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八斤不是個正經(jīng)的農(nóng)村人,甚至不是個正經(jīng)人。離萼城七十里地的耿家畈,百十口大人小孩兒,只要一睜眼,只要見著了陳八斤,都要問,八斤,你啥時回萼城當工人?陳八斤聽了,總要吸吸鼻子,眨眨眼睛,把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的兩條鼻涕龍吸進鼻腔里,再擠出一顆或兩顆綠豆式樣的眼屎,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快了快了。人們瞥他一眼朝上生長的大號草莓鼻,旋即發(fā)出撲哧一笑,不經(jīng)意的人還以為是誰放了一個響屁。轉(zhuǎn)頭朝這邊望,只有陳八斤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那張不再年輕的臉泛起了淡淡漠漠的羞色。再一望,原來是陳八斤的一只紅鼻子照映了兩個臉盤子。
陳八斤的鼻子又紅又大,每個張開的毛細孔中間還長出了一小截黑刺,與五月早熟的草莓并無二致。別人這樣打量陳八斤時,陳八斤就心虛,忙不迭地伸出手指,按住不由自主翕動的兩側(cè)鼻翼,并使勁往額頭上推。如果不推,大號草莓就會熟透,就會掉到地上,就會被人一腳踩上去,輾得粉碎??墒?,并沒有幾個農(nóng)村人真正在意陳八斤的鼻子,他們鉚足了力氣,更愿意追問陳八斤的身世和前程。這一點,似乎是耿家畈人永遠的樂趣。仿佛他們一天不關(guān)心陳八斤,這一天的日子就等于白過了。于是抓緊機會問,八斤,你說快了是幾時?你天天這樣說,都說幾十年了,咋不見你爹你媽來接你回萼城當工人呢?
屈指一數(shù),陳八斤三十多歲了。他想回萼城當工人的念頭,從住進耿家畈那天起,少說也存在十幾二十年了。十幾二十年來,萼城對他關(guān)緊了城門,想走近都不可能。捧只鐵飯碗、每月吃皇糧,那只能想一想。但話又說回來,陳八斤打一出生起就是萼城戶口,他想當工人的念頭,如同農(nóng)村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樣簡單。
為何把本來簡單的事情搞得不簡單,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得其解。在耿家畈,雜七雜八的說法都有。
二
我母親說,陳八斤是和她同一天住進耿家畈的。
那年冬天的風很大,雪也很大。綿延炸開的鞭炮,在遼闊的雪地上留下了長長一串紅紙屑。紅紙屑鋪在雪白的雪粒里,很快就把迎親的路洇成了嫣紅的路。陳八斤沿著這樣嫣紅的印記,一路尾隨而來。不過,他是被人用一根長麻繩捆綁牽扯著,強行遣送回來的。打頭的是他爹,押后的是他媽。不是親媽,是后媽,還是一個跛子。因為行動不便,后媽在路邊找了一根樹枝當拐棍,卻時不時地舉起這根拐棍,對陳八斤敲敲打打。陳八斤受到打擊,時而后仰,時而俯沖,把前面的爹帶出了好幾個趔趄。爹一手壓緊頭頂?shù)墓菲っ保皇掷站o手中的繩索,試圖將他拉回正軌。
陳八斤背著書包,書包里叮當作響,惹得后媽好生奇怪,幾本破書也能發(fā)出聲響嗎?她瞅著陳八斤不注意,兜翻了他的書包,不承想掉出幾只鉛筆盒來。陳八斤猛然掉頭,慌張地拾起鉛筆盒,又慌張地塞進書包里。后媽切了一聲,嘴里嘟囔著,不知說了什么。他的爹低頭在前面走,只覺手中的繩索偏緊了一些,于是用力一拉。
這么一拉,就拉脫了陳八斤腳上的一只皮鞋,他不想去揀,光著一只腳,竟學起后媽跛行。后媽并不計較,用一只健全的腳,把陳八斤掉落的皮鞋,狠狠地踩進雪窩子里。同時抬起另一只跛腿,努力地朝上踮了幾踮,顯示出她今天穿的新棉褲管不是空棉褲管,里面還有一只腳,只不過是比常人短了一截。
這么滑稽的三個大小人,從萼城出發(fā),在新店火車站下車,說是回鄉(xiāng)吃喜酒。吃完喜酒,陳八斤的爹和后媽把嘴皮子一抹,回萼城去了。陳八斤被留下來。也不是自覺自愿地留下來,是被他爹灌醉酒之后,被我父親偷偷摸摸留下來的。朦朧中,陳八斤聽見他爹在和耿家畈的一些老人、熟人說一些告別的話,爹好像就在眼前,而告別的話音卻特別遙遠。陳八斤意識到他爹和后媽就要動身回萼城去了,于是抬腳想跟上他們的步伐,但他的腳底打漂,胃里翻江倒海,頭頂還頂了一座山。不久,他倒在山腳下開始嘔吐,在傾泄如注的一股濁流里,什么穢物都有。這可是陳八斤人生的第一次體驗喝酒,他對酒有了恐懼,以致后來長大成人,一直只抽煙不喝酒。
不喝酒的陳八斤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他醒來的第一樁事,就是鉆過一群鬧新房的年輕人的褲襠里,然后一腳跳上我母親的新床,掏出正在發(fā)育的小雞兒,朝兩個繡花枕頭撒了一泡洶涌的尿液。他說,我等不及了,我來給你們沖沖喜。
從此,我母親在心頭埋下了對陳八斤仇恨的種子。這顆種子在以后的一年四季里,有時沉默,有時膨脹。但它始終沒有長成一株欣欣向榮的綠苗,更不可能長成茂密昌盛的森林。因為只要它一露頭,我父親就當頭一掐,把它掐掉了。我父親沒有那個能耐連根拔除,他就留了一手,讓我母親的仇恨成為經(jīng)年埋在土地里的一蔸根須。
陳八斤那年才十四歲,比我父親小了七歲。因為我父親管他爹叫堂叔,所以他就管我父親叫堂哥。這個堂哥從新婚第一天起,就做了陳八斤的監(jiān)護人,并在以后的數(shù)十年間里,一直代表遠在萼城的堂叔,像一個父親一樣忠實履職,為陳八斤操碎了心。
剛回耿家畈時,陳八斤的鼻子還不是草莓鼻,眼睛也不是眨巴眼。他有城里人該有的白皙的皮膚,以及一雙明澈的眸子。但后來還是被我父親看出了隱藏其中的端倪,就是那一對眸子里,確實有時清澄,有時頑皮,有時還有邪惡。
我父親起了一個早床,他似乎忘記了還躺在婚床上的母親,執(zhí)意要帶上陳八斤去田間地頭走一圈。這是一個城里少年對農(nóng)村、農(nóng)事和農(nóng)作物的啟蒙課。我父親當著陳八斤的面,指認一蔸麥苗,他說是韮菜;我父親指認一行韮菜,他說是青草;我父親再指向路邊瘋長的青草,他又說可以割了回家包餃子吃。
我父親一屁股坐在土疙瘩上,沉默了半晌。他在思考一個問題,盡管陳八斤是死去多年的前嬸娘所生,但他畢竟是堂叔唯一的兒子。堂叔不把兒子留在身邊,卻要送回鄉(xiāng)下,除了陳八斤自賤,最直接的原因,還是后媽不待見這個繼子。都是自己屋里的兄弟,他有這個責任把這個兄弟照顧好。但從陳八斤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來看,他這個農(nóng)村堂哥,是怎么也敵不過萼城堂弟的。想到這里,我父親慘淡地笑了。他的笑聲,像一張無法兌現(xiàn)的匯票,在耿家畈的上空恣意飛揚,最后墜落在田間地頭的某個糞氹子里,真是一文不值。
我父親倏然站起身來,狠狠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然后輕言輕語地說,你走吧,你回萼城去吧。陳八斤說,好。就在陳八斤轉(zhuǎn)身的一剎那,我父親又突然像醒來的夢中人,攔腰抱住了他。并大聲說,你不能走!
三
我母親對我父親的行為極為不滿,對陳八斤更是滿懷敵意。她說,陳八斤,你若不回萼城,那就不能住在我家里,你住到前面的老屋去。
陳八斤家在耿家畈有一幢老屋,與我家共一方天井,他家在前,我家在后,合起來就是一座二進二出的老宅子。老宅子的前臉為青磚所砌,山墻和內(nèi)墻全為土坯。這個老宅子前后住了好幾代人,都是族親。耿家畈人習慣把族親統(tǒng)統(tǒng)稱為“自己屋里的”。陳八斤是族親,當然也算是“自己屋里的”,這正是我母親耿耿于懷的一件心事。三天回門后,她執(zhí)意要我父親把天井填平了,把兩廂磚墻拆掉了,直至露出兩幢獨立的老屋,才肯罷休。
由于年久不住人,陳八斤的老屋逢雨必漏。我父親搭上梯子爬上屋頂補漏。補完漏,又去清理睡屋,幫陳八斤用稻草鋪好床鋪,又挑來兩捆芝麻稈柴火,讓他開火煮飯。
陳八斤開伙那天,村后的葉太婆顛著小腳也來了,她還給他帶來了一瓢米。葉太婆慈祥無比,溫和有加。
我兒八斤,你這么小,你會煮飯嗎?
葉太婆的話音剛落,一條大腿就被陳八斤抱住了。他號啕大哭。
陳八斤的委屈只有葉太婆懂。他回耿家畈好幾天了,葉太婆是他唯一認識的人。從前在萼城,葉太婆每月要去他家好幾回,幫他爹漿洗衣物、打掃衛(wèi)生,走時再從他爹手里接過幾枚銅錢。后來萼城解放了,他爹搬了家,娶了后媽,不用雇人做家務(wù),他才少見葉太婆。陳八斤知道葉太婆是耿家畈人,和自己是同門宗親。他爹管葉太婆叫大娘,他算是葉太婆的侄孫。他還知道這個葉太婆曾經(jīng)給萼城的有錢人家做過奶母。小時候,陳八斤也蹭過葉太婆的奶水。他的生母因胎兒巨大,分娩困難,在產(chǎn)中死去。接生婆雖然接生了陳八斤,但不能保證他存活。是葉太婆隔三差五,從萼城的東城走到西城,在好幾個需要奶養(yǎng)的孩子中勻出一些奶量,終于奶大了陳八斤。
陳八斤還在使勁兒哭,哭得傷心失意。他雙手哆哆嗦嗦,想去解開葉太婆的衣襟。葉太婆眼眶發(fā)紅,嘴里也哆哆嗦嗦。
我兒八斤,你遭罪了,你受苦了。
葉太婆自己動手,解開藏青色洋布罩褂,解開煤黑色土布棉襖,解開破得像漁網(wǎng)一樣的油布灰襯衫,擠出了其中一個軟綿綿的“老葫蘆”。老葫蘆的表皮比葉太婆的乳房還要光滑,還要圓潤。啪啪啪,葉太婆就勢掌摑了三下自己的乳房,似乎是想讓它快速地充盈起來,但它始終耷拉著,沒有絲毫鼓脹挺拔的跡象。葉太婆沒有了那個耐心,等不來那個效果,就把一個褪了色的干癟的乳頭,非常潦草地塞進了陳八斤的一張大嘴里。可憐的陳八斤早已迫不及待,叭嘰叭嘰地大口吸吮起來。
這情景,早就被我母親倚在我家大門口,透過陳八斤家的后門洞看到。她很想轉(zhuǎn)身去告訴我父親,但她知道這時我父親已經(jīng)不在村里,他忙了屋里又忙屋外,去公社給陳八斤上戶口去了。堂叔在吃完酒筵離開耿家畈之前,交給他一張紙,是陳八斤的戶籍遷移證明。堂叔囑咐他一定要把這個事情辦好。
我母親準備關(guān)上大門,但那時農(nóng)村還沒有大白天關(guān)大門的習慣,如果誰家在大白天關(guān)上了大門,那他家肯定有見不得人的事情正在發(fā)生。我母親只得繼續(xù)看下去——葉太婆用軟綿綿的乳頭哄住了陳八斤,接著用硬杠杠的道理教訓了陳八斤。
我兒八斤,你要牢記。你既然回了農(nóng)村,就得依了農(nóng)村。這往后屋里的燒火做飯、洗衣漿被,屋外的犁田打耙、種麥栽秧,你得樣樣學會,樣樣親為。你指望不了你的老子,更指望不了你的跛娘。要不然,你餓死在耿家畈,耿家畈的人還順手撿了個笑話。
陳八斤伸出蛇信子一樣的舌頭,在自己的唇邊反復舔舐。其實,他根本舔不到奶水的味道。他說,我曉得了。
葉太婆依次系好衫、襖、褂,起身說,你曉得就好。她準備回家時,又不忘轉(zhuǎn)身叮囑陳八斤。你一個人吃飯,一餐抓兩把米就夠了。
葉太婆發(fā)現(xiàn)了我母親。我母親自覺難堪,想退回到房里去,卻被葉太婆叫住了。嵇姑娘等等。
在姓氏的后面加上“姑娘”二字,是長輩對晚輩媳婦的專用稱呼。我母親剛過門,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葉太婆沖著那個快要閃進房間的倩影,又一次高聲喊道,叫你呢,你給我站住。
我母親折身回來,賠了她一個笑臉。
葉太婆說,嵇姑娘,你曉得啵?陳八斤這個小砍腦殼的,從小就手賤,喜歡到處亂摸亂動。你看看,我都六十好幾了,哪還擠得出奶水?
