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又回來了。它一度離開了樹林、草地、溪水和巖壁，離開了林深處那一片寂靜的墓地。當(dāng)漫山遍野的潔白覆蓋了所有過往，時間便死亡般沒有了呼吸，一切變得虛無。如今，潔白還沒有完全消融，春天又回來了。

我在一片野生的桃林間穿行，瀲滟的粉色淹沒了我。我必須斂息靜氣，避免那些熱情的花粉透過口罩撲向我，親吻我的口鼻，讓我涕淚橫流，讓我剛剛下定的決心化為烏有。

又到父親的忌日，他離開我已經(jīng)三年了。我決心驅(qū)散心里的陰霾，不再讓無休止的悲傷、無休止的思念打擾他的清靜。

山風(fēng)浩蕩，草野寥寂。我孑立在潔白的大理石墓碑前，像個漂泊無根的幽靈。

身后又響起低語聲，是一種抑揚頓挫的念誦，唱經(jīng)一般。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那個瘸腿的老男人。

這片公墓是我老家村里開發(fā)的，在父親去世前兩年才建起來。父親把爺爺奶奶的墳遷過來，還沒多久，自己就住了進(jìn)來。

向陽的山坡上，依山勢建出五個區(qū)域，像五個小型社區(qū)，每一區(qū)都是排列整齊的幾排墓碑。據(jù)說專門請陰陽先生測算過，按周易學(xué)說來布局。它背依青山，近守野桃園和黑松林，一條小溪相傍而過，冬日暖陽普照，夏日清風(fēng)習(xí)習(xí)，是上好的風(fēng)水之地。

父親住在金區(qū)，男人祭拜的墳?zāi)乖谒畢^(qū)，就在金區(qū)的斜上方，不算太遠(yuǎn)。從第一次給父親上墳就遇到他，后來又遇到過幾次，每一次都能感受他的悲傷，也許是剛好暗合了自己的情緒，我對這個聲音有了一種莫名的親切。遇親人去世，一般人有個一年半載也就走出來了，我算比較脆弱的，三年了才慢慢緩過勁兒來。那座碑的主人明顯比父親去世早，早多久不知道，但讓一個老男人的思念血一樣流淌，怎么說都有點怪異。

我取出抹布，將父親的墓碑擦拭干凈，再清理一下周邊的雜草。臨近清明，墓地嚴(yán)禁燒紙，不時有人前來巡視，所以掃墓的人大都把墓地掃干凈，再貼上幾串假花，擺些供品。父親生前有潔癖，不喜煩瑣，我便只擦擦墓碑上的鳥糞浮塵就夠了。事實上，他的“新家”永遠(yuǎn)都像我們的老家一樣整潔。

父親是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初的大學(xué)生，因為成分不好被打回原籍，就再沒出過村，在村辦小學(xué)當(dāng)了多半輩子的孩子王。經(jīng)他手的孩子，不管是遇到生活中的困難，還是學(xué)業(yè)上的難題，都會回來找他，就算是高考也會請他給補習(xí)，工作后更是常來看望他。有他在，村里的孩子就很有出息，絕大部分考上了大學(xué)，少數(shù)沒上大學(xué)的，也都靠聰明勤奮致了富。當(dāng)村里基本只剩下老人，大家就開玩笑說讓他給養(yǎng)老，鄰里有了矛盾也請他主持公道，地位比村長還要高。父親的葬禮相當(dāng)隆重，舉村哀悼不說，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學(xué)生都趕了回來。之后也常有人來山上拜祭，不管誰來都會為他打掃干凈。

我從琴包里取出折疊的鍵盤鋼琴，鋪在碑前石臺上，跪在地上彈起來。父親生前最喜歡聽我彈琴，不管是不開心還是身體不舒服，我的琴聲一起，他就立刻眉開眼笑。每次來掃墓，我都會為他彈上幾曲，基本是他沒聽過的，是為了讓他看到我在進(jìn)步新練的。當(dāng)然，保留曲目也有，必須排在開場，是有點滑稽的《兩只老虎》。這支曲子是我從小在兒童電子琴上比畫著彈的，因此父親覺得我很有音樂天賦。我相信只要這熟悉的琴聲響起，父親就會從那個世界回來，在碑上，在樹梢，或是在天邊，在任何他可以到達(dá)的地方看著我。

遠(yuǎn)遠(yuǎn)的白云變幻著形狀，越飄越近，停在我的頭頂不動了。我抬頭望天，心底有肆虐翻涌的淚水，但我強忍著不讓它掉下來。

男人不知何時已停止了出聲，正面向我坐在石臺上，垂著頭，仿佛沉醉在我的琴聲里?；蛟S，只是睡著了。我雖然沒有近距離見過他，但感覺就不是個有藝術(shù)修養(yǎng)的人，頂多能聽得懂《兩只老虎》。

整個墓區(qū)都被假花裝飾著，唯有父親和男人祭拜的墓碑什么都沒有。并且，當(dāng)我開始收琴的時候，他卻站起身，蹣跚著走了，看來是沒有睡著。這些都讓我感到好奇，過去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心思過多關(guān)注他，今天卻不同，我決定等他走遠(yuǎn)，就過去探個究竟。

石碑前擺放著一只小小的香爐，香灰還沒有被風(fēng)吹散。大理石墓碑很特別，邊角處雕刻了四個小小的祥紋，看來他剛剛念誦的還真是經(jīng)文，確是個信佛之人。墓碑的中間有名字“林秀云”，只有這三個字，連落款都沒有。墓碑多用隸書，莊重空靈，但如果一塊墓碑上只有這么少的字，卻顯得蒼涼蕭索，意味深長。我還是頭一次見這樣的碑，實在想不出塵世間能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可以不去落款的。天使在人間？擁擠的愛？獨角戲？聯(lián)想到老男人一貫的樣子，不禁腦補出一場場情感大戲。

