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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雪中

      2024-08-01 00:00:00王虓野
      飛天 2024年7期

      我三叔死后,他的尸骨停了三天,拉進火化場,隨即就燒了。那天,頭頂?shù)脑屏殉闪税邏K,很生硬地堆在半空,像隨時要掉下來,我們都說,這天真難看。的確,半死不活的,像枯掉的冬麥田,灰得沒有一點氣色?;鸹瘓隼锊荒苷f死,要說沒了,大概是因為死太悲涼,讓四面燃燒的飛燼找不到屬于它們的靈魂。

      兩年過去了,那個寒冷的冬日,我至今都忘不了。嶸兵跪在骨灰盒前燒黃紙,嘴里念叨:“爹,收紙錢來?!蔽以谒麄冗叄补蛑?,給三叔奠酒,奠完酒以后打開貢品的包裝,丟進火堆里,磕三個頭。嶸兵的眼睛已經(jīng)腫成水泡,哭不出來了,但又扯著嗓子嚎了幾聲。

      我說:“嶸兵,抱上走吧。”

      嶸兵又磕頭,上前抱起骨灰盒,對著他爹的遺像喝了一大口酒,往大門口挪過去。嶸兵有一米八五的大個子,上身裹著一件亮紅色羽絨服,袖子蹭得油亮,他明晃晃地立在雪地里,像是不知道往哪里走。我給火化場交了費用,包括焚燒費、場地費、靈牌和一些其他的用物,管理員大姐問我:“不在這埋?”

      我點點頭說:“得回老家?!?/p>

      大姐拿起茶杯漱了漱口,說:“是啊,回老家,大雪天,不好走?!蔽抑x過她走出大門,嶸兵坐在車后排,車門沒關,他雙腿并著,骨灰盒放在腿上。

      我發(fā)動車子往市區(qū)走,雪下得真大啊,車都擠在路沿上,十多公里路走了一個小時,嶸兵一句話沒說,一會兒看窗外面,一會兒把木頭盒子挪一挪,半個人蜷在座位里,估計是腿壓麻了。

      我說:“嶸兵,盒子放車座上吧?!?/p>

      他低頭,頭頂已經(jīng)白了一半。嶸兵比我小三歲,冬至一過,就四十六了,我們這一批人,歲數(shù)都不小了,嶸兵看起來更老些。他整個身子往下伏,胸口緊貼著盒蓋,睡著了,鼻子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鼾聲,像父親懷里的孩子。

      三天前,我媽打電話來,說三叔沒了。我問,咋沒的?我媽在電話里支支吾吾說不清,說總的就是人年紀大了,小病多,最后走呢,是腦溢血。

      我嗯了兩聲。

      我媽說:“你忙不忙?”

      我說:“還行,疫情反復,公司不好經(jīng)營?!?/p>

      她說:“你得去幫嶸兵,把三叔拉回老家下葬,嶸兵一個人不行?!?/p>

      我嘆了口氣,掛掉電話以后,看著眼前的爛攤子,兩年來,公司裁掉了很多員工,幾乎維持不下去,一批貨壓在庫房五個多月了。有工人堵在大門口,求公司給一條生路,生路啊,在哪里?誰又能撐過這個冬天呢。

      一路上,我打開車窗,往漫天大雪里吐著煙圈,無盡的白壓住了往事,讓人感覺有些恍惚,白得刺眼。

      從1977年,嶸兵出生到今天,他跟著三叔過了。嶸兵生下時,腦子里帶著個腫瘤,有拇指那么大,再后來長成了羊角風,三叔抽了自己幾巴掌,親戚們說,是他酗酒引來的惡果。又折騰了幾年,我三媽始終沒再懷上。三叔就這一個兒子,拉拉扯扯十幾年后,我三媽也死了,爺倆就守著過了這些年。

      三叔一輩子沒種過地,十九歲那年他入伍,在西安當消防兵。幾年兵滿,沒立啥功,就回到老家,進了棉紡廠上班,白天在廠里混,晚上喝酒,每個月能拿十幾塊錢工資,偶爾工廠還能發(fā)點布料糧油,勉強過日子。三叔人精明,他后來跟幾個鎮(zhèn)上的年輕人合伙,在街口做點小生意,把大城市的東西躉來賣,三年五載,掙了點錢,生活好了不少。但嶸兵越長越大,瘤子也越來越重,人更傻了,偶爾犯病時,瘋兮兮的,沒少惹禍。三叔背著行李箱帶嶸兵上西安、北京看病,錢花光了。這病沒法根治,大夫說,只能靠藥物維持,只要不犯病,就這么過吧。

