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牽絆

張永中

煙火日子

新年假期過完，第一天上班，一撥同事，一些單位，互相打拱，說新年好。我也不斷地拱手祝新年好！好像新年后大家都真的成了新人，過了新日子，彼此新鮮，彼此真誠。

日子，本無古往今來和新舊的，但被人一切分，一操弄，一時，一天，一星期，一月，一年，就有點(diǎn)意思了。仿佛人的生命有了這個尺度，就才有意義、色彩、溫度。日子，是人過的，也是人度量出來的。意義，是人賦予的。色彩，是人抹上的。溫度，是人感覺的。日子，沾了人，便有了情感、煙火氣。人生就坐實(shí)在這一天一天的日子里，人們用生活填充著或長或短的日子空格。

或許是臨了退休，于是便對今天大家這番很例行的打拱祝福，有了一種更實(shí)在的時間敏感。我內(nèi)心說，謝謝大家，這也就是我新年上班最后一次接受大家祝好和彼此祝好了。

春節(jié)一過，算來，我打卡上班的時間，已不足一百天。我開始注意起我走過的日子來。過去是一日一日地順著日子走，從沒有想過日子前頭有什么，是什么，只因上班的日子已經(jīng)可以看到盡頭，這才想起盤點(diǎn)一下我的日子倉庫里到底還有多少庫存，上班的日子和退休后可能的日子到底有多少。

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是父母賦給的，我把日子的比照參數(shù)選定為我的父親。父親八十多歲去世，這個年齡不可不謂壽，以它作為參數(shù)，是有意義的。我和父親隔著二十六年的距離，如果他不在一特定的時間等一等，不管我怎么追趕都是夠不著它的。也就是說，在這個世界上，他比我們多見了二十六年的日出日落，他見到的日月世界，也比我們老了二十六年。當(dāng)然，后來很長一段，是我們所共同見到的日月，足足五十八年。后來的日子，他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看日出日落?，F(xiàn)世的日子，我不知還要看日出日落多少回，多少年。我們看日出日落的日子，或許比他長，或許也未必，有些事，是由日子定的，天定的，個人說了不算。

按照人生百年，三萬六千五百個日子，把它想象成三萬六千五百個格子或磚石，堆碼起來，會是個什么樣子呢？算算過來六十年的二萬一千九百多個日子，鋪陳出來的路徑，有彎有直，有顯有隱。有崎嶇山路，有大道通衢。有蹬蹬腳跡，也有雪泥鴻印。后來，走在山上的日子，被風(fēng)吹了。走在地上的日子，被草蓋了。走在水中的日子，被水淹了。那些走不入心里的日子，就任記憶將它廢了?；赝麃頃r路，它既不是一條一直升高的垂線，也不是一條一直延長的直線。它是彎的，曲的，倒流回還的，甚至可能是無序、雜亂的。我們追著日子走，繞著日子走，像在迷宮里。走著走著，會遇見我們的過去，好像走在我們生命前面的先輩們，又在哪一個時間彎道里、岔口上等著我們。

有時，別人的日子會變成自己的日子。過去，聽不慣、看不慣的東西，現(xiàn)在就那么格外順耳順眼起來了。比如，家鄉(xiāng)每逢趕集，年節(jié)都要在大屋場祠堂里唱的那臺辰河高腔，目連救母、茶燈、蚌殼精等等。少兒時是不懂得它的咿咿呀呀，年輕時便不屑于它的嘔呀嘈雜，現(xiàn)在，竟然能跟腔循韻地聽出一些道道來。那些妝扮、做打、念唱、招式、喜樂、憂戚，抑揚(yáng)頓挫，真假合聲，人鬼幻變。演者沉浸，觀者沉迷。簡單的故事情節(jié)，樸素的恩怨因果，真是一個刮油去膩的好東西。過去從不留意看好的鄉(xiāng)戲，現(xiàn)在就偏偏覺著好了，這番認(rèn)知有點(diǎn)逆時代。眼目里的半世浮華，竟然全淪陷于這下里巴人。這種感覺，正是日子堆壘出來的，煙火熏蒸出來的，這是日子給我們生活恰到好處的火候。日子繼續(xù)朝前，日子的迷宮，還在轉(zhuǎn)著彎延展，渦旋，穿越。

