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
丁香是家里的老二,老大也是女孩。
娘生她的時候,爹正光著脊梁劈柴。九伯母出來說還是個妞兒,爹把斧頭重重砍在木凳上。
滿月的時候,爹說,老大叫盼妞,結(jié)果也沒有盼得來男孩,唉——這老二就叫換妞吧,下一胎但愿能給換來個小子。
小村里的人家都窮,只有少數(shù)女孩才能跟男孩們一起背起書包。小村里也沒有學校,上學得去舅舅那村。換妞不敢說上學。她知道她家更窮,墻透風,屋漏雨,鍋臺邊常發(fā)愁下頓的食糧。從六歲起,早飯后一得空,換妞就守在自家院子門口,手扶著院門口的丁香樹,眼巴巴望著幾個小學生蹦蹦跳跳打鬧著,漸漸消失在村口外。
一晃換妞就十歲了。
換妞院子門口迎上爹,看爹臉色順,才吸一口紫丁香的香氣,向爹說,我也起個大名吧,叫丁香,中不?爹不耐煩地皺皺眉:“瞎咧咧啥,咱又不上學,要那大名干啥?”
換妞到底不安分,聽姐說舅舅那村住了一個收木耳的,就起了心,一得空閑就撒著小腳丫鉆進白馬河邊的槐樹林里。那里藤條纏著槐樹,灌木滿地蔓延,密密麻麻幾乎進不去人??啥∠阌彩倾@進去。幾十天過去,她的胳膊、腿上大大小小十多個傷疤:磕的、掛的、蟲咬的。這一片血止住了,那一片腫多高,流過一臉又一臉淚,到底攢夠了一簍山木耳,還有靈芝、白芍。她背著到舅舅的村,換得二十七塊兩毛錢,手攥住錢說,爹,我要上學。
爹還是皺皺眉說,你上學?那誰照看多妞?
多妞是剛生的老三。換妞就去找小學教師央告,教師可憐她,讓她抱著多妞上學。
聽人家“換妞”“換妞”地喊,她心里實在不中受。從學?;貋?,她把多妞放屋子地上,告訴爹說,我改名字了,跟老師說了,老師可贊成了,已經(jīng)給我寫作業(yè)本上了,從此我就是——丁香!
爹心里煩,說,哎呀,那不是一樣么,吃啥勁兒!
丁香說,那可不一樣,從此我再不當換妞!
丁香上了三年小學,三年里跳了三次級,到了六年級,語文、算術(shù)自然樣樣還是班上頭兩名。她該升初中了。爹不稀罕老師對閨女的夸獎和許愿,冷冷地對她說,換妞,我給你說件事兒。
丁香說,爹,我叫丁香!
爹說,好好,就丁香,可,咱不能再上學了,家里日子磨不開身了!
她說,爹,我會削山柳條編筐編籃賣,叫我上學吧,不費咱家的錢。
爹說,你不知道你娘生罷多妞就沒起來過床?你看,我這老寒腿也犯了,硬是羅著腰拐著腿走不成路了,咱家日子掉溝里了。你恁大了,不幫襯家里,咱能都把嘴糊墻上?
丁香說,爹你該看病看病,我放學就去槐樹林,那里邊還有木耳。
爹說,你知道看風水的劉先兒吧,留山羊胡的那個,他相中了你,托你九伯母給他兒說媒。他看風水多年,家里應該有底兒,多少人想去還跨不進門的。這事要是定了,咱也不算吃虧,也幫襯幫襯你娘的病。
丁香驚得跳起來,說,爹,我才剛14歲……
夜幕像堵墻壓下來,丁香只覺得出不來氣。她躺在草墊子上蒙住頭哭了一會兒,又拽開被子坐起來,浸泡在青蒙蒙的草氣里。她覺得不能就這樣白白喝了幾年墨水,想想東,想想西,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天明。
丁香豁出去了,跟爹攤牌說,爹,俺娘的病不能好好治,是咱沒有錢;我沒能上完學,是咱沒有錢。舅家俺表姐,就要到青海的農(nóng)場,她女婿在那里。我跟她說過,跟她去,那里要人,能掙錢。我掙了錢,會打回來給娘看病、給你看病的。我得掙錢,我還要上學,不管在哪兒,我都得上學呀。
爹渾身猛地一抖,扭過頭瞪著她,好大一晌才狠狠地說,你不知道外邊亂?叫人販子把你賣了?
丁香說,我聽說過,我得防著,我也會防著,可是我得離開小村!
爹瞪圓了眼珠,朝著換妞的娘說,你聽聽!你閨女的話!我是沒個兒子哇!