像我母親不肯相信似的,葉太婆說完,又想動手解開衣衫,親自示范一番,以證明自己所說屬實。我母親低頭作羞狀,輕聲說,我啥也沒看見。
葉太婆停住解衫的手,朝我母親娓娓道來。嵇姑娘,你曉得啵?陳八斤是個災星。他走到哪兒,哪兒都不得安生。我今天就放個屁在這里蹲著,日后,耿家畈會被這個小砍腦殼的搞亂的。她一邊說著話兒,一邊很隨意地撈起我母親的一只手,輕撫摩挲。
我母親的心情頓時大好。剛才她看見葉太婆那么肉麻地心疼陳八斤,心中那個叫憤怒的怪獸到處亂闖,如何打敗它一時還是個難題?,F(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葉太婆站在了她這邊,就像人們常說的“邪不壓正”。
葉太婆和我母親,這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從前并不相識,現(xiàn)在相見恨晚,像一對久別重逢的老姐妹,并排坐在我家的門檻上互訴衷腸。葉太婆時而高談闊論,講一些她在萼城當奶母的見聞,時而將皺皮縱橫馳騁的嘴巴嘟起來,貼在我母親的耳邊竊竊私語。嵇姑娘,我跟你說,我跟你說……說得我母親開懷大笑,十分地解氣,解渴。
四
時間快到下半夜,我父親聞到一股焦煳味。披衣起床,覓味尋去,是陳八斤的灶屋發(fā)出的焦煳味。深更半夜的,陳八斤還在朝灶膛里添柴,鐵鍋里已經(jīng)禁不住往外冒著青煙。我父親揭開鍋蓋一看,鍋底躺了一層黑乎乎的米粒。他斥責陳八斤,你在干啥?陳八斤說,我在煮飯,我一天沒吃飯呢。我父親說,煮飯你不兌水嗎?陳八斤說,葉太婆告訴我,只抓兩把米就夠了,她沒說要兌水。
我父親將陳八斤燒煳的米粒倒進灰壇,又舀了一瓢水澆在上面,才將濃煙壓熄。他轉(zhuǎn)身回家,端來半碗剩飯丟給陳八斤。不待他吃完,我父親哀嘆。真不成器,你是想愁死你爹愁死我嗎?
再回到家,我父親推醒我母親說,陳八斤怕是個“苕貨”(傻子)啊。
我母親含混地問,咋的了?
我父親鄭重其事地說,要不是個苕貨,要是個明白人,要是個正經(jīng)人,誰會當眾在別個的婚床上撒尿?誰會煮飯不兌水,把好端端的白米炕成了黑炭?
我母親聯(lián)想到葉太婆說的那些梔子花茉莉花,對陳八斤的種種行徑已經(jīng)見怪不怪。她翻了一個身子,應和我父親說,連飯都不會煮的人,不是個苕貨還能是個啥?
然而,我母親錯了。不到半個月的工夫,陳八斤的灶屋里不僅飄出了飯香,還飄出了魚香肉味。魚是陳八斤白天在谷米河抓回來的小魚。他用幾勺菜籽油將魚煎到焦黃,再丟進紅的辣椒,綠的大蒜,熬成一鍋乳白色的魚湯,味道是特別的鮮美。至于那個肉的氣味,比魚香更要悠長??傇诎胍箷r分,鉆出陳八斤的灶屋,漫過我家的中堂,在我父母的床上遛個彎兒,再在寂寞的夜空里打滾擴散。
我父親好生奇怪,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再一次披衣起床,覓味尋去。他揭開陳八斤的鍋蓋,發(fā)現(xiàn)鍋里燜著黃燦燦的雞肉,那個誘人的香氣,正是從這里彌漫出去的。就著昏暗的燈光,我父親還發(fā)現(xiàn)墻角有一堆雜亂的雞毛。最近,他幾次聽我母親說,自家的雞群總是三天兩頭地少了一只雞。我母親還責怪我父親沒有把雞籠扎好,讓那些個斷子絕孫的黃鼠狼鉆了空子。
我父親一聲不吭,默默地將一地雞毛收攏,快步走到灶臺前,將雞毛倒進灰壇里,并且撥拉了幾下草木灰,把陳八斤有可能泄露的證據(jù)掩蓋得嚴嚴實實。我父親轉(zhuǎn)頭對他說,你還小,不要再搞這些東西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母親還是在陳八斤屋前的渣滓堆里,發(fā)現(xiàn)了幾根啃得光溜溜的新鮮的雞骨頭。她什么都明白了,就對著陳八斤還沒有打開的大門叫罵。一個新婚還沒有幾天的小媳婦,竟敢在一個陌生的村莊公開罵人,那是何等新奇的事兒。我母親的罵聲,招來了耿家畈的大人小孩兒,其中就有葉太婆。
葉太婆被看熱鬧的人群阻隔著。她擠了幾下身子,終究因為年邁,邁不過眼前的這道人墻,于是朝我母親揮手,同時扯起嗓子大喊。嵇姑娘,我說你就別慪氣了,我不是給你說過嗎?八斤這個小砍腦殼的,從小就手賤,喜歡到處亂摸。昨晚摸到你家雞籠了?待會兒,等他打開了大門,我一定替你抽爛他的手。
陳八斤是不會打開大門的,他當然聽到了門外我母親的罵聲,葉太婆的喊聲——貶責也好,揭丑也好,那又能怎樣?你罵你的大街,我睡我的懶覺。他覺得自己是個城里人,將來是要回萼城當工人的。能當工人的人,捉只雞、吃只雞算個啥呢?他不想和這幫農(nóng)村人計較一只雞。
這以后,陳八斤和耿家畈的人接觸交流就少了,他喜歡起早摸黑,獨來獨往,反正廣闊農(nóng)村也不缺他一把青菜,一只雞。不止雞,還有狗。狗也難逃陳八斤的毒手。陳八斤自己不喝酒,卻用酒泡飯,喂給狗吃。狗醉了,他就剝了狗皮,狗還不痛不癢。
在耿家畈和鄰村雞飛狗跳的時候,葉太婆又找我母親嘮家常——
嵇姑娘,我跟你說,八斤這個小砍腦殼的,照理說不該去偷。他爹在解放前是萼城碼頭的頭佬。你曉得啵?頭佬是不用肩挑臂扛的,也不用赤腳上船下船的,他只消穿著黑羅寬腳褲,白綢對襟衫,懷里揣著一只金表,手里搖著一把折扇,銀圓、金圓券什么的,就自動往他口袋里飛。雖說他爹被政府教育改造,如今靠自己的雙手吃飯,但家里的存貨私貨總該還有幾個吧?哦,對了,他爹好像搬家了,搬到萼城的菜園頭去了,和一幫菜農(nóng)、菜販子住在一起。
我母親問,他爹冬天也穿黑羅的寬腳褲,白綢的對襟衫?
葉太婆說,我說的是夏天,不是說冬天,他爹冬天穿皮襖,戴皮帽。
我母親想起陳八斤的爹那頂狗皮蓋耳帽,覺得既滑稽又可憐。她曾看到兩條大蓋耳,蓋不住他爹的蒼老和無奈。她說,我明白了,陳八斤的爹把他送回家鄉(xiāng)生活,與他在萼城的家境敗落有關(guān)。
葉太婆搶白道,才不呢,八斤不缺錢。曉得啵?八斤這個小砍腦殼的,在萼城是個“殺皮子的”,專扒有錢人的錢包,都被送到少管所關(guān)過好幾回了。就因為這,親爹不親,后媽不愛。若留在萼城,將來真要被政府砍了腦殼。
哦,原來陳八斤是個惡貫滿盈的小扒手。我母親滿意地笑了。
五
春耕開始了,我父親帶著陳八斤和社員一起下地干活。陳八斤對農(nóng)事不感興趣,卻對飛蟊和爬蟲感興趣。他常常丟下手中的農(nóng)具,去捉泅在水里的螞蝗和騎在麥穗稈上的螞蚱。他奔跑的這片土地,在他去年來時還被大雪覆蓋,現(xiàn)在冰雪消融,處處顯露出他不曾見過的新鮮與別致。像是有什么東西打動了陳八斤,他想象著屬于自己的春天。
陳八斤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那只被扯掉的皮鞋,鞋里灌滿了泥漿,鞋幫沾滿了泥土。他撿起來拎在半空瞅瞅,然后順手丟進了地溝里。接著,他專心去捉螞蝗和螞蚱。他把捉來的螞蝗和螞蚱用一根草繩串起,帶回村丟給我家的雞吃。
我母親說,你是想喂肥了雞,再偷去吃掉嗎?
陳八斤“嘿嘿”直笑。他笑的樣子,真像一個苕貨。
我母親又罵道,陳八斤,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陳八斤突然說,嫂子,你不要叫我陳八斤,我叫陳斤。
在我們那兒,農(nóng)村人的名字都是三個字,陳八斤把自己的名字給改了,改成兩個字,以示與農(nóng)村人有所區(qū)別。他還有一個想法,“陳斤”是“曾經(jīng)”的諧音,他想和過去告別,等他爹來接他回萼城讀書,將來當一個農(nóng)村人景仰的工人。
陳八斤改名,在耿家畈注定是一個笑話。沒有人叫他“陳斤”,人們干脆把他的姓氏也省了,統(tǒng)一隨了葉太婆的叫法,叫他八斤。葉太婆叫他八斤,那還有點兒愛憐的意思,其他人叫他八斤,那就只剩下嘲弄的意味了。八斤,你啥時回萼城當工人?
陳八斤也曾這樣問過我父親。哥,我爹啥時來接我?我啥時回去當工人?
我父親張口就來??炝?,等你長到十八歲了,你就能回萼城當工人。
我父親沒想到他的信口開河,會埋下日后的禍根。陳八斤天天憧憬著,天天盼望著,都快想瘋了,想傻了。
沒人告訴陳八斤,萼城在哪個方向,離耿家畈有多遠?就是告訴了也沒關(guān)系,沒有車票錢,陳八斤寸步難行。他爹和后媽吃完喜酒一去不復還,把他徹底遺忘在了耿家畈,或許全部托付給了我父親。而我父親就像一個護兒心切的老母雞,走到哪兒,就把他帶到哪兒,連夜晚睡覺都要爬起來看看他在不在屋里。我父親的想法相當簡單,如果搞丟了陳八斤,將來見到萼城的堂叔,該如何交待?
陳八斤就這樣被我父親夜晚罩著,白天逼著,除了睡覺就是上工。掙不掙工分、掙多少工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他懂得勞動的意義和價值。勞動不只是犁田打耙、種麥栽秧,更不只是燒火做飯、洗衣漿被。勞動是用雙腳丈量土地,用雙手感知四季,是以一己之力,去創(chuàng)造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財富,而不是不勞而獲,茍且偷生。
我父親還認為,陳八斤被我母親趕去獨居是對的。獨居可以慎獨,在無人的夜晚反省錯誤、改正錯誤。獨居還可以培養(yǎng)獨立精神,萼城的堂叔和嬸娘總有一天是要離世而去的,陳八斤要有這個能力,將來在社會上,在家庭里,都能夠獨自站起來。
我父親每晚去前屋察看陳八斤的動靜時,總是聽到陳八斤用被子蒙頭大喊。十八歲,我的十八歲!聽到這個話,我父親的心里就踏實多了。
六
十八歲說來就來。
陳八斤十八歲那年,我已出生。我能下地走路時,陳八斤仍然不會下地做農(nóng)活,但他有的是肌肉,有的是力氣。夏天,大門敞開。他只穿一條短褲,趴睡在廳堂中間的竹床上,像趴在荷葉上的一只“克螞”,張開的四肢快要把竹床壓扁了。我母親說,瞧瞧,那雙伸展的肉蒲扇,要是能干農(nóng)活多好,偏要去“殺皮子”。還有長在腿上的腱子肉,難怪公安局的摩托車追也追不贏他,活該不被政府砍腦殼。
大多數(shù)時候,陳八斤不理會我母親的謾罵。因為他睡著了,口角的涎水將他的半個腦袋包圍,另半個腦袋可能還浮在白日夢里,想著什么時間回萼城當工人。個別情況下,陳八斤會假寐,明明聽見了我母親的詛咒,卻似沒聽見,故意一轉(zhuǎn)身,順便把像蒲扇一樣的肉手搭放在不該搭放的地方。你說他是在遮羞呢,還是故意淫賤呢?我母親啪的一口膿痰,吐在陳八斤的臉上,她要用這種方式,去教訓一個裝癡作態(tài)的人。
陳八斤翻身坐起,像模像樣地來回搓揉眼睛。他搓眼睛的習慣就是那個時候養(yǎng)成的,久而久之,細菌感染,眼眶發(fā)紅,眼角掛屎。再久而久之,眼珠外突,像極了“克螞”兩只凸起的眼珠子。瞧瞧,活像個“克螞”。我母親嚷嚷,陳八斤也嚷嚷。什么“克螞”?不就是一只青蛙嗎?