老祠堂里，唱戲的人與戲臺一樣古老滄桑，那唱詞唱腔也一如往日地古老滄桑。祠堂天井里的戲臺，直對著祖先神位。老墻已爬滿楓藤。芭蕉在左墻角，臘梅在右墻角。瓦陶里的蘭草排在墻腳邊的竹根下。紅砂巖石鋪排的天井坪，經(jīng)由日子的磨損與仄陷，已難擺平一張長條木凳。依然是男男女女，依然是紅紅綠綠，依然是濟(jì)濟(jì)一堂。此刻，最難得的一年閑暇，最難得的煙火里的傷春感時，恩短情長。有抽煙凝神的，有悄然抹淚的。

月明云淡露華濃，

倚枕愁聽四壁蛩。

傷秋宋玉，

宋玉賦西風(fēng)，

葉落驚醒吾殘夢。

閑步芳塵數(shù)落紅，

閑步芳塵數(shù)落紅。

——曲牌《懶畫眉》

又：

嘆雙親把兒指望，

教孩兒讀的是孔圣文。

使我勤讀詩書，

倒得個雙親撇去。

有那等不識字的，

倒得個終身奉養(yǎng)。

——曲牌《解三醒》

曲兒婉轉(zhuǎn)，繞在香煙里。

瓦檐邊的墻頭，扎生在磚墻里的構(gòu)樹，已經(jīng)超過手膀粗了。絡(luò)石藤，由下往上爬，又由上往下垂。它們共同掩藏著祠堂里的歲月。也見證著，戲里的日子和戲外的日子。戲里的日子，是三百六十五天之外的。戲里面的日子不吃谷糧，只要有眼淚歡笑供著即可。戲外面的三百六十五日，也有眼淚歡笑，但每天都要有谷糧供著。冷是浸肌入理的冷，痛是徹骨入髓的痛，餓是摧肝貼肚的餓。

唱戲的姓茆，讀茅，唱旦角。卸了妝才知道她是個男生。人說，他有個老婆，唱小生，姓吉，吉祥的吉。他們的角色，在戲里戲外都是倒著的。他們將一把一把的日子，都堆在戲里。生活，也一樣，有時也把它放在戲里過。他們有兩套日子，兩種生活。他們的姓，當(dāng)?shù)貨]有，一看就知道是跟著商幫裝絲綢細(xì)柔貨船從下江來的。只是不知道是幾百年多少代了。昆山腔，弋陽調(diào)，是戲里的記憶。我想，那時，他們的祖先也正苦于日子太多，太長，太難，熬不過來，就把日子帶到這荒蠻的山里頭來，讓他們打發(fā)。

我的家鄉(xiāng)，有一條河是可以通大江大湖的。順著它，山里人可以走向下江大口岸。逆著它，下江大口岸的人可以進(jìn)到山里來。不管走出大山，走進(jìn)大山，都是在一堆日子里面找生活。他們各個順著日子走自己的路，收獲自己的命運(yùn)。這里面的日子，既不是碼高高，也不是鋪直線，就不免有點(diǎn)繞，亂。有的人把日子理得清，一輩子平安順?biāo)?。有的人把日子過亂了，繞成一團(tuán)亂麻，一輩子也沒走出來。

日子，也是一個詭異的東西。日子走過我的村寨，點(diǎn)燃了這里的煙火。那時，煙火里的日子，豐盈，熱鬧。那時，日子走得慢，慢得有點(diǎn)堵塞，寨子里的日子就顯得很富余，家家戶戶都有不好過、過不完的日子剩在那里，人們就把它們放在冬日的屋檐下，夏日的山坳上，秋日的落葉里，成堆成堆地曬著，晾著，垛著，不讓它們漚餿，發(fā)霉。人們肆意地在日子里種瓜種麥種豆，喂雞喂鴨喂豬，寨子一派桃李春風(fēng)，欣欣向榮。后來，日子跟著時代走了。寨子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一起出生的小兒伴們，被打工的父母帶出去扯散了，留在家里的老人被子女接進(jìn)城里，扯散了。沒有小孩喧鬧的寨子，沒雞叫狗吠的寨子，沒有老人守著的寨子，沒有煙火熏著的寨子就真的空起來了，日子也空起來。

