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彥芳
讀書生涯里,那些老師帶給我的溫暖和美好,在時隔二三十年后依然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記憶里:小學三年級時,數(shù)學老師王峰高且清瘦,鼻梁上架一副眼鏡。他的課生動有趣,應用題的講解總是以情景故事劇的方式呈現(xiàn)。同學們感覺一堂課在玩樂間不知不覺結(jié)束。課間,他總是被調(diào)皮的同學圍著,纏著他講故事,請他一起做游戲。甚至在語文老師生病休假期間,仰仗著他對我們的好,纏著他給我們上了一節(jié)語文課。他調(diào)走前給我們上的最后一節(jié)課,是記憶中唯一的隱隱疼痛。那節(jié)課,盡管他極力表現(xiàn)著往日輕松有趣的授課風,但全班同學卻都含著淚,恨不能留住將要調(diào)走的他。那像知心姐姐一樣,在周記本上與我們交流,幫我們開解成長中的困惑的張老師;那在帶領(lǐng)學生去拾棉花的日子里,幫“掉隊”的我趕上“拾花大軍”步伐的馬老師……
我也曾遇見過非常嚴厲的老師。初三教我們語文的孫老師是全校學生公認的最“嚴厲”的老師,沒有之一。她授課的過程全情投入,下課后利落地走出教室,課余跟學生沒有任何交流。幾乎沒有學生看見過她的笑容。同學們一聽她即將進教室,風聲雨聲喧鬧聲瞬間變成了風聲雨聲讀書聲。初三畢業(yè)那年的暑假,刷新了我對孫老師的認知。原來,嚴厲只是她的表象,她對學生的愛是那樣深情又溫情。
那個暑假,我一直在等待高中錄取通知書,眼看著7月快要畫上句號了,依然沒有任何消息。那時候我所在的小村莊家家戶戶沒有電話機,也沒有通往鎮(zhèn)上的班車。去哪里打聽關(guān)于錄取的消息?我一概不知。但凡村里偶有騎著自行車,挎著郵包來送信的郵遞員大叔,我都會跑過去湊上前詢問。希望有那么一封信是寄給我的,里面裝著我的錄取通知書,承載著我對未來的所有希望??擅看味际桥d沖沖地奔去,垂頭喪氣地返回。
有一天,家里突然來了三個知識分子模樣的陌生人。他們確認這里就是我家后,自我介紹說,是地州某中學的招生老師,根據(jù)孫老師極力推薦并提供的詳細住址找到了我。其中一名老師復述了孫老師對我的評價。那一刻,我才深切感受到:孫老師是關(guān)心她的學生、了解她的學生的,她對我們并非我們以為的那般“冷漠”,而是熱切地希望我們把握住機會,走出鄉(xiāng)村去接受學習,用知識改變命運,遇見更好的自己。
父母當場拒絕我去那所學校讀書,我為失去自認為是唯一一次的求學機會而失聲痛哭,淚眼中目送著三名招生老師走出我家門,上了停在路邊等候他們的白色汽車,遠去,留下塵土飛揚。
后來連續(xù)下了幾天的大雨。那幾天的天,都灰蒙蒙的。下雨天對于平日里忙于務(wù)農(nóng)的父母來說就是休息日。有親戚來家里串門聊天,和爸爸媽媽詢問我是否考上高中,熱心地幫我規(guī)劃未來。我聽到最多的是他們喋喋不休地抒發(fā)關(guān)于讀書無用論的觀點,還擺事實、講道理,論證他們觀點的正確性:誰誰誰的孩子讀完中專了,這不,還是回來了;誰誰誰的孩子,讀了高中,沒有考上大學,這不,還是回來了;誰誰誰的孩子讀了中專,工作分配到一個廠子里,沒上幾個月班,廠子倒閉了,下崗了……還有,一個女孩子家家的,過幾年要嫁人了,成了別人家的人,還上啥學呀?!
那次的雨連續(xù)下到第四天后,終于從大雨變成了中雨再變成小雨。雨還沒有完全停,院子里響起了摩托車駛進來的“突突”聲。爸爸媽媽疑惑間,一個大高個兒男子推門進來,他的身后跟著孫老師。孫老師坐著學生家長的摩托車專程給我送錄取通知書來了。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劉海一縷縷地緊貼在她的額頭上,額頭上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竟然帶著笑意。她從帆布包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從塑料袋里拿出一張紙說:“通知書!高中錄取通知書!全年級兩個班五十多人,僅有兩名應屆生被錄取,這可是縣里的重點高中,你要好好學習,走出農(nóng)村!”孫老師滿含笑意地沖我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孫老師不顧家人的熱情邀請,連一口水都沒喝,匆匆忙忙地趕回家去了。她是一名代課老師,愛人是農(nóng)民。她還要趕回家去忙農(nóng)活。自此,再也沒有見過孫老師,聽說她后來考上了編制,成為一名正式在編教師,后來又被調(diào)到了鎮(zhèn)上的中學,教學質(zhì)量廣受好評,現(xiàn)已退休。
多少年過去了,那些被遇見溫柔過的歲月,都成為記憶深處不可磨滅的印記,在我迷茫、孤獨無助時給我以力量。我曾多次在作文里、在隨筆里回憶我的老師,歌頌我的老師。
高一第一學期期末考試作文是《掌聲響起來》,我的這篇作文與老師有關(guān),滿分40分,我得分38分。高一第二學期開學第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老師》。我用時一節(jié)課,含著熱淚一氣呵成。滿分100分的作文,我得“95分”,楊老師還高頻次畫了紅色波浪線。這是老師對精彩語句的勾畫,評語也占滿了作文本整整一頁紙。他在評語里說:“有些細節(jié)讓老師很感動?!痹谧魑恼n上,楊老師用了整整兩節(jié)課時點評我的這篇作文。他說:“這篇作文都可以拿去發(fā)表了!”
快到期末的時候,楊老師動員全班同學參加全國“大地杯”高中生作文大賽。他還帶了那僅有的一本刊登《征文啟事》的雜志給我們傳閱。暑假期間,學校打來電話通知我說,我寫的作文榮獲全國優(yōu)秀獎。榮譽證書和獎品(三本高中生優(yōu)秀作品集)后來郵寄到我家了。這個消息像是一場夢,帶著我來了一場從未有過的心靈奇境之旅。那些日子,我盼望著趕快開學,我一定要飛奔到楊老師辦公室,道一聲感謝。可惜,高二開學時,推門給我們上語文課的不是楊老師。我這才得知,楊老師已退休,舉家回了蘇州老家。
今年暑假一放假,即將要讀初中三年級的女兒跟我說了一件這個暑假計劃做的事:想去看望她的小學班主任張老師。張老師是她整個小學階段的班主任。“有一次,我路過小學時代的學校,好想進去看看張老師在做什么?!?/p>
她曾多次跟我說起過張老師點點滴滴的愛和關(guān)懷,教育的藝術(shù)。我很羨慕女兒。她和懷念的老師依然同城,甚至還有一名老師是我家鄰居。而我懷念的老師,他們就像歌中唱到的“他們都老了嗎?他們在哪里呀……”
我期待有一天能重逢,真誠地向他們道一聲謝。
如果不能再相逢,那么,我期待能遇見和他們有著同樣品質(zhì)的自己。
[欄目編輯:馬 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