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古詩十九首》
1
聽到車子開進(jìn)小區(qū)門口的聲音,“小白”像瘋了一樣往外躥。六姨正在廚房炒菜,沒來得及應(yīng),外婆已經(jīng)緩慢地挪出了屋,她學(xué)著六姨的樣子,拿了狗鏈從陽臺往下扔。
每次六姨就是這樣,把狗鏈扔給下班回來的姨父,這樣他就可以牽著小白在樓下溜達(dá)一會兒再上來。但外婆這一扔下去,沒聽到狗鏈子砸到地上的聲音,換來的卻是嗚啦嗚啦的汽車鳴笛聲響徹了小院。正在炒菜的六姨和外婆都嚇一大跳,不一會兒就有人跑上來敲門,原來狗鏈子砸到人家樓下的車上了。外婆嚇壞了,知道自己闖了禍,躲在小房間里坐著不出來。一會兒就聽到有人上樓,只聽到六姨正在給人賠禮道歉,大聲笑著說:“哎呀,我媽老了,看不清楚,不曉得,砸到了,我們賠。對不起啊,劉哥,哎呀……”外婆在她的小房間里聽得心咚咚咚跳。她難受極了,像做錯事的小孩兒,直端端地坐在床邊上,沒有一點聲音。好不容易把來人送走了,六姨在外面喊她,媽,吃飯了!她假裝沒聽見,過了好一會兒才“嗯”了一聲,慢慢地從屋子里挪出來。她從隨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千塊錢,那是她常年放在貼身衣服口袋里的,遞給六姨父,說,哎呀,我惹的禍,我賠。姨父看了看六姨,笑了笑,沒接,推回去,說,老媽,不會要你的錢。繼續(xù)吃飯。她緩慢地喝了幾口湯,說吃飽了,又回到房間去睡了。
她睡不著。
自從外公去世以后,外婆就輪流住在幾個孩子家,一家住個把月。這一回輪到六姨家。四姨和六姨在電話里說,不能帶老太太出門了,她身體已經(jīng)不方便。她們說的“不方便”是說外婆年紀(jì)大了,小便已經(jīng)有點控制不住。有一兩次,要上廁所,還沒走到就尿濕了褲子,但是她不愿意穿尿不濕,她嫌那個東西穿著不舒服,但真正的原因是,穿那個不好看。
好看,是她一輩子的執(zhí)念。年輕時就出了名的“要好”,即使是在鄉(xiāng)下做農(nóng)活,她也總是要穿得講究。從我記事起,常見她穿的夏裝是白碎花的確良衫衣配豆綠色的麻紗長褲,扣子從來都系得好好的,第二顆紐扣上總是掛三朵白線串起的黃桷蘭,香得很。頭發(fā)也總是一絲不亂,她是極少數(shù)會用頭油的人,年輕的女兒們都不像她一樣講究。
可是現(xiàn)在年齡大了,有的事情總身不由己。她不愿意穿尿不濕,寧愿晚上起夜。輪住在舅舅家的時候,有一天晚上起來上廁所,絆到床邊的椅子腿上,摔了下去。她不想驚動隔壁房間的舅舅,自己艱難地起身,想要挪到床邊的痰盂上解決??墒撬€是高估了自己。手上已經(jīng)沒勁兒了,盡管只有70多斤的身體,腳也支撐不住了。她一下子癱坐在地板上,試了好幾次都撐不起來。她不得不哎喲、哎喲地呻喚著:老大!老大唉!舅舅睡熟了,沒聽到她的喊叫。她疼得無法掩飾,不得不大聲嘶喊出來:老大!——
2
母親他們幾兄妹開會商量如何安置老太太,我并不在場,是后來母親在電話里說的,說五姨父和舅舅吵得很兇,都要打起來了。“本來是商量如何照看你外婆的,鬧得這樣兇,唉!都不想管她,都覺得委屈?!蔽蚁胂笾麄冊跔幊车臅r候,外婆奄奄一息地躺在里屋小床上,她是什么樣的心情,假裝沒聽見嗎?我不敢問母親。
外公外婆生了六個孩子,一男五女,老二據(jù)說在自然災(zāi)害那幾年沒養(yǎng)活,餓死了。我小時候好奇,有舅舅,四姨五姨六姨,為什么沒有二姨。我媽說,你二姨很小的時候就餓死了。
母親成長的那個年代,講起來,共同的記憶就是一個字——窮。
外公雖然在公社當(dāng)書記,卻無法養(yǎng)活六個孩子。他每天在單位的口糧舍不得吃,下班了把那一小盅米帶回家來,煮成稀飯養(yǎng)一家子。真真是“稀”飯啊,稀到半天撈不到一粒米。于是他們想了一個辦法,稀飯煮沸的時候,把一個茶盅放在鍋子中間,沸騰起來的米粒會跳到盅里,這一盅稠一點的稀飯就給最小的吃,這點米養(yǎng)大了六姨。