日子，有時就是架在山里的一條路，要一磴一磴地爬，才有走過來的坎坷。日子，有時就是泊在岸邊的一條船，煙波浩渺，非假舟楫無以抵達(dá)，得一橈一橈地劃，才有經(jīng)歷過的滄海。

日子，就是用以鋪裝人生路上磚石，險夷曲直，功夫都在自己手上。

我退休了，剩下的那些不知數(shù)的日子，是堆在那里的，是掛在那里的，還是泊在水邊的，日子并沒有告訴我。不管是在職在崗的角色日子，或是布衣白丁的退休日子，我得把它整理好，鋪裝出路徑來。對于日子，無論是入戲出戲，在崗離崗，它一定不會飄逸，迷失，它就在煙火人間里。

秋山三煞

若要在四季里做一個單選，我更愛重于秋。不啻于風(fēng)的涼爽，不啻于天的凈藍(lán)，不啻于水的澄碧，不啻于物的豐贍。光那斑斕的秋山就夠讓人著迷了。

秋，在《易卦》元亨利貞對應(yīng)的是利。利，和也，取獲也。利，一個側(cè)刀旁，收殺的意思。歐陽修在《秋聲賦》里，這樣解讀秋，“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又說，“天之于物，春生秋實(shí)，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也，戮也，物過盛而當(dāng)殺。”萬物有序，興衰榮枯，存亡舍得，不可迕逆，即所謂“物既老而悲傷”，“物過盛而當(dāng)殺”。

設(shè)想，如果，萬物長生而不老，盛榮而不枯，田里的每一粒谷子都變成種子，樹上的每一顆果子都落地長成樹苗，山水間的每一種生物都全副全尾地繁殖，那么，這山能容得下嗎？這地能載得動嗎？這水能養(yǎng)得活嗎？那將是怎么樣的一個擁擠熙攘的世界呀？天苞地予，物競天擇，取予平衡，盈仄互補(bǔ)，這都是大蒼之意，天倫的安排。秋，在萬物調(diào)節(jié)中，扮演著的就是這種煞氣悲壯的角色。

過完溽熱蔥蘢的夏，接著就是清涼蕭煞的秋了。秋煞何謂？煞，屠也，殺也。屠秋者，刀也，風(fēng)也，火也。秋煞者三，乃刀煞，風(fēng)煞，火煞。日月盤轉(zhuǎn)著它的輪回秩序，天地經(jīng)掌著它的生殺予奪，萬物芻狗，無遠(yuǎn)弗屆。而秋之為煞，平陽如此，山川如此。家鄉(xiāng)的秋山亦復(fù)如此。

先是刀煞。每當(dāng)秋風(fēng)颯然，鄉(xiāng)約弛禁，可放刀斧進(jìn)山了。鐮刀先把山腳秋田里的青黃，收割得光禿禿，禾稈堆成幾個草積，田野便空曠起來。斧斤，在林間橐橐地響過，山煙飄起，這是從炭窯里出來的。煙，先是一柱一柱的乳白，云霧樣翻滾騰涌，塞滿林子和林子里的空間。然后，煙由乳白變灰青，再化入青藍(lán)的天，剩下一片干凈的空。封窯取炭，炭窯空了，林子也就空疏許多。有計劃起新屋的人家，押了定金的木材商，早已瞄好幾片松杉林，不會錯過伐木取材的節(jié)候。筆桿直的木材，在刀斧聲里，順山倒去，山便一棵又一棵地亮起。然后，經(jīng)一番剝皮去枝，由滑木道，集于溪谷，等來年第一波春汛，編排放往下江口岸。刀斧進(jìn)山，林子空了，山也空了。山一空，山麂、野豬、兔子、寒雞就藏不住了?；疸|與獵狗發(fā)揮了用場。人與自然在獵場上的這部悲喜劇，就是這樣千萬年地演過來，演過去的。