丁香知道,這時沒有丁點兒退路。她說,爹,就這樣了,表姐那里好不容易有這條道兒,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我后天走,我一定要走。
娘從床上支起身子,艱難地磨過頭,呼哧呼哧喘著氣兒說,俺二丫上學腦瓜開竅著哩,到劉先兒家去窩憋死俺妞兒?二妞你啥也別管,你只管走!
爹眼里的光散淡了,沉沉地垂下頭。
丁香說,爹,跟你商量個事,俺姊妹們,誰都不能壓到山墻根兒一輩兒!俺姊妹們,名字不能換呀盼呀多呀,來自己辱沒自己,當嚼舌頭話把兒,叫人笑話。閨女也照樣抵門事哩,俺姊妹幾個商量了,三妹名字叫菊香,跟姐姐說了,她也要改,叫麥香。
爹卸了精神頭低低地說,你要走青海,我還說啥?你姊妹們,嘀咕個啥就是啥。
爹趔趄著走開了,丁香鼻子酸溜溜的。
丁香背著包裹走的時候,爹站在家門口老眼昏花木呆呆看著,姐妹們女伴們還有小學 的老師都送到村口,她們揮著手,呼喊“丁香”的聲音在白馬河與無垠的田野上空久久不絕。
金三兒
桃花順子姊弟倆背了書包,蹦蹦跳跳去上學了。桃花娘鎖了門,鑰匙塞磚頭下,急匆匆扛起鋤頭要上工,忽覺脊背發(fā)熱,一愣怔,馬上明白,是金三兒!她回過頭來,果然見金三兒隔著矮矮的院墻,賊溜溜地看著她。她說,三兒,又看上了俺家啥東西?金三兒說,說那話!東西在你屋,我看得見嗎?我也不知道看啥,興許是你模樣俊,想多瞄一眼唄!
桃花娘沒心跟他打卦聊嘴,想起是鑰匙放得不對了。那時候的鎖是老式狹長的黃銅鎖,鑰匙是一根細長鐵板兒,頭兒彎一點彎兒。一把鎖就一把鑰匙,為了自家人開鎖方便,上地干活都不帶鑰匙,都是隨意放屋門的近處,或門檻里邊——那時屋門不開鎖也能往里推一大拃深的地方,或雞窩里,或窗戶下的舊鞋里等。但這些地方,金三兒都能尋摸得到。他們家在村東沿兒白馬河邊住,金三兒正跟他們隔壁。
俺村左不過三四百口人,人人都知道金三兒是偷兒。金三兒到地里干活偷地里,到村里游蕩偷村里,各家各戶偷了個遍。地頭地腦順點東西的人,不止金三兒一個,比方褲腰里別穗玉米,抓鉤齒帶半拉紅薯,褲兜里塞一把花生,不少社員都干一點,可金三兒就是家常便飯,次數(shù)特多,太經(jīng)常。最惡劣的是去下蛋的老母雞肚下摸雞蛋——金三兒都懶得煮,隨即磕開倒嘴里就生喝了。不過,小偷小摸不算賊,那個時代講究家庭成分,金三兒往上推三代都貧農(nóng),兩歲死了爹,娘又跟人跑了沒蹤影,他一個人過,冷鍋冷灶的也可憐,大家伙兒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金三兒偷屋里東西最煩人。不過那時都窮,屋里也都沒啥值錢東西,再說金三兒偷屋里也算有節(jié)制,都是趁沒人,尋摸到屋門鑰匙,開了門進去拿塊餅,或弄個烤紅薯等,別的他也不拿。為此金三兒挨過罵,挨過打,但壞習慣改不了。今年中秋節(jié)前,在貴州煤礦當工人的桃花姑父過來,帶來兩包月餅。一包四塊。桃花娘要給桃花的姥姥送一包。剩下一包,家里四口人,夫妻倆加桃花和順子,正好每人一塊。桃花娘先是去了桃花姥姥家。剩余的一包桃花娘放饃籃里,高高地掛起來。
可還是遭了賊手——那賊百分之百是金三兒。其實那天下午上晌,桃花娘也是見到金三兒隔了墻斜眼看她。她當時就一驚,但想這次鑰匙放屋門上擱板里,金三兒個子低夠不著,就放心扛著鋤頭往地里走了。到晚上回家看看,家里啥也不少,想可能是自家患上疑心病了。全隊三四十戶人家,金三兒挨家挨戶摸,也一個月才能輪到一次吧?到晚上全家吃月餅時,桃花娘傻眼了。包裹紙還有上邊紅蓋頭都好好的,可拆開里邊,四塊月餅每一塊都被刀子切過,每塊月餅去掉五分之一,籃子里還有些許月餅屑末??磥硎蔷椭@子當場就進肚里了。這個金三兒!不知咋想的。他還挺細心挺藝術(shù)的,不偏不倚,得跟他們家每口人吃得一樣多!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今天又被金三兒盯上,桃花娘心里煩躁。想鑰匙放到哪里都能被金三兒尋到,這次不能著了他的道兒,桃花爹被隊里派到外地挖渠做工,桃花和順子放學晚,那干脆就把鑰匙帶身上吧,但從沒在身邊帶過,擱大口袋里也沉沉的,不時得摸它一下恐怕丟失。
男的女的一眾社員在西北麥田里點豆餅,大家嘻嘻哈哈的。桃花娘由于身上帶了個一拃長的鐵鑰匙,一彎腰就硌得慌,心里就不高興,平日里的開朗活潑不見了,她只是不住氣地暗暗罵金三兒。喜梅平時愛開玩笑,就說,咋了二嫂子,俺二哥才出去幾天,你就神不守舍了?桃花娘就罵她。后半晌,一輛綠色的自行車疾馳而來,是郵局送信的,經(jīng)常從村里村外過,大家都認得他。喜梅想給他來一句笑話。送信的卻嚴肅地吆喝起來,咱這兒誰是桃花娘?人們都一愣。桃花娘趕緊說,就是俺,咋的啦?送信的說,我走出您村時,聽到有人吆喝桃花家失火了,回頭看村東頭有冒煙,還有人追著我車子喊,讓過來給你捎個信呢!
