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隆
沙特在本輪巴以沖突中被認為是“缺席的在場者”。長期以來,沙特不僅是最重要的阿拉伯國家和伊斯蘭國家,也是巴勒斯坦事業(yè)的主要支持者和贊助者,這使其對巴勒斯坦問題的立場在伊斯蘭世界具有風向標意義。外界普遍認為,沙特擬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常化是本輪巴以沖突的導火索,阻止沙特與以色列建交,避免巴勒斯坦問題被進一步邊緣化,是促使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對以色列發(fā)動大規(guī)模襲擊的重要動機。因此,沙特被認為既是本輪沖突的“主要責任方”,也是主要受損方,而本輪沖突的延宕和外溢也給沙特外交帶來嚴峻挑戰(zhàn)。
在本輪巴以沖突爆發(fā)前,沙特外交經歷了一輪由激進轉向溫和的調整。2015年薩勒曼國王繼位后,其子穆罕默德先后升任王儲和首相,成為國家實際執(zhí)政者。年輕的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王儲懷揣大國夢,誓將沙特變成具有重要影響力的強國,帶領國家進入以“沙特第一”的國族主義為標簽的“穆罕默德時代”。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在國內采取雷霆手段鞏固權力基礎,并推出雄心勃勃的“2030愿景”,啟動大刀闊斧的改革,顛覆了保守的沙漠王國的社會文化規(guī)則。
在外交方面,沙特一改寂靜主義外交,轉而四面出擊,在軍事和外交上采取了率領阿拉伯國家與伊朗展開“陣營對壘”、發(fā)動對也門的軍事行動、與卡塔爾斷交等攻勢。然而,沙特的激進外交并未提升自身實力地位,反而使其在也門戰(zhàn)事等問題上屢屢受挫。2022年,隨著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王儲升任首相,沙特的王位傳承塵埃落定,繼續(xù)推行激進外交已無必要。如今,沙特的首要議程是國家發(fā)展轉型,全力沖刺“2030愿景”目標,而這需要一個和平穩(wěn)定的地區(qū)和國際環(huán)境。因此,沙特外交開始由激進向溫和路線回擺,從四面出擊向“零問題”外交轉型。
2023年11月11日,阿拉伯—伊斯蘭國家領導人聯合特別峰會在沙特首都利雅得舉行。
在本輪巴以沖突爆發(fā)前,沙特的外交目標已非常清晰。在地區(qū)層面,沙特希望盡快結束對也門的軍事介入、與伊朗實現和解、與以色列建交。在全球層面,沙特利用烏克蘭危機、國際能源供應趨緊和大國競爭激烈?guī)淼挠欣蝿荩@著提升戰(zhàn)略自主性,在大國間兩面下注,實施盟伴多元化戰(zhàn)略。其中,用與以色列建交換取美國的安保承諾是沙特外交的重中之重。
2023年4月,在中國斡旋下,沙特與伊朗在北京實現歷史性和解后,沙特的地緣政治環(huán)境得到極大改善。這為沙特擺脫也門戰(zhàn)爭泥潭鋪平道路,此后其與也門胡塞武裝的和解談判取得突破,雙方已為簽署和平協(xié)議做好準備。在美國撮合下,沙特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常化的談判也幾近完成,若非巴以風云突變,沙特或將成為外交大贏家,因其面臨的所有外交和安全挑戰(zhàn)都幾乎迎刃而解。然而,本輪巴以沖突的爆發(fā)徹底打亂了沙特的外交布局,其主要外交目標都面臨落空風險。
與以往巴以沖突多系雙方矛盾激化所致不同,沙特擬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灰暈楸据啺鸵詻_突的重要起因。作為“伊斯蘭盟主”,沙特不僅始終是巴勒斯坦事業(yè)最重要的支持者和贊助者,也是阿拉伯世界“兩國方案”的首倡者。2002年,阿拉伯國家聯盟(阿盟)峰會批準了沙特提出的“阿拉伯和平倡議”,這標志著阿拉伯國家做出重大歷史性讓步——在滿足巴建國要求的前提下,阿拉伯國家將與以色列和平共處。這意味著,沙特若在巴建國前與以色列建交,便背離了其提出的“阿拉伯和平倡議”。因此,本輪巴以沖突使沙特陷入選擇道義還是利益的兩難困境。因此,沙特應對此次沖突的首要目標是避免被卷入,同時積極開展公共外交維護國家形象。