我母親嚴肅地告訴他,我們農(nóng)村人叫“克螞”,你們萼城人叫青蛙??赡氵B青蛙都不如,你就是一只癩蛤蟆。
陳八斤又像苕貨一樣傻笑。
夜晚,我母親向我父親反映陳八斤的猥瑣。我父親說,他確確實實是個苕貨。
我父親這么說他,那也是確確實實冤枉了他。陳八斤不傻,他還記得自己的生日。十八歲生日那天清晨,陳八斤連臉都不洗,就徑直往村東頭走。那條路是他來耿家畈的路,是我父親迎娶我母親的路,兩個人都不會忘記。陳八斤在前面跑,我父親在后面追。問他要去哪里?他說回萼城。我父親說,你回萼城干啥?他說,回萼城當工人。
我父親禁不住發(fā)笑。他還沒有笑完,就被陳八斤弓腰拱起,一下子扛到背上了。我父親就在陳八斤的背上繼續(xù)笑,一邊笑,一邊用拳頭擊打他像棕熊一樣厚實的后背。八斤,八斤,你這個苕貨,快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
陳八斤兜了一圈,將我父親重重地摔在路邊的地溝里,就像他隨手甩掉了一只骯臟的皮鞋。
這以后,我父親一連好多天都不理會陳八斤,他白天去不去生產(chǎn)隊里上工無所屌謂,晚上在不在屋里睡覺也無所屌謂,最好像癩蛤蟆一樣,被牛一腳踩死掉。
陳八斤欺負我父親的事情,很快在耿家畈口口相傳,盡人皆知。葉太婆趕到我家中,上下打量我父親,詢問我父親摔傷了沒有?要不要請個郎中來家里推拿接骨?還責罵陳八斤使那么大的牛勁蠻勁干嗎?都是自己屋里的兄弟伙,有啥事情互相說不清、道不明的呢?我父親自知理虧,當年那句只逞一時口舌之快的諾言,確實說不清楚、道不明白。萼城的堂叔并沒有給你這個交待,你憑什么給陳八斤那樣一個承諾?他回不回萼城,當不當工人,是你說了算嗎?
我父親又開始放心不下陳八斤,在深夜里豎起耳朵,偷聽起前屋的動靜來。他什么也沒聽見,像空屋一樣死寂。這讓我父親越想越怕,他決定起身去看個究竟。就在我父親站在月光之下,正想舉手推門的一刻,他突然聽見了前屋有摔打東西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轟烈。接著,他又聽見了像棕熊一樣的連續(xù)咆哮聲。這個咆哮聲,不再是蒙著頭從被子里發(fā)出的悶聲,而是掀翻了屋脊的巨響,在夜空環(huán)繞回蕩。我父親愣在門外,恁是不敢動彈一步。
七
第二天起床后,陳八斤變得異常老實,變成了一個邋瓜。他老老實實地跟在我父親身后上工,村里人卻說他是在磨洋工。因為你要他開溝晾墑,他就用鋤頭在棉花地里畫上一道淺線;你要他除草間苗,他就用鐵锨在麥田里挖出一條溝,把分不清哪是麥苗、哪是雜草的一些植物一起都鏟了,再一起埋葬在溝里。別人都說他是故意的,只有我母親知道,他就不是一個正經(jīng)的農(nóng)村人,你要他打理農(nóng)活,那就是對牛彈琴,就是要把一棵紅苕盤成人精一樣的何首烏。
我父親失望地說,由他去吧。
但他沒有考慮“由他去的”后果,那是不堪設(shè)想的后果。陳八斤經(jīng)常趁人不注意,但又必須遠遠地對著田間地頭一群勞作的婦女,隔著自己的褲襠使勁捏。直至把那個地方捏起一個鼓包,捏成一座山峰。我父親忍無可忍,反手拿起一根雜木的鋤頭把,狠狠地敲打他不安分的手。罵他手賤,罵他不要臉。陳八斤還知道無地自容,把手從下面挪到上面,去捏自己的鼻子。在他原本挺拔的鼻尖上,原本就沁出了細微的汗珠,經(jīng)他的手這么一捏,各種污穢、各種細菌就沾染上了。開始只是長一些膿皰,后來膿皰好了,就留下密密麻麻的坑印。我父親不知道敲打了他多少回,他也不知道捏過自己鼻尖多少回,直到把自己的鼻子捏成了一個大號的草莓。
這樣的丑事發(fā)生后,陳八斤的人品就打了九折。將來,誰家的姑娘愿意嫁給他呢?不說城里人不愿意,就是農(nóng)村人也不愿意,連瞎子瘸子癱子也不愿意。時間過得飛快,陳八斤不知不覺年近三十了,連個媒人的影子也沒有見過一次。
這期間,陳八斤學會了抽煙。他沒錢買煙,開始撿村里人的煙屁股抽,一天撿不到幾個煙屁股,就直接捋了絲瓜架子上的老絲瓜葉子,用手捻碎,用舊日歷紙卷起來,點著火抽得呼啦響。捋絲瓜葉子,也是有季節(jié)的,過了這個季節(jié),陳八斤找不到替代品,只能坐在床頭干著急。特別是冬天夜長,他的煙癮犯了,心里的那個難受,就像被貓的爪子抓,痛苦得很。冬季結(jié)束,陽光尚好,家家戶戶曬棉絮。陳八斤也曬棉絮,不過,他的棉絮被摳成了蜘蛛網(wǎng)。他把卷了棉花條包了的日歷紙當煙抽,一夜抽幾支,一個冬季,一床棉絮就被他摳得千瘡百孔。
年年有冬季,明年還過冬不?不會過日子的男人,只能在冬天里等死。想到陳八斤還有不止抽煙這一項欲望,我父親決定從長計議,為他物色一個女人,也許只有女人才能改變他目前的窘?jīng)r。我父親首先和我母親商量,八斤是該有個女人了。我母親堅決反對,說你這樣是在禍害天下的女人。我父親說,你看八斤一口黑牙都爛掉了幾顆,不趁年輕添個后,將來誰給他養(yǎng)老送終?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也就算了,可我不想把這個負擔留給我們的小飛。
我父親這么說,我母親就沉默了。那時候,我都上小學四年級了,除了能打醬油,還能燒火做飯,喂豬放牛,農(nóng)忙時還能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幫父母掙工分。很多人說我比八斤還強。八斤?我知道我該叫他叔,但我總是隨了村里人,在背后叫他八斤。
我不像村里人那樣對他極盡嘲弄,我叫他八斤不叫叔,純屬開不了口。其實,他對我蠻不錯。
有一天早晨,我上學打陳八斤家門口路過,他突然叫住了我。陳小飛,你們老師是怎么教育你的?我問他,咋了?他說,你都是小學生了,戴上紅領(lǐng)巾了,還不知道禮貌。我又問他,那又咋了?他偏著腦袋,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今天得叫我叔,要不然,你不得上學。話沒說完,他用肉蒲扇一樣的大手抓牢了我的胳膊。我很害怕,情急之下,慌慌張張地說,八斤叔,你要干啥?陳八斤聽了很高興,咧開滿嘴的黑牙,像苕貨一樣傻笑。他突然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背后拿出一個鐵皮鉛筆盒,遞給我。
鉛筆盒的成色不算很新,圖案卻很新奇。盒蓋上有淺綠色的草地,有深黃色的山岡,還有湛藍色的天空。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天空飄浮了一大一小兩只氣球,氣球的下方掛著一個藤編的吊籃。吊籃里裝些什么?吊籃那么小,看不清里面有些什么,但它卻對我這樣一個農(nóng)村的小娃娃兒充滿了誘惑。
我打開鉛筆盒,鐵皮蓋里層印著《乘法口訣表》。這正是我需要的。在我們班上,還沒有幾個人有這么漂亮的鉛筆盒,僅有的幾個,那上面的圖案老舊又俗套。我心想,拿這個鉛筆盒去上學,一定會引來全班同學的羨慕。我想讓他們妒嫉。
陳八斤見我喜歡,一拍我的屁股說,還不上學去?我再去上學時,卻不能安心聽講,眼前總是閃現(xiàn)出一幅風景畫。這是什么地方?這是什么氣球?我把鉛筆盒小心翼翼地遞給同桌辨認,同桌也說不出所以然。下課后,我拿了鉛筆盒去問老師。老師說,這是印花鐵盒上的一幅圖畫而已,說不上具體的地名。但老師知道這個是熱氣球,看風景的人,可以站在吊籃里看風景。
看風景?看風景的人?那個鉛筆盒不再是鉛筆盒,是魔盒。它打開了我的想象,讓我知道了看風景的人也是風景。后來,無論是在課堂,還是在自己的家里,我始終不愿把那個鉛筆盒拿出來示人,我是真心喜歡,特別害怕被人偷走,也害怕我被母親沒收,因為她不喜歡陳八斤。
我把鉛筆盒藏在我家地窖里,把風景埋進心里。
八
以后每天放學,我總是第一個走出學校,第一個走進村里,然后悄悄回家,取出地窖里的風景端詳。有一次,我聽見有小孩呼啦啦的跑動聲,有大人嘰嘰喳喳的議論聲。我急忙收好鉛筆盒,跑出屋外,也想看個熱鬧。
原來是一個沿途乞討的外省女人,牽了三個孩子,不知走了多少路,輾轉(zhuǎn)來到了我們這兒。耿家畈的人傾巢出動,都集中在我家大門口,好像要召開一次全體社員大會,討論如何處置這個外省女人和她的三個孩子。
有幾個爺們從人群里找出了陳八斤。他們不再問他啥時回萼城當工人,而是問他想不想女人?陳八斤瞅了外省女人,再瞅了那三個黃皮寡瘦的孩子。一個女孩七八歲,一個女孩五六歲,還有一個男孩差不多三四歲。三個孩子齊嶄嶄地盯著他,把他盯得心里發(fā)毛。陳八斤啥也不說,伸手去摸自己的鼻子,摸著摸著,都摸出鼻涕來了。說時遲,那時快,他反勾右腿,順手將一坨鼻涕擦在了右腳的鞋后跟上。
有人翻出陳芝麻爛谷子,訕笑說,八斤,撿個女人回家抱著睡覺,比你隔著褲子打手沖強多了,何樂而不為呢?陳八斤張開大嘴打了一個哈欠,又打一個哈欠,丟下一句,沒興趣。
完了完了,八斤是個邋瓜。眾人一陣哄笑。嘿嘿嘿,陳八斤也跟著哄笑。仿佛眾人現(xiàn)時笑的不是他,他也不是笑他自己,他們在共同笑話一個不存在的空氣人。這個笑聲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終于惹惱了葉太婆。葉太婆顛著小腳,沖出人群,幾個碎步跨到陳八斤的面前,揪住了他的耳朵。她把他帶離人群,找了一個偏僻的墻角讓他蹲下。我兒八斤,今天你說句實話,這個女人做你媳婦,行還是不行?陳八斤還是不說話,竟把葉太婆的臉漲得通紅,仿佛她自己就是個邋瓜。
葉太婆丟下陳八斤,一雙白晃晃的眼睛在人群中亂轉(zhuǎn),她在尋找我父親。她說,大侄孫子,你過來,我跟你說。你是陳氏的長子長孫,今天你就當個家,這個媳婦,八斤是娶還是不娶?全憑大侄孫子你一句話。
我父親既不征求外省女人的意見,也不考慮陳八斤的意愿,更不顧及我母親的看法,突然把大腿一拍。今天這個媳婦,八斤是娶定了!說完,他一面揮手遣散圍觀的群眾,一面招手把外省女人和孩子們領(lǐng)進了我們的家門。我父親在這一點上還是有原則的,他沒有讓外省女人和孩子直接住進陳八斤的屋里。他讀過幾年書,怕陳八斤觸犯強奸罪,也怕自己協(xié)從犯罪。至于外省女人愿不愿意和陳八斤結(jié)婚,今晚上的時間還長得很,可以慢慢同她商量,甚至可以同孩子們商量。
我父親吩咐我母親快快做飯,多下四把米,今晚家里多添了四張嘴。我母親嘟囔道,我們欠他嗎?我父親說,人家母子可憐。我母親嗆聲道,我不是說她,我是說他。憑啥要我們給他張羅婚事,張羅家庭?我父親把脖子朝天一梗。你這人咋這樣?都說了,一筆難寫兩個陳字,我不張羅誰張羅?
我母親氣呼呼地轉(zhuǎn)身對外省女人說,你都看到了,陳八斤除了有一幢破屋,還有一口鐵鍋,其他啥都沒有。你要是愿意,就留下來,給他生個兒子也行。
外省女人眼里閃著希冀的光芒,連聲說,愿意,愿意。
這可把我父親高興壞了,他覺得成人之美,功德無量。轉(zhuǎn)身再次囑咐我母親,多下六把米,四把米恐怕不夠。
我母親使了一個小心眼,她在糙米飯里添加了許多的白蘿卜丁。外省女人和三個孩子要想從白蘿卜丁里挑出幾顆飯粒來,那也不容易。即使這樣,三個孩子也是搶著吃。那個小男孩端了碗,站在我家的中堂中間,頭頂?shù)奈萘荷险糜袀€燕子窩,一只燕子掉轉(zhuǎn)屁股痾了一坨屎?;野椎氖翰黄灰?,掉進了小男孩的碗里。小男孩哇的一聲大哭,接著雙手一攤,碗摔碎了,蘿卜飯撒了一地。兩個大一點的女孩搶先吃完飯,這會兒趕緊放下手中的碗,俯身趴地,用嘴撮食。那蘿卜飯里除了燕子屎,還有灰塵。
看著兒女們像餓狼一般,外省女人既傷心又尷尬。她苦笑一聲,自嘲說,餓急了,連土也吃。
我父親乞求地看著我母親。添飯!