      嶸兵認了命,三叔也認了命,不認命怎么辦呢?三叔指頭縫里捋不出一分錢了,他跟嶸兵說,不管咋樣,咱爺倆得把日子往下過,我不怕,你也別怕。

      嶸兵不怕,有三叔在,他什么都不怕。后來三叔一有點錢,就找四處聞名的神漢算命,偏方歪門都試過,他說,實在不行,上外國看。三叔一輩子要強,不跟親戚們借錢,也不說苦,生了嶸兵以后,三叔一日日老了下去,如今我再想起他的臉,只記得他蓄滿胡子,坐在門檻上抽煙,就那樣,好像一直沒動過。

      天氣預報說,未來幾天都有雪,一下停不住,烏鞘嶺隧道塌了。我跟嶸兵說:“只能過幾天再走,高速上雪大,走不成?!?/p>

      嶸兵鉆進廚房,要給我做點拿手菜,一會兒他套上羽絨服,說要出去買點肉。

      我說:“雪這么大,隨便家里弄點吃就行。”

      嶸兵說:“沒事,就大門口,晚上黃燜羊肉,咱們喝兩盅。”我要陪他一起,嶸兵不讓,轉頭鉆了出去。

      我在屋里來回走,這套房子是三叔置下的,老式裝修一直沒變過,墻壁上的木板已經(jīng)四角綻開,屋里采光不好,暗沉沉的,但三叔把里外收拾得很干凈,隱隱留下燃香的氣味。茶幾上放著三叔的身份證,剪掉了一個角,旁邊是死亡證明,我把火化場的收據(jù)單放進牛皮紙袋里,跟死亡證明摞一塊。嶸兵說,三叔身體一直還行,那天突然跌了一跤,推進ICU就再沒醒來。三叔身上插滿管子,搶救了將近一周,推出來的時候全身浮腫,已經(jīng)咽氣了。嶸兵倒過去,昏了一個多鐘頭,他醒來時,從地上一大跳,推著三叔的平板車,往樓道黑暗的盡頭跑去,在三叔腳邊靠著,到半夜。大夫說,要進停尸房了。嶸兵起身來,說:“我和我爹再說說話。”

      那天夜里三點,三叔躺進冰棺。

      嶸兵從太平間走回家,翻開三叔的電話簿,給我媽打通了電話。他在沙發(fā)上睡了一天,我處理完手頭的事,趕到他家時,怎么都敲不開門。撬開鎖,嶸兵包在被子里,夾著三叔的枕頭,微微地喘著一小口氣。

      我給他戴上呼吸罩,喂了幾片藥,過了十幾分鐘才醒來。他見我又開始哭,上氣不接下氣,我摟著他粗紅的脖子。

      嶸兵說:“爹要回家?!?/p>

      我靠在他旁邊抽煙,說:“回家,回家?!?/p>

      落葉歸根,三叔沒能,嶸兵說,他死了見他爹,他爹要揍他。他爹永遠也想不到,死后會被燒成了灰,連個完整的尸首都沒能落下。

      一陣鑰匙的嘩啦聲,嶸兵回來了,頭發(fā)上堆滿了雪,衣服外殼上流出暗紅色水珠。他右手掛著一只透明塑料袋,里面裝了兩條羊排。

      我說:“買了這么多?!蔽叶兜羲绨蛏系难?,幫他脫掉外套。嶸兵系了圍裙,進廚房,我在門口和他聊天,洗蔥姜蒜。

      嶸兵說:“我爹最愛吃羊肉,怎么做都愛吃,今年快八十了,還能吃多半斤。小時候,只有過年才肯買條羊腿,我去別人家圈里偷羊羔,還被老羊頂了。這下等爹回到家以后,能好好過過羊肉癮?!?/p>

      我說:“以前過年都聚在你們家,整間房子燒得熱氣騰騰,三叔在大鍋里燉羊羔,我們就圍著鍋轉,電視聲音一響,那真是過年了,我們出去雪地里放炮,把人家的麥草垛點著了,后來全鎮(zhèn)的人圍著大火堆,把過去一年的霉病都燒盡。著火那家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是誰點的?!?/p>

