及時糾正，也擔憂教育懲戒實施不慎不當，影響孩子的身心健康。為此，《中小學教育懲戒規(guī)則（試行）》對教育懲戒提出了內容的限定性、規(guī)范的可操作性、程序的合法性，有利于教師拿好“戒尺”，讓管與教、嚴與慈更好地融為一體。

科學實施教育懲戒，尺度與溫度都不可少。教育懲戒理應既有尊重學生基本權利和人格尊嚴的關愛，也有教育學生遵守規(guī)則、增強自律、改過向上的嚴厲。每一位老師都要認真學好《規(guī)則》，謹記在什么情境下使用哪一種教育懲戒方式，客觀公正、合法合規(guī)、適當適度，切不可隨意化、個人化、情緒化。只有秉持關愛學生的宗旨，注重人文關懷，才能讓教育懲戒沿著符合教育規(guī)律、注重育人效果的方向前行。

當然，會用、善用、用好教育懲戒，還需要多方努力。一方面，學校和廣大教師要提高正確履行職責的意識與水平，將教育懲戒與積極管教有機結合；另一方面，學校要健全監(jiān)督機制，明確教師不當實施管理行為所要承擔的相應責任，避免濫用。更為重要的，是營造一個理性健康的教育生態(tài)，建構家校之間、師生之間協(xié)同互助、理解尊重的關系和氛圍。

教育懲戒是教育領域的一個小切口，卻關系人才培養(yǎng)的大戰(zhàn)略。我們期待，新時代教育法治建設的腳步更加穩(wěn)健，教育生態(tài)的建構更加理性健康，最終促進學生的全面健康發(fā)展目標和教育管理手段之間的良性循環(huán)。

來源：《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