二

離開父親的墓地，我直接去了我的朋友龐夜家。他獨自一人住在安定門附近，四室兩廳的房子，沒有親人，也沒什么社會關(guān)系。在鄰居眼中，他是個怪人。

我應(yīng)該是這個世界上，他在工作之外與社會唯一的關(guān)聯(lián)了。鑒于這種唯一性，他讓我的指紋擁有了開鎖資格。也就是說，不管他在不在家，我都可以像回自己家一樣出入自由。當(dāng)然了，我也不見外，來了就收拾收拾衛(wèi)生，或是做頓便飯。不請自到地在他這里坐坐，已經(jīng)成為我的習(xí)慣。

假如這世上還有人知道我和龐夜的往來，一定會想入非非，編派出一堆香艷的故事。他正值壯年，我年近不惑，兩個單身多年的異性，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我在工作中遇到煩惱，會說給他聽聽，生活中有什么困難，也會請他幫忙。他不會主動為我做什么，但只要我開口，他便想方設(shè)法地解決。

可是很遺憾，就像天上的星星都有不同的軌道，相距再近也只會擦身而過，我倆永遠(yuǎn)在各自的軌道運行，從未靠近過一步。

他和父親一樣喜歡簡單干凈，家里只有最基礎(chǔ)的家具，所以偌大的空間越發(fā)空曠。裝修卻是高規(guī)格的，尤其是隔音的效果，簡直是一流的。因為除了臥室之外，還有琴房、健身房和視聽練習(xí)房，都是比較擾民的設(shè)置，就提前做了處理。

一臺滿地亂跑的掃地機保持著室內(nèi)的潔凈，也為他孤獨的旅行增添著塵世的喧囂。需要人動手收拾的是床頭柜和餐桌椅。他是個勤快人，應(yīng)該每天都會擦拭，但我偶爾會看到桌上有一些污痕，是沒擦干凈的痕跡，就順手給抹一下。很慚愧，來收拾衛(wèi)生指的就是這個。

時間在這里加快了腳步，八年前就像是昨天。

八年前，我第一次走進(jìn)這里。那時我還是個正常人，有著正常的情欲和愛戀。為了和我愛了幾年的男人做那件事，我做了足夠的準(zhǔn)備。

我在家里泡了澡，認(rèn)真化了妝，噴了香水，穿了布少得幾乎遮不住重點的內(nèi)衣。二十出頭的我讓自己像一枚熟透的果實充滿了誘惑。我還偷偷帶來了安全套，紅著臉在藥店買的。這東西由女人來準(zhǔn)備，對山村長大的我來說，是顛覆性的挑戰(zhàn)，但我知道他沒有，只能不管不顧了。我自己的小計劃小圖謀，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當(dāng)然得自己負(fù)責(zé)。

那天傍晚，我像一只情欲中的火烈鳥，將潔白的羽毛染成火焰的顏色。我用言語試探，用頭發(fā)裝作不經(jīng)意地蹭他的臉，把沾了口紅的酒杯遞到他唇邊，借著酒勁兒觸碰他的身體，如果他是個普通人，我想我還能麻利地脫光衣服……我做得拙劣而粗糙，但完全沒有戀愛經(jīng)驗的我，已經(jīng)把想象力用到了極致。

我設(shè)想過他熱烈地接受，他那么大年齡沒近過女色，心里不定有多寂寞。設(shè)想過他半推半就，男人嘛，有時就是虛偽的，裝腔作勢是他們面對脆弱內(nèi)心的法寶。設(shè)想過他手足無措，面對如此熱烈又露骨的挑逗，情感空白的他也許會受到驚嚇。我甚至設(shè)想過他直接拒絕，他比我大很多，把我當(dāng)作孩子的玩鬧，義正詞嚴(yán)地教育一下也是可能的。

獨獨沒想到他會那樣。

他冷冷地面向我，安靜得仿佛沒有呼吸。他安靜得像在看一場拙劣的丑八怪的表演，無聊又無趣。他推開我，全身的細(xì)胞都朝著遠(yuǎn)離我的方向，臉上的表情是冷漠、反感，或者是充滿怒氣，冰碴兒碴兒一般潑向我，他把我的火焰徹底澆滅。

連這樣一個老男人都看不上我，我尷尬，憤怒，進(jìn)而絕望，如果有個地縫讓我鉆，我會毫不猶豫地鉆進(jìn)去。

三

再熟悉的一個人，當(dāng)你想起他來時，腦子里能出現(xiàn)面部表情的鏡頭，也就那么兩三個。這也許是上帝給人的記憶基因一個神秘的編碼。關(guān)于龐夜，我隨時隨地能想起他很多事，但他帶有表情的形象，就只有兩次。除了拒絕我那一次，還有一次是我們的初遇。

那時候，我還是個高中學(xué)生，父親買了架二手鋼琴，說是要培養(yǎng)我的藝術(shù)素養(yǎng)。鋼琴很舊，請了個師傅來家里調(diào)音。

他就是那個調(diào)音師。他穿著黑色的襯衣，衣擺扎進(jìn)黑色的西褲里，褲縫筆挺，黑色的皮鞋锃亮。他有一頭濃密的有光澤的黑發(fā)和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眉宇間是一種不可靠近的凜然之氣。眼神太美，就像最藍(lán)的天空中最白的一片云，柔軟且干凈。我也是第一次意識到，人的眼神可以用柔軟和干凈來形容。那一天，他站在我家客廳的陽光里，纖長、挺拔、沉靜，在成熟男人的英氣之外，還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溫柔。除了父親，他是我見過的男人里最帥氣、最有質(zhì)地的，他面向我的一剎那，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他坐在我的鋼琴前，手指放在琴鍵上，骨節(jié)分明，柔軟又有力量。多么矛盾的綜合體，我的心跌落進(jìn)無邊的深洞里。他輕輕彈過幾個音，琴聲像鳥兒鳴叫著穿過寂靜的云端。