九
吃完這頓飯,外省女人是不是可以帶上三個孩子,住進陳八斤的屋呢?暫且不能!天剛麻麻亮,我父親步行三里,上新店火車站乘坐綠皮火車去萼城了。他要當面向堂叔稟告陳八斤的婚事。
見了堂叔,堂叔卻說不出話來。堂叔中風,半身不遂,臥床不起。我父親像例行公事一般,將陳八斤的近況,外省女人的來歷一一匯報清楚。堂叔雖然不能說話,但能聽話,他嘟嘟噥噥,誰也聽不清他是同意還是不同意這樁婚事。我父親只好征詢陳八斤后媽的意見。這個后媽說,我能有什么意見?我同意吧,你們找我要錢辦喜酒。我不同意吧,你們說我想斷了老陳家的后。我父親皺了皺眉頭,第一次頂撞了他的嬸娘、陳八斤的后媽。難道要我出錢給八斤辦喜酒不成?嬸娘說,我可沒有這么說。
兩人爭執(zhí)間,陳八斤的爹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一塊表,想遞給我父親,意思是說拿回去變了現(xiàn),給八斤辦喜酒。這哪里是什么金表,只是一只生了銅銹、長了綠斑的舊懷表。就是這只舊懷表,也被陳八斤的后媽一把奪走了。
我父親暗忖,堂叔還是愿意這樁婚事的。只要堂叔愿意,那就一定要辦好。雖說八斤還是個頭婚,但外省女人也就那樣了,辦不辦喜酒都無所謂的,扯張結(jié)婚證就成。
我父親臨走時,拉著堂叔的手,輕巧地說,叔啊,您放心!等您病好了,我和八斤來接您回去看一看。那時候,您都可以抱孫子了。
堂叔一激動,半邊臉潮紅,半邊身子抖動。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又說不出來,只能靠一半的肢體語言來表達。他越想表達,半邊身子抖動得越厲害,直叫我父親和陳八斤的后媽兩人合起力來,壓都壓不住。我父親回來說,哪里像一個碼頭頭佬?人老了,要死了,說話不作數(shù),連個跛腳女人也奈何不住。
我父親回村后,把陳八斤叫到我家里說,你把這母子四人都領(lǐng)走吧。以后,你可要好好對待人家,好好過日子,好好做人。
有了女人有了家,陳八斤果然變了樣。第一件事就是再也沒聽說誰家的雞丟了,誰家菜園的青菜少了,耿家畈又恢復了曾經(jīng)古老的寧靜。第二件事就是陳八斤能夠按時上工、按時收工了。雖然他不怎么會干農(nóng)活,但干些簡單的力氣活還是可以的。生產(chǎn)隊考慮到他家大口闊,只要他出勤就給他滿分,幾張大嘴小嘴,都靠這些工分來維持。
外省女人也能掙工分,只不過和陳八斤一樣,不會干農(nóng)活。她混在一幫婦女堆里,做別人可有可無的幫手。耿家畈的人能體諒陳八斤,但不能體諒外省女人。看她皮膚粗糙,聽她口音難懂,肯定也是個地道的農(nóng)村人。全中國還有不會干農(nóng)活的農(nóng)村人,非要拖兒帶女出來討飯,真是稀奇。我母親時常在勞動間隙里,站在婦女堆里,像一個慷慨激昂的宣講員,宣講外省女人的種種不是。反正外省女人也聽不懂耿家畈人的口音。我母親說,八斤那點工分塞自己的牙縫都嫌少,哪還喂得起外省人的嘴?還不止一張嘴,一窩四張嘴。我母親說的這個,都是明擺著的事實,沒人感興趣。有好事好色的婦女于是故意問我母親,你和八斤住在前屋后屋,晚上就沒聽見啥好聽的動靜?這話提醒了我母親,她回憶了一番,認真地說,別的動靜倒沒有,但她家的煙囪冒煙時間特別長,你們曉得為啥啵?婦女們說,我們曉得為啥還要你講?你講,你講!我母親斜視了一眼旁邊的外省女人,輕蔑地說,她給自己和娃兒開小灶。有人不相信,有人憤憤不平。還有這種事情?八斤拿啥給他們開小灶?我母親義憤填膺地說,瞎折騰唄。
十
八斤,八斤,快回家去!你媽來接你回萼城了。又一年的又一天,有人在地頭扯起嗓子喊陳八斤。陳八斤已經(jīng)不相信這種惡作劇了。
一晃,自己在耿家畈待了將近二十年,年少單身時你不來接,成家?guī)Э诹四銇斫?,這一家五口全部返城么,可能嗎?陳八斤還有自知之明,還不算特別傻,他把別人的喊話當成笑話。但這回是真的,這會兒,陳八斤的跛腳后媽就坐在他家的廳堂里。
后媽的雙腿上還擱了一方骨灰盒,她雙手環(huán)抱,神情肅穆。聽說嬸娘回來了,我父親早陳八斤一步,從田間趕回來。一看屋里這情形,什么都明白了。我父親的堂叔、陳八斤的爹已經(jīng)過世了。我父親什么話也沒說,雙腳跪地給堂叔磕了三個響頭,然后雙手接過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擱放在中堂前的條桌中央。
我父親問嬸娘有何打算?她說,八斤呢?等八斤回來了再說。
八斤被三個兒女圍抱,暫時還脫不了身。住在一個屋檐下,他曾向外省女人打聽過這三個孩子的姓名。外省女人想了一下,只肯說名,不肯說姓。她說大女兒叫鳳妮,小女兒叫淑娟,兒子叫摘星。三個孩子三個樣,名字風格各不同,怕不是同一個父親。陳八斤對外省女人說一半留一半,表示理解。三個孩子有的抱著他的大腿,有的吊著他的膀子,盤桓在門框外不敢進來,他們都害怕這個從城里來的老巫。不僅孩子怕,陳八斤也怕。還是外省女人從背后猛推了他一把,用鳥語一般的外省語言說,陳八斤,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這么怕你后媽嗎?
陳八斤哭了。他感慨自己快認不出她。都快二十年不謀面,爹死了都不通知一聲,這個尖刻的后媽到底要干啥?
后媽招呼陳八斤把外省女人和三個孩子領(lǐng)過來。她給外省女人一套新衣,給三個孩子一人一個紅包,紅包里包了一張五角錢的角票。這是禮節(jié)性的程序,走完程序,陳八斤的后媽起身上我家來了。她對我父親和我母親說,你們也算是八斤的長哥長嫂了,有些事情我只能與你們商量。我的意思是,把你堂叔的葬禮和八斤的婚禮一起辦了,這個費用由我來出,我也算是盡心了。
我父親給我母親遞了一個眼色,意思是讓她先說。對付女人歷來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個女人來斗女人。我母親吊起嗓子說,紅白喜事一起辦,那敢情好,既省錢又省時,還討一個吉利。只是這農(nóng)村的規(guī)矩特別多,就說這白事吧,看墓地要請風水先生,做法事要請道士,迎來送往要請吹鼓手,抬棺抱骨灰盒要請八大腳,不知嬸娘您,拿回來的錢是夠還是不夠呢?
陳八斤的后媽聽了這話,臉都綠了。我母親接著說,至于八斤的喜酒,我看沒有那個必要操辦了。他從小被人遺棄,除了我們自己屋里的,也無親無戚。您給他補個酒筵,請誰個來吃呢?
陳八斤的后媽終于被我母親激怒了,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起來。哭訴陳八斤小時候如何不聽話,哭訴陳八斤的爹正當壯年時如何走了下坡路,哭訴自己晚年生活又是如何的艱辛與困苦。說著說著,她從腳邊撿起一個黑色布袋,這是她從萼城隨身帶來的布袋,里面裝滿了半成品的白色棉線手套,一匝一匝地,捆得十分整齊。陳八斤的后媽聲淚俱下,她告訴在場的人,這是碼頭工人用的勞保手套。你們看看,機織的棉線手套是分開的,我得用鉤針把手腕那一截、手掌手背那一截,還有五個手指頭縫起來。我容易嗎?縫一雙這樣的手套才五分錢,我一個月要縫一千多雙手套,才夠我和死鬼一個月的吃菜錢。看啊,我來你們耿家畈,坐火車都在縫手套。不縫怎么辦?還能指望那個小砍腦殼嗎?如今三十多歲了,還不是要我這個后媽給他操心嗎?
陳八斤的后媽還沒有哭訴完,葉太婆不知從哪里得到風聲,匆匆趕來。她拉著陳八斤后媽的手,同悲同泣。在葉太婆的記憶里,陳八斤的后媽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她不僅腿有殘疾,那方面也有殘疾,一生無兒無女。她嫁給陳八斤的爹那是后來的事兒,后來是個什么事兒呢?只能跟著陳八斤的爹吃苦受累,真的沒有享過一天福。
算了,都別說了。我父親安排葉太婆陪嬸娘好好聊家常,自己和我母親一起張羅午飯去了。這頓飯,他把葬禮婚禮都算上了。我們一家人,陳八斤一家人,外加葉太婆,一桌十多人,吃得十分沉悶。席桌上,我父親要我喊陳八斤的后媽為叔婆。
十一
叔婆在耿家畈住了三天,她了卻了心愿,一個人徑自回萼城去了。這一走,她徹底和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也包括和陳八斤一家失去了聯(lián)系。
陳八斤成家那年的春節(jié),我父親破天荒地帶我去萼城給叔婆拜年。其實是他自己想向叔婆稟告陳八斤的婚后生活,說八斤上軌了,成器了。言下之意是他立下了汗馬功勞。我們在萼城東找西找了很久,發(fā)現(xiàn)叔婆在菜園頭的茅草棚拆了。又打聽了很多人,無人知曉她的下落。她是個跛腿,走不遠的,肯定還在萼城。為啥不打招呼就搬家呢?我父親猜測一番,隨后認真地對我說,叔婆不承認八斤這個繼子,是因為她恨透了他。過去有你堂爹在,她都不跟八斤有聯(lián)系,現(xiàn)在你堂爹死了,她就更不想跟八斤有聯(lián)系了。
但她卻在這之前又主動聯(lián)系了陳八斤一回,這在情理上,也說得過去。表明她已經(jīng)認可了陳八斤和陳八斤的這個家。僅此一次就夠了。
陳八斤的那個家,本來就不算一個家。在我父親的撮合下,只是個形式。
我父親萬萬沒有想到,陳八斤的后媽一走,外省女人領(lǐng)著三個兒女也走了。也不算卷款逃跑,陳八斤沒有錢財;更不能說是偷偷溜掉,因為他們母子四人是大搖大擺從耿家畈走掉的。緣由是本該去生產(chǎn)隊地里上工,外省女人卻說她兩個多月沒有來月經(jīng),想去公社衛(wèi)生所查查,是不是懷孕了?懷不懷孕,難道陳八斤不清楚?想不到陳八斤竟然同意了。
如果陳八斤的后媽不回耿家畈,陳八斤的這個家可能還會維持一段時間。她一回來,加速了這個家的土崩瓦解。因為外省女人不止一次聽耿家畈的婦人在嚼舌頭。開始,她什么也聽不懂。后來,有年輕一些的婦人憋出彎管子的普通話,翻譯給外省女人聽,說陳八斤的親爹后媽總有一天是要回來的,接他回萼城當工人,將來還要繼承爹媽的遺產(chǎn)。按照當時的政策,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在萼城,子女頂職當工人的多了去,但陳八斤的爹是什么時間退休的,陳八斤的后媽都不告訴他,他如何頂職?現(xiàn)在,他爹死了,燒成了灰,他還能頂誰的職?至于爹媽的遺產(chǎn),后媽說得再清楚不過了,她一個月要縫一千多雙線手套,才夠一個月兩個人的吃菜錢。這就等于她給外省女人交了家底,斷了外省女人的念想。而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陳八斤這個一家之主的男人,并不上軌,也不成器,根本沒本事養(yǎng)活這一家人。農(nóng)村人也多了去,但別人一門心思撲在土地上,不像陳八斤把土地不放在心上。
外省女人的不滿,有沒有引起陳八斤的懷疑?我父親沒說,只說這天上工之前,他看見陳八斤起了一個早床。
陳八斤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勤快,把水缸的水挑滿了,把屋里屋外打掃干凈了,一個人忙著燒火煮飯。耿家畈人早上習慣就著一坨黃豆醬或一塊腐乳,喝一碗熱乎乎的白米粥。但今早,陳八斤卻煮了一大鍋大米飯。他和外省女人共同生活以來,因口味不同,又因性格不同,各開各的伙,一個煙囪里冒出了兩樣的煙,還被我母親發(fā)現(xiàn)了,當著笑話傳播。陳八斤想圖一回表現(xiàn),想把一家人的飯都一起煮了。他伸手去米缸抓米時,一觸手就見了缸底。他干脆找來一把小帚子,將缸底掃了個干凈,一粒不留。這樣,他勉強煮成了一鍋大米飯,才夠一家人吃。
陳八斤聞了聞米飯的香味,覺得是自己住在耿家畈近二十年來煮飯煮得最好的一次。光淘米就淘了三回,把米洗得白凈。下鍋前,把鍋刷了三遍,盡量讓鍋底不沾菜羹雜質(zhì)。煮飯的水也兌得恰如其分,不會多,多了就煮成了白米粥;當然也不能少,少了,就會炕成一堆黑炭。他不想再犯當初的錯誤。煮飯好不好,關(guān)鍵看柴火。陳八斤用從古牳山上砍下來的茅草燒飯,火力適中,火勢綿長,使得下層的鍋巴焦黃酥脆,上層的米飯松軟噴香。
陳八斤舍不得吃,一個人提前上工去了。
外省女人和三個孩子吃完飯,準備動身。那個叫摘星的小男孩突然想起了什么,順手找來一根竹篙子,搗爛了我家屋梁上的燕子窩。農(nóng)村大白天不關(guān)大門,他要進去很方便。問題是,幾只被摔死的小燕子,讓收工回家的我母親找到了攻擊我父親的理由。我說吧,你好心收留的落難母子,誰說不是一窩狼呢?我父親氣憤地說,誰料得到會是這樣?