如果能吃一頓面條,就是過節(jié)了。為了讓一家子能吃飽,吃面條之前,一人先喝兩碗面湯打底。我聽到這些久遠(yuǎn)的故事時,已經(jīng)是十來歲,母親也已經(jīng)是四十歲左右了,他們說起這些童年往事,于我是無法想象的遙遠(yuǎn)。母親說完總是大笑,媽喲,一個人光喝面湯就已經(jīng)肚皮撐飽了,但是屙兩泡尿就又餓了的嘛,吃那幾根面,根本不頂事。餓了咋辦?你外公半夜起來啃生紅薯。媽媽說經(jīng)常睡到半夜聽到外公啃生紅薯的聲音,咔嚓咔嚓。小時不覺,現(xiàn)在想來心會一陣疼。一個大男人,半夜被饑餓折磨,寂寞而深長的夜里,只有牙齒與紅薯摩擦的聲音,而躲在床上的兒女們,還要裝作沒聽見。
在母親的述說中,充滿了對外婆的鄙夷。她有啥子用哦?瘦成那樣。外婆年輕的時候也像現(xiàn)在一樣瘦嗎?我問母親。她很不屑,是啊,紙片一樣,風(fēng)都吹得倒。外婆1米5多一點,最胖的時候不超過85斤,從我記事起一直都是這樣瘦。有一次和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迎面走來一個肥胖的老太太,外婆便捂著嘴一直笑,說這樣胖實在難看,像只把雞婆。我不知道她是有意地控制體重還是如何,只是在那個吃飯都成問題的年代,恐怕也無從控制。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便逼得孩子們早早地成熟懂事,排行老三的母親從小和舅舅一樣當(dāng)個男娃養(yǎng),莽撞勇猛,念了三年學(xué)就去生產(chǎn)隊干活掙工分。她年紀(jì)小,舅舅負(fù)責(zé)給生產(chǎn)隊放牛,她經(jīng)常幫忙割草喂牛,累了常常睡在牛棚里。她說有一次生產(chǎn)隊的牛棚倒了,舅舅以為她也被壓在牛棚里了,一邊大哭,我的牛兒啊!一邊哭:我的三妹!那時候他們兄妹相依為命,親昵得很。后來都長大了,像樹干分出的不同枝杈,伸向不同的方向。
原本商量著如何照料外婆的家庭會議,變成了對她的抱怨和各人的訴苦大會。每個人都覺得老太太偏心其他人,都覺得自己是被虧待的那一個。最后以吵鬧打架收場,身為公務(wù)員的四姨和四姨父覺得很丟臉,氣得先走了。
3
瘦弱的外婆病懨懨地躺在里屋的小床上,等待著孩子們宣告她明天去哪里。最后結(jié)果是把她送進(jìn)養(yǎng)老院。
母親說那個養(yǎng)老院里有熟悉的人在做護(hù)工,是以前老家的一個堂姐,每個月還便宜兩百塊錢。而且有熟人在里面,總不至于像新聞所說的那樣被虐待吧。他們也只能這樣自我安慰。
剛住進(jìn)去的時候幾兄妹輪流去看她,給她買喜歡吃的香蕉糖、白米糕、冬瓜條,以及她愛吃的水果。每次去他們都會發(fā)視頻到家族群里,小輩們紛紛點贊。
天還不太冷的時候,她們用輪椅將外婆推到公園里曬曬太陽,不知道是太瘦還是什么原因,外婆穿著明顯太大的猩紅色棉衣,頭上戴著一頂毛線帽,像她以前所鄙視的農(nóng)村老太太一樣坐在輪椅上。視頻當(dāng)中四姨父一如既往地充滿了激情地用他并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播音:今天我們幾兄妹一起來探望親愛的老母親,來,老媽,笑一個!于是外婆很配合地抬起頭來對著手機(jī)鏡頭比了一個“耶”的手勢,她咧開嘴笑著,露出一嘴白得過分的假牙。片刻,好像脖子支撐不住頭的重量,鏡頭還沒有移開,頭就垂了下去。