      嶸兵說:“他們找不到人,就賴是我,我爹跟他們打架,回來又把我揍了一頓?!?/p>

      我笑起來,想到那時候,我們都只有十來歲,三十多年過去了,卻總在心里為這些往事留了一小塊地方,每當想起來,就冒著騰騰熱氣。說實話,孩子們沒少欺負嶸兵,三叔拿著紅柳條,把鎮(zhèn)上的孩子追了個遍。我們有時干了壞事就冤枉嶸兵,嶸兵也不說話,不辯解,瞪著兩個眼珠子轉,轉著轉著就轉出眼淚。他一哭,三叔就打他,打完以后,又木在后院里喝悶酒。

      那時候的日子并不好過,尤其是三叔家,人們罵嶸兵,拿石頭砸他的后腦勺,再大一點,還說嶸兵偷女同學的內(nèi)衣。就是那一次,嶸兵提著菜刀沖到別人家里,拼了命叫喊,后來摔在花欄里。我知道嶸兵喜歡那個中學女生,他問我,什么叫喜歡?

      我說:“你下面硬邦邦的,那就叫喜歡。”

      嶸兵愣住了,脫掉褲子看那個玩意。這時候想起來,這些略微帶著酸澀的回憶,把眼眶一點點地打濕,嶸兵問三叔:“爹,我這個東西怎么回事?”

      三叔笑著打了他一巴掌,說:“你長大就知道了。”

      但最后,三叔也沒能給嶸兵找上媳婦。那是1998年,三叔帶著嶸兵到農(nóng)村提親,自行車上掛滿了紅布包裹的禮物,縫隙里還塞著三千塊錢。三叔為給嶸兵找個媳婦,跑了十幾趟,終于有姑娘肯試試,那家人窮,說到底是為錢來的。

      兩家人見面,見嶸兵模樣不丑,就收下了彩禮。兩個月后成親,但日子沒過下去,因嶸兵犯了一次羊角風,丈人領著姑娘,把錢退給三叔,留下幾句臟話走了。

      三叔又開始找,這次找了一個外鄉(xiāng)女人,來鎮(zhèn)上打工,嶸兵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就很快辦了喜事。鎮(zhèn)上人說外鄉(xiāng)女人拿不住,不能成,三叔沒聽,嶸兵也非要結。過了沒一個月,女人走了,一聲也沒告訴,嶸兵在鎮(zhèn)政府廣場上來來回回地轉,說他的老婆死了。

      有人說:“嶸兵,你腦子傻,下面也不中用?!?/p>

      嶸兵躲回家,之后就很少出門了,三叔捏著嶸兵的手,一場一場地哭,兩個男人把自己鎖在家里,慢慢地整個屋子都哭啞了。我二十多歲就離開了老家,以后的大多事情都是聽我媽說的,再沒見過他們。嶸兵說自己配不上女人,不敢再找了,三叔知道,天注定的事,人沒啥辦法,他說,他媽的,不找女人還活不成。

      這就是日子的過法,嶸兵有時犯病,跟三叔打架,家里的置辦都給砸了,他寬大得像頭牛,沖三叔嗷嗷地叫,他問三叔,你不瘸不瞎,為什么就生出了個傻子。三叔的心里像刀子剜。就是那時候,三叔決定帶著嶸兵離開鎮(zhèn)子,再不回來,老家對他們來說是一間地牢,活不出樣子了。他們輾轉幾處,三叔領著嶸兵打工,干力氣活,最后攢下了這套房子。

      嶸兵在廚房守著高壓鍋,望著窗外雪無盡地落下來,小區(qū)里白茫茫一片,松樹上掛了很長的冰溜子,偶有幾輛車啟動,在雪地里軋出嚓嚓的聲音,冬天就這樣來了。嶸兵打開鍋蓋,高壓鍋放出的氣像是小爆炸的煙霧。他從霧氣中走出來,盛了半碗羊肉,放在三叔的遺像前,磕了頭。我跪在他后面,落了幾滴淚,因看見遺像中的三叔的樣子,臉清瘦,胡子剔得干干凈凈,眼睛柔和,這是五六年前拍的。三叔穿著一件綠便裝,里面是白襯衣。

      羊肉上桌,嶸兵開了一瓶劍南春,擺上三個酒盅,他說:“我爹愛喝酒,我把酒藏在柜子頂上,大夫不讓喝。”