我愛上了練琴，沒事就坐在琴凳上，把琴鍵敲得咚咚響。“卿本不識譜，何故亂彈琴”，是不是很有清人那句“清風(fēng)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詩意？我如清風(fēng)，亂了方向。

琴音沒多久就失了準(zhǔn)，父親再次請他上門。父親說，他的服務(wù)費是極高的，話有深意，可我顧不了那么多。父親的寵愛，讓我的任性有恃無恐。龐夜試音的時候，我也坐在寬大的琴凳上，坐在他身邊。我的手指輕拂琴鍵，我的肘蹭著他的肘。有一次，他剛滑過一個音，我就心領(lǐng)神會地彈動手指，那些悠長又纏綿的音符，在我倆的指尖跳動開。世間煙火氣，石上清泉聲，江水流年也抵不過那一刻的天晴。

父親告訴我說，他是個盲人，我根本不信。哪有盲人可以這樣看人的，專注、溫柔，仿佛水把糖給融化了。

何況，東西掉到地上，我還沒找到落點，他已經(jīng)給撿了起來。他還會畫鉛筆畫，一只手按住畫紙，另一只手動作飛快，一朵漂亮的馬蹄蓮便躍然紙上。他修琴的時候，我剛把一個琴鍵藏在掌心，他就立刻發(fā)覺拿了回去。

高考前，我緊張得手一拿筆就哆嗦，怕父親擔(dān)心，便不敢聲張，只安靜地坐在書桌前。書頁翻開，里面全是空白。他來了，叫我陪他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我倆向村后小山上走去，綠蔭漸濃，遮蔽出一片陰涼，他的聲音混跡于鳥的鳴啼和泉水流淌著的叮咚里。

他告訴我，當(dāng)初他報考特教學(xué)院的調(diào)律專業(yè)，有一項工藝考核，是要求把木頭用刨子刨平，用鉆打眼，再把釘子垂直釘進(jìn)木頭里不能歪。平時練習(xí)時，他最害怕的就是釘釘子，要一手扶釘一手下錘。光想想就覺得血肉模糊，哪里下得去手。到考核的時候，他緊張得氣都喘不勻了?？捎惺裁崔k法呢？怎么都得過這一關(guān)，他一咬牙就揮起了錘子。說也奇怪，雖然他的心一直在抖，但一錘子下去，釘子就直直地釘進(jìn)了木頭里，比平時練習(xí)的任何一次都完美，比其他考生都出色。連老師都不敢相信，說這干凈利落的勁頭，專業(yè)技工也不過如此了。那是盲人調(diào)律專業(yè)第一次走進(jìn)中國，肉眼可見的大好前途，太多人報名，但只招六個。他年齡小，正常情況怎么也輪不到他，就因為釘子釘?shù)煤茫€真被錄取了。

他說，人這一生總會遇到各種考試，松弛或緊張，準(zhǔn)備得充分或不充分，都改變不了最終結(jié)果，上天自有安排，只要順其自然就行了。他的話像一把梳子，梳理了我心里的蓬亂。也許，是我讓他成了一把梳子。人生的際遇，誰又說得準(zhǔn)呢，高考的時候我雖然依舊緊張，卻考出了平時根本不敢想的好成績。

他什么都看不到，卻能洞悉我的一切。這真可怕，他像個巫師。但又像春日里拂過臉頰的風(fēng)，不讓人有一絲一毫被冒犯的不爽，被窺探的恐慌。如果說我的心像荒地一樣貧瘠，那么他就是一個拓荒者，只要他耕耘，荒蕪中便能開出花朵。

有人讀得懂唇語，有人看得透微表情，但都要靠眼睛，他靠的是什么？我猜是心跳，他的聰敏遠(yuǎn)不是健全人能夠理解的。也許只有看不見世事繁雜，才能聽懂人心吧。

而我生而平凡，聽不到他的心跳。

這種愛戀就像隱疾，痛，卻說不出口。從高中到大學(xué)，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悲歡，不敢告訴父親，不敢告訴朋友，甚至不敢面對自己。我是學(xué)藝術(shù)的，氣質(zhì)不錯，樣貌也說得過去，追我的不說一個加強排，前仆后繼總是有的。我該愛一個健全的年齡相當(dāng)?shù)哪泻ⅲ撟觥吨孪饦洹防锏哪久?，站成獨立自信的樹的形狀?？墒俏以趺磿兂刹皇芸刂频蔫F屑，在一個盲人的磁場中停不下腳步，何況他還比我大十八歲。

多年前的那一天，是我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周末。我下定了決心不再等了，就把自己給了他，算是給糊涂的青春一個交代。然后我會遠(yuǎn)離他，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去談一場正式的、正常的戀愛，我的愛情值得晾曬在陽光下。

可是事實啪啪打臉，他讓我的青春變成了笑話。

四

門鎖響起的時候，我僵在原地，屏息靜氣。我突然想到了父親。父親生前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小渡，有男朋友了就帶回家來看看啊?！彼詈笞叩么颐Γ屛蚁胱鈧€男朋友盡孝都沒來得及。

龐夜徑直走到琴房門口，帶著一種雖然隨和，卻無時不在的壓迫感：“你也懂盲文嗎？”

半個多月沒見，忽然發(fā)現(xiàn)他變了。也許早就這樣了，只是我才注意到。他的眉間已經(jīng)擰成了“川”字，下巴出現(xiàn)了一個窩，鬢角有了零星的白發(fā)。但他依舊挺拔，臉上的紋路讓他更加穩(wěn)重。我輕輕呼出一口長氣。