桃花娘啥也顧不上了,起來就往家跑,跑得喪魂失魄像逃兵一樣。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狗窩,自己家從不富足,那五間房是十幾年口挪肚攢才蓋起來的,一柱棟檁一根椽木一塊磚瓦都是自家的血汗,再說,房子燒毀了,去哪里弄錢再搭窩呢?還有屋里的方桌柳椅,床笫鋪蓋,要說都不值錢,可再去購置,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拿出這筆錢的!她又想,好好的咋就失火了呢?想起來了,昨晚洗的單子沒有晾干,早晨把它折疊了放在竹熥籠上去熥,熥籠放在煤火口,留的煤眼兒大了,大約火焰躥上來了,把單子燃著了……
家里的方向還冒著黑煙,桃花娘一氣兒跑進院子,腿都軟了,一頭栽倒在地上。有人把她拉起來,一院子人呢,都在看她。她抬起頭看家里,屋門被端掉了,鎖扣搭連著一扇門斜掛一邊。喂牲口的大伯王增說,桃花娘呀,你要感謝人家金三兒呀,他跟我正在牲口棚里鍘草,看到你家院子冒黑煙,連說不好了,去大街上喊“救火了——”又搶先挑起水桶往你家跑。來了好多人,可都進不去門呀,金三兒窩下腰把你家門硬端掉一扇,大家都去潑水,還算及時,沒過太大會兒就撲滅了火。桃花娘強撐著精神進屋看,遍地濁水橫流,煤火上熥籠連單子早燒成灰了,灶火前木頭窗戶燒沒了,墻壁也黑一大片,房頂也有煙熏的痕跡,要不是及時救下火,后果不堪設(shè)想,想著想著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尋金三兒。
金三兒其實就在她身后,頭發(fā)都燒沒了,滿臉黑乎乎的,額頭帶著傷;棉襖燒掉半拉,裸露的胳膊也帶著傷。金三兒看桃花娘目光往他身上掃描,嘶啞著喉嚨喊,桃花娘,天地良心,你家的鎖我可沒打開,事兒太急,真沒找到鑰匙呀!
桃花娘感慨萬千,嘴里喃喃著“金三兒呀,金三兒呀——”她喊道,老少爺們兒,我謝謝咱了,再幫點忙,趕緊把咱金三兒送醫(yī)院救治吧!
