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臺,她決心回到
還沒學會梳妝的時刻:大廈隱入深林
紅艷的油漆傾覆銅版。腳下大一號的解放鞋
陷入水泥速朽后的土路中央;卷起褲腿
走過橘子、石榴和芭蕉構成的秋千在蕩
車轱轆在晚霞的溫柔中爛醉了許多年
依然轉著。終于
她要騎著那輛生銹的鳳凰
咯吱咯吱地穿過八十年代春天的油菜地
撥開黃鸝,曲徑
和一株歸巢的香樟。父親眼看著拔地而起的廣播站
還在嗎?隨墻面一寸寸坍塌的日子
仍握著紅布包話筒,掌心微微出汗
一字一頓送別的話語
到現在也沒人聽清
傍晚,他們席地圍坐
分發(fā)撲克、卷煙
和一段當年轟動四鄰的情史
田埂落滿梅花,孩子們驅趕著夕陽
踩過泥坑和山坳,看見她的墳堆
和生前一樣安靜樸素,沒有雜草
新割的秸稈在身后
正密集地燃燒。
不必再來了。我久咳的病軀已褪去
荷壟邊漸濃的雪:黑綢將穿銀線
吳鉤已作楚歌。不必再送我。
至多揚幾筆疏毫,潑幾幅敗墨,
任江水滔滔涌一身狂草,吟哦不絕者:
濡以沫,散千杯笑,再壯以歌。
如夢方醒,更不必涕泣沾襟——
四十年后,你將于白發(fā)蕭然的鏡中
望見昔日散佚的小楷重聚此徑,錯落
排出一人:極自負,
卻擅丹青,也擅抒情。
那年我們十歲,并坐在山岡。明月過肩
你手中一根發(fā)條贖回了又典當去,湖水打濕
新買的舊陀螺,在石縫刻上二手的
球鞋腳印。命運被頻頻否認,談起一切
將擁入懷的風流際遇,都是卷皺的教科書上
一頁頁翻來的光芒,如湘水淋漓掌心。
你迎風而立,誓不負此生:畫沙而成的小小藍圖里
寫滿了太陽,山河,巨浪,直到那發(fā)條也開始抽著我們轉動
到浩蕩的珠江邊,一條浩蕩的流水線,瞬間
沒過所有嘆息和懷疑。原諒我同如蓬草的命,如今只記起
十歲那年,你輕挑劍眉,笑露虎齒
拳頭山岡般孤直。
初次站上樓頂,她尚未出生。江水清白,湖堤柳潑春日,
不堪人世的子宮壁,薄薄一層,在捶打著:我的女兒年幼
即有鐵匠的天分。五代星落處,石碑抵住咽喉
灌入的既非紅棗,也非梨湯,卻是一瓢又一瓢
溫熱的鹽水。不用在樓下喊我的名字了,再也不用:
反正三十年后,我的女兒又將登臨此樓;
江水不改,春風未盡,她身著的長裙會裁剪自同一株
衰老的湖堤柳。而溯流西向,同一片冰原的積雪
喚作恒河水,循岔路注入南方。在那邊,
也有個身懷六甲的母親站在樓頂:她是達利特人,
前世的前世,我們是姐妹,我們相依為命。
青山落入磨盤。濾出早春
蘸墨的長毫垂手而立,扁擔齒印橫生
一步步跨入野花相綴的
油布傘柄。循著苔蘚隱秘的紋路
娉婷走過明晰如綢的柳絮,
蕩開舟楫與炊煙,于人聲最鼎沸時
緩緩落座,借燕子銜泥翻飛的翅膀
寫下幾個遒勁雄渾的大字:
現磨豆?jié){,兩元一碗
編制一些詞語,譬如:
沙門樹,風塵樹,飛流樹。
葉是新切的半圓,其上
謄寫詩經斷代的章句。
漁歌喚醒了什么。
河谷兩邊的男女又期盼著什么。
他們在沙門樹下出生,
在風塵樹下燃燭,
在飛流樹下坐化成土。那些唇語
又將在萬物靜肅中告訴我們什么。
鯉魚超脫因果
自齒縫一躍而出。被叩問的緣起
散佚于刻鼎的光陰。
一滴深嵌于碑的熱淚在千百年間抵抗著什么。
那巨碩的
欲將我們從土地連根拔起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