他語氣平靜，像對著一個每天回家都會見面的女人，說著三餐四季最平常的話，沒去上班嗎，晚上吃什么，要找哪本書，哎你在家啊……

我微笑著放下手里的琴譜。盲文我當(dāng)然摸得懂，為了他，我什么不能學(xué)？只是我不會告訴他。

每一次過來，我都不會提前打招呼，而他回家后，不管我在哪個房間，在發(fā)呆在睡覺還是在做什么，我安靜得像空氣，他也能一下知道我來了，會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試探過他是靠嗅覺還是聽覺來感知我，都沒有結(jié)果。他是一個神奇的存在，一直都是，我無法把他當(dāng)成個盲人。

我倆又一次坐在琴凳上。從來都是這樣，沒什么話題可聊的時候，我們就彈琴。不用邀請，一個人彈了，另一個人就會坐過來加入。

“你是我最苦澀的等待，讓我歡喜又害怕未來。你最愛說你是一顆塵埃，偶爾會惡作劇地飄進(jìn)我眼里……”

我彈了一首老歌，覺察這詞不太合適，想要換曲，他加入進(jìn)來。

“寧愿我哭泣，不讓我愛你，你就真的像塵埃消失在風(fēng)里……”

感覺他在扭頭看我，良久，良久。真糟糕，我還是受不了這樣的目光，覺得自己正在糖一般地融化。

一曲終于結(jié)束，我起身倒水以緩解心中的慌亂，身后傳來他的聲音。

“周末你有空嗎？能不能陪我去個地方。”

“有啊，干嗎？”我努力克制著聲音里的顫抖。他還是第一次提這樣的要求。雖然他從沒拒絕過我的出現(xiàn)，卻也從未邀約過我的到來。

嗯……他遲疑著，像在思考，仿佛后悔了，但最后還是下定了決心：“我想請你陪我去一個客戶家，幫我去認(rèn)一個人。”

他站起身，從一本琴譜里取出張照片放到我手上。

五

我從沒見過我的母親。我不知她是死掉了，或是和父親離婚了，還是獨自跑掉了，是人就得有母親吧，我肯定也有，只是父親閉口不談。

和龐夜談起母親的時候，我心里沒有一丁點兒波瀾。父親是我生命的全部，母親只是個零。

龐夜對此表示理解，因為他也沒有母親。比我更不堪，他還沒有父親。他是奶奶養(yǎng)大的，他的親人只有奶奶。

不，還有一個姐姐。

他告訴我，小時候他和奶奶住在農(nóng)村，與姐姐家隔一道矮墻。小姐姐三歲，他是個小跟屁蟲，兩個人每天從矮墻上爬來爬去，把墻都爬塌了。

他說不清自己是靠什么來感知周圍一切的，就像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我的存在一樣，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他只要發(fā)出一點聲音，哪怕只是粗一些的喘息，周圍哪里有障礙物他就了然于心了，他說他是屬蝙蝠的。

“也許我有特異功能，這得感謝我姐?！彼f這句話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傍晚，我倆一人坐在琴凳上，一人立于鋼琴邊。夕陽穿過玻璃窗踱進(jìn)屋來，不急不躁，熱情又有分寸。

從記事開始，龐夜就每天到胡同口接姐姐放學(xué)。只要姐姐的身影出現(xiàn)，遠(yuǎn)遠(yuǎn)叫他名字，他就能從眾多嘈雜的聲音中分辨出來。他會跑向姐姐，如果需要避開一棵老樹，避開一塊偶然出現(xiàn)的石頭，避開不時穿行的路人，避開淘氣孩子扔向他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他都可以做到。他像只敏捷的猴子，蹦蹦跳跳跑到姐姐面前。

閑暇時，姐姐會教他背詩，握著他的手教他一筆一畫地寫字，教他唱歌，做廣播操。他總是順拐，姐姐就在身后抱住他，引導(dǎo)他的動作。到后來，他都搞不清楚，自己是真的身體不協(xié)調(diào)，還是貪戀姐姐的擁抱。

那個時候他正逆反，不聽奶奶的話，卻對姐姐言聽計從，姐姐便成了奶奶的傳聲筒。要求他隨聲追物，跟著物體的移動轉(zhuǎn)動眼球。要求他講禮貌，跟人說話要看著人家的臉。要求他做事要有態(tài)度，撿東西時要盯住再撿起來……姐姐的話都是圣旨，他全盤照做。姐姐專門為他準(zhǔn)備了一個罐子，里面裝些小東西，有時是硬幣，有時是玻璃球，有時是豆子和米。姐姐會隨手抓一把扔向天空，他的目光就隨著起落，盯住落點彎腰去撿。撿硬幣的時候，他要說出是一分、二分、一角還是五角。撿豆子和米的時候，要說出是黃豆、綠豆、紅豆還是米。他患有先天性白內(nèi)障，術(shù)后雙眼視力僅0.03，有一點點光感和微弱的色感。但他的眼睛不是盲人那種不受控制地滿眼眶亂轉(zhuǎn)，眼神柔軟又有溫度，就是那樣練出來的吧。

現(xiàn)在他依舊保持著這個習(xí)慣，每天至少練習(xí)一個小時?？湛盏囊暵牼毩?xí)室，一個很舊的粗陶罐子，里面裝著硬幣、豆子、玻璃球。在他家，我可以動任何東西，唯獨這個罐子絕對不可以碰。這是我第一次進(jìn)入這里，他就警告我的。

在姐姐的督導(dǎo)下，身邊的一切都像照片一樣，投射在他眼底的世界。世界因此而不同。

“你是不是把姐姐當(dāng)成媽媽了？”我故意這樣問。我沒有媽媽，我覺得對媽媽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感情。