黑柳
黑柳兩歲時死了爹娘,他吃百家飯長大。
黑柳越來越長大了,力氣也越來越大。那年白馬河發(fā)大水沖塌了橋,往橋頭運木料。一根新鋸下的松木,兩三個壯勞力都抬不動,黑柳可是自己背著一根就下了河沿。當然,黑柳勁兒大,全靠肚子能容貨。黑柳性憨心實,總是上工猛出力,到晌狠吃飯。他飯量越來越大,給黑柳吃飯的人家就越來越少了。那時候人們都窮,都在乎那一嘴吃的。一年分的糧食,黑柳不到半年就吃個精光。生產(chǎn)隊長可憐他,隔三岔五給他一點補助糧,可也根本顧不住他的肚兒。不少人家都躲著黑柳。
有一次隊里挖河渠,黑柳揚起鐵锨猛干,下工路上,餓得頭暈眼花,實在走不動了,就蹲在村口的老榆樹下喘氣。村里的富農(nóng)兜老帽,家就在老榆樹跟前住,看著黑柳的可憐樣子,嘆一口氣,到家端來一碗自家煮的干紅薯片,黑柳一氣兒就吞吃下去,一抹拉嘴,起身就走。從此黑柳上午下晌就總是往這兒蹲,也總是得到兜老帽家的接濟。兜老帽家省著吃也不夠,后來就挖野菜摻雜著紅薯面和麩糠,就這也還有黑柳吃的。
生產(chǎn)隊里每年評一次模范,每次模范都是黑柳。黑柳不喜歡花花花綠綠的獎狀,只盼著生產(chǎn)隊能獎勵吃的,按規(guī)矩說是不能拿獎狀換食物的,但隊長說咱的勞動模范最喜歡吃的,咱隊里就獎勵烙餅吧。隊長讓烙了20張烙餅,黑柳一氣兒就吃了12張。從此以后,不管是慰問軍屬還是迎接工作組,隊長都是讓烙大餅,每次烙餅都少不了黑柳的。
后來上邊政策松口,生產(chǎn)隊里搞起羊群,黑柳就成了羊倌兒。黑柳起早把羊圈墊上厚厚一層沙土。露水消退時,就揚著鞭子,趕著羊群到六七里外的白馬河沿兒上,揀草旺草嫩的地方去,羊一個個長得肥肥實實的。社員們看見也眉開眼笑的,說今年過年吃肉有了指望了。
黑柳也沒有個正經(jīng)家,常年就在羊圈旁邊的草屋睡。這天剛睡到半夜,他聽見羊咩咩叫得厲害,就一骨碌起來,拿起一條柳棍跳出去,只聽一聲低促地喊:“黑柳!”原來是生產(chǎn)隊長。當下隊長告訴他說:“黑柳你知道吧,你嬸子她住院了!肝上長了個瘤子,得去縣里的醫(yī)院,恐怕得花好幾百!”黑柳確實聽說隊長家里的有了病。隊長又說:“磨盤壓住手,您叔我真沒法兒呀。黑柳,你別吭,叔央你了,給你叔個活路?!闭f完,隊長把一只大母羊勒死,往肩上一背匆匆走了。
后來隊長又來了幾次……
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慢慢發(fā)現(xiàn)羊少了,大家吵嚷了起來。這天生產(chǎn)隊長慌慌張張地來找黑柳:“黑柳,叔對你咋樣?”黑柳說:“叔,有啥話你就直說?!标犻L說:“不得了!公社治安上派人來查丟羊的事兒。成大案了!你嬸子現(xiàn)在下不了床,弄出我的事來該咋辦!我這隊長該咋見人!再說我要是關(guān)進去,你嬸子還有活路嗎?”黑柳愣著想不出辦法來。隊長說:“公社研究了,判定是壞人搗亂。咱村要說起來,還真不好抓撓個壞人。也就兜老帽了,掂量掂量,也只好弄他墊背了!唉!誰叫趕上這個茬口! 記住,你也要這么說!”
公社治安員領(lǐng)著民兵半夜突襲,果然在兜老帽家院的柴火堆里搜出了羊皮和羊頭,黑柳的心里明鏡兒清,知道是生產(chǎn)隊長辦的事。他想去找隊長,沒進門就聽見隊長老婆凄慘的哭叫聲。黑柳為難了,扭身就回,心里沉沉的像擱上了一塊土坯。
兜老帽大喊大叫說太冤枉,還是被狠狠地揍了一頓,又被押送到公社治安室關(guān)了起來。一天一夜下來,兜老帽臉都脫了形,胳膊抬不起來,嘴巴說不成話,簽字畫押承認偷了生產(chǎn)隊的羊。公社已經(jīng)定下,下一步就是開宣判大會,游街示眾并逮捕法辦。兜老帽的老婆當天夜里就上吊死了。治安員來找黑柳,說是要帶黑柳到公社作證。
人們說黑柳病了。治安員到黑柳家一看,果然黑柳有氣無力的樣子,看來病得不輕。治安員寫好了證詞,讀給黑柳聽,他說讓黑柳按個手印就行了。問來問去黑柳就是不吭一聲,倔著頭不按那個手印。
治安員急了,手指頭戳著黑柳的額頭大發(fā)脾氣:“要說你也是分不清敵我?對搞破壞還舍不得作證?”
黑柳這才嘶啞著喉嚨說:“真不是兜老帽。我老實交代,說真話,我太能吃肉。那羊都是我自己偷走的,兜老帽家的羊皮羊頭也都是我放那兒的!”
黑柳判了五年徒刑,隊長去探過監(jiān),兜老帽也領(lǐng)著兒子去探過監(jiān),但是黑柳患了病,還是死在了獄中。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