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秦怡 馮群星
2024年6月,位于杭州的國家腦庫里,立著幾塊“無語良師碑”,上面刻著一個個捐獻出遺體、腦組織和脊髓組織的志愿者名字?!盁o語良師”是醫(yī)學院師生對捐獻志愿者的敬稱,他們再不能說話,卻教會大家寶貴的醫(yī)學知識。(雷迅/攝)
“我還有最后一顆‘子彈,就是自己的身體?!辈汤谶@個念頭從心中冒出來,就無法再消失。
2022年9月,蔡磊宣布:去世后將自己的大腦和脊髓組織捐獻給醫(yī)學科研用。在他的感召下,短短幾月間,就有1000多名漸凍癥患者簽署了遺體和腦組織、脊髓組織捐獻書。截至2024年6月,全國腦組織和脊髓組織捐獻已完成10例,其中3例儲存于國家健康和疾病人腦組織資源庫(以下簡稱國家腦庫)。
國家腦庫設在浙江大學醫(yī)學院的一棟教學樓里,一進門,就是顯眼的標識——像電路板一樣的藍色線條看似不規(guī)則地延伸開來,像大腦神經元一般糾纏、分離,仿佛隱喻著漸凍癥等大腦神經疾病的未解之謎。在這里,《環(huán)球人物》記者見到了一支由院士領銜的團隊。是他們,幫助了許多個“蔡磊”實現把自己當做“子彈”獻出去的人生遺愿,也保存下通往未來的解謎希望。
國家腦庫官方標識。
段樹民,中國科學院院士、國家腦庫發(fā)起人。1957年出生于安徽蒙城,是中國腦科學研究領域的杰出專家。
2022年4月,一封郵件不期而至,署名是蔡磊的助理。郵件里說,漸凍癥患者很想捐獻腦組織和脊髓組織,但不清楚二者的儲存存在多大難度,擔心一腔熱血付諸東流。段樹民立即意識到,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馬上添加了助理在郵件里告訴他的微信,盡管他是第一次聽說蔡磊這個人。
以下為段樹民的講述。
我平時不太關注新聞,看了郵件才知道有這樣一位影響力大的公眾人物。蔡磊先生值得尊重,對于漸凍癥,他是想解決問題的人。
和他進一步交流后,得知他的擔心集中在三點:一是有些愿意捐獻的患者病情嚴重,隨時可能去世,且分散在全國各地,要怎么和國家腦庫的工作人員對接?二是大腦極易自溶,最晚要在捐獻者去世后24小時拿到大腦樣本,而此前,國內少有漸凍癥患者的捐獻,捐獻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是否暢通?三是除了腦組織,可否接收脊髓組織?
這次他會找上我,也是先問了中國器官移植發(fā)展基金會,才了解到中國已經有了國家腦庫。這說明我們的宣傳工作還是沒有做好。
事實上,他們想到的這些困難,在我們看來反而問題不大。腦庫一周7天、一天24小時都有人待命。我們還成立了中國人腦組織庫協作聯盟,在我收到那封郵件時就已經有19個規(guī)范化運行的腦庫分庫。我馬上建了一個大微信群,把華東地區(qū)腦庫分庫的負責人、幾家主要醫(yī)院的神經內科醫(yī)生都拉了進去,說明捐獻事項。而對于脊髓捐獻,以往因取材困難沒有接收,但對于漸凍癥研究,脊髓是特別寶貴的資源。討論后,我們決定,只要捐獻者同意,國家腦庫可以接收并存儲漸凍癥患者的脊髓組織。
你們問我,腦庫建設的難點是什么?無論是建庫之初還是現在,我始終說,最大的困難是有捐獻意愿的人不多。
2010年,我來到浙江大學任醫(yī)學院院長。2012年,院里有老師向我建議能不能建立我們中國人自己的腦庫。我覺得這個建議非常重要,自20世紀80年代起,美歐等發(fā)達國家陸續(xù)建立了腦庫。國內當時也有醫(yī)學院校在建立腦庫,但真正運轉起來的幾乎沒有。中國科學家的研究主要依賴于進口外國人腦樣本,而全球只有極少數的腦庫(如荷蘭腦庫)愿意為廣大科研人員提供樣本。但就算申請成功了,生物學樣本在世界范圍內都是高度敏感的,有時在海關就出不去、進不來。