他笑笑，不說話。

那時候，日頭已踱出，房間里很暗，我也像這樣沒有開燈。

六

這是一張五寸的彩色照片，是那種老式的數(shù)碼相機拍的，像素不高，或者是由于對焦不準(zhǔn)，畫面不是很清晰。

照片上是一對戀人，依偎著坐在室外長椅上?？创┲瑧?yīng)該是三十多年前拍的了。女人的笑容很純，有一種不事雕琢的美。男人比女人年長不少，板寸，自帶英武之氣，樣貌雖普通，感覺卻不錯。特別是眼睛，很大，炯炯有神，在這么模糊的畫面里都能發(fā)出一種犀利的光芒。

原來目光也是有力量的。龐夜的目光像水，溫柔地將人淹沒。男人的目光像鞭子，讓人望而生畏。

“我想請你幫我去看看，我的那個客戶是不是就是這個男人。”

也許將燈打開，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昏暗的天色弱化了我的視力。但我沒有，我適應(yīng)了眼前的朦朧，不愿把什么都看得明白。我只是點頭表示同意：“你找到那個男人了？”

照片上的男人，不知為什么給我一種熟悉的感覺，僅僅是一種感覺，中間隔著層紗，但我一點都不好奇。

我知道，龐夜和姐姐曾一度失去聯(lián)系。自從上了市里的盲校，他每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每一次都會粘在姐姐身邊。可是有半年，他為了準(zhǔn)備調(diào)律專業(yè)考試，一直住在學(xué)校，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卻沒見到姐姐。奶奶告訴他，姐姐外出打工，看上了一個大自己很多的男人，家里不同意，她就和人私奔了?！捌匠Ｄ敲炊碌墓媚铮@回怎么這么軸！”奶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工作后第二年，奶奶突然離世，他回去安排奶奶的后事，沒想到姐姐也在。原來，姐姐嫁的那個男人進(jìn)了監(jiān)獄，她走投無路回了娘家。

娘家已不是她的避風(fēng)港了。她媽身體不好，見她回來又氣又急，沒多久就住進(jìn)了醫(yī)院，她爸成天罵她。

那時候，龐夜實現(xiàn)了多年的理想，成為專業(yè)的調(diào)音師，被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鋼琴城聘用，收入比一個正常上班的健全人還要高。他在農(nóng)村長大，自然知道村里的閑言碎語有多讓人難堪，看不得她爸拿著掃把拍在她身上，回到市里立刻租了房，把姐姐接了出來。

收入畢竟有限，只夠租一間屋。幸福卻充滿了小小房間，特別是姐姐生下一個女孩之后。

他把收入大部分拿出來交給姐姐，自己只留日常開銷。不上班的時候，他哪兒也不去，就在家里帶孩子，做家務(wù)，忙得腳朝天。外出回來，他會給孩子帶一些小零食，或是小玩具，還特意弄了架舊鋼琴，讓孩子沒事就在琴鍵上爬。他對姐姐說，語言到不了的地方是文字，文字到不了的地方是音樂，接觸音樂要趁早。不知從哪兒學(xué)來的一句話，讓這個法律上剛剛成年的孩子，有了父親的視野與擔(dān)當(dāng)。

他教會姐姐彈《兩只老虎》這支曲子。姐姐彈的時候，他會加入進(jìn)去，孩子就跟著節(jié)奏咿咿呀呀地比畫。那時候天總是晴朗的，云朵也會飄過來偷聽。

姐姐不忍心用他的錢，卻沒別的辦法。她曾以淚洗面，不止一次摸著他的頭說：“算姐借你的?！彼钌畹?fù)u頭，把頭埋進(jìn)姐姐懷里。他說：“姐別怕，有我呢！”

那段時光就像命運的影子，沒有凹凸沒有色彩，平淡、安靜，有形狀卻看不出形狀，是灰色的又是五彩斑斕的。

他倆很少談?wù)摻憬愕幕橐?，仿佛不存在一樣。只有一次，姐姐突然告訴他，她上班的時候被人騷擾，那個男人是為她出頭進(jìn)的監(jiān)獄，所以，她要等他回來。他沒有深問，默默聽著。他不感興趣，他根本不想知道那一切，只想把握這些觸手可及的日常。

可是幸福的日子總是短暫，隨著男人的出獄，姐姐又一次離開了他。

他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工作上，先后成立了自己的鋼琴工作室、鋼琴店、鋼琴城。他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允許自己停下來，不允許自己有任何多余的精力。

他已了無牽掛，就算路過村口也不會踏上一步。直到后來，有人想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他回去處理，才聽說姐姐帶孩子回到那個男人身邊不久，竟然遭到家暴，姐姐喝農(nóng)藥自殺了。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他不像在講一段對自己影響至深的往事，語氣那樣平淡，仿佛在給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舉個例子，教她要避開渣男。故事講完，他就坐進(jìn)黑暗里彈琴，唱一首英文歌。

Anotherdayhasgone，I'mstillallalone

（又一日過往，我依然孤單）

Howcouldthisbe，You'renotherewithme

（怎會如此，你不在我的身邊）

Youneversaidgoodbye，Someonetellmewhy

（誰能告訴我為什么，你從不說再見）

Didyouhavetogo，Andleavemyworldsocold

（你真的要走嗎，讓我的世界孤寒）

EverydayIsitandaskmyself，Howdidloveslipaway

（我每天坐下來問自己，愛情怎會離開）

Somethingwhispersinmyearandsays，Thatyouarenotalone

（你悄悄在我耳邊低語，說我不會孤單）

…………

他音色干凈，音調(diào)低沉，聲音充滿磁性，我聽得忘記了周邊的一切。不能不承認(rèn)，他始終是我心中最有魅力的男人，沒有之一。

七

這個小區(qū)我太熟悉了。它建好有四五年了，住的是周邊回遷的村民。父親也屬回遷戶，只是沒有福氣，才住了一年就走了。他走后這套房子一直空著，我也沒想好怎么處理。我舍不得賣掉，但離市區(qū)太遠(yuǎn)，我沒法住，也租不出去。沒想到龐夜會把我?guī)У竭@里。