你沒料到?我早料到了。作為報復,我母親趁陳八斤不注意,把他家的一只小奶狗給捂死了。她就那樣捏緊狗的嘴巴,看著狗腿子蹦跶了幾十下,然后腿一蹬,死了。這只狗是陳八斤準備養(yǎng)大后,殺了過年吃。他不見了狗,還假惺惺地哭過一次。
十二
我父親及時安慰了陳八斤,不就是一只狗嗎?再養(yǎng)一只就是。而我對我母親有了很深的看法。陳八斤擤了一把鼻涕,奚落我父親說,要你管?真的,陳八斤不需要我父親管。他好事做了一籮筐,到頭來,卻落了個“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的名聲。
陳八斤的米缸一粒不剩后,他重操舊業(yè),過起了起早摸黑,獨來獨往的生活。指使他的唯一理由是,農(nóng)村又餓不死人。房屋不關(guān)門,菜園不上鎖,隨便抓一把米,揪一棵菜,一人吃飽,全家吃飽。這樣一來,耿家畈再次出現(xiàn)了偷雞摸狗、拔葵啖棗、人人罵街的亂象。這是我父親最不愿意看到的現(xiàn)象。老話說,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說的就是陳八斤這種人。老話還說,公爹背兒媳婦過河,吃力不討好。說的又是我父親這種人。
然而,我父親是一個執(zhí)著的人,他決意要把陳八斤背過河去,幫他渡過眼前的難關(guān)。這一年的農(nóng)閑季節(jié),公社要挑選一批精壯勞力,去長江邊上的樊口大閘興修水利。雖然勞動強度很大,但一天記一天半的工分,還有免費的三餐定量伙食。我父親覺得,這是解決陳八斤目前困難的最佳途徑。但他也知道,陳八斤吃不了那個苦。于是,我父親找生產(chǎn)隊和公社干部求情,給陳八斤謀得了一個工地炊事員的美差事。
出發(fā)那天,我父親要陳八斤跟他跟緊一些。一來是因為陳八斤自十四歲回農(nóng)村起,就從來沒有離開過耿家畈,第一次出遠門,容易走失;二來是因為陳八斤的大腦本來就有點兒不清白,萬一遇到復雜情況應付不了。陳八斤滿口答應了我父親的要求,他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民工的隊伍里,一路走進了新店火車站。
陳八斤對這個火車站似曾相識。他記起來了,十四歲那年,他下了火車,就是從這個小火車站一路走向耿家畈的。那時候,他前面被親爹牽綴,后面被后媽驅(qū)趕,不能在站前長時間停留,但他還是回頭記住了這個小火車站的模樣。兩條平行的鐵路線,分別伸向東邊的平原和西邊的群山。緊挨鐵路線的是一幢小紅房子,它是售票室,又是候車室,還是進站口和出站口。因為站臺是露天的,如果沒有這幢小紅房子當作記號,那就只剩下平躺在荒原上的四股鐵軌了,放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陳八斤回頭一看,紅房子正門上方,有描紅的“新店站”三個水泥大字。一只被拋棄的土狗,莫不也要這樣回頭一看,好似要記住將來回家的路。陳八斤那時還小,回家的鐵路又很長,他只能被人強行牽制著,走上了方向完全相反的一條鄉(xiāng)間小路。他記得那年冬天的風很大,雪也很大。迎親的隊伍踩過的雪地上,有一綹長長的紅紙屑,正是這一綹鞭炮炸開的紅紙屑,指引他來到了耿家畈。
現(xiàn)在,陳八斤是被我父親一路強拖硬拽,最后又用肩頭頂上火車的?;疖嚨淖簧献鴿M了人,過道上也擠滿了人。我父親年年做水利,有乘坐這種火車的經(jīng)驗。他一人扛了兩人的鋪蓋,放手讓陳八斤提前搶占了一個座位,等他找到陳八斤,將兩卷鋪蓋往地上一丟,再一腳踢進被陳八斤搶占的座位底下,他的整個身子,像泥鰍一樣貼上了地板,腦袋剛好枕上了鋪蓋。
火車開動了,陳八斤用腳打發(fā)我父親,意思是讓我父親再往里靠一靠,別影響了他打量窗外的景物。過了很久,火車??吭谥型镜囊粋€火車站上檢修加水。陳八斤的心“咯噔”了一下。
他發(fā)現(xiàn)這個火車站的站牌上寫著“萼城”兩個字。
陳八斤讀過書,有些字不可能忘記得一干二凈,特別是與他生命和命運有過絲絲相連的字。陳八斤用腳跟去踢碰我父親,我父親竟然在一排人的屁股底下睡著了。
陳八斤站起來了,很快就有人填補了他的座位。他在人堆里擠來擠去,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出口,然后走到站臺上去。
耿家畈人經(jīng)常拿“萼城”來嘲諷他,可不是嗎?萼城,我回來了!
陳八斤來不及扒開密不透風的人墻,來不及找到下車的出口,火車又開動了,并且越開越快……
十三
陳八斤被我父親用板車拉著,又回到了耿家畈。上工的男人和女人丟下手中農(nóng)活,在家的老人和孩子停止了嘮叨和游戲,一個個都朝前屋涌來。葉太婆顛著小腳跑得最快,她看到陳八斤渾身綁滿繃帶,像極了一條死狗。
葉太婆用干枯的手掌隔空一晃,陳八斤的眼睛還能眨動,這表明他還是一個活物。也難怪,除了眼睛,陳八斤的腰桿和四肢都被石膏固定了,想動也動不了。葉太婆頓時淚眼婆娑,用一種近乎大悲調(diào)的唱腔,慰問了陳八斤。
八斤,你個苕貨,你以為你是鐵打的身子銅鑄的腦袋嗎?火車跑得那么快,車窗開得又高,你滾下去不疼嗎?你是不想去工地做工嗎?不想去就不去啊,干嗎非要半道上跳火車???
陳八斤閉著眼睛,不想回答葉太婆的問題。
我放學回家后,聽說了這個事,心里有些難受。陳八斤送過我一個鉛筆盒,讓我在同學和老師面前有了自豪,特別是讓我心里有了喜悅。這一次,我沒有去地窖里看風景,而是直接去了前屋。
在那個炎熱的夏天,陳八斤全身纏著白色的繃帶,一個人躺在廳堂中間的竹床上。他朝我眨著眼睛。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邊,說坐火車的有那么多人,為啥只有你從火車上摔下來呢?
陳八斤悄悄地對我說,陳小飛,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回萼城了。
萼城我也去過,可我一直對陳八斤保守秘密。我不想把叔婆搬家的事告訴他,也不想把我父親說過的話告訴他。現(xiàn)在廳堂里,只有我和陳八斤兩個人,他那樣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關(guān)于他的秘密。我聽了有些悲哀。連我這個十幾歲的學生都知道,萼城離耿家畈只有七十多里地,在耿家畈的東邊,在新店火車站坐火車是很快就可以到達的。但是,這么多年來,耿家畈人集體沉默,沒有一個人告訴他。僅僅是為了把他留下來,大人小孩兒見了他,一口一聲叫他“八斤八斤”地尋開心嗎?
十四
幾個月后,陳八斤在葉太婆的精心照料下,可以下地走路了,但一時半會兒還不能下地干農(nóng)活。從前他就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干過農(nóng)活,現(xiàn)在有了借口,以后再也不用正兒八經(jīng)地去干農(nóng)活了。
這要歸功于他自己的縱身一躍。陳八斤跳火車的壯舉,徹底打敗了耿家畈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人們現(xiàn)在見著了陳八斤,再也不問他,八斤,你啥時回萼城當工人?因為他們都意識到那是農(nóng)村人的淺薄無知。你們這些高傲自大的農(nóng)村人,有誰能像陳八斤那樣懂得自卑,懂得隱忍?又有誰能像陳八斤那樣決絕,無視生死?
陳八斤算工傷。經(jīng)我父親動員和提議,生產(chǎn)隊作出決定,即使他不上工,照樣給他記滿分,將來老了,還可以吃五保。這就意味著耿家畈有勞動能力的人,將來都是陳八斤名義上的兒女,是要共同負責他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這等好事落在陳八斤的頭上,照說應該高興才是。陳八斤不是一直為吃穿發(fā)愁嗎?雖然他還沒有到老年孤獨,餓死凍死家中的那一步,但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早就為他考慮好了。
可是陳八斤不買這個賬。他口里什么也沒說,卻用具體行動拒絕了耿家畈人的好意。
一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我母親起床喂豬,發(fā)現(xiàn)陳八斤家的大門洞開,廳堂中間散放了成捆成捆的柴火。我們這兩家的老屋,是木結(jié)構(gòu)土磚墻,在廳堂上方的橫梁上,鋪設(shè)有一層木板,既可以防塵,又可以當作暗樓。因為暗樓空間低矮,采光不好,一般用來存放柴火和小件雜物。我母親抬頭一看,陳八斤家廳堂上方的樓板不見了,幾根橫梁也不翼而飛。我母親慌忙跑回家告訴我父親。我父親跨過柴火,來到陳八斤的睡屋,揭開被子一看,里面有一張紙條為證:我走了。再見,耿家畈。字居然寫得方方正正,標點符號也對。我父親悵然若失,嘆了一口氣說,一個心不在耿家畈的人,終究是留不住的。
紙條在趕來看熱鬧的人手中流轉(zhuǎn)。人人都說,想不到八斤還會寫字。嘖嘖嘖。這個嘖嘖聲里,夾帶了唾沫,夾帶了不屑,夾帶了鄙夷……紙條傳到了葉太婆手里,葉太婆是個“睜眼瞎”,并不識字。她問旁邊的人,寫的啥?旁邊的人說,寫的字。葉太婆對這樣的回答同樣鄙夷,她哼哼說,寫字算個啥,八斤還會寫文。眾人頓時來了興致,八斤還會寫文?寫的什么文?葉太婆煩了,又哼哼說,不告訴你。
葉太婆越不說,我父親越擔心。陳八斤拖著病殘的身體能去哪兒呢?唯一的可能就是萼城,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他在半夜偷偷拆除樓板,抽掉橫梁,肯定是換了車票錢,回萼城去了。我父親本來可以到此為止,但他大腦中的宗族觀念,催促著他朝新店火車站的方向拔腿就跑。想都不用想,是新店火車站的綠皮火車啟迪了陳八斤的心智,激發(fā)了他回家的欲望。
新店火車站是個小站,每天路過的火車屈指可數(shù),況且有些火車并不???。我父親站在寂寞的站臺上發(fā)完呆,拍拍屁股回了家。他的屁股上并無灰塵。我母親見我父親垂頭喪氣地回來,責備說,你像陳八斤一樣摔壞了腦殼。找啥找?這種人死在外面不要我們收尸,那是我們的福氣。
想要擺脫陳八斤這個全村人的累贅嗎?耿家畈人允許,但國家不允許。那時候,國家對盲流人員的管理并沒有放松,執(zhí)行戶籍制度仍然嚴格。幾個月后,陳八斤衣衫襤褸,又回到了耿家畈。耿家畈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干了啥。陳八斤對自己的行蹤和行為,也守口如瓶,從不對人說起。從這以后,人們對他有了戒心,過去給他記滿分、吃五保的承諾,也因為他離家出走,被視為自動放棄。陳八斤也不計較這個,只是和全村人又拉開了距離,唯獨對我一如既往地友好。他回村后的第一眼見到我就問,陳小飛,你最近的學習咋樣啊?我說,還行吧。
那個時候,國家恢復高考制度沒多久,我想來年去考試,看能不能考上大學。
陳八斤用肘拐子拐了一下我,示意我跟他到屋里去。我疑惑地望著他,發(fā)現(xiàn)他黑乎乎的嘴洞里缺了兩顆門牙,可以肯定不是在火車上摔掉的,一定是在外面被人打落的。由于嘴巴不關(guān)風,他說話盡可能地使用了一些簡潔的詞匯。他說,你來,你來。
我跟他走進了那個凌亂不堪的老屋,他從骯臟發(fā)霉的枕頭底下,抽出兩本書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一本是《死魂靈》,另一本是《青春之歌》。書的封面完好無損,內(nèi)頁有翻動的痕跡,七八成新的樣子。這種書只有在城里才能搞到,陳八斤期許地望著我,等我一句感謝的話。我卻警惕地問,你回萼城了?他說,沒有。他又解釋說,我已經(jīng)回去過一次,死過一次,還回去干嗎?找死嗎?我繼續(xù)追問,那這書是哪來的?他說,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書是我送給你的,看了不用還。
那陣子,我已經(jīng)聽我母親陸續(xù)說過,陳八斤是個“殺皮子的”。這書來路不正,再說我正在準備高考,也沒有時間看這種閑書。于是,我把書丟在他的床頭上,掉頭就走。在我快要跨出門檻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那個鉛筆盒,扭頭盯視他,質(zhì)問他。那個鉛筆盒也是你偷來的嗎?