      我說:“老人想喝就叫喝吧,一輩子不容易?!?/p>

      嶸兵說:“爹跑了幾處地方,給我辦了殘疾證,政府發(fā)放低保,我在社區(qū)掃大路,每個月能拿五百塊錢,家里悶的時間長了,出去也能認識些人。我爹提著馬扎,在樓下下象棋聊天,我就把小區(qū)門口的街道來回掃兩遍。”

      我說:“也不錯,出去走走,時間長了認識的人就多了。”

      嶸兵說:“后來我爹腦梗塞,腿腳不利索了,就偶爾下去轉一轉,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扶著他走,有時候他自己拿個拐棍也能湊合著動彈。我們再沒回過老家,爹也沒提過,老家的親戚也沒啥聯(lián)系了。那天我下樓掃地,開防盜門時爹躺在地上,我一看,他踩著凳子往大立柜頂上找酒。我往柜頂看,只剩了些空盒子。爹從凳子上摔下來,往后就不行了?!?/p>

      嶸兵的方臉紫紅,漸漸說不清話,酒混著油脂從咧開的嘴角流出來,最后趴在盤子里。我找了塊毯子,披在他肩上。

      嶸兵說:“他不敢閉眼?!?/p>

      我說:“晚上我跟你睡?!?/p>

      嶸兵抱著骨灰盒守在沙發(fā)一側,他說,以前和爹靠在一起看電視,看著看著,兩個人眼睛都閉上了,再醒來就到了半夜。三叔記性好,電視里的新聞他一個不落,經(jīng)常在本子上記點東西,嶸兵從褥子底下取出三叔的小筆記本,綠色的塑膠封皮,上面印著四個字:工作筆記。起碼有三十年了,這樣的筆記本,還是鎮(zhèn)上開會時用的。

      本子上記滿了字,我翻開一頁,上面是三叔默寫的毛主席語錄,兩三段,字時大時小,但排得工工整整。

      嶸兵指著本子上的一小段字,說:“我是毛主席的兵?!?/p>

      我笑了,問:“誰給你教的?!?/p>

      嶸兵說:“爹說的,我叫嶸兵,就是毛主席的兵?!?/p>

      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嶸兵說,三叔經(jīng)常教他認字,他腦子太笨,只認識些筆畫少的,但是名字會寫,我說,你寫寫名字。

      嶸兵說:“喝醉了,只能試試?!?/p>

      他在三叔的筆記本上一筆一畫地寫:王嶸兵。接著他又說,爹的名字我也會,是我自己學的,他又寫:王俊峰。寫完之后,他沖我笑,突然瞪大眼睛,說,不對,爹的名字應該寫在前面,他把剛剛寫的用口水擦掉,在本子最上面重新寫:王俊峰。

      夜落在窗戶對面的屋頂上,雪還在下,但已看不清顏色。有年頭沒下過這么大的雪了,人們都說,大雪能壓得住瘟疫,我想也是,下吧,把大地都淹沒了。

      工作筆記的封皮上寫著兩行數(shù)字,那是嶸兵和他老媽的生日。三叔每年都不忘跟他們過生日,拄著拐棍跑去商店買水果蛋糕、吹蠟燭、唱生日歌。三叔會用俄語唱生日歌,是在西安時跟戰(zhàn)友學的,但聽起來很奇怪,嶸兵每年聽兩次,都要笑。老伴兒生日時,三叔把蛋糕擺在她遺像前,爺倆坐在一塊,蛋糕一人一半,三叔年紀大了,吃不了,嶸兵就吃四分之三。老媽走了快三十年,誰都不哭,三叔說,咱們不過忌日,就過生日,是誰都得死,但起碼活了一場,不哭。

      十一點鐘響,我新鋪了床單,和嶸兵一塊睡,他背對著我,懷里抱著骨灰盒,我拖來一把椅子,靠在他的側邊,別把盒子掉下去。嶸兵倒頭就睡著了,夜里我起了幾次身,把盒子往床里面挪。這是一場無法蘇醒的夢,窗簾的縫隙里月光很亮,下了雪的晚上,外面真好看啊,雪里的白,透出五彩的光斑,上下閃爍,用心聽時,還聽得到月光融化在雪面,一層一層地漫延開,淡淡的潔白的氣味灌入鼻腔。