時間一長,兒女們?nèi)サ靡膊荒敲搭l繁了。母親有時會說,你外婆事多得很呀,每次去,她都有一堆抱怨。她老說哪個護(hù)工會偷她的糖吃;又說給她穿的衣服,貼身的秋衣總是不扯平整,秋褲也理不清楚,一層一層裹在身上很難受;又說里面的飯菜實在難吃啊!有的菜都沒洗,還有蟲……
護(hù)工也向母親投訴,說這老太太很麻煩人啊,躺在床上休息也總要人在身旁,一會兒說要喝水,一會兒說背上痛,一會兒要起來上廁所,我們一走,她又叫起來。
孩子們都不耐煩了,說老媽耶,你真的啰唣人哦!
他們當(dāng)然明白,她其實是孤單。
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理由被無視以后,她便讓護(hù)工打電話給母親,說她要去修一下假牙,說戴著牙齦好痛,總會磨到嘴巴…… 于是母親便趕到養(yǎng)老院將她接出來去看牙醫(yī),當(dāng)然沒有什么可調(diào)整的,她只不過是想出來透透氣。
疫情嚴(yán)重的時候,養(yǎng)老院實行封閉管理。所有的老人都像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一樣,不能出來,親人也不能進(jìn)去探視。她好幾次打電話想讓孩子們接她出來,哪怕只是推她到街上走走也好??蛇@是一個大工程,需要院長特批,并且簽訂各種保證書,萬一傳染上疫情,后果如何如何。養(yǎng)老院的護(hù)工們不想惹麻煩,于是母親只能把零食、牛奶、蛋糕這些東西從門口遞進(jìn)去,叫護(hù)工轉(zhuǎn)交給她。躺在床上的外婆也只能通過視頻跟兒女們打個招呼。
她抱怨最多的,還是養(yǎng)老院里護(hù)工不讓她好好穿衣服。
她總是要打扮得撐撐展展的。但一個護(hù)工早上要照顧好多個床位,她拉著人家一遍又一遍地把衣服理清楚,就耗費(fèi)了太多時間。她叫六姨去老家的衣柜里把她的那件衣服拿進(jìn)來,說帶進(jìn)去的衣服都太大了,要拿去裁縫店改過。他們嫌麻煩,說你在里面穿秋衣加棉服就好了,睡衣也可以。他們不愿意再回到她住過的那個老屋,自從吵過架以后,他們幾兄妹之間也避免見面。
視頻里外婆仍舊穿著寬大的睡衣,戴著一頂很像老太太的毛線帽子,難看極了。她被哄著要跟我們打招呼,我很想說,媽,那個衣服真的不好看啊!可是我遠(yuǎn)在福州,我不曾有一天回去近身照顧她,我又有什么資格在群里提意見呢,只能悄悄地撤回了那條信息。
4
這是外公去世的第十個年頭了。她有時候還是會想,如果“老頭子”在的話,她不至于如此孤立無援,雖然老頭子在世的時候她總是充滿了嫌棄。嫌他半夜里“喀喀喀”地咳個不停。
外公早年下過煤礦,染上肺氣腫,一咳起來像開鉆井機(jī)似的,整座樓都在跟著打戰(zhàn),半夜里就別睡覺了,兩個人只好一起坐起來靠著床頭說話到天亮;又嫌他不夠講衛(wèi)生,咳出的痰吐到水泥地上,她總得拿小鏟子去灶膛里鏟一堆柴草灰蓋上,再拿掃把掃掉;嫌他粗魯,吃東西吭哧吭哧,好像一頭牛在嚼食,“又沒得哪個跟你搶,吃那么快做啥子嘛”……外公身上有太多外婆看不上的地方,可是這個男人在身邊的時候,她高高在上,所有的人都尊敬她。兒女們、孫輩們、親戚,包括鄰居。
小時候,最盼望的就是外公外婆來我們家,鄰居看見了,遠(yuǎn)遠(yuǎn)地都會興奮地喊我媽:“三姐,家公家婆來了噠!”我們就跟著興奮地跑出去迎接。外公穿件短袖的白襯衫,西裝褲,戴著老花鏡;外婆也總是穿著剪裁非常得體的綿綢白襯衣,折痕挺直的長褲,輕簡的膠底鞋,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就像兩個下鄉(xiāng)的機(jī)關(guān)干部。他們一來,母親便放下農(nóng)活一心一意煮好菜招待他們,陪著嘮嗑聊天,不再對我們大喊大叫地責(zé)罵。當(dāng)然,我們總能從外婆的包里翻出零食、水果。那幾天就像是過節(jié),再調(diào)皮,也不會被打罵。