陳八斤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耷拉著腦袋,久不吱聲。我乘勝追擊。咋了?你不敢回答我的話是嗎?是不是心虛了?陳八斤囁嚅道,你們老師是怎么教育你的?這么不懂禮貌,我是你八斤叔。我虎視眈眈。八斤叔?你配嗎?他的呼吸頓時粗重起來,豁牙的露風處,傳出了“啊啊”的怪聲,兩股鼻涕都快順著豁開的牙縫流進肚子里。他使勁地去揪又紅又大的草莓鼻,仿佛只有揪掉了草莓鼻,才能從根本上阻止這不爭氣的鼻涕不再到處亂流。
我說,真惡心!
這以后,陳八斤每次見到我,都要彎出一截路來,像極了一條夾著尾巴貼著墻根行走的老狗。再以后,我聽我母親說,陳八斤又跑了,這個全村人都豢養(yǎng)不家的野狗,去外面的世界撒歡了??墒牵涣硕嗑?,他又會夾著尾巴回到耿家畈。如果哪天他不高興了,又會在某個清晨,村里人醒來之前,再次失蹤。在這樣頻繁的失蹤、頻繁的回歸當中,陳八斤為了籌集路費,幾乎抽掉了老屋所有的橫梁、椽子和檁條,甚至賣掉了唯一的一口鐵鍋。
到了20世紀80年代,人口可以自由流動了。如果陳八斤是個正經(jīng)人,他隨便在什么地方,隨便做個什么事情,也不至于沒有飯吃。然而,他在外面的形勢一片大好中,又一次回到耿家畈,并放言說再也不離開耿家畈了。陳八斤這一次回來,不僅沒飯吃,甚至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因為那幢祖?zhèn)鞯睦衔荼凰约浩茐膰乐?,在他回來的前夜,又遭雷電暴雨的襲擊,終于轟然倒塌,成為一堆被雨水泡脹的泥土。
十五
我父親跑上跑下,為陳八斤申請了一筆農(nóng)村貧困戶危房改造資金,在老屋的地基上,修建了一幢三十多平方米的新房。這個新房雖說是紅磚紅瓦,但又矮又小,突兀地豎在我家大門口,竟像釘子一樣扎在我母親的眼里。她原來的想法是,陳八斤的老屋坍塌后,如果他永遠不回來,那完全可以把那個亂土堆鏟掉。這樣,我家的門前場地就擴大了兩倍,將來還可以為我另建一幢新房。現(xiàn)在,陳八斤的新房不僅有礙觀瞻,還成了我母親的心病。
她經(jīng)常找些由頭來,把我父親和陳八斤一起罵了。一日,我的一雙破雨靴不見了。我母親便在我的面前開罵說,遲不丟早不丟,偏偏“殺皮子的”一回來就丟。若不是你爹吃里扒外,里應外合,咋會這么巧?
第二天早晨,我發(fā)現(xiàn)我家門口,悄悄擺放了一雙雨靴。正是我的那雙雨靴,破口的地方已被人修補好了。
誰幫我修好了雨靴?直到不久以后,我看到陳八斤身背一只小木箱,走村串戶幫人修鞋補鞋,才認定我那雙雨靴一定是他所為。陳八斤回村后,農(nóng)村已經(jīng)分田到戶,實行了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陳八斤很早就在耿家畈落了戶,生產(chǎn)隊按政策也給他分了責任田,但他一天都沒種過,田里長滿了雜草。在流浪的日子里,陳八斤學會了修鞋補鞋,他靠幫人修鞋補鞋維持生活。
陳八斤的草莓鼻也不是白長的。每當社會面臨轉(zhuǎn)型的十字路口,他又大又紅的鼻子總能嗅出一點特別的氣息來。最早是農(nóng)村人生活條件苦,一雙膠鞋、雨靴直到穿爛了,也舍不得扔掉,這就給陳八斤提供了吃飯糊口的機遇。雖然補一雙鞋從一角錢到五角錢不等,但一個月下來,總能掙上數(shù)十塊錢,也不至于餓死。后來,農(nóng)村人生活條件好了,沒人愿穿補過的鞋,陳八斤失去了市場。但他又很快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人正在追求生活質(zhì)量。過去,農(nóng)村人吃水是在堰塘里擔水吃,既勞累,又不衛(wèi)生?,F(xiàn)在有些家庭開始在自家院子里,或在門前掘一口水井,提取地下水作為生活用水。陳八斤抓住這個機遇,幫別人掘井,既能混口飯,還能掙工錢。他的工錢好商量,百元一天不嫌多,十元一天不嫌少。這樣的態(tài)度,除了在耿家畈,在別的村莊很受歡迎。農(nóng)村人喝上了純凈的地下水,并不滿足,他們要的是甜甜蜜蜜的幸福生活。特別是夏天,哪是喝一口地下水能夠解渴的,必須吃西瓜。
家家戶戶丟了麥子、水稻和棉花,都去種西瓜,那不可能。而且,他們也沒有種西瓜那個技術(shù)。但陳八斤有那個技術(shù),不知哪年何地,他在流浪的路上學會了幾種技藝,并且?guī)Щ亓宿r(nóng)村,正在改變著農(nóng)村人的生活。不過,陳八斤的舉動讓人匪夷所思,又啼笑皆非。他不在自己的責任田里種西瓜,卻跑去鄰縣租地種西瓜。這個事情,簡直把我母親笑得直不起腰來,笑得眼淚飛起來。
我母親說,陳八斤的腦殼脫臼了,真是天生的一個“苕貨”。臨了,她又夸我說,一百個“苕貨”也比不了我家小飛,瞧我家小飛,將來肯定能上大學。
十六
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即將去外地讀書。我是耿家畈的第一位大學生,自然受到了全村人的熱捧與愛護。生產(chǎn)隊長用集體提留款給我買了一個大紅塑封的日記本,扉頁上寫著“祝陳小飛同學學習進步,前程遠大”。他還要求全村三十多家戶主在日記本上簽了名,以此鞭策與提醒這些家長及其子弟。不會簽名的戶主請人代簽,沒有孩子讀書的家庭也要簽。目前沒有人讀書,不等于將來不出現(xiàn)個讀書人,誰不羨慕書香門第,金榜題名呢?
陳八斤在鄰縣種西瓜,他既不知道我考上了大學,更不知道我何時離開耿家畈,直到全村人把我送出村口,他也沒有露面。為了彌補這個缺憾,我父親一定要我把那個日記本拿出來,堅持由他自己代替陳八斤在上面簽名。我父親的理由是,陳八斤也是本族一個門戶,他對本族五百年以來出現(xiàn)的第一個中榜書生,不該如此失禮,甚至忽略不計。
其實,我有我的看法。從陳八斤第一次給我送鉛筆盒起,到后來給我送小說,他一直放低身份,給予了我足夠的重視。他本該是一個勤學的少年,一個奮進的青年,應該有一個還算過得去的中年和晚年。但他走了彎路,他后悔了,在過去的一段時間里,似乎對我有過一種寄托。而我年少不諳世事,不僅不給他面子,反而戳傷了他的自尊心。
在那個求學路上,我高興不起來,內(nèi)心有了像秋天一樣的悲涼。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陳八斤。
四年后,我大學畢業(yè)回原籍工作。報到前,我回家探望父母,也再次見到了陳八斤。我很吃驚,陳八斤的家里竟然有了人間煙火氣。
我母親神神道道地對我說,你不知道嗎?你四年不在家,當然不知道了,陳八斤在鄰縣種西瓜,搞上了別家的女人。那女人真不要臉,跟他私奔回了耿家畈。
我好像不怎么相信我母親,她說的未必是事實。為了打探究竟,也為了表達當年的歉意,我走進了陳八斤的低矮小屋,果真見到一個缺了右邊耳朵的女人。我客氣地對她說,你好。她把頭倒向右邊,突出一只左耳來注意傾聽??赡苓€是聽不太清楚,她嘴里含混著,說了一句什么。我只好朝她點頭微笑了一下,她卻朝我搖頭傻笑了三聲。原來跟陳八斤一樣,她也是個“苕貨”。
陳八斤見我回來了,一時不知所措。他用一只擤完鼻涕的手,要去給我倒水喝。我說不喝不喝,趕緊遞給了他一支蘭州煙。陳八斤雙手接過香煙,迫不及待地點燃,猛吸一口,從那個更深更黑的嘴洞里,幽幽吐出一句讓我吃驚的話來。蘭州,我也去過。
我瞪了一眼,內(nèi)心很佩服陳八斤。他的人生天涯多么遼遠,多么富有挑戰(zhàn)性。這個,你不能用得與失來衡量,倫理與道德去苛求。不說耿家畈,就是祭出全中國的死魂靈,生前有幾個能比陳八斤走得更遠?
十七
陳八斤的故事十天八夜也說不完。在家期間,我從眾說紛紜中慢慢剝出一個頭緒,整理了一個大概。
那個傻女人姓甚名誰?戶口簿上是咋寫的?何年何月何日出生?在哪里出生?她自己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在夫家,人們都叫她“珍娃子”。講故事的人還說,陳八斤第一次外出流浪,并沒有走多遠。他還沒有走出本縣,拆屋賣木料的錢,就已殆盡。后來,他暈頭轉(zhuǎn)向轉(zhuǎn)到鄰縣,陰錯陽差地來到了珍娃子家的大門口。陳八斤是個男人,不可能像外省女人那樣,以乞討為生。他的內(nèi)衣口袋里還剩下一樣東西,那是一張“叁市斤”面值的全國通用糧票。這張糧票最早的主人是外省女人。外省女人潛逃的前夜,陳八斤似乎有所察覺,他偷盜了她貼身藏著的,關(guān)鍵時刻能救全家性命的一張全國糧票。到了第二天早晨,陳八斤卻用了多于糧票面值幾倍的糧食,為母子四人煮了一鍋米飯,而他自己竟然舍不得吃。這也就是我母親所說的,陳八斤“腦殼脫臼”的有力證據(jù)之一。但從來沒有人想到,是不是陳八斤良心發(fā)現(xiàn),或是他根本就沒有機會把偷盜的糧票再退還回去,他只能選擇加倍補償。
陳八斤拿了外省女人的糧票,要換珍娃子家里的一碗米飯。珍娃子給了一碗米飯,陳八斤仍然不滿足,還要一碗水。珍娃子不認識糧票,也就沒有接過他手中的糧票。不等陳八斤喝完水,她拿起掃帚要趕他走,嘴里還嘟囔半天。陳八斤后來聽懂了,說你還不快走,待會兒她男人回來要打她。陳八斤仔細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她那時還長著兩只耳朵,而且耳垂飽滿,一臉旺夫相。再仔細一看,女人的眼里有深重的憂傷,手臂有陳舊性的淤青。陳八斤明白了,這是一個值得同情的女人,有朝一日,我得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你以為陳八斤荒了自己的田,種了別人的地?他還沒有傻到那個程度。以后的每年,陳八斤總要選擇在農(nóng)忙季節(jié)逃離耿家畈,一來是為逃避勞動,二來是去幽會女人。等到農(nóng)村改革開放后,他干脆跑到鄰縣去,在珍娃子的村里租地種西瓜。陳八斤種西瓜有個絕招。別人種西瓜是先將種子放在水中浸泡一夜,然后點種在施足了底肥的土壤里,覆上農(nóng)用薄膜,等種子發(fā)芽,長成幼苗,再移栽到瓜田里。陳八斤不是這樣。他像母雞孵蛋,將浸泡好的種子裝在一只小布袋里,貼在懷里,二十四小時從不離身。七天七夜后,他打開布袋,黑色的種粒冒出了針尖一樣大的小白點。這叫催芽,他把催好了的芽,小心翼翼地放進營養(yǎng)缽里,一個營養(yǎng)缽就是一顆幼芽保命續(xù)命的溫床。這叫育苗,等小苗長出了兩片橢圓形的葉子,再擇日栽種在一垅一垅的瓜田里,給瓜田覆上地膜,在地膜上開出無數(shù)個小小的天窗,讓無數(shù)個瓜苗露出小頭來,去沐浴陽光,去享受雨露。田間管理期間,陳八斤吃住在瓜棚里,也在瓜棚里和那個女人茍合,那是兩個半癡半傻的男女最快樂、最自在的時光。陳八斤種的西瓜遠近聞名,陳八斤和女人的故事家喻戶曉。這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兩個人不明不白,都帶著刀傷逃回了耿家畈。珍娃子在半道上一摸,腦袋上只剩下了一只耳朵。
我父親見陳八斤帶回一個傻不拉幾的女人,當即表示強烈抗議。他說,八斤,你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沒有能力養(yǎng)活這個女人的。想想吧,你都黃土埋到半腰了,難道非要找上一個陪葬的?
一向低聲低氣的陳八斤顯出少有的慍怒,他大聲喝斥我父親。我的上次婚事,你問過我嗎?我同意過嗎?這次是我自己做主的事情,需要你同意嗎?你是什么人?憑什么代表我爹管束我一生?就是我真正的爹,也不過是混碼頭的一個流氓,他照樣管不好自己,還不是被別人管教約束?