      我們的老家在河西走廊北部的沙漠腹地,那個鎮(zhèn)子,像火爐里燒紅的煤塊,丟在冬雪地里,吱吱冒氣,常常燙在心最軟處。我聽說這兩年中,有很多老人沒了,進了火化爐,變成一抔灰,孩子們帶著這燙手的骨灰回到老家,埋在荒涼的墳圈里。他們都像三叔,離開了,卻回不去。這些無預兆的夜晚,我們?nèi)齻€人睡在這張床上,寒冷的夜氣鉆進被子,鋪成一塊生與死的荒地。嶸兵或許做了個熱乎乎的夢,墻壁被烤得滾燙,一家人圍在大鍋邊上,看著熱氣沖到屋頂,就要過年了。

      我給嶸兵和三叔蓋好被子,走到客廳里抽煙。

      那天我媽告訴我,幾年前,三叔給她打過電話,許多年間,就那么一次。通話斷斷續(xù)續(xù),三叔很不好意思,嘴邊的話漏了半截,又咽進去了。我媽說,你就說吧,沒啥事,誰還不走到那一步呢?

      三叔說,唉,人老了,嶸兵呢,又指不上用。

      后來我聽明白,三叔說,他死以后,讓我?guī)蛶V兵處理后事,把他的尸首拉回老家,找個日子下殯。他在電話里低低地說著,話出口以后,就哭了幾聲。我媽說,真等到那天,肯定讓你好好地走。

      其實三叔偷偷回過一次老家,在鎮(zhèn)子東邊的堿灘上,相了一塊墳地,留了三個人的地方。他死后,要把老伴兒的墳也遷來,再過幾十年,嶸兵也要埋在這兒。三叔從沒跟嶸兵細說過死的事,不能說,嶸兵怕。三叔死了,他怎么辦呢?

      我靠在沙發(fā)上,手機翻天氣預報,等雪停了,抓緊上路,連續(xù)三四天凍雪,我還是十多歲的時候見過一次。

      那時三叔還年輕,在棉紡廠犯了錯誤,雪下了幾日,有天他值班,跟幾個工友在倉庫喝酒,晚上工友回了家,三叔就躺在棉花垛上睡覺。夜越來越深,倉庫起了大火,三叔的衣服點著了,他從后門沖出去,鉆進雪堆里,才活了一命。棉花垛燒盡了,倉庫的房頂塌下來,啥都沒了,三叔從雪里爬出來時,胸膛上流著黑水,頭發(fā)燒成了焦炭。

      三叔的前半輩子白干了,火不知是怎么起來的,三叔領了全責,把家底都賠了進去。再沒有賠的東西,棉紡廠把他開除了,但要他在生產(chǎn)車間再干三年,沒有工資。那天,三叔趴在雪地上,像一根燒焦的柴火棍,雪還在下,把他埋進寒冷的冬天里。三叔說,那天他已經(jīng)死了。

      他在被窩里發(fā)燒了兩晚,嶸兵壓在他胳膊上陪了兩晚,醒來以后,嶸兵問,爹,怎么辦?三叔沒說話,穿上工作服,去了棉紡廠。那幾年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過的,也沒再去過他們家。中間三叔進了一回拘留所,晃晃蕩蕩,把生活的心氣兒都磨沒了。

      夜深不見底,我回到臥室,嶸兵肥胖的身體躺在床中央,我把骨灰盒抱起來,放回客廳的供桌上,我躺下攥著嶸兵的手,聽雪落在窗臺上。兩天后,雪小了,我說:“嶸兵,拿東西,下午出發(fā)?!?/p>

      嶸兵收拾了黃紙和蠟燭,找了個塑料袋提著。

      我說:“三叔常穿的衣服帶幾件,到時候燒過去。”嶸兵打開衣柜,把三叔的舊衣服抱出來,一件一件找,其中有那件綠色的中山裝。三叔始終沒忘自己當過兵,這件綠便裝疊得方整,擺在一個紙盒子里。

      東西摞了一大包,都是三叔從前用過的,我往下搬了兩趟,最后嶸兵抱著遺像和骨灰盒走下來,我們上了路。這條高速公路一直通向西北,到我家的鎮(zhèn)上有四百多公里,從山谷間穿過,途經(jīng)祁連山腳,直到沙漠邊緣。嶸兵坐副駕駛,上車就睡著了。臨行前,他找了一塊大紅綢布,把骨灰盒包起來,打了個結掛在脖子上,我?guī)退岛冒踩珟?。清雪車把路面的硬雪拋向右側,雪球和著泥水,流向山崖下的農(nóng)田里,天仍舊陰冷,車里的空氣緩慢流動,向窗玻璃四周漫開。