但這樣的日子一去不回了,外公十年前去世以后,外婆也在我們長大的同時衰老了。
“風(fēng)燭殘年”,是外婆現(xiàn)在真實的處境。她已經(jīng)在這世上活了八十多個年頭,春夏秋冬,從輕靈的小姑娘到生育了六個孩子的母親,再到現(xiàn)在瘦弱得像一把干柴。隔著衣服握她的手臂,小小的一把。全身上下加上厚厚的羽絨服也不過七十幾斤重,但除了松弛得像布袋的腹部,她依然有著挺直的背和腰肢。齊耳的短發(fā)好多年前已經(jīng)一片雪白了,仍然一絲不亂地攏在耳后。臉上有些許的老人斑和皺紋,但由于常年保養(yǎng),臉上看起來干干凈凈。白得有些過分的假牙讓她笑的時候看起來是僵硬的,但至少也是整齊的。假牙可能讓她有點不舒服,每次笑完以后,她總是會用舌頭去舔一舔門牙,這讓她看起來有點不那么自在。
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有點不自在。哪怕是在兒女們面前。
她跟人總是不親,即便對自己的女兒,也沒有那種親昵,不是不好意思,是打心底里就沒有。她把她們視作“外人”,說話總是隔著一種奇怪的客氣。有時我懷疑,這些舅舅和姨姨們是否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那種骨肉相連的親昵和親近會隨著年齡的變化而消逝嗎,還是本來就沒有?
每次來家里,她總是客氣地叫母親“三姐”,看見母親穿一件漂亮的衣服,她會不無羨慕地贊美道:三姐,你這件衣服好看呢,哪里買的?完全不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般親昵。
女兒們也不理解她作為一個老太婆的非分之想。四姨有時候總講她:老媽,你看哪個老太婆還像你一樣把頭上抹得那么香!農(nóng)村老太太這么精致干什么?她的意思是在什么位置就應(yīng)該以什么面目出現(xiàn),甚至比城里的老太太還講究。我們都沒有你那么多的衣服和化妝品!這時候她就不說話。她舔一舔嘴唇,干笑一下。
5
在她的兒女當(dāng)中,舅舅是老大,已年近七十,遺傳了外婆的白發(fā),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是白頭翁。他在縣玻璃廠干了幾十年,退休以后去一個小小的水壩做看守。有一次我和媽媽路過水電站順道去看他,分別的時候隔著寬闊的河道,他一個人慢慢走回那間小屋,煙波中,看到對岸是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蒼老的人,我不敢相信那是舅舅,曾經(jīng)在我眼里那么壯實的人,把我一舉就扛上肩頭的人,一下子就衰老了。
前些年舅媽患癌之后,他經(jīng)常一個人躲起來哭,一個大男人的哭聲如果沒有真正聽過是很難想象的,嗚嗚嗚地哭,把孩子們都嚇壞了。 但讓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舅媽去世以后不到半年,他認(rèn)識了新的老伴兒。兩個人是在接送孫子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認(rèn)識的,盡管表哥表姐極力反對,但他像個入贅的女婿,義無反顧就住到了新的舅媽家中,樂不思蜀。于是外婆待在舅舅家里的時候,常常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外公晚年的時候,外婆總是抱怨,說她服侍夠了。一直有咳嗽病的人,相伴幾十年,的確也是有厭煩的時候。外公死后她說要搬出那間屋子,四姨說,為啥子?外婆說我害怕。四姨很兇地說:幾十年的夫妻,有啥子害怕?你是他“屋里的”,死了還不是葬在一起!