龐夜為我戴上一個濃黑的墨鏡，讓我看起來像個盲人。我是真不習(xí)慣戴墨鏡，走在陽光里還好，一進(jìn)樓門就嚴(yán)重不適。盲人的世界是黑暗的，我體會出龐夜的不易。

我閉上眼睛，挽著龐夜的胳膊緊隨其后。與其用盡力氣費勁看，不如閉眼不操心。他的引領(lǐng)給了我足夠的安全感。

龐夜輕輕叩響房門，房門發(fā)出沉悶而空洞的聲響。我有幾秒鐘的恍惚，一種特別不真實的感覺輕飄飄飛在眼前。

門推開一道縫，亮光把縫隙越撐越大。幸好我戴著墨鏡，否則我一定會瞇起眼睛。

玄關(guān)處有一張臺桌，上面供著一尊佛像，佛前是一只香爐。房間里煙霧繚繞，濃重的香灰味讓我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龐夜的唇角微微上揚：“這是我徒弟，她跟著來實習(xí)的?！?/p>

我一下子驚住。

男人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長得幾乎遮住了眼睛。還是能看出眼睛很大，帶著這個年齡的男人常有的混濁，卻依稀感覺有兩道光像鞭子一樣抽過來。我一眼認(rèn)出，他就是照片上的那個男人。

讓我沒有心理準(zhǔn)備的是，他還是墳地里那個一直在念經(jīng)的人。他穿著舊睡衣，一只褲腿破了洞，挪動的時候一瘸一拐。頭發(fā)很油，都打綹了，也不知多久沒有洗過。很邋遢的一個男人，特別是身上有一種頹廢的氣息，加重了他的邋遢。這種頹廢是照片上所沒有的，歲月真是把殺豬刀。

我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如止水。龐夜應(yīng)該聽不出我的異樣。

我看到了房間中那架舊鋼琴?？ㄍ咭繩-18LE，基礎(chǔ)版的老式電鋼琴，比我高中時的第一架二手琴還老，市面上早就不見蹤影了。說實話，龐夜現(xiàn)在是成功的企業(yè)家，除非他自己愿意，沒有人能請得動他親自上門。雖然他平時也會接一些單子，完全是出于愛好，要么是琴特別好，市面上少見，要么是情況復(fù)雜，普通師傅難以應(yīng)付。而如此一臺低端又老舊的琴，龐夜斷不可能出馬。就算是想出馬，客戶也請不起，他的出場費可能比琴的價值還高。這個老男人看起來可不像有錢人，更不像藝術(shù)家。

并且，這架鋼琴已經(jīng)舊到蓋板上都是歲月的裂紋了。宋人說“古琴以斷紋為證，蓋琴不歷五百歲不斷”，斷紋是古琴的標(biāo)志。但這架琴雖老舊，卻不是歲月的手筆，歲月可沒有這么殘忍。那是被硬物磕碰過的傷，是被刀劈過，還是被錘子砸過？一道道傷痕，讓人有觸目驚心的疼痛。龐夜輕撫著蓋板上的凹凸與裂痕，像一個真正的盲人摸摸索索。

就算房間比樓道里亮很多，戴墨鏡也依舊令人不適，但盲徒的角色讓我不能摘掉，于是我閉上眼睛。我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咚咚咚，有些雜亂，帶著些狷戾。那是龐夜的心跳聲。

龐夜將蓋板輕輕掀起，手指放到琴鍵上。我聽出來，琴聲鏗鏘，每一個鍵都在最好的狀態(tài)，根本不需要調(diào)試。

龐夜將零件都拆下來，一件一件擦拭，又一件一件裝回去。我見過他拆裝鋼琴，夸張點說，用快如閃電也不為過，還沒看清他怎么下的手，就已經(jīng)全部拆卸下來了，八千多個零部件，井然有序地排列在手邊，再一恍神的工夫，就又恢復(fù)了原貌。他的手如會變戲法般充滿了魔力?？墒沁@次他做得很慢，仿佛要把每一個零件都記在心上。

最后，他坐在琴凳上，彈那支舊曲。

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沒有眼睛，一只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曲調(diào)通俗，心里會不自覺地流出歌詞，男人聽得如醉如癡。我眼前閃過龐夜口中的那個小女孩，伴著琴聲，奶聲奶氣地跟著唱，手舞足蹈。

八

一邁進(jìn)家門，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像被閃電擊中了一般。我錯了。我以為我努力控制心跳，可以不讓龐夜知道男人就是照片上那個，我以為我成功了。

可是不對，他已經(jīng)知道了。送我回來的路上，他沒有問我答案，還拒絕了我一起吃晚飯的提議。

我哆嗦著掏出手機，伴著話筒里“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的聲音，飛快地奔出家門。我要用最快速度趕到男人家。我知道龐夜不是個瘋狂的人，但遇到他姐的事，誰又說得準(zhǔn)呢。

那天天色已晚，我決定在龐夜家里住下。父親去世后，我一個人不敢回家，就躲到龐夜這里，我倆在沙發(fā)上坐了一夜。之后，他專門為我添了張床，遇天氣不好，或者比較累了，我就會留宿一晚。于我而言，對龐夜不再有奢望，反而可以更加自如地待在他身邊。

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我還愛他嗎？在我近三十年的人生里，與這個男人的相處都快接近一半了。鏡中已覺星星誤，人不負(fù)春春自負(fù)。生命能有幾個十年，人生可還有第二個青春？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虛掩著的房門響了幾聲。