      烏鞘嶺到了,我在服務區(qū)停車,叫嶸兵醒來。

      嶸兵問,到了嗎?他把臉貼在車窗上哈氣,環(huán)視四處的茫茫雪原,有過路的游客在觀景臺上拍照,嶸兵下車解手,脖子上掛著紅布包,站在路邊,看著車流疾馳而去,飛過一陣薄薄的雪花。

      我只看得到嶸兵的背影,他的后背厚實,稍微有點駝,立在那不動。我喊:“嶸兵,解完手就進來吧,冷?!?/p>

      嶸兵不動,一個小男孩跑過來站在他旁邊,兩個人一起看著閃過的車輛,嘴微微開合,聊了三兩句。嶸兵像個大點的孩子,踩著別人的腳印,搖搖擺擺走到車跟前,手里多了一串紅色的珠子。

      我問:“剛剛那孩子說了啥?”

      嶸兵說:“他給我這個?!闭f著,一只手舉高,給我看那串紅珠子。

      我說:“多少錢?”

      嶸兵說:“我給了他兩百。”

      我說,不值,塑料的。然后打開暖氣,啟動了車子。

      嶸兵說:“他問我抱的是誰,我說是我爹,他從布袋里把珠子拿出來給我,我沒要,給他二百塊錢。他把珠子放在爹的骨灰盒上,就跑走了?!?/p>

      我點點頭,烏鞘嶺上常有當?shù)氐男『⒆觼碣u這些玩意。

      嶸兵說,小孩說會祝福我們平安,錢沒拿。我看見嶸兵右手指縫里夾著兩張紅票子,正費勁地塞進牛仔褲口袋。

      嶸兵上車又睡了,我打開收音機解解悶。三叔生前唯一的愿望破滅了,他想完整地回到地底下去,但最終落空了,好在除了變成了灰,他的回家之路并不輾轉,我媽也說,三叔走得不錯。

      我問:“怎么不錯?”

      我媽說:“沒病沒痛,倒頭就睡了,這得積多大的德啊?!蔽覌寶q數(shù)和三叔差不多,她說,能像三叔這樣走,人一輩子就圓滿了。畢竟有很多老人,光是病床上,就躺好多年,錢財耗盡了,兒女雖在身邊服侍,心卻遠了。

      我聽著我媽的話,心里酸酸的,我在外面,也沒怎么好好照顧過她。這兩年,我說把她接到大城市去,我媽只說一句:“別了,別像你三叔,去了回不來。”

      那天夜里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晚上十點。三叔家的房子早已經(jīng)變賣,沒有住處,嶸兵還是跟著我睡。我媽包好餃子等我們,豬肉茴香餡,小時候,嶸兵最愛這個味道。三叔的骨灰盒安放在走廊的柜子上,點了三根蠟,我媽從鍋里撈了兩個燙餃子,讓嶸兵給三叔奠上,我媽說:“老三弟啊,回家團圓了。”

      嶸兵也說:“爹,回家了。”

      餃子端上來,嶸兵手指拈著餃子皮,就往嘴里填,二十多年光景,餃子里沒團圓,都是心酸。嶸兵把盤子抱在跟前,就同小時候一樣,碗里淌滿眼淚。

      我媽跟嶸兵說:“兩天下葬,今天睡覺,骨灰盒就別抱了?!?/p>

      嶸兵嗯了一聲。晚上躺下,我和嶸兵看著天花板,他問我:“爹走了第七天,我感覺他還活著?”

      我說:“你心里別念叨,三叔就沒什么顧慮了?!?/p>

      嶸兵咽了口唾沫,說:“我其實不相信迷信,爹說,人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來世?!?/p>

      我說:“那你得盼著你爹,以后別揍你?!?/p>

      嶸兵在枕頭上大笑,他說:“再轉生,我還得當個傻子?!睅V兵睡著后,我起來到客廳,我媽扯了幾米白布,戴著老花鏡縫孝衣。

      她說:“主喪的人已經(jīng)請成,親戚們請的不多,老人最后火化了,怕別人笑話。你三叔是個好面子的人,也不想別人在背后說他?!?/p>

      我說:“人都不在了,還笑話啥。”