五姨直言不喜歡外婆,說當(dāng)初她和五姨父戀愛,外公外婆一直不同意,嫌棄五姨父家離城遠(yuǎn),在邊遠(yuǎn)的大山里;家里兄弟也多,負(fù)擔(dān)重。到現(xiàn)在五姨說起來還是一臉的恨意,“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可是連一根茅草都沒帶走哦?!彼运麄円婚_始的日子過得很辛苦,一個家全靠做泥水匠的姨父一塊磚一片瓦壘起來的。如今五姨父已經(jīng)是帶徒弟的大師傅了,又當(dāng)上了村干部,收入可觀,生活已經(jīng)好了很多,但早些年那些事情五姨還是想不通,她一輩子都會覺得外公外婆虧欠她。
家里最小的女兒是六姨,受到的寵愛似乎最多??墒撬f起外婆,只說,你外婆喲,外孫好不容易考上大學(xué),她想了半天說獎勵一支筆。唉!一支筆!她是從來沒有把這幾個孩子當(dāng)成自己的孫子。
幾乎在所有人的意識中,外公嚴(yán)厲,但是比外婆親近得多,他是整個大家庭的定海神針。外公在世的時候,家里是熱鬧的。一到暑假,小孩子都往外公家跑。夏天的傍晚,一大桌人圍坐在院子里吃飯。盡管也就是一大盆炒空心菜或者酸菜或者地瓜葉,都是地里種的、土里長的,吃得像小豬搶食。
但外公走了以后,那一個曾經(jīng)熱鬧得讓全村人羨慕的院子越發(fā)冷清。
外公去世沒兩年,舅媽患癌去世,表姐遠(yuǎn)嫁,表哥到離家?guī)资锏牡胤介_餐飲店,一周回不了一次家。家里就只剩下年老的外婆,和看起來同樣年老的舅舅了。我們孫輩更是有了自己的家庭,回去的時間更少之又少。熱鬧一下子就過去了。少有人聲,連舊時看起來高大敞亮的房子都歪斜了、開裂了。
人老了,真是由不得自己,她老說,我為什么要活這么長呢?可是真正到了生命的盡頭,她還是感到恐懼和不舍。
6
四姨和四姨父是公務(wù)員,早早地在城里有了一個家。上中學(xué)的時候離家太遠(yuǎn),母親便將我寄住到四姨家。正是青春彷徨無依無靠,又敏感害羞的年紀(jì)。雖然是自己的親姨家,但仍然小心翼翼,手足無措,尤其當(dāng)四姨家里有客人來的時候,我更坐立不安,不知往哪里躲,吃完飯趕緊僵手僵腳地幫著收拾碗筷,打掃屋子,但仍覺得自己是個多出來的人。幸好那時候外婆也在四姨家里幫忙照顧表弟,她在的時候我會稍微感覺到有枝可依。
每天放學(xué)走到四姨家樓下我總是會往他們家的陽臺上望一望,如果有外婆在陽臺,我不安的心里會稍稍踏實一些。于是我在樓下就開始?xì)g喜地呼喚她。她或者在晾衣服,或者在打掃衛(wèi)生,一開始她會回應(yīng)我的呼喚,回來啦!后來有一天,她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說:回來就回來了嘛,喊啥子喊?我一瞬間就啞口了。躲在樓道里,站了好久,不知道是要上去還是干脆逃走。怯懦的心又想著,站太久了不上去,她會怎么想。于是背著書包,磨蹭著又敲響了四姨家的門。
自從那一次之后我跟外婆之間就疏遠(yuǎn)了。
她大概從來就沒有想到過,一個外孫女會對她有那么深的依賴。這么多年過去,外婆的形象一直是那個在陽臺上晾衣服的老婦人。她一句話把我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同時又把我驚醒了一般。
