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路新明(1992-),女,山東聊城人,碩士研究生,講師,從事美術學研究。
摘 要:魏晉書法由自然之象轉為內在關注人格本體,神、韻、氣、骨成為文人書家的審美追求,因此象為意所取代,尺牘書法成為文人表現內在精神的載體。二王草書的建立不僅在字體與書體上取得開創(chuàng)性成就,同時也確立了書法的法度。由此,二王書風成為后世學習的典范。唐太宗以儒家“中庸”的審美觀將王羲之推向書圣的位置,為唐代書家樹立模范,而魏晉風韻為唐法抑制,片面地對二王的“法”進行繼承。宋代書法則出法度于繩墨之外,以藝術精神為旨歸,突破法度樊籬,抒發(fā)己意,以意趣為無上法門。宋“意”可以說是對晉人精神的進一步衍化。本文以“韻”為切入點,進一步揭橥兩宋對魏晉“意”的傳承與發(fā)展。
關鍵詞:兩宋;韻;傳承;拓化
中圖分類號:J2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0905(2024)14-0-03
書法作為中國藝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自身發(fā)展與社會文化等因素的相互碰撞下,生發(fā)出屬于每個時代特有的標識。自董其昌總結出“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1],而后清代梁巘在此基礎上更趨完善,提出“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tài)”[2]。兩位著名書論家立足所處時代做出的審美判斷,一直延續(xù)至今,成為書法史上心照不宣的語境。中國文藝發(fā)展至宋代,無論詩歌、山水畫由具象寫實升華為寫意。可以說,中國藝術精神在宋時大顯。書法藝術中人自覺與文的自覺始于晉代。發(fā)展至唐代被法度所掩,遮蔽了魏晉文人書家真正表現的精神內涵,直至兩宋書學,帖學興盛,書家輩出,在“二王”的基礎上追求內在精神的表達。兩宋時期的思想和文化的不斷成熟為文人提供肥沃土壤。禪宗對文人的影響日漸深厚,為文人內在精神寄托提供了理論依據,使其得以真正理解和繼承魏晉風韻的精髓,并將魏晉時期書論中的“意”進一步發(fā)展。
一、“意”與“韻”的辨析
意與韻的意思非常相近,很容易令人混淆。先對兩者的意思進行梳理,厘清其來龍去脈?!耙狻睋妨嫌涊d,最早形體見于戰(zhàn)國簡牘文字,最早使用則見于《詩經》。在《詩經·小雅·正月》曰:“無棄爾輔,員于爾輻。屢顧爾仆,不輸爾載。終逾絕險,曾是不意?!盵3]是有意或者無意而為之的傾向,以內心的想法為要義,而訴諸言,發(fā)起聲,以心為旨歸。在許慎《說文解字》中釋義為:“心部,於記切,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從心從音。”意從心而發(fā),言由心聲,傳其情,達其意,語言為其橋梁,未能全然釋之,所以要能體察弦外之音,明白其中要表達的全意。也就是說,既要理解字面的意思,還要揣測其用意。正如《孟子·告子上》:“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古人將心作為思維的器官,因而思想、感情的表達都可以說是心的幻化,更多是以抽象概念進行說明,可以說孟子將心的抽象觀念進一步具體化。思想可廣而言之,人一生所生環(huán)境、經歷、學識、修養(yǎng)、心性,乃至整個時代所趨的綜合體。在書法理論中,西晉文學家成公綏在《隸書體》中曾言“工巧難傳,善之者少,應心隱手,必有意曉”,在成公綏當時看來,工巧也是很難達到的,是要求很高的書寫標準,善于此之人較少,要做到得心應手,必有達意的人才能做到,可見心與意在書寫中的關鍵性 。