接著來的，是風(fēng)煞。秋天，風(fēng)來了。與起于青萍之末的春風(fēng)、夏風(fēng)不同，秋風(fēng)，來得高遠(yuǎn)，往往是吹送萬里的罡氣長風(fēng)。風(fēng)起處，正如宋玉在《風(fēng)賦》里的鋪敘，“蹶石伐木，梢殺林莽”，“獵蕙草，離秦衡，概新夷，被荑楊，回穴沖陵，蕭條眾芳”。這種風(fēng)，樹林里的葉子是招架不住的。落葉，先從大葉的桐開始。桐，是指桐皮樹、梧桐樹、油桐樹。落了葉的桐，就率先把指天的丫杈光在樹林子里，把夏日里霸著的蔭綠，一片一片地讓出來。接下來，被吹落葉子的是桃樹、李樹、梨樹，它們已早早地把果子卸給了人類，像是對自己空留一樹葉的不好意思，急著打點(diǎn)歇息過冬去了，騰出來的橫斜疏枝，是供鳥雀們?nèi)ボS竄打鬧的。山栗樹、櫸樹、欒樹、樸樹、黃連木，葉子稍細(xì)，耐得住風(fēng)寒些，葉落得就稍微晚一點(diǎn)，但它們在風(fēng)中的摩娑，是好聽秋聲的起源。烏桕樹、楓香樹、櫟樹的落葉，再靠后一點(diǎn)，要先用紅紅黃黃的暖色，把山林裝點(diǎn)一番，硬是待紅透了，黃透了，紫透了，在一場雪過之后才落盡的。柿子樹，葉落得早，怕自己搶了果子的風(fēng)頭，早早地就把鏡頭讓給了柿餅子，柿餅子就亮亮地裸在枝頭上成了風(fēng)景，直到過冬，才給人或鳥兒收拾掉。針葉的松、杉、柏，扁葉的山竹，葉子不落，再大的風(fēng)也禁得住，不僅不落，反而在秋風(fēng)霜?dú)饫锷n翠了，把一種傲然的風(fēng)骨挺立在那里。還有，青樹、樟樹、青岡樹的葉，不落，再大的風(fēng)，那怕摧干折枝，也不落，那要到開春去了，等新葉出來，它們才陸續(xù)地悄悄褪去。正是它們在山山嶺嶺上，堅守著這一份綠，才兌沖掉了秋的一點(diǎn)凋零與肅殺。

收拾秋山的，還有山火。這就是火煞。人為的燒畬，雷霹的天火，都是火源。燃山火，是秋山里最驚人心魂的事。

那時，山火管得不嚴(yán)，耕作習(xí)慣上還有刀耕火種燒畬的遺風(fēng)。處理山頭地角過于蔥蘢繁茂的草樹雜木的辦法就是，先砍倒，給幾個日頭曬透，然后一把火燒了，再在過火的熱灰土上，撒上蕎麥油菜種子。常常是，不得信，哪片山就著火了。一燃就是幾天幾夜，幾嶺幾界，天昏地暗。遠(yuǎn)處，是先見到煙，再看到火。近處，是先見到火，再看到煙。低處，是能見到煙，看不到火，火被煙掩著。高處，能見到火，煙，已升往更高的云天。夜晚，則只見火光，明明滅滅，閃閃爍爍，不見煙，煙，溶在夜的深黑里。風(fēng)助火勢，火舌輕快地從田坎上、絲茅地里卷過來，在一叢干芭茅下只稍停一下，便一個縱跳、一個閃竄就是幾丈高。火舌生生地吞下細(xì)枝，茅葉，茅芒?；鹕嗬铮┟?，差不多在一瞬間就化掉了。而，細(xì)枝、茅稈、茅葉的燃燒，則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由枯黃變黑炭，由黑炭變紅火，由紅火成白灰的過程，包括其間的扭曲，搐動，變形，炸裂。此時的風(fēng)，便是火；此時的火，便是風(fēng)了。火順著干透了的茨茅蘢繼續(xù)向樹林深里竄走，貪婪地擴(kuò)張著自己。積了一年的落葉枯枝，廢棄的鳥巢，澆了油似的，引得火像倒灌的潮水向山上卷涌，升騰。接著，是氣味從煙塵里熏出來?？諝鉄岷婧娴?。在這時，氣就是味，味就是氣。這味道里，有香葉子的，有甜果子的，有蟲繭子的，也有火中沒逃逸成功的蚱蜢子的，甚至小獸物的。這味道，沒有城市里的塑膠味，硫煤味，石油味，是柴火的味，炊煙的味，人氣的味。這有機(jī)燃燒的焦煳，熏眼睛，卻不刺鼻子，更無毒。這野火，也不會亂燒的，它多發(fā)生于荒坡、茅草地和灌木叢林里。真正大一點(diǎn)的老林子，是少有著火的。這些大林子，平時已被綠蔭蔽得擰得出水，里面富含濕苔隱泉，土地豐盈潮潤，火，走不進(jìn)去。這些地方，往往成火繞著走的綠島。