我是研究神經生物學的,知道人腦樣本對于各種神經精神疾病的意義。人類大腦太神秘、太復雜了。單說體積,人類大腦若是足球,小鼠大腦就是一顆花生米。更遑論大腦內部的精密程度:小鼠大腦約重0.4克,有7000萬個神經元;獼猴大腦約有87克、60億個神經元;而人類大腦1500克,約有860億個神經元??蛇@個人體中最精細、最高級的組織生了病,卻不能像其他部位那樣做活檢,只能進行動物實驗。
2024年6月,中國科學院院士、國家腦庫發(fā)起人段樹民接受本刊記者采訪。(雷迅/攝)
根據動物實驗尋找致病靶點、研發(fā)藥物,遠不能滿足醫(yī)學需要。像阿爾茨海默病、精神分裂癥、雙相情感障礙,都沒有合適的動物模型——動物本身沒有這類病,是科學家讓它們表現出相似的外在癥狀。我們不能確認這些動物的腦內是不是發(fā)生了類似人腦的病變。你說老鼠精神分裂了,那它有沒有出現幻聽幻覺?它沒法告訴我。也因此,很多新藥一進入臨床試驗就失敗了。這對科學家的打擊很大,自己的研究對人類沒有任何幫助,很絕望的,你覺得自己好像在研究一件不相干的事。
但如果能在捐獻者去世后對大腦及時取材并進行研究,就能解碼出重要的生命信息,搞清楚這種病在人腦上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在這個背景下,腦庫建起來了,當時叫“浙江大學醫(yī)學院中國人腦庫”。醫(yī)學院有病理教研室和解剖教研室,解剖教研室有接收遺體的資質。啟動經費不多,大概30萬元,關鍵是要按照國際規(guī)范來取材、存儲、染色和病理診斷等。一點投入就能做這么重要的事情,很值得。
腦庫建立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收到捐獻。我們去動員杭州一些醫(yī)院的神經科醫(yī)生,也不太有效果。因為醫(yī)生去問病人,很難開口。病人會誤解和抵觸:你還沒給我治呢,就找我要大腦?2012年底,我們才收到第一例捐獻?;颊叩昧撕嗤㈩D病,經醫(yī)生動員,簽了捐贈書。但之后又撤回了,后來因為家里的孩子也出現病癥,他才改變主意。因為他意識到,不捐獻,整個家族的“詛咒”可能永遠無法破除。
建了腦庫后,我每年參加全國政協會都提交提案,也很愿意接受媒體的采訪,就是希望引起公眾的關注,并呼吁由國家和地方政府資助,盡快建立腦庫基地。如果有國家組織建設,一是在民眾中的影響更大,有利于動員捐獻,二是可以促進各地規(guī)范化建設。隨著“十三五”規(guī)劃綱要提出啟動中國“腦計劃”,科技部也布局了國家腦庫的建設。經過多輪考核,2019年6月,浙江大學醫(yī)學院中國人腦庫成功入選科技部國家科技資源共享服務平臺,成為國家腦庫。
為什么我愿意做這樣的工作?我是1977年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那時學習熱情特別高,就想把失去的時間都補回來,大學畢業(yè)后我直接考了神經生理學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當時國內科學研究的基礎和條件都比較薄弱,我深感科研平臺的重要性。等到自己有能力去呼吁的時候,哪怕只起到一點作用,我也很樂意去推動它。
另一件促使我建立腦庫的事,是我上大學時,老師拿出一個心肌肥大的心臟樣本,說是學校首任醫(yī)學院院長謝炘教授捐獻的。我永遠記得當時的震撼?,F在,我也自然而然簽了《國家腦庫捐贈者知情同意書》,希望去世后將大腦捐出去。
劉華清,浙江大學醫(yī)學院附屬精神衛(wèi)生中心副教授。1977年出生于山東濟南,2022年9月起負責國家腦庫的宣傳與華東地區(qū)ALS(漸凍癥英文縮寫)腦庫聯盟醫(yī)患聯絡工作。
劉華清此前重點研究運動神經疾病和運動神經損傷后再生,“多數時間是在實驗室跟老鼠打交道”。正如段院士所說,鼠腦與人腦不同,許多實驗藥物在小鼠身上有效,進入臨床卻全軍覆沒,她深知人腦樣本研究是打破瓶頸的必經之路 。談起漸凍癥腦組織與脊髓組織捐獻志愿者,她深懷敬意:“他們都是英雄,我有幸認得他們?!?/p>
以下為劉華清的講述。