本輪巴以沖突爆發(fā)一周后,沙特便緊急宣布凍結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常化的談判,試圖以此姿態(tài)改善國家形象,與以色列和美國切割,避免自身因“站錯隊”而引火燒身。沙特先后發(fā)起兩次公共外交活動,展示支持巴勒斯坦事業(yè)和“兩國方案”的道義形象。
沙特之所以頻繁舉辦巴以沖突相關會議,一方面是希望盡快結束沖突,改善加沙人道主義狀況,沖突持續(xù)越久沙特受到波及的可能性就越大;另一方面則是沙特試圖以公共外交展示其在阿拉伯世界和伊斯蘭世界的領導地位,維護本國支持巴勒斯坦事業(yè)的正面形象,并為沖突后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繼續(xù)發(fā)揮重要作用做好鋪墊。
與伊朗和解并復交是近年來沙特最重要的外交成果,面對本輪巴以沖突帶來的驚濤駭浪,沙特需要對這個成果倍加呵護。長期以來,沙特與伊朗分屬中東“溫和”與“抵抗”兩個陣營,在對以色列和美國的立場等方面針鋒相對。伊朗被認為是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伊拉克民兵組織“人民動員武裝”等反以、反美組織的幕后支持者,它們組成的“抵抗軸心”在此次沖突中浮出水面,成為影響中東局勢的重要力量。沙伊雖已實現和解,但由于雙方積怨頗深,其矛盾分歧并未得到真正解決,和解基礎仍較脆弱。因此,本輪巴以沖突使沙伊和解成果面臨嚴峻考驗。
然而,從目前來看,沙伊均十分珍視來之不易的和解成果,不愿其因巴以沖突毀于一旦,而是試圖化危為機,通過在巴以沖突上的密切磋商,鞏固和解成果。
在本輪巴以沖突爆發(fā)前,沙特最大的煩心事是也門問題。盡快擺脫戰(zhàn)爭泥潭,卸下巨大的軍事、人力和財政包袱,聚焦國內發(fā)展,是沙特外交的最優(yōu)先事項。沙伊和解后,沙特的煩惱也得到明顯緩解。然而,沖突爆發(fā)后,也門和紅海地區(qū)成為其外溢的主要方向。
紅海危機為沙特帶來兩方面負面影響。一是也門和平進程宕機。美英與胡塞武裝的沖突使也門局勢復雜化,沙特期待已久的“退出也門”戰(zhàn)略的實現變得遙遙無期。伊朗削弱對胡塞武裝的支持曾是沙伊和解的重要條件,然而巴以沖突激活了“抵抗軸心”,伊朗與胡塞武裝的關系面臨復雜化的新現實,這將為沙伊和解與也門和平進程帶來挑戰(zhàn)。二是給沙特經濟發(fā)展帶來不穩(wěn)定因素。沙特全境均被胡塞武裝導彈射程覆蓋,而其經濟發(fā)展的重心布局也在紅海沿岸,紅海危機長期化將使沙特增加對“2030愿景”旗艦項目——未來新城(NEOM)安全問題的擔憂。同時,作為最重要的紅海沿岸國家,這場危機已給沙特造成巨額經濟損失,未來其損失或將進一步擴大。
面對紅海危機,沙特選擇了隱忍。一是采取理性務實態(tài)度,與胡塞武裝達成“互不攻擊對方目標”的默契,沙特試圖以此維護本土安全,并為重啟也門和平進程創(chuàng)造機會;二是拒絕加入美國主導的“繁榮衛(wèi)士”紅海護航行動,從而避免重回胡塞武裝的敵對陣營,保護也門和平進程成果;三是在沙特的戰(zhàn)略考量中,巴以沖突與紅海危機均是對“抵抗軸心”的消耗,因此以靜制動對沙特最為有利。
在目前的巴以亂局中,沙特保持戰(zhàn)略定力,審慎應對危機,取得了較好效果。然而,本輪巴以沖突及其外溢局勢對中東地緣政治影響深遠。哈馬斯拼死阻撓沙以和解、胡塞武裝深度卷入巴以沖突,都警示著沙特超越巴勒斯坦建國問題與以色列建交的風險。此外,胡塞武裝因紅海危機“一戰(zhàn)成名”,也或將提高與沙特在和平談判中的要價。這些因素很可能將促使沙特重新審視其外交政策,并考驗其定力與智慧。
(摘自《世界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