經(jīng)山火的秋山，地面焦黑，林子又空疏了很多。平時看不透的密匝，現(xiàn)在，從這頭看得到那頭。從山腳看得到山頂。連大小獸物，都不敢在林里跑了，高飛低走的野禽，都不敢在枝間露面了。山是全空了，讓人難以承受地空亮清寂。火，燒過，也不盡是害，凡過火處，來年會長出更茁壯的新苗，必定是山里生機(jī)最旺的地方。

刀，風(fēng)，火三煞過后的秋山，業(yè)已創(chuàng)痕斑駁，清寒枯瘦，一副萬物收盡，分娩后的痛快疲態(tài)。但獲收，并不是絕殺劫掠，而是一種吐故納新。此時秋山呈現(xiàn)出的滄桑面目，正是秋野果實(shí)般的垂重，靜美?！盾髯印酚芯洌骸盁o不愛也，無不敬也，無與人爭也，恢然如天地之苞萬物?！辈挥弥?，天行健，地勢坤，厚德載物，只需靜等一場雪的覆蓋和來年春風(fēng)的撫慰，又會綠回滿山的。

天地苞萬物，而物過盛而當(dāng)殺。天道周而復(fù)始，地道四季輪回，維持世界平衡的是自然法則。沒有春夏秋冬的輪回規(guī)律，地球與人類會如此精彩么？我問。

四季輪回，秋山正悲壯在空靈中。

山路牽絆

家鄉(xiāng)山水中的老屋、大樹、枯藤、深菁、幽潭、古井，是我最深重的歲月牽絆，想念的淵藪。一次次的回鄉(xiāng)，都選擇了那條古舊的山路出入。

風(fēng)從山外吹來，吹得山路彎彎曲曲，搖搖弋弋的。

年邁的家鄉(xiāng)，已在現(xiàn)實(shí)中枯萎凋零，在記憶中卻依然鮮活淋淋，綠意婆娑。她的褐發(fā)蒼顏，終敷蓋不住記憶中的膠原蛋白！

從沅陵、烏宿、二酉山、棋坪、三角坪、橋溪、馬草坪、趙家灣、茅溪、田坳上，到大塘坡、亮坨，這是我祖先從大河口岸走向深山的路。一路跋涉，跋涉在一部遷徙史詩里。閱讀著山的章節(jié)，水的片段。上山的是長句。過坳的是短語。涉水的是省略符號。每一個字都蘸著血淚苦難。這條路，走著我祖先的童年，少年，至今還走著我的親人和回憶。

走啊走。咬著牙走，攢著勁走，拼著命走。上了一坡又一坡。過了一個歇場坳，又一個歇場坳。長坡接短坡，大坳連小坳。山，越走越高。溪，越走越細(xì)。溝，越走越深。水，越走越?jīng)觥Ｖ钡匠鏊谋M頭，楓樹坳下的泉邊，實(shí)在走不動了。就歇下來吧。這就是竹山祠堂，就是亮坨寨，在大青岡，大黃連木，大楓香樹下。