我父親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半天才說,我是為了你好。
陳八斤又去摸自己的鼻子,摸出一坨鼻屎,還拿眼看了一下,再狠狠地彈射在地上。算了吧,你拉倒!
我母親氣哭了,拉來葉太婆評理。葉太婆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一雙小腳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顛來顛去,步步讓人心驚。她需要用一根龍爪槐樹枝做成的手杖,才能勉強撐起一副干癟的身軀。她的雙手順著手杖往下滑,屁股往我家門檻上一落,坐定后說,我的眼力越來越差,看人和看畜牲都是糊的,怎么曉得你們兄弟伙誰對誰不對呢?
我母親沒有料到葉太婆翻臉像翻書,她寵溺陳八斤就像寵溺一只家犬,就是一只家犬也不得反咬主人一口吧。我母親奪過手杖丟在一旁,哭著跑開了。她從村東跑到村西,從村南跑到村北,繞村一周,見人就罵陳八斤。說他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說他是犢子踢牛婆,恩將仇報。
十八
休息了幾天,我收拾行李,準備去萼城上班。我大學學的是冶金專業(yè),畢業(yè)分配在萼城鋼鐵廠。我的崗位應該是生產(chǎn)技術(shù)員,或者是產(chǎn)品檢驗員,也是耿家畈人常說的“去萼城當工人”。我突然想起陳八斤的那個夙愿,深感不安,仿佛是我冒名頂替了他的工作。我又想起我家地窖里還藏有陳八斤送給我的鉛筆盒,又有了一絲欣慰,仿佛我這一去,就是肩負了陳八斤后半輩子的使命。
我下到地窖,想帶走那個鉛筆盒,卻發(fā)現(xiàn)它爛在了泥土里。盡管地下只殘留了一小塊鐵末銹斑,但那個風景,早已印在了我的心里,從未消失,并且越來越清晰。
我朝新店火車站走去,中途路過一塊農(nóng)地,看見陳八斤和珍娃子正在勞作。心想,陳八斤終于老老實實當了一回農(nóng)民。
他們種的是一大片紅薯,就是我母親口中的紅苕,俗稱“苕貨”??耧L下,紅薯的藤蔓像大海起伏的波浪,綠色的浪底,紫色的浪尖,在大地與天際之間翻騰奔涌,像極了一幅攝人心魄的油畫。陳八斤在打枝,他拿了一根雜木長把的鐵耙,在藤蔓間使勁舞動,將過密和徒長的枝葉打斷薅掉,以減少養(yǎng)分的消耗。珍娃子跟在后面整枝,她將紅薯藤伏地的一面翻卷過來,順成一個方向,讓陽光也能光顧到葉片的背面。這樣,無數(shù)個心形的葉子,被珍娃子翻動,仿佛敞開了心扉。它們在陽光下熠熠閃光,讓我有了莫名的感動。
珍娃子勞動的時候,是彎著腰的??赡苁情L時間彎腰,她需要隔一段時間直起腰來,站在農(nóng)地中間喘息。她挺腹叉腰的樣子,讓我覺得她就是一個孕婦,一個老年孕婦。珍娃子少說也有四五十歲吧,比陳八斤還要顯老。
珍娃子蹲在地上吐了,陳八斤趕緊跑過來,輕輕拍打她的后背,似乎是在安慰她。我笑了。真心希望他們從此有了自己的孩子,祝愿他們的孩子將來前程似錦。
我沒有和陳八斤,還有珍娃子打招呼,悄悄地從農(nóng)地一側(cè)走過。陳八斤發(fā)現(xiàn)了我,他丟下珍娃子,獨自拄著長把鐵耙,站在藤蔓中間,默默地看著我走遠。
徒步了半個小時,我看見了“新店站”三個紅漆水泥字,以及站前平行鋪開的鐵軌。那是一架放倒在大地上的天梯,方便那些尋夢的人能順利到達夢想的天堂,并沿途觀賞無數(shù)個未知的風景。我跨上鐵軌,朝新店火車站跑去。
到了萼城,到了工廠,人事科把我分配到了煉鋼車間,我是一名取樣工。聽師傅說,眼前這爐子里的鐵水溫度高達一千六百多度,渣口附近的溫度少說也有兩百多度。倒爐時,我穿戴厚重的防護服和防護帽,手端沉重的樣瓢,從鐵水里快速取樣、測溫,還要負責送樣化驗,再將結(jié)果向煉鋼工報告。遇上停爐檢修,還得負責出渣清灰,把自己搞得像個從火葬場走出來的活死人。時間一長,我才知道取樣工就是一個打雜的,是廠子里最低級的工種。最讓人難受的是,整天都得聽從煉鋼工的吆五喝六,稍有遲疑,他就會跳起腳來罵你,你想當“無影鬼”啊?被紅通通的鐵水淹死,然后化作一股青煙飛走,連個影子都找不到,想想都可怕。我時常想,如果陳八斤知道了我現(xiàn)在的境況,他還愿意“回萼城當工人”嗎?他到底是沒有嘗過在萼城當工人的滋味啊。
我有些失望,有時真想回到耿家畈去,當一個自由自在的農(nóng)民。
沒過多久,我父母親突然來到萼城。我以為他們察覺到了什么。按照他們的想法,寧愿我在萼城當個“無影鬼”,也不愿我回耿家畈當個農(nóng)民。他們一生引以為傲的資本,大概就是我這個萼城的工人身份吧。
我父母親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他們是來看病的。原來,我父親近來大便帶血,時有腹痛和低燒,他懷疑自己得了痔瘡,直到有一天便中血流如注,才引起我母親的重視,非要拉他來萼城看病不可。我母親說,在來萼城的火車上,你父親像一頭犟牛,還要學陳八斤的樣子跳車回家搞生產(chǎn),命都沒了,拿啥搞生產(chǎn)?說完,她嚶嚶地哭了起來,又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開始叫罵陳八斤。若不是當年他在我們的床上拉了一泡騷尿,你父親能落下今天這個下場嗎?晦氣!
我父親搖了搖頭,嘆口氣說,都幾十年了,瞎扯!
我母親說,就是,陳八斤就是個喪門星!
當天,我請假帶父母親去了萼城人民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是,我父親患了直腸癌。接下來就是住院手術(shù),術(shù)后化療、放療,前前后后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第一階段的治療結(jié)束后,是我陪父母親回家的。全村人聞訊趕來,拉著我父母親的手,說了不少安慰的話。葉太婆拄著手杖站在人堆里,一點也不顯眼,但她的哭聲很特別。她是真的哭了。她說,惡鬼纏身,像大侄孫子這樣的好人善人,咋會得這種歹病呢?
我注意到人群里沒有陳八斤,也沒有珍娃子。我猜想,他大概是恨死了我父親。
十九
不承想,厄運卻降臨到了陳八斤自己的頭上。但我母親的說法是,這是陳八斤應得的報應。
這一年,珍娃子果真懷孕,預產(chǎn)期就在冬天。那個夜晚,她痛苦的喊叫聲過于夸張,有明顯的炫耀的痕跡,像是向所有的耿家畈人示威一般。他們是真正的夫妻,是血乳交融的母子,是一脈相承的陳氏后代,是和你們?nèi)鄳羧思乙荒R粯拥恼郊彝ァ?/p>
這個似哭似訴,偶爾低嘯、偶爾爆發(fā)的聲音,最早傳遞到了我家。我父親拖著病體要起床去看個究竟,被我母親制止了。你一個大老爺們,湊個啥熱鬧?直到后半夜,我家的大門被陳八斤擂得咚咚響,再不開門,那個死八斤一定會拿頭撞翻的。
陳八斤在大門外拖著一副哭腔。哥,求你了!嫂,求你了!珍娃子快生了!
想來也是,陳八斤的血緣離我家最親,陳八斤的家離我家最近。他不求我父母親還能求誰去?求葉太婆嗎?可葉太婆很老了,還住在村后。
我母親隔著大門說,八斤,不是我說你,你哥有事你不來,你家有事你就來,是不是我們虧你欠你啥的?幫你一生,沒落半點好,還要幫嗎?
門外,陳八斤死活不回話,只是一個勁兒地擂門。
我母親實在忍不住了,說,那你去把葉太婆也請來,或許她管用。最不濟,也可以給我作個證。別以后“狗臉不長毛,甩臉不認人”。
大門外的腳步飛跑而去。我母親慢吞吞地起床穿衣,然后坐在黑暗里,等待陳八斤的再次邀請。
小腳老女人遇上黑燈瞎火,葉太婆是被陳八斤背來的。一到前屋,葉太婆麻利地從陳八斤的后背上溜下來,手杖一丟,一腳邁進了里屋。她揭開蓋在珍娃子身上的一床臭被子,露出她的下半身,用手在那個地方探了探。然后吩咐我母親說,嵇姑娘,備紙、燒水。葉太婆說的備紙,是要我母親準備好幾刀揩血的衛(wèi)生紙。她說的燒水,是要我母親去灶屋燒一盆給嬰兒沐洗擦身的熱水。這些,我母親都明白。她朝陳八斤高喊,紙呢?買紙了嗎?陳八斤慌慌張張地回答,啥紙,解手紙?我母親瞪了他一眼,從柜子里翻出幾件舊單衣丟給葉太婆。拿這個當紙用吧,比紙軟和。說完,自己去灶屋燒水去了。
葉太婆斜坐在珍娃子的身邊,一邊摩挲她的肚皮,一邊開導她說,你肯定是生過娃子的人,從前是咋生的,現(xiàn)在就咋生。吸氣、憋氣、用勁、再用勁,像拉屎一樣,把娃兒拉出來!
葉太婆是真的老了,她的判斷正確,但結(jié)論錯誤。珍娃子確實是生過孩子的人,但她現(xiàn)在是高齡高危產(chǎn)婦,生娃兒不像拉屎那么簡單。她從掌燈時分開始破水,前后折騰了六七個小時,嬰兒卻卡在那里,不能順利娩出。
珍娃子躺在一攤血水里,開始的呼叫聲一浪高過一浪,最后只得煙熄火熄。那個驕傲的示威的聲調(diào),現(xiàn)在擱在了兩片嘴皮子上,一張一合,無聲無息,像一條半死不活的魚。陳八斤抱著珍娃子,嚇得六神無主。他一會兒對珍娃子說,挺住??!一會兒又問葉太婆,咋辦???葉太婆此時也慌了神,她急得大喊,快去公社請醫(yī)生!陳八斤起身就跑,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陳八斤跑出很遠,身后傳來了一聲嬰兒的啼哭。突然的高亢,讓他一激靈。他本想轉(zhuǎn)身回去看看,但轉(zhuǎn)念一想,孩子生出來就好,救大人要緊,于是飛奔向前。
陳八斤請的醫(yī)生天亮才到,他摸了珍娃子的脈搏,翻了珍娃子的眼皮,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再去查看嬰兒,嬰兒也死了。
葉太婆問我母親,嵇姑娘,你都看到了,我還伸手摸了摸,是個帶把兒的種,明明哭得嘹亮,怎么我一轉(zhuǎn)身,就丟了呢?
我們那兒,嬰兒夭折了,稱為“丟了”。
我母親說,我也是說,怎么說丟就丟了呢?真可惜,是個傳宗接代的男娃子。
葉太婆和我母親你望我、我望你,最后都擦了一把眼淚。
葉太婆的眼淚是意味深長的,她似乎是要說服自己和我母親,這孽子本不該來。人家是有丈夫的,丈夫還活著,跑來跟你生個娃兒,這算哪門子事兒?你配嗎?你養(yǎng)得起嗎?
這個事發(fā)生后,我母親唯一一次沒在人前人后再說陳八斤的不是。從這天起,葉太婆的眼睛也突然失明了,她轉(zhuǎn)動白晃晃的眼珠,逢人便說,我眼睛長翳子了,啥也看不見。
珍娃子下葬那天,耿家畈來了一群人。打頭的是個三9nO6h05P83eIlj7kvCGXuriVOzxY1XvlqNpQ9X005bI=十歲不到的年輕人,據(jù)說是珍娃子與原配所生。村里人議論說,人家是來索命的,這回陳八斤吃不了兜著走。但年輕人只對陳八斤提了一個要求,讓他把母親帶走。陳八斤不敢作聲,內(nèi)心卻明白年輕人的良苦用心,他是一個孝子。
陳八斤和珍娃子被人追殺、逃回耿家畈后不久,年輕人在夜晚偷偷來過耿家畈,苦苦勸說陳八斤放過自己的母親。陳八斤答應了。年輕人在武漢做生意,是個不大不小的老板。他沒有把母親送回老家的父親身邊,卻把母親帶到了武漢,好吃好喝好穿招待她。然而,珍娃子在武漢住了不到一個月,自己一個人又偷偷找回了耿家畈。她是乘車,還是步行?沒人知道。她到底想個啥,圖個啥?也沒人知道。人們就知道,這個珍娃子非要守著陳八斤這個窮光蛋不可。
現(xiàn)在珍娃子不在了,把靈魂交還給她的兒子,天經(jīng)地義。
年輕人指揮來人將母親的靈柩搬上了運輸車,又吩咐來人送給陳八斤一包東西。然后點燃一掛十萬響的圓盤鞭炮,在震耳欲聾的脆響中絕塵而去。待硝煙散盡,陳八斤還直呆呆地站在一堆鞭炮炸碎的紅紙屑里。他遲疑了一下,快速打開紙包,是兩條蘭州煙,還有三千塊錢。陳八斤的一雙爛眼泡頓時放出光芒,嘴角的哈喇子直流。他興奮地說,我有煙了,我有錢了!