那時候四姨家的表弟還小,他不喜歡這個鄉(xiāng)下的土里土氣的表姐。有一晚四姨帶回來一罐菠蘿罐頭,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種東西,很高級的樣子。四姨拿進(jìn)臥室,讓外婆開了分給我和表弟吃。外婆很珍惜地舀了一勺給我嘗,菠蘿帶著蜜水,很脆、很甜、很好吃。僅此一口。剩下的,表弟緊緊抱在懷中,敵視地看著我。外婆哄著他說,你再給表姐吃一口吧。我趕緊說,外婆,我不吃了。為了讓自己沒那么尷尬,我假裝瞌睡的樣子,用手捂著嘴巴打個哈欠,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墻壁假裝睡著了??墒茄b睡好辛苦啊,耳朵里一直是外婆喂表弟大口吃菠蘿的聲音。長大以后我曾經(jīng)想起那一口甜甜的菠蘿罐頭,想要再確認(rèn)一下是否真有記憶中那么好吃。我從超市貨架上憑著回憶買了好幾種,嘗了一口,都不過如此,無一例外地甜到發(fā)齁。
后來的我也釋然了,外婆當(dāng)時不過也跟我一樣,即便是在女兒家,是至親,但也是客人,是保姆。
她一輩子寄身于人,年輕時倚著外公,年老了倚著兒女。
但是我到底長大了,走出來,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小小空間,過程辛苦,至少是自己可以決定,而她沒有機(jī)會。
工作以后回老家看她,她總滿懷期待地問我:你是不是黨員?。课艺f不是哦!她大概不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于政治身份已經(jīng)不那么熱衷。她略微失望地感嘆道,看來入黨還是很難?。∮谑撬湍钸镀鹚贻p的時候差一點點就入黨了,差一點點就吃國家飯了。
她說的大概還是年少未嫁時的事兒。
她說這一輩子最可惜的就是沒有上過學(xué),不識字,并為此一直記恨自己的母親?!爸灰访讍?!三斗米,你‘家家’都不舍得,名都報了,你‘家家’又去找私塾先生把米給要了回來?!薄凹壹摇笔俏业奶馄?,她的母親。她說如果我上兩天學(xué),認(rèn)識幾個字也好啊,我就能跟著工作隊走了,我就可以入黨,也能吃國家飯啊!
這件事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講過,每一次講的情節(jié)和表情都一模一樣,越老越是被她頻繁地想起。但具體是什么工作組,她也說不清楚。只說當(dāng)時來村子里的工作組,那個領(lǐng)頭的同志曾經(jīng)問過她,小姑娘,愿不愿意跟著工作組一起?她說愿意,又問她,有沒有上過學(xué),認(rèn)不認(rèn)得幾個字?
她說如果當(dāng)時她可以給出肯定的回答,也許這一輩子就去大城市了啊。
你“家家”那個死老太婆呀,一升米都舍不得!說這話時已經(jīng)八十幾歲了, 她永遠(yuǎn)活在那個遺憾里。
7
因為疫情不能進(jìn)養(yǎng)老院探望,母親只能時不時拜托護(hù)工拍一些外婆活動的視頻,她再轉(zhuǎn)發(fā)到我們家族群里。
外婆已經(jīng)老了,身上只剩一層口袋一樣的皮,掛在骨頭上。我有時候捏著自己肌肉逐漸松弛的小腿,就會想起外婆,我似乎感受到衰老是怎么回事了。她腿摔傷了,又總還想著站起來走,于是會趴在茶幾和椅子之間的空隙,用手撐著上身,吃力地挪動受傷的雙腿,一遍遍地挪過來又挪過去。她想讓雙腿再重新支撐起瘦弱的身軀,可是,只能無力地趴著。她快九十了,她從來挺直的身板再也不能直直地行走。她上身穿著夾衣,下身套著難看的棉毛秋褲,松松垮垮的。我很想說,媽,你給外婆拿一些好看點的衣服去吧??墒俏乙仓?,對于行動不便的外婆,多穿一條褲子,已經(jīng)是累贅。她內(nèi)心也很沮喪,常常坐著流淚,跟母親說,我還是死了算了。
外婆拖著病腿在椅子間掙扎挪動的時候,四姨和四姨父正驅(qū)車前往西藏。那是他們計劃了很久的旅行,公務(wù)繁忙的四姨父好不容易請到假,大家都勸他們不要浪費(fèi)了這樣的機(jī)會;六姨也趁著六姨父放假有空,去看望正在另一城市考上了公務(wù)員的孩子;五姨在自己家忙著農(nóng)活,她新承包了一口魚塘和果園,叫母親幾姐妹有空也去幫忙,這一年將會有更大的收成;舅舅正在新的舅母家里給孫女慶祝生日——每個人都有十足的理由不在她身邊。畢竟,老太太只是腿受傷了,還能吃還能睡,只要有個人照看著就行。