沒錯，祖先選擇了這條路。背離著大江大湖。背離著滄海桑田。背離著太陽東升。向西，向西，朝著太陽沉落的方向。激發(fā)他們的，不知道是逃離者的凄惶，還是拓殖者的激昂。他們一個驛站、一個驛站地斷掉自己的后路，義無反顧地往山溝里行進(jìn)著?；蛘哒f，是如鮭魚生無歸程的無可阻擋的溯流逆行。哪怕死亡，逃不掉的死亡，他們也不曾妥協(xié)。只有亡靈，才會在法巫仙師的奏唱引領(lǐng)下，順?biāo)姆较驓w去江南。

祖先在遷徙路上，開枝散葉，瓜瓞綿綿，子孫發(fā)達(dá)。先在河水邊的蓮花池結(jié)成老寨，建成祠堂。再從老寨，生出一路路煙火。一支往左，一支往右。一支往上，一支往下。一支山前，一支山后。分成一個個同宗共祖的新寨。地方，就這樣溝溝嶺嶺地散發(fā)生成。寨頭邊的祖墳，是用死亡埋在遷徙途中的路標(biāo)。我一路數(shù)著新墳，舊墓，古冢，殘碑。越久遠(yuǎn)，越荒蕪，有的得披荊斬棘，捫苔拂塵，才可依稀辨析。漫漶的字跡，明嘉靖已是上上限了。一座墓碑，一段里程，度量空間，也標(biāo)記時間。

要全程走老路，那只是一種想法，走不通了。有的被新修的鄉(xiāng)村公路覆蓋，有的則被取直線裁去，剩下的還活著的，也是斷續(xù)不接的。隨路一起廢置的是各式的橋，木橋，石磴跳巖橋，有的還是跨溪過谷的石拱橋，橋頭留有橋完工時栽下的柏樹、青樹和石碑。石碑上刻的字，還可勉強(qiáng)認(rèn)出來，大都是捐資積德的表記、名單。時間則以乾隆以來的居多。老路沒人走了，半坡上的山泉，也就沒有人淘洗，山泉是要靠人養(yǎng)的，喝的人越多，它就越旺，現(xiàn)在廢棄在山間，如枯瞎了的眼。老路連著歇場坳，歇場坳上就有大樹，有青岡、栗木、青樹、樸樹，楓香樹最多。樹撐著濃蔭，供人們過往吹風(fēng)，歇涼，躲雨，聊天。樹下做凳子，是一塊塊的大石頭，有天然自生的，也有人工搬運(yùn)過來或壘砌的。講究點(diǎn)的，還造有涼亭閣廊。過去這些地方，熱鬧，出故事。現(xiàn)在，路和坳亭都老了，沒人走，也沒人歇憩了。過去從亮坨走沅陵，七八十里地，好腳力，要走一天，還兩頭黑?，F(xiàn)在，通公路，一個早飯的工夫，那邊打電話來，就過烏宿了。烏宿到沅陵，才十幾里路，路又寬，一袋煙沒完就進(jìn)沅陵城吃豬腳粉了?，F(xiàn)在，如果僅僅只是為了趕路，誰還走這條路，誰還會這么走？為了捕捉過去的一點(diǎn)記憶，我讓車盡量地慢些，盡量揀靠近古山道的脈線走。還不時地下車，打望山勢，復(fù)習(xí)路向，想把歷史和現(xiàn)實(shí)的新舊兩股道的承疊糾纏關(guān)系弄清楚。歷史上，是這條路，把我的祖先帶進(jìn)了這架深山。后來，同樣是這條路，把我牽出大山，送往江湖?，F(xiàn)在，它已經(jīng)老去，并被通村公路截斷，一截一截地扔在山里，任它像廢棄的老繩，枯爛在荒草深菁里。我在想，這好好的路，怎么走著走著，就廢了，丟了，沒了。這路，是自己把自己走丟的嗎？