你看見外面那幾塊“無語良師碑”了嗎?“無語良師”是醫(yī)學院師生對遺體捐獻志愿者的敬稱——他們雖不說話,卻教會我們寶貴的醫(yī)學知識。碑上的名字每半年更新一次,我所認識的漸凍癥患者中,已經有3位的名字出現在上面了,其中,郭先生是浙江省首位腦組織和脊髓組織的捐獻者。
郭先生家在浙江省臺州市仙居縣的一個山村里。我們從杭州開車過去,下了高速還要再開1個小時山路才能到。
進了院子就看到兩間平房,一間是會客、就餐的堂屋,另一間是臥室,每間房有十幾平方米。與屋外明媚的春光相比,屋內光線有些昏暗。部分墻皮已經剝落,露出里面的土磚。因為疾病進展,郭先生說話有些口齒不清,但他比較健談,招呼我們吃這個吃那個。郭先生的妻子則柔和、安靜,一直在土灶邊忙碌。
郭先生原本在筑路工程隊做技術工作,2018年發(fā)病后很快失去勞動能力,只能回家。隨著病情進展,他“連褲子都提不上去了”,也沒法做飯。
2023年,蔡磊(前排左二)到國家腦庫參觀,并向捐獻志愿者的腦樣本獻花致敬。(受訪者供圖)
郭先生及其妻子在家中,妻子穿的橙黃色制服是郭先生以前的工作服。(受訪者供圖)
在杭州打工的妻子便回來照顧他,夫妻倆都失去了收入來源?!拔覀冞€曾經存下一點錢?!逼拮有÷曊f。這種因病致貧在漸凍癥患者家庭中很常見。我們后來去他家拍紀錄片,妻子穿著一件亮眼的橙黃色制服,郭先生很自豪地說那是他以前的工作服。因為輕便、防水,他就給了妻子,方便她上山干活。
仙居是浙江有名的楊梅之鄉(xiāng),郭先生家也有楊梅樹。當時正是楊梅成熟的季節(jié),郭先生執(zhí)意讓他妻子摘回來一筐招待我們。關于捐獻,他的想法很樸素,認為是理所應當的事:“反正最后燒了也是燒了,一點價值都沒有,多可惜!”
這次探望郭先生大約半年后,我在一個凌晨接到了他去世的消息。按理說他的病程只進展到中期,我沒想到他會走得那么快……在他去世后第三天,我終于聯系上他女兒小郭。她哭著告訴我:“最后爸爸的藥都是我們找親戚借錢買的,結果藥還沒吃完爸爸就走了,看見那些剩下的藥瓶,我心里就難受。”我這才知道英雄在生命的最后,經濟上是多么窘迫——我們兩次探訪期間,他從未提起經濟上的困難。
目前為止,我聯系、探訪了數十個漸凍癥家庭,浙江周邊的比較多。云姐給我留下的印象也很深,她是安徽人,嫁到上海,住在青浦區(qū)。生病后姐姐專門從老家過來照料她。
云姐家也是鄉(xiāng)村自建房,屋內窗明幾凈,收拾得很溫馨。要不是床頭的無創(chuàng)呼吸機和藥瓶,你不會覺得跟普通的小康人家有什么區(qū)別。漸凍癥讓云姐變得非常消瘦、四肢纖細。她躺在床上,帶著呼吸面罩跟我們說話。
云姐說,蔡磊先生在群里發(fā)起捐獻接龍后,她是最早響應的人之一?!拔医憬愫臀遗畠阂婚_始不同意,舍不得我。我說,你們照顧我這么辛苦,還忍心以后的患者家屬受這份罪嗎?早點找到藥了,大家都享福!”
她一直想給蔡磊先生捐款,對方不收,她就轉而去蔡磊先生的“破冰驛站”直播間里買東西——她的手腳已經不太靈便,走路時只能在他人攙扶下小步地挪,但還能操作手機。只要直播間開播,她就一定去看,家里的日用品“能在蔡總直播間買的,我們全在那里買”。
道別的時候,我提議拍張合影。云姐把呼吸機的面罩拿下來,我這才看清她精致的五官。“你好漂亮??!”聽見我的感嘆,她姐姐特別高興地告訴我們,云姐以前是旗袍模特。姐姐還翻出相冊,一張張地給我們看云姐生病前的照片。
2023年,劉華清(左)和志愿者去一名漸凍癥患者的家中,經患者同意后查看其病歷。(受訪者供圖)
在姐姐的幫助下,云姐換上了一件亮眼的紅色上衣。這件上衣是特制的,像圍裙一樣先圍起來,再從后面扣上扣子,穿脫比較方便。從這個細節(jié)就能看出來,家人照顧云姐時是多么周到和上心。我們簇擁著云姐,留下了一張寶貴的合影。
還有一位捐獻志愿者,青島的王叔叔,我是在病房里見到他的。王叔叔今年73歲,2018年確診,現在已進入病程末期,失去了所有的運動功能。我探訪那天,他夫人董阿姨趴在他耳邊說:“這是國家腦庫的工作人員?!彼琶銖姳犻_眼睛,用眼神跟我們打招呼。董阿姨接著說:“你的腦子有地方捐了,放心吧!”