看熱鬧的人回過神來,都嗤之以鼻。陳八斤早前傻,現(xiàn)在還瘋。誰說他又傻又瘋呢?陳八斤記起來了,家里還有一具死尸。他把嬰兒的死尸裝進一個黑陶罐里,放進谷米河里。河水晃晃蕩蕩,把黑陶罐慢慢吞進了河底。
二十
我知道珍娃子去世的消息,是半年以后。那是陳八斤人生的至暗時刻,也是我人生遭遇的第一個低谷。我原本就不想干取樣測溫、出渣清灰這樣的粗活,后來連這樣的粗活也不要我干了。工廠效益不好,煉鋼爐停產(chǎn),我成了畢業(yè)就失業(yè)的人。在等待再分配的日子里,我回到耿家畈,陪病中的父親聊天散心。
我父親說,人總是要死的,誰能不死呢?我不怕死,只是放心不下你母親。
我認為我父親的話里隱藏了深意,我不敢追問下去,也不敢讓父親說下去。我們父子各懷心事,扯些閑篇。
我父親說,扶我起來,去看看你八斤叔吧。
那時候,我父親經(jīng)過體內(nèi)腫瘤切除、直腸改道手術(shù),以及術(shù)后幾個周期的化療放療,身體非常虛弱,特別是肛周晝夜不間斷的隱隱作痛,加上腹前吊掛一個便袋,讓他的生活質(zhì)量和精神狀態(tài)很差,一個老年男人的自尊心,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他自認為來日不多,整天耷拉著腦袋,不愿見村里人。他能主動去見陳八斤,說明他臨死都對陳八斤放心不下,或者要為我母親彌補什么,贖免什么。
時至初夏,氣溫抬升。我們都穿襯衣、汗衫的季節(jié),陳八斤卻穿了一件薄棉襖。
我父親問,八斤,你病了嗎?
陳八斤說,沒病。
沒病你穿啥棉襖?
我在育種。
打開棉襖,陳八斤的前胸和后背掛滿了黑色的小布袋,每個小布袋里都裝滿了西瓜種子。由于這些種子被水浸泡過,現(xiàn)在又被陳八斤的體溫蒸發(fā),隱隱約約都在冒著熱氣。
我父親看到這個情景,有些悲哀地說,你還要種西瓜嗎?
陳八斤低頭說,還種。
有地方種嗎?
有地方。
哪地方?
遠地方。
我父親自責地搖了搖頭,慚愧地說,八斤,是我沒有把你照顧好。
陳八斤聽了這話,莫名地緊張起來。他退到床鋪前,有意拉扯了一下棉被,然后一屁股坐上去,把棉被壓實壓牢。仿佛是有什么秘密不想被我父親發(fā)現(xiàn),這充其量也就是小孩子的把戲,瞞不過我父親。我父親順手一揭棉被的另一頭,露出了半床鋪的全國糧票。
哪來這么多的糧票?我父親詫異地問。
陳八斤淡漠地說,換的。
拿啥換的?
拿錢換的。
你把珍娃子兒子給你的錢都花完了?
花完了。
你要這個糧票干啥?
收藏,將來賣個大價錢。
我很可憐陳八斤對投資收藏的認知,更同情他內(nèi)心深處那個隱秘的過往。于是說,八斤叔,這種糧票當年的發(fā)行量很大,現(xiàn)在都停止流通了,將來也不會值錢。你上當了,是誰賣給你的?我去幫你把錢要回來。
陳八斤說,怎么會呢?存上幾十年,將來肯定值錢。
我糾正道,存上一百年也不行。再說,這花花綠綠的廢紙,將來你留給誰呢?
陳八斤說,留給你。
那一刻,我的鼻頭一酸,也有一些鼻涕想要流下來。我連忙用手指捏住兩側(cè)鼻翼,往上推了推。我一把拉起我父親,說,我們回家吧。
二十一
我決定帶我父親去旅行。這是他今生第一次旅行,也許是最后一次旅行。萼城就不用去了,我們?nèi)チ顺械隆N抑赃x擇承德,是因為這個城市離北京不遠,重要的是,我知道承德有個木蘭圍場壩上草原,那里有熱氣球旅游項目。
我希望我父親人生的最后時光,能忘卻人間的疾苦,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有一段快樂的行程。我還想尋找少年夢中的風景,放飛殘酷的青春和破碎的心靈。景區(qū)擺渡車將我們帶往圍場,我在下車的一剎那,險些跌倒。
這分明是陳八斤贈予我的風景。
綠地作底,天空湛藍深遠,彩色的氣球飄浮其上,藤籃垂吊之下。我想起我拿著鉛筆盒去問過老師的話,以及老師說過的話,這是什么地方?這是什么氣球?這是印花鐵盒上的一幅圖畫。這是熱氣球??达L景的人,站在吊籃里看風景。
接待我們的人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小伙子,一臉帥氣。他忙著和幾個同事一起給熱氣球充氣、點火,引導我們和其他幾個游客在吊籃里站好,并系好安全帶。他在進行了一番安全檢查、再三交代注意事項后,開啟了我們的天空之旅。小伙子自我介紹說,他叫吳摘星,今天將由他帶領(lǐng)我們上天摘星。白天是不是看不到星星?沒有關(guān)系的,夢想的天空,一定總是會有星星出現(xiàn)在我們的心里。
他饒舌的導游詞,讓我吃了一驚。我記起了那個叫摘星的四歲小男孩,他搗爛了我家的燕子窩。這個叫吳摘星的小伙子,會不會就是當年的那個小男孩?他們?nèi)绱讼嗨疲秩绱诉b遠。吳摘星穿著大紅色的飛行服,后背印著“中國航協(xié)飛行員”的字樣。他沒有注意我,即使注意到,也未必能認出我。他的一只手指向下前方,另一只手緩緩拉動氣門,熱氣球在徐徐上升的同時,把下前方的景致慢慢拉遠、縮小。我在空中俯視草原,整個草原就像一塊碩大無比的草綠色的地毯,那些村莊、河流、湖oxpz//v7opudbt0KJTDIE3hvsQ1nFKuiBZRRSrLFfCQ=泊,則是落在地毯上的花樣圖案。我隱約看到地面牛羊成群,小馬馳騁。我伸出一只手,試著去觸摸懸停在頭頂?shù)囊欢浒自啤?/p>
后來,我有些興奮地問我父親,爸,你感覺怎么樣,是不是很放松?
我父親回答說,上不著天,下不挨地,心里瘆得慌。
我鼓勵他說,爸,這飄忽不定的氣球,說不定能給我們帶來好運呢。
我父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我,那你呢?你的感覺又是什么樣?
我目視遠方,臉色凝重。我說,一跨進吊籃,我的靈魂就飛走了,我仿佛飛去了一個神秘地方,上有個聲音對我說,站好了,別趴下。人世間都在看著你,你是別人眼中的風景,你是生活的幸運兒。
吳摘星鼓著掌說,這位大哥說得真好。今天搭乘我們氣球的所有游客,都會得到護佑。他放下手掌,好像陷入了沉思。一會兒又偏著腦袋說,不對,的確,我們都趕上了好時代。
我白了吳摘星一眼。
在一千米左右的高度,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他。我說,你從小是不是有捅高處鳥窩的愛好?
吳摘星沒有聽出我的話中有話,只是憨厚地一笑。他接著說,天空可沒有什么鳥窩。不過我從小就有飛天的夢想。說起來,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我的兩個姐姐,每人都得到了一個陌生人贈送的鉛筆盒。鉛筆盒上的圖案就是一大一小兩只熱氣球,從那時起,我的夢想就已起飛。不是嗎?你站在天空之上,俯瞰蒼生,一切的苦難都是那么渺小,而前方的風景總會不約而至。
我們的對話戛然而止。是的,我已無話可說。相同圖案的鉛筆盒,陳八斤不止送給了我一個人,至少還送給了吳摘星姐弟三個人。這么說來,陳八斤至少有四個圖案一模一樣的鉛筆盒。那樁毫無喜感的婚姻,帶給陳八斤的多半是屈辱,而他反倒給了別人一種憧憬。那個充滿敵意的小男孩長到現(xiàn)在,仍然把陳八斤稱為陌生人,但他有了陳八斤贈予的鉛筆盒,也就有了痛徹靈魂的領(lǐng)悟,而我呢?
二十二
我父親在七月流火的季節(jié),竟然患了傷風。熱氣球落地后,他在吳摘星的幫助下,一腳剛剛跨出藤籃,就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接著鼻涕直流。他竟像陳八斤那樣去擤鼻涕、推鼻梁。他說他的鼻子堵了,像塞了兩坨棉花。這不吉利。我知道在醫(yī)院里,病人剛剛斷氣,醫(yī)生會在他的鼻孔里塞填兩個棉花球,以防止病菌擴散和傳染。我伸手去摸我父親的額頭,有些發(fā)熱。他補充說,畏冷,還頭疼。
在熱氣球上,液化氣燃燒的火焰高達一兩米,把我和其他游客都快烤成了面包。而那時我沒聽說我父親受不了,我現(xiàn)在知道了他的感知力正在消退,免疫力也在下降。我又想,在外面待久了,有了問題不好應對,看來北京是去不成了。我問我父親,還想去北京嗎?還能堅持嗎?我父親回答,不去也不后悔。
但我后悔。這次陪他出門散心,我自己還有一個小九九。我想去北京那樣的大城市走一走,看看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那個時候,人員流動還不像今天這樣廣泛,可見我的心有多野,這得感謝陳八斤。
吳摘星聽說我父親病了,建議去景區(qū)衛(wèi)生室看看。我父親擠出勉強的笑容,非??蜌獾卣f,不用了,謝謝你。我知道我父親對吳摘星有好感,但我不想拆穿吳摘星,也不想讓我父親為過去的事情陡生感傷。
我會把偶遇吳摘星的事留在心底,今生只告訴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陳八斤。我想對他說,八斤叔,你的鉛筆盒影響了一個人。啊,不止一個人。
我和我父親回到耿家畈,卻再也找不到陳八斤了。葉太婆扶著手杖,枯坐在陳八斤家的門檻上。她一襲黑衣,皺縮且破爛。因為一動不動,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截炭化的烏木。烏木的上端,是污跡百褶的領(lǐng)口處,那里托舉了一顆僵尸人一樣的腦袋,有兩個深邃的眼窩空洞地望著遠方。她真能看到什么嗎?她眼瞎了,耳也聾了,絲毫沒有察覺我已悄然坐在了她的身邊。
她一個人自言自語。我兒八斤,你又去給人種西瓜了?你不該是種西瓜的命,你本是萼城的文曲星。說到這里,葉太婆放聲大笑。笑聲十分恐怖地刺激了周邊的空氣,耳邊就有了一種拿鐵錐子在玻璃平面上劃拉出來的嘯音。我跳將起來,把葉太婆嚇了一跳,她盲目地揮動手杖。
誰?
是我啊,陳小飛。
陳小飛,你個小雜碎!好好的工人不當,跑回耿家畈干啥?
不要以為葉太婆眼瞎耳聾,我的那點破爛事兒想必人人盡知??晌腋赣H卻從未問及,他只當我請假回家,陪他休息幾天。一直以來,在他的眼里,我是全村人的希望,讀了四年大學,怎么會身無一技,還搞砸飯碗,連個陳八斤也不如呢?
我不想敗了我父親的胃口,只對陳八斤十四歲以前的經(jīng)歷有了興趣。我問葉太婆,誰是萼城的文曲星?
葉太婆又笑了,她從枯槁的嘴唇里吹出一團熱氣,吹在我耳邊,我的耳朵就有了癢癢的感覺。
她說多年以前,陳八斤還是萼城小學四年級的小學生。一次,他在年級作文比賽中得了第一名,校長獎給他一只鉛筆盒。這只鉛筆盒后來在全班同學手中流轉(zhuǎn),人人愛不釋手,陳八斤說,我要獎給你們每人一只鉛筆盒。那天晚上,他偷了百貨公司的倉庫,第二天一上學就給全班同學發(fā)獎品。
一整箱鉛筆盒呢,你送給別人,誰又惦記了你?沒人惦記也不對,公安局不是找上門來了嗎?欸,這個小砍腦殼的,萼城待不下去了,就回耿家畈,耿家畈也不待見你,把你逼成了一個半老人。欸,一個無兒無女的孤老,還能去哪里?還能走多遠?
聽完葉太婆的絮叨,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淚。我確信陳八斤送給我的那只鉛筆盒,一定是校長獎給他的那只鉛筆盒。它不是贓物。至于其他的贓物,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不知什么時候,我母親悄悄湊上來,坐在了葉太婆的身邊。她老練地撈起一只像枯藤爪子一樣的手,放在自己一雙弓起的大腿上。葉太婆沒有驚詫,司空見慣地享受這來自我母親的撫摸。慢慢地,我母親的手,也似乎感知了另一只手被歲月石化的過程。忽然,一顆最原始的眼淚從她的眼眶里掉下來,砸在地上,摔成了兩瓣。
嵇姑娘,你哭了?葉太婆面無表情,像是囈語呢喃。
我母親一點也不驚慌。她問葉太婆,您都看到了?
葉太婆說,嗯,我都看到了。
我母親像來時那樣,悄然起身,悄然離開。
我想,我也該走了。我要遠行。動身前,我得向我父親告別。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