在這天老地荒里，借得時代給我的一本書，一盞燈。書和燈照亮了我的心，也照亮了我的路。沿著這條路，我離開了大山，進(jìn)到了城市。我無數(shù)次地在夢中把它們帶進(jìn)了現(xiàn)代和城市，但一夢醒來，故鄉(xiāng)還是在那愁人的遠(yuǎn)方。我知道，我無論如何是帶不走這條路，也帶不走連著它的家鄉(xiāng)的。只好把他們都留在這里了。從此，我在故鄉(xiāng)的遠(yuǎn)方，故鄉(xiāng)卻在那更遠(yuǎn)的山里邊，守望著歲月滄桑。一起守望的，還有寨子邊上的大樹，它們在這里，都經(jīng)歷好多代人了。見過我的童年，見過父親的童年，見過爺爺?shù)耐?，也見過爺爺?shù)臓敔數(shù)耐?。大樹蔭下的大石板，也是。是幾代人在上面嘲鬧游戲過的樂園。曾經(jīng)在這里玩過捉貓貓、過家家的妹妹，姐姐，姑姑，姑婆們，都嫁出去了，怎么也不會再回來了。還有，往巖板路走下去的水井，總是挑不干，都挑爛那么多副水桶了，依然那么旺著，現(xiàn)在，怎么就枯了呢？

昔時熙熙的山路，已稀少行跡。日子成災(zāi)地堆放在寨頭上，日曬著，雨淋著，月照著，霧罩著，雪蓋著，風(fēng)吹著，霜凍著。想念在堆放中發(fā)酵。想念的日子，也在想念中荒草萋萋，枯瘦孤寒。故鄉(xiāng)的存在參照著我的存在，它的不動參照著我的移動。它老了，老得總愛守在屋門口那棵只剩幾片紅葉的冬陽梨樹下打瞌睡。它放出去的子女，一個個都沒回來，它卻在等待。等待，已如一口枯井，一穴古墓，蒼老在那里。月亮彎了，又圓。日頭落了，又出。花兒謝了，又開。日子去了，又來。等待，卻無動于衷。等待，已天老地荒。我沿老路走到了寨子口上，此時此刻，我凝望著它等待著的背景，怕倏忽的闖入，打破這靜定的情緒。故鄉(xiāng)，是一個瞌睡的老人。

現(xiàn)在，我住在城市的樓盤里。不時會有窗外的太陽，或月光，照著我的心情。但這，是照在家鄉(xiāng)的那一個嗎？是我童年故鄉(xiāng)的那一個嗎？是奶奶背著我，一圈一圈在門前曬谷坪上踱，唱著“月亮堂堂，火燒茅稈”兒歌中的那一個嗎？我現(xiàn)在在城市樓群里看到月，曾經(jīng)在鄉(xiāng)下樹林里看月。城里的大樓，家鄉(xiāng)的大樹，在我看來，都是齊天的高，相對于我的身高、眼界、閱歷，我都在仰視它們。但樹林里的那輪山月已照進(jìn)我的心，我心從此潔白明亮，不容纖塵，不容異物。

奶奶是種在故鄉(xiāng)的一棵樹，她從下河口的一個碼頭逆流而來，她在這里根深葉茂，從來就沒有想過要離開，哪怕再大的痛苦磨難，直到變成一個墳?zāi)?。我是奶奶的的長孫，只初通文墨的奶奶顯然還不太熟悉和習(xí)慣用現(xiàn)代兒歌為我催眠。我在奶奶的駝背上，卻是那么的習(xí)慣，依戀。她在催眠，我卻清醒著。依稀記得，透過樹梢看到那個亮堂堂的月亮?xí)r，我有點(diǎn)惆悵，雖然當(dāng)時不知道用這個詞，現(xiàn)在想起來，就是這個意思，準(zhǔn)確無誤。月亮那么高，惆悵月亮里面有什么。月亮那么遠(yuǎn)，惆悵通往月亮的路在哪里。月亮那么亮，惆悵月亮里的人兒怎么睡得著。月亮堂堂，照著通往山那邊的路，山那邊的路會通向惆悵的更遠(yuǎn)么？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