探望王叔叔后,我們跟董阿姨回家。房間很整潔,窗邊的盆栽體現出主人的生活情趣。不知不覺聊到中午,董阿姨招待我們吃了面條加雞蛋,怕我們吃不飽,又從冰箱里找出真空包裝的熟食肉。她有些抱歉地說:“家里也沒買什么好的蔬菜,我平時總是在病房照顧他,很少開伙。”
但她對王叔叔的伙食特別上心——漸凍癥患者的營養(yǎng)需求很高,她跟我們講了不少配餐心得。的確,王叔叔氣色不錯,也沒有漸凍癥患者常見的瘦削,一看就知道董阿姨在營養(yǎng)方面下了功夫。
那次探訪,董阿姨還提到了女兒。每次和患者電話溝通,我都會問問家里的情況,看看他們在經濟與精神上是否有足夠的支持。所以來之前我就知道,他們的獨生女兒在10年前過世了。最親近的人接連離去,難以想象她內心是怎樣的傷痛,又是怎樣的堅強。我深知,面對人間至痛,任何的安慰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只能陪著她默默流淚……
王叔叔和董阿姨都在醫(yī)院工作了一輩子,非常明白人腦樣本的稀缺與寶貴。董阿姨說,身邊很多親友不理解,但她一定要幫王叔叔完成捐獻的心愿:“他們不知道,得了這個病,他的腦組織就有了不一樣的價值……你們到時候看,除了大腦和脊髓,還有哪些組織有用,都可以取走用于科研。他一直希望可以全部捐獻,希望捐獻的價值更大一些?!?/p>
20世紀80年代,美國科學家大衛(wèi)·斯諾登開始醞釀著名的“修女研究”,目的是研究年齡增長與阿爾茨海默病的關系。修道院的卡門修女愿意動員大家參與項目,但她同時也告誡大衛(wèi)·斯諾登,不要把修女們僅僅當成研究的受試者:“我希望你真正地認識她們……不論你做什么,我都希望你記得這些人是誰。她們是真實的人,是我們愛的人……” 最終有678位修女加入研究,在去世后捐出了自己的大腦。
卡門修女的提醒,也是我聯系漸凍癥捐獻者后的強烈感受。他們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和一個個在苦難中堅強的家庭。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文化水平和家庭背景,卻因為對病友的共情和對科研的信任,在經歷疾病殘酷的折磨后,不約而同地選擇用獻出自己的方式反哺世界。他們是那么平凡、樸實、堅韌、偉大!
包愛民,浙江大學教授,國家腦庫常務副主任。1965年出生于江蘇南京,2012年向段樹民院士建議建立腦庫的老師之一,負責國家腦庫的日常管理。
冰箱里的溫度低至零下80攝氏度,必須戴著專用手套才能打開。包愛民小心翼翼地拉開其中一層門,20個小盒子分格排列,每個盒子里裝著不同腦區(qū)的“新鮮”冰凍樣本。捐獻時間、第幾例大腦、分屬腦區(qū),都在盒子上標注清楚。24臺大冰箱,可以儲存600多例腦組織。“但腦庫一定不是為了存腦,最終的目標是向外發(fā)送,我存了多少不值得自豪。”包愛民自豪的是,國家腦庫已經向國內90多個科研項目提供了9000多份研究樣本,為國內神經科學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支撐。
以下為包愛民的講述。
我的博士生導師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周江寧教授。上世紀90年代,周老師去荷蘭讀博,他的導師就是荷蘭腦庫的奠基者迪克·斯瓦伯(Dick Swaab)教授。1998年,周老師回國后就希望在中國建立腦庫,但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取得進展。他常感慨:“也許,這個心愿要由我的學生們來完成了。”2003年,因實驗需要,我被周老師派到了荷蘭,跟隨斯瓦伯教授做針對人腦樣本的研究,也對腦庫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其實,只要是研究神經科學的有識之士,都會有建腦庫的想法,只不過難在誰能把多學科的力量整合起來。國外一般是病理科的大夫完成大腦解剖、病理診斷這一系列操作。像德國的阿爾茨海默大夫就是對一名病人進行尸檢后,發(fā)現了她大腦神經細胞的萎縮以及若干特征性病理標志物,這個病也就以大夫的名字命名了。