“我聽到你還沒睡，想跟你聊聊。”

他穿著睡衣，最上面的兩個扣子沒有系，可能是自己散掉了而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我面前從來不會衣衫不整。彼時，他結(jié)實的胸膛在夜光里聳立，讓我想到了“險峻”這個詞。我像面對一座孤立的山峰或陡峭的巖壁，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可以通過別人的心跳，聽出所思所想。哪怕隔著墻，我的一舉一動，一思一念也逃不過他的耳朵。這么多年，我一直在鍛煉自己的心跳，希望在他面前遇到任何情況都可以不動聲色。與其說我想征服他，不如說我更想征服自己。

我早就練得可以像和尚那樣，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如止水。可就在剛剛，停留在記憶里的陳年舊事，那首略帶憂傷的歌曲，又一次撥動了我心上的弦，讓他聽出我情緒上的變化。我不由得生出懊惱，像攀巖者眼看近頂卻一腳踏空跌落谷底。

他將手伸向我，摸著我的頭坐下來，手臂自然地攬過我的肩。

我第一次坐進(jìn)他的懷抱，腦袋是蒙的，身體道具般僵硬。

“小渡，對不起?！背錆M磁性的聲音，仿佛是從我認(rèn)識他第一天穿越過來的。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了，臉漲得像著了火。

“我沒有照顧好你。”黑暗中，他的目光望向前方，卻像會轉(zhuǎn)彎一般觸到墻面又折回來，穿透我的心臟?！澳惆职涯阃懈督o我，可是我沒有盡到責(zé)任?！?/p>

“托付給你？”我驚訝。父親心臟病突發(fā)，走得始料未及，根本不可能交代任何事。

“我得告訴你一件事，我必須得告訴你了?！彼悬c語無倫次。

“小渡，你其實，是你父親抱養(yǎng)的。”

有個悶雷在我胸膛里炸裂，疼痛蔓延到每一個細(xì)胞，蔓延到骨頭縫里。

我早就知道我不是父親親生的了。收拾父親遺物的時候，我看到了自己的收養(yǎng)證明，才明白為什么父親大了我將近五十歲。

可是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冰箱里哪怕只剩一個饅頭，他也會熱給我吃。為了培養(yǎng)我，他毫不猶豫就買了鋼琴。生性節(jié)儉的他，甚至多次為我請調(diào)音師。他是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校長，一生住在農(nóng)村，算不上有什么見識，可是他支持我的理想，任何我想要的，他都拼盡全力地滿足。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是我這一生至親至愛的人。

我淚如雨下。父親去世后，一提到他我就控制不住情緒。此刻，我不知自己是疑惑，是委屈，是憤怒，還是難過。或許都有，或許更復(fù)雜。我不明白，這樣一個秘密，父親向我保守了一輩子，為什么要告訴一個無關(guān)的外人！

就算他倆是忘年交。龐夜后來常到我家里去，鋼琴不需要調(diào)試也會去，就為跟父親聊聊天。他教父親彈琴，讓父親背誦：“一線到五線，三五七二四；下一到四間，二四六一三?！备赣H背會了口訣，僵硬的手指擺弄著八十八個琴鍵，笨拙又可愛。父親教會了龐夜下象棋，為了公平，他倆就盲下?！芭诙轿濉薄榜R二進(jìn)三”，他倆坐在沙發(fā)上雙雙發(fā)號施令，我則提線木偶般為他倆擺盤。一開始，龐夜總是輸，沒多久父親就贏不了了。到后來父親的記憶力出現(xiàn)問題，就常跑過來看看棋盤。即便如此，龐夜也要故意出些昏招，讓父親輸?shù)貌荒敲磻K。父親就笑，說真正高手是不露聲色就可以讓對手贏的，龐夜的水平還是太差，費那么大勁也輸不了。那是些溫暖的日子，小院里常常裝滿笑聲，隨著父親的離開一去不復(fù)返了。

就算這樣，龐夜也是個外人。

龐夜取來紙巾，像哄小孩那樣為我擦去鼻涕和眼淚。他說：“你有一個全世界最好的爸爸?！?/p>

當(dāng)然！我的心被眼淚浸成沼澤。

龐夜告訴我，父親之所以花大價錢請他來調(diào)音，完全是因為希望幫我找到我的親生父親。父親比我大太多，身體又不好，怕有一天他離開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親人了。

“他說你是我的女兒?！?/p>

我跳起來，起一身雞皮疙瘩。

“你爸告訴我，”龐夜用兩只手按住我的肩膀，努力控制我不斷發(fā)抖的身體，“多年前，一個在縣城打工的同村人找到他，說自己老婆在外面和人生了個孩子，那女人去世了，他不想替別人養(yǎng)孩子。因為知道你爸無后，就問他要不要你。你爸一見你就覺得喜歡，所以把你留了下來。那個人從前就很少回村，把你送來后就更沒怎么見過面?！?/p>

“你爸也是找了很久才找到我。他說父女連心，讓你一見我就特別親，他開始還挺嫉妒的，就沒說出這層關(guān)系。都是你快高考了，他才告訴我。

“你爸走后，我盡我一切努力，希望可以像他那樣照顧你。但是我做得不夠好?！?/p>

他離我太近。除了父親，還沒有一個男人這么近距離地在我面前出現(xiàn)過。陌生的，異性的，又仿佛是我血脈里流轉(zhuǎn)著的氣息海浪那樣一下一下?lián)浯蛑?，打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我想哭，想大喊大叫，我想跳開去跑掉。我卻一動也動不了，身體凍僵了一般。