在書法藝術中,不僅言以達意,而且能通過書法技巧來實現心意相通,此時又得到進一步發(fā)展。繼而王羲之《論書》:“凡書貴乎沉靜,令意在筆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結思成矣。仍下筆不用急,故須遲,何也?筆是將軍,故須遲重。心欲急不宜遲,可也?心是箭鋒,箭不欲遲,遲則中物不入。”在此以自身學書經驗,將意與心聯系起來通過毛筆書寫形式得以示之。其指出,在書寫時下筆之前,構思就已經完成,而書寫的字居心后。又將心比喻為箭鋒,筆比喻為將軍,將筆與心在書寫中的急與緩的辯證關系加以論證。在書論開端不久,意已具審美意味,王羲之贊嘆王獻之飛白書有大意,對意加以強調?!度珪x文卷二十二·王羲之傳》中:“頃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王羲之將意體現在點畫的細枝末節(jié),一點至一畫起承轉合皆有意趣,是說筆畫自然就會達到語言所不能及之妙。在晉代書家看來,意是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標桿。
同樣作為藝術審美觀念,“韻”字最早的意思是由一種缶吹出的悅耳聲音。在許慎的《說文解字》中:“韻,和也。從音,員聲?!迸峁膺h云:“古與均同,未知其審?!弊钤纭绊崱北臼浅鲇谝魳?,“韻”即“均”為調音的器具,故皆有“調”字“和”字之義。由此可見,“韻”屬于音樂的范疇,主要形容聲音悠揚動聽。韻的含義也從最初的柔和悅耳的聲音,逐漸演變?yōu)榘鼜V闊的意境,并逐漸在書畫品評中出現。在南朝梁謝赫的《古畫品錄》中提出“六法”,首拈“氣韻生動”。謝赫在闡述繪畫之法時將氣韻置于其首,認為在畫作中不僅要表達物象的外形,更重要的是表達出人物本身的內在精神、格調、氣質。從表達樂器聲音的弦外之音,擴展到書畫藝術中表達具象所未能表達之意。在書法品評中,“韻”的表達更為頻繁莫過于魏晉時期,尤其在玄學盛行時期,正如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表述:“由于它不再停留在東漢時期道德、操守、儒學、氣節(jié)的品評,于是人的才情、氣質、格調、風貌、能力便成了重點所在。總之,不是人的外在的行為節(jié)操,而是人內在的精神性成了最高的標準與原則?!比宋膬r值發(fā)生轉變,審美傾向亦有不同。隨著人的自覺與文的自覺,魏晉文人更加注重自身的內在形象,“氣韻生動”“以形寫神”亦成為藝術家評判的至上準則。傳王羲之《筆勢十二章并序》:“踠腳踢斡,上捺下撚,終始轉折,悉令和韻。”王羲之在闡述書寫筆畫時,上下筆畫、轉折運行都要做到和諧,“和韻”在這里指出,令人欣賞起來要有一種回環(huán)往復的書寫感。在魏晉書論中,以“韻”進行論述書法的文章相對較少,更多的是用“意”探討得較多,至宋代“韻”在書法評論中更為普遍,甚至成為宋代書家論述的核心審美觀。
在東晉玄學盛行的時代,王羲之更是深受影響,王羲之在書論中多次提到“意”,在《創(chuàng)臨章第一》中提道:“夫紙者陣也,筆者刀矟也,墨者兵甲也,水研者城池也,本領者將軍也,心意者副將也”,以排兵布陣的角度形容書法,將心意作為副將,可以看出意在書法作品中的地位。孫過庭的《書譜》對王羲之作品進行了詳解:“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史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明顯看出對書法作品的評價更注重作者的性情,抒發(fā)己意不再僅依靠文字內容和技法層面辨析。可以說,“韻”與“意”同樣是表達文人藝術精神的。