2023年,包愛民在國家腦庫辦公室。(受訪者供圖)
而在國內,目前只有醫(yī)學院解剖教研室具備接收和解剖遺體的資質,但解剖、儲存、診斷大腦需要多個學科密切合作。所以,只有段院士去推動,這件事才成了。
我們的核心工作分為收集、儲存、發(fā)送3個核心環(huán)節(jié)。
首先是收集去世后的人腦組織。每次有大學生參觀完國家腦庫,都會說:“包老師,我也想捐獻!”我說:你得回家和爸媽商量。所有捐獻者都要簽署《國家腦庫捐贈者知情同意書》,同意書除了對標國際倫理規(guī)范外,還做了一些更貼心的設計。比如,如果在未來的某一時刻捐贈者或者家屬改變主意,其登記信息和知情同意書可以撤銷,無需說明理由;捐贈者的知情同意書除了本人生前簽署之外,必須還有一位至親家屬或者監(jiān)護人簽名。
當捐獻者去世后,我們的工作人員在第一時間把大腦取出,把遺容遺貌修復好,再將遺體送回殯儀館或家里,一點也不影響遺體告別。
為了滿足科學家不同的科研目標,取出的大腦通常分兩半保存:一半按腦區(qū)切分后放入液氮速凍,再快速轉移到零下80攝氏度的超低溫冰箱保存;另一半立即放入福爾馬林液體中固定,接著從不同腦區(qū)取材包埋在蠟塊中,后經特殊染色成為病理診斷的根據,這些石蠟組織塊、診斷切片和捐獻者的個人信息被一起放在檔案室里。
這個過程中的每一步都相當重要,我們必須保證最終的樣本質量,這樣才不辜負大愛之人的信任。像我們放冰箱的房間,是雙電路供電的,可以保證一條電路停電,立馬由另一條電路供電。
國家腦庫檔案柜里整齊排列著一小盒一小盒的石蠟組織塊。(雷迅/攝)
此外,我們必須做好“最后診斷”。不做最后診斷,其他都是徒勞。比如,科學家想研究抑郁癥病人,結果一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在臨床上被誤診為抑郁癥了,如果我們根據生前診斷將腦樣本發(fā)送給科學家,那研究結果大概率也是錯的。
而根據以往的經歷,我們收到的大腦樣本,有的是生前診斷存在誤差,有的是得了多種神經疾病,但生前只診斷出了其中一種。這些都會影響科學家的研究。因此,就需要一名專業(yè)的病理師,像偵探一樣,根據染色切片還原出人腦疾病準確的“案發(fā)現場”。
目前,腦庫有600多例大腦組織,神經疾病大多是與衰老相關的,如阿爾茨海默病等。在精神疾病方面,像抑郁癥、雙相情感障礙等,少有人捐獻。而樣本太少的話,多數情況下也無法滿足科研需求,因為實驗一般都對實驗對象的數量有嚴格要求。
荷蘭人口遠少于我們,現在收到捐獻者的腦組織是我們的10倍不止。這幾年,常有科學家向我打聽,從荷蘭申請研究人腦樣本怎么申請?
我很遺憾我們的腦庫樣本數量還不夠,無法幫助他們。中國有這么多優(yōu)秀的科學家,事實上也存在大量因腦部疾病而去世的患者,如果能獲得他們對于腦庫建設的理解和支持,科學家們一定可以做出研究成果,為子孫后代征服腦部疾病做出貢獻。
還有人問我:我的大腦很健康,是不是捐獻了也沒用?不是的。我們發(fā)送給科學家的人腦樣本都是病例—對照樣本,發(fā)送了多少例帶病大腦的樣本,就需要匹配多少例無腦部疾病的健康樣本。除了腦部有無疾病之外,其他因素都要盡可能地匹配,包括年齡、性別、去世后的延擱時間、樣本儲存時間,甚至是否自殺,都需要嚴格匹配。一個成熟的腦庫,健康的大腦數量應該至少是帶病大腦的4—5倍。
腦庫的運作像一個銀行。捐獻者去世后把大腦存在銀行里,大腦是他們的珍貴遺產??茖W家再向腦庫申請人腦樣本。最后產生的利息是什么?就是對疾病的認識,是治療的方法,也是新的藥物、人類的希望。
現在,因為兼顧國家腦庫的工作,我的科研時間被擠壓了很多,但我一點也不后悔。相反,我覺得這是我最好的工作狀態(tài),畢竟你一個人做,頂天了能做到什么程度?科學的發(fā)展更需要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