我掙扎著望向他。眼前是一團(tuán)比黑暗更黑的輪廓。是一個黑洞。是一場噩夢。

九

正值晚高峰，從市里往郊區(qū)正是最擁堵的方向，出租車久久不動地方。我急得滿頭大汗，不停撥打那個不在服務(wù)區(qū)的號碼。

龐夜沒對我說起過仇恨，但我知道那是藏在他心底的柴，是不能被點燃的。那個女人不管在與不在，都永遠(yuǎn)是他的白月光。他的眼里從來沒有過我的位置，知道他和我關(guān)系后沒有，當(dāng)初不知道的時候也沒有過。

我沒有母親。我認(rèn)為如果在生活中遇到傷害，就該用力打回去，哪怕同歸于盡，也不能自我傷害和了結(jié)。何況，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呢！我無法共情于一個懦弱的，沒有責(zé)任心的，蠢笨的女人，與龐夜用盡贊美之辭的“姐姐”，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說到龐夜是我的生父，我也接受不了，但我不恨他。他那時候畢竟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孩子，何況那個女人從始至終沒有把他當(dāng)過歸宿，他也受傷不淺。

情到深處人孤獨，愛至窮時盡滄桑。龐夜是個可憐的男人，真不知該憐憫他，還是鄙視他。

進(jìn)到小區(qū)夜色已重，為抄近路我穿越草坪。有的地方坑坑洼洼，我跑得深一腳淺一腳。在一處凹陷地，我的腳猛地扭了一下。腳腕一陣鉆心地疼，可是我顧不上那么多，忍著痛繼續(xù)往樓里跑。

上了電梯，才定了定心神，從書包里取出墨鏡。白天我遮目扮盲人，現(xiàn)在要是不戴墨鏡，貿(mào)然闖入人家里，萬一不是我想的那樣，豈不是弄巧成拙。我瞬間想出了主意，如果龐夜不在，我就說是來幫他找手機的，反正他手機一直關(guān)機。

出電梯門的瞬間，腦神經(jīng)忽然像通了電一般，又閃過一道靈光。不對，那個男人應(yīng)該認(rèn)識我。我們已經(jīng)見過好幾次面了，在墓地。我都能一下子認(rèn)出他來，他憑什么覺得我是個陌生人，憑什么相信我是個盲人？父親的葬禮排場不小，他是舊識，應(yīng)該也能得到消息。哪怕當(dāng)時沒得到消息，之后只要到碑前看看，應(yīng)該就知道我是誰了?？墒撬滋炜吹轿視r，一丁點異樣都沒有，仿佛我就是龐夜第一次帶來的徒弟。

想到這些更害怕了。他應(yīng)該是知道龐夜的，他既然可以因為懷疑女人出軌就家暴，就一定有可能尋找龐夜。龐夜在行業(yè)里小有名氣，四里八鄉(xiāng)也算成功人士，何況他是個盲人，兩個村雖相距較遠(yuǎn)，但要想找到他，可算不上難事。

這么說男人早有思想準(zhǔn)備，他已經(jīng)洞悉了龐夜的企圖，只是在等著對方出手？他會如何應(yīng)對？他蹲監(jiān)獄就是因為傷人，目光那樣兇狠，一看就不是善茬，龐夜會不會有危險？

腳踝的疼痛讓我冷汗直冒，可是哪里顧得上。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我敲門。四周鴉雀無聲，突兀的敲門聲在暗夜里很是嚇人。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我再敲。門里似有響聲，卻許久不見打開。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我大聲敲，我恨不得把黑夜擊成碎片。

門開了，一個高大的身軀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的臉已不再如初見時那樣棱角中帶著圓潤了，眉頭是緊張的，不皺也擰成“川”字，下巴有個淺窩，好像，還有了若隱若現(xiàn)的抬頭紋。

“龐夜。”我不知心里是喜是悲。

“你來啦?！彼粗?，除了目光不受控制地溫暖又柔軟，整個面部沒有一絲表情。

“進(jìn)去看看他吧，”他伸手摘下我的墨鏡，在與我擦身而過時說，“看完趕緊下來，我在樓下等你?！?/p>

我緊緊拉住他的衣服，手抖得厲害：“他死了嗎？”

“什么？”他轉(zhuǎn)回身，笑了?！澳隳X袋里都裝的什么呀，我是那么沖動的人嗎？我找他，是想告訴他，他傷害的是一個真正愛他的女人，告訴他他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了人。這些就足以懲罰他了，用不著我親自動手。”

感覺到我一動不動，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才是你的親生父親，我之前沒有告訴你，是沒想好該怎么跟你說。他早就后悔了，這么多年，他一直在給你媽媽念佛和超度。但有些錯誤是不可以犯的，犯了就沒機會改了?！?/p>

他幫我拉開門，輕聲說：“你去和他見一面吧，他過得不好，生活懲罰了他一輩子?！?/p>

夜色微寒，房間里燈光昏暗。還是滿滿的香灰味，讓我屏了屏呼吸。那個男人面朝著我，頹然地跪在地板上。他看向我的時候，我看到了他滿臉的淚。他的嘴唇囁嚅著，仿佛在說對不起，又仿佛什么都沒有說。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石化成一尊雕像。

斷紋琴獨自在角落里憂傷。《兩只老虎》不再是詼諧輕松的樂曲，它像幽靈一般從滿是裂痕的琴蓋里流出，在空氣里緩緩飄蕩。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輕聲唱：

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沒有眼睛，一只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責(zé)任編輯張凡羽劉升盈

【作者簡介】王琛，北京作協(xié)會員，北京老舍文學(xué)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2021年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與北京老舍文學(xué)院骨干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見于《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讀者》《人物傳記》《北京日報》《北京晚報》等報刊，其中《離家出走》獲第七屆金貝殼未來影像季年度優(yōu)秀原創(chuàng)劇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