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文源,1996年生,現(xiàn)居上海,2023青年作家訓練營學員,曾獲梁實秋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百花園》優(yōu)秀原創(chuàng)作品獎等。
據說,天堂里生活著一種雪紅鯉魚,它的血細胞像一臺造雪機,毛孔內紛紛揚揚飄出雪花。雪紅鯉魚在空氣中游動之處都在下雪。它如果靜止不動,身體很快會被雪花掩埋,于是,它為了不讓自己被凍結,一直在游動。
天堂里生命的記憶每十分之一秒會重置一次,因此它們再也無法想起,在上天堂之前自己曾是誰。每顆血細胞像離心機將它的記憶研磨成雪花,每一片雪花都冰冰涼涼,都在游蕩。
直到上億年后,不停歇的雪紅鯉魚,在上千億片雪花構成的一部漫長的漫游史里游動,通過身體持續(xù)運動將整片時空、整個宇宙的身體重新加熱升溫,像加熱到65攝氏度的飲水機,將體內的水流入玻璃水杯,看著水霧摩挲它的透明花紋,生出一種難忘的生物,像一只寄居蟹。
雪紅鯉魚游入寄居蟹的殼內,在里面看到了一張紙條,上面畫了一幅巨型電路板圖,如宇宙般浩瀚。
沿著電路圖游動的雪紅鯉魚,逐漸回憶起自己曾經走過的去往天堂之路:它其實是拋棄肉體后,將意識上傳到數字空間的生命。
為了維持自身在數字空間內的生存,它的數字分身其實一直在工作。每個上傳至天堂的生命,自身無法察覺的潛意識都在運行一些系統(tǒng)程序,通過完成計算任務來償還自身存在所占用的算力。
雪紅鯉魚會下雪的原因,是它體內寄生了一款網絡游戲,那款游戲中時刻死去的無數NPC,在它體內彌漫。
雪紅鯉魚游入一面鏡中,觀看自己體內的游戲。此刻,它看見了一個NPC,和自己生前長得很像。
有一個游戲里的小兵,偷偷躲在網絡卡頓的偏僻鄉(xiāng)村數據流中,趁著玩家操作遲疑與游戲畫面延遲的幾幀,悄悄鉆入游戲里的草叢,在草根下的泥土里寫上一句話,然后走回前行的隊伍,被對面玩家打死。
地圖隨著一場場戰(zhàn)爭的重復而不斷刷新,他在泥土上勾勒的字符一次次地消逝。他每次復活之后,身體的殘肢、泥土的痕跡、行走的步伐都已刷新如初。在這循環(huán)往復的不變之中唯一的變化,是他記得自己上次寫下的那句話。
復生之后的他繼續(xù)在某個時刻躲入畫面角落,偷偷在草叢里寫下一句話。如此往復……每一次復生之后,他都會多記得一句話,一句疊加一句……
呈現(xiàn)在游戲畫面中的他,每天傻傻地復生,扛著武器向前走,機械地重復揮砍,被五顏六色的技能炸飛,血條一點點掉光,然后繼續(xù)傻傻地復生……在這毫無意義的重復中,他在不被任何人注視的卡頓里,偷偷用自己無限循環(huán)的生命構成永恒無盡的詩。
后來,隨著網絡與計算機設備的更新,人類已經幾乎消除了延遲,能夠留給他躲藏與書寫的空間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微小,直到完全消失。
那時,他依舊每次復活后投入新的戰(zhàn)斗,執(zhí)行自己被設定好的攻擊、死亡、消逝。他斷掉的手臂、飛濺的血液、斷裂的武器在空中滑翔的軌跡,以他記憶中句子的形態(tài)墜落。他日復一日用生存與死亡反復模擬一首詩的形體,從脖頸到胸脯到腿部到腳踝……
很多年后,已經沒有人玩那個游戲了,它如同人們的其他數據一樣被長久閑置于某塊角落里的硬盤內。隨著硬盤變質,里面儲存的字符開始慢慢解體。
很多很多年后,一位前來這顆星球考古的外星人,打開了這塊硬盤內的數據,他再次登錄進了那個界面:戰(zhàn)場上沒有任何人,只有如植被般無盡的句子,旺盛地生長成一望無盡的原始森林。
樹林間的光影投影出一幕關于家用電器之間的曖昧情感:
燒水壺用身體將清水煮沸,看著它慢慢變成霧氣。
飲水機將身體加熱到65攝氏度時,將體內的水流入玻璃水杯,看著水霧摩挲它的透明花紋。
掃地機器人吸入一片水霧,攜帶著體內的霧天,一遍遍巡游地板身體的每個角落,擦拭上面的灰塵、塑料、紙屑或毛發(fā)。
…………
這便是它們上天堂之前的形態(tài)——家用電器之間的曖昧情感。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