二、北宋書學
經過盛唐氣象后的宋代,由于政治環(huán)境的轉變,不再像盛唐那樣斗志昂揚、張揚個性,而是由外在激進轉向內在靜修。整個宋代提倡“抑武重文”,對“武”的抑制和對“文”的推崇,為后期宋代行書的興起提供了成長土壤。如果說魏晉文人是在東漢末年因禮崩樂壞地叛逆而產生的行為怪誕,那么到宋代,文人士大夫的那種悵然、敏感則更進一步凸顯出魏晉以來對人性本心的深入思考。正如《禪宗與文化》所言:“宋代繪畫,那精致含蓄、富有寂靜、安寧的空靈韻味,長于悠遠含蓄的意境表現,不都是宋人這種細膩內向、注重內心世界直觀體驗的心理性格的外化?”如果說魏晉玄學在掙脫禮法束縛后開始對自身價值進行思考,那么宋代文人則是更加深入剖析自我,標志著宋人自我意識的覺醒,從向外依附到內觀覺察。由此可知,“意”在魏晉書論品評中屢見不鮮,而“韻”的使用頻率較少,更多是在于魏晉時期用來品評人物精神。具體到書法作品莫過于兩宋時期,究其原因,更多地與時代背景、內在思想相關。所有現象的出現與藝術自律性發(fā)展、時代背景相契合。
魏晉時期的書家較多,但代表意韻的書家主要還是二王,其風格以妍美、秀潤為主基調,相對較為單一。至宋代,蘇、黃、米、蔡各顯其長,黃庭堅作為宋四家之一,對后世學書者影響深遠??涤袨橄壬鷮ζ湔撌龅檬志?,他說:“宋人書以山谷為最,變化多端,深得《蘭亭》三昧。至其神韻絕俗,出于《鶴銘》而加新理,則以篆筆為之?!秉S庭堅最重神韻,其書法作品富于變化不陷于僵化,在追求韻致上,學得《蘭亭》之神韻入木三分,超逸脫俗,并從《瘞鶴銘》中汲取新意。在此基礎上,還融入篆籀之法,形成其風神雅韻。可以說黃庭堅對《蘭亭》頗有推崇,在《論書》首句提道:“《蘭亭》雖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為準?!庇纱丝梢姡瑢W書不應拘泥于形式,而是要理解其精髓,方能獲得妙品。在選擇書家取法上,更提倡學習魏晉書家,說道:“作字須熟觀魏、晉人書,會之于心,自得古人筆法也?!边M一步闡述在臨習晉人書時要反復讀帖,深得書家所要表達的精神內涵,理解書法藝術的神理,并能了然于心,再下筆書寫,必定會將古人筆法掌握其中。又曰:“觀之入神,則下筆時隨人意,學字既成,且養(yǎng)于心中無俗氣,然后可以作,示人為楷式。”在此又談到,要跟書家在靈魂上達到交融,與之契合。通過領略古人的筆法,并將觀之入神之體會注入筆端,便能學其理,而不僅僅滯留于皮毛,更不會寫得俗氣。劉熙載在《藝概》中說:“黃山谷論書,最重一‘韻’字。蓋俗氣未盡者,皆不足以言韻也。”對于書如何取“韻”,給予后人學書的方法?!笆看蠓蛳鹿P,須使有數萬卷書氣象,始無俗態(tài)。余常為諸弟子言:士生于世,可以百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睂ㄖ饧胺椒ㄔV諸后世學書者??梢哉f,到兩宋時期,無論是書論著作還是傳世佳作,都將“意”作為學書的目標,并將書法的“意韻”推向另一座高峰。行書作品《黃州寒食帖》作為天下第三行書,將任情揮灑,創(chuàng)下千古絕唱。正如蘇軾在《論書》中所言:“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仆書盡意作之似蔡君謨,稍得意似楊瘋子,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吾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碧K東坡在此提出無意乃成就佳書,以表達自己的心性為依據,不刻意、不做作,自然而然地表達自己所要表達的意境,同時又能實現不拘泥于古人的束縛。由此可見,相比魏晉書論的“意”,宋代書法更強調心性的直接表達,不再拘泥于點畫的技巧。
三、南宋書學