      我媽說:“人不在了,尸首得殮好,大家都看著呢,我問了你幾個嬸子,都是我這個意思。等埋進土里,就都一樣了?!?/p>

      我長長地吁了口氣。

      我媽說:“用不了多少錢,我出,你別操心了,我也有這一天,人能安穩(wěn)地走,比啥都重要?!?/p>

      下葬那天,主喪的老人早早進到家,坐在正廳沙發(fā)上,嶸兵給他磕了頭。東西都置辦好了,幾個東家在屋里吃過早飯,就著手操辦三叔的后事。棺材是三叔許多年前就訂好的,松木,擺在老棉紡廠的庫房里,托我媽時間久了去看看。東家們把棺材抬出來,沒蟲蛀,油漆顏色氧化了一點。嶸兵把骨灰盒放進棺材中間,周圍鋪上毯子和假花。早上八點多,天還沒徹底亮,我們隨著送葬的隊伍,往東邊的墳地上走。

      走出了二里,嗩吶吹起來,嶸兵舉著招魂幡,踉蹌地挪著步子,后面跟著三叔的棺材,六個人抬一口空棺,走得輕快。嗩吶越吹越急,嶸兵腳下小跑,我上去扶著他,整個送葬的隊伍不到二十個人。頭一天,已經(jīng)雇人打好了坑,嶸兵的老媽也進了坑,就等今天合葬了。

      墳地上的雪還沒消,主喪人點著了火堆,把花圈丟進去,周圍的雪不斷往后退,我們在火堆燒出的空地上搓著冰手。人到八十,喜喪,墳圈里燃了一把鞭炮,東家們抬著三叔往坑里放,嶸兵跪在最前面,一捧一捧地往里面填土。沙土沒過了棺材,漸漸把坑填滿了,最后堆起了一個小小的坡,坡上立住三叔的招魂幡。

      三叔,入土為安了。

      送葬的人往回走,到我家吃飯,這頓飯結束,三叔就徹底從世界上消失了。東家們圍著大圓桌,倒上酒,我和嶸兵挨著坐,大家都說:“活到八十了,行了,喜事?!?/p>

      主喪人給嶸兵倒上酒,說一起喝幾杯,嶸兵怎么勸都不喝。老人們又憶起了從前鎮(zhèn)子上的往事,說一茬一茬的年輕人,都離開家走了,只剩下這些快入土的人,守著從前的歲月。主喪人說,誰的日子都不好過,拉扯了一輩子,就盼能入土為安,三爺命大,從前棉紡廠那場火,誰都沒想到他最后能從雪堆里爬了出來?;貞浿?,桌上的人都醉了。

      我給嶸兵代酒,喝到下午,東家們各自回家,我倒進臥室床上,一睡到了黃昏。我做了很多夢,醒后頭疼,什么都想不起來,只聽見客廳里腳步很急,家里沒燒爐子,床邊風往頭頂上吹。那個下午漫長得像黑夜。我媽推開門,站在門框中間,臉灰洞洞的,半天沒說一個字,她身體打哆嗦,我坐起來看她時,她的眼淚一下漫到了脖子。

      我媽說:“快去墳上,嶸兵出事了?!?/p>

      我到墳上,沒有嶸兵,我望向空曠無際的冬麥田,天際線蒙上一片水霧,十幾米高的供水塔底下圍著一群人,人群中間,嶸兵的血向四處淌開,往冰冷潔白的雪面滲出一條紅色的小河。半個小時前,嶸兵從水塔尖上跳進了雪地里,他手中攥著烏鞘嶺上那串紅珠子,滿眼的紅和白向天那頭涌瀉。這時,雪又開始下,就像三叔被燒成灰的那天,幾只鳥從塔尖飛過去,哆嗦了幾下。鎮(zhèn)上的人把嶸兵抬起來,抬進拖拉機斗,往回拉。

      我坐在雪地上,看著嶸兵留下的一攤血水,刺痛了眼睛。那個寒冷的冬日,我怎么都忘不了,后來我又翻看三叔的工作筆記,在王俊峰和王嶸兵的名字中間,用鉛筆寫著幾個字:爹,我們到家了。

      三天后,嶸兵被推進了火化爐,頃刻成了灰。我跪在嶸兵的骨灰盒前念叨:“嶸兵,哥來給你燒紙了?!?/p>

      淚水中,嶸兵站在馬路對面,看著車流迎著飛雪穿過。不知道哪一輛車子,能帶他到遙遠的天上,到有三叔的地方。我只能看得見他的后背,往烏鞘嶺幽深的隧道里走過去,走著走著,大雪掩埋了天地。

      責任編輯 晨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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