外婆看到女兒們外出旅游的照片和視頻,還不甘心,說等我的腿好了,我還要出去耍。姨們聽她這話,撇了撇嘴,說,誰還敢?guī)愠鋈?,萬一哪里出點閃失……這是實話,可是聽了不免心顫一下。一個老人,是一點希望也不給她了,似乎活著的最后的目的,就是等待死亡。
最后一次見她是她躺在老屋的床上,讓母親視頻過來說想看看我。但正是我感到厭煩焦躁的時候,此時正是長期的封控與開放的臨界點,封閉了很久的學(xué)校準(zhǔn)備開學(xué),而是否需要提供核酸證明又左右不定;我正領(lǐng)著孩子一家一家的醫(yī)院去打聽,是否可以做核酸檢測。寒冷的冬夜,天上開始下起毛毛雨,母親視頻過來說外婆已經(jīng)從養(yǎng)老院出來,想看看你們。下著大雨的深夜,我一邊倉皇地走在路上,一邊拿著手機(jī)跟她講話,看她躺在椅子上,瘦成了一小把的身體與慘白的面孔。我說話她已經(jīng)完全聽不見,只自顧自地念叨著,信號時斷時續(xù),沒說幾句便斷掉了。
幾天后的半夜,母親打電話說外婆走了,而我正感染新冠最嚴(yán)重的時候,喉嚨如刀割,對著母親的視頻張口也發(fā)不出一7b39bda76c411ed2487e67003ed3ad59個字,只能用打字來告訴她,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想起幾年前外婆來我工作的城市,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坐飛機(jī)離開老家,從機(jī)場出來坐上大巴,她背挺得直直的,看著窗外經(jīng)過的跨海大橋,那些閃亮著燈火的高樓,那些商場,那些形狀怪異的巨型體育館、劇場,那些陌生的不屬于自己的一切。整個路上一句話都沒有說,定定地看著,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外婆離開以后,女兒們幫她整理舊物,她的衣櫥一打開,女兒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最里層竟然還掛著幾件嶄新的旗袍,她從未有機(jī)會穿的旗袍——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太哪里有機(jī)會穿旗袍呢?她什么時候做的呀?女兒們像發(fā)現(xiàn)一個新世界一樣討論起來,甚至帶著一種責(zé)備,這個老媽,什么時候做了這些旗袍呀,你看看!哪里穿得著?。∷齻?nèi)∠聛碓谧约荷砩媳葋肀热?,這件我能穿!這件小了一點……
她們的母親一輩子熱愛漂亮衣物,熱衷于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清爽、靚麗,甚至超出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的樸素,但她不管旁人如何背后議論,也不管兒女們酸言酸語,哪怕下地做農(nóng)活也穿著一塵不染的襯衣西褲,這恐怕是她能做到的僅有的一點對自我的堅持了?,F(xiàn)在,這些衣服掛在衣櫥里,她已經(jīng)無法擁有這些美麗的衣服了。
我有天想起來,問母親,外婆叫什么名字?。克肓税胩煺f,不知道呢,打從我們記事起好像就沒有人喊過她的名字,老了以后嘛別人都喊她曾婆婆,哦,你外婆姓廖,戶口簿上寫的是“曾廖氏”。
責(zé)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