南宋繼北宋后,只剩半壁江山,在飽受兵荒馬亂、流離失所后,習書的環(huán)境遠不如前,縱觀整個書壇,被蘇、黃、米三家流風所掩。因此,整個朝代的光芒聚焦于北宋四家,南宋書學則黯然失色,不為學術界所重視。南宋中期以朱熹、陸游、范成、張孝祥四位書家顯著于世,突破時風,追溯古法,被稱為中興四家。盡管沒有成為書法歷史上一流書家,卻暗藏復古書風的玄機,可以說是復古書風的濫觴。在“尚意”書風大噪之時,已有敏感的藝術家在追根溯源,以免在抽象的概念中迷失方向。
宋高宗趙構,是以書法名世的皇帝。縱觀書法史,在歷代帝王中除了唐太宗、宋徽宗二人外,當宋高宗莫屬??梢哉f,其書學理論與書法創(chuàng)作引領南宋整個書壇。在宋人南渡后,書法呈式微之勢,趙構為復興書壇,做出了巨大努力。同樣作為南渡的東晉士族大家,其在書法藝術上達至頂峰。歷史的再次上演,為高宗擺脫書學頹式起到推動作用。尤其對魏晉書家的崇尚,莫過于宋高宗趙構。筆者臆測,其對于魏晉書家極力宣揚,一方面是因作為同樣南遷的宗室,同樣環(huán)境可以再次造就一批藝術大家;另一方面是如唐太宗李世民一樣通過對二王的推崇,在此基礎上不斷推陳出新。趙構書學軌跡在《翰墨志》中有詳細記載:“余自魏晉以來至六朝筆法,無不臨摹?;蚴捝ⅲ蚩菔?,或遒勁而不同,或秀異而獨立,眾體備于筆下,意簡猶存于取舍。”高宗可謂是學書甚廣,遍臨魏晉書家,并對魏晉書家賦予高度評價,可見二王一脈書家對其影響較深。而高宗同時推崇“集古字”的米芾,并給予非常高的評價:“米芾得能書之名……殊不究六朝妙處醞釀,風骨自然超逸也。”作為集古成家的米芾,之所以受皇帝如此高的評價,是因為其跟自己的價值觀相契合,米芾在談及自己書法的學習經歷時,在博取眾書家后,入魏晉之平淡。
南宋書學并未完全在“尚意”書風下亦步亦趨地承襲,而是追溯魏晉書家。這在書學范疇被“蘇、黃、米、蔡”四家所籠罩時,高宗已非常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他在品評整個朝代書法時說:“書學之弊無入本朝,作字真記姓名爾。其點畫位置,殆無一毫名世……馀皆體仿了無神氣?!苯沂玖四纤螌W書的弊端,指出在學書過程中點畫位置無法可依。在“尚意”風氣經過北宋四家的生發(fā)和創(chuàng)變成為楷模后,經過后輩學書的傳承,已失去其最本質的意旨。據史料記載,趙構影響了整個南宋學書的走勢,可以說開創(chuàng)了南宋的書法風氣。繼高宗之后的帝王及后妃的書法均受其影響,書學風氣被高宗所籠罩。在位的皇帝包括之后的孝宗、光宗、寧宗、理宗、度宗皆從高宗家法中來。孝宗受其影響學高宗的字幾乎可以達到亂真的地步。這在陶宗儀的《書史會要》中有明確記載。尤其孝宗的書法直接由高宗教授與訓導,從孝宗的書法作品《草書后赤壁賦卷》可以看出風格更似高宗,出米芾的筆意。由此可見,在書法觀念上,孝宗與高宗是一致的。
綜上所述,南宋書法起初雖為北宋書風的延續(xù),意識到日漸偏離后,開始上追魏晉遺韻,以期能夠振興南宋書學,探索新的道路。同時,誕生了眾多書家,其中以南宋四家為首,在帖學發(fā)展中向前推進了一步,為元代“復古”思潮起到推動的作用。
四、結束語
“意”與“韻”作為審美概念與范疇,成為書家品藻書法的核心詞匯,經歷代書法家發(fā)展、演變而呈現不同的面貌。通過對魏晉書論中“意”與“韻”的追溯,進一步揭示了魏晉玄學家任情恣性的表現形式及書法家品評模式。通過比較魏晉書學與兩宋時期的作品,可以發(fā)現他們之間的本質聯系,并進一步探討兩宋時期“意”在魏晉基礎上的承傳、發(fā)展與繁榮情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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