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開我們兄弟姐妹已有9年了,想起她離開前的那些時日,我的內(nèi)心依然有陣陣傷感。
母親患的是上消化道出血及失血性貧血。開始,我們接她到那坡縣人民醫(yī)院住院治療。彼時,我在距那坡縣有100多公里的德??h工作,德保至那坡的高速公路尚未修通,從德保到那坡走的是二級公路,即使車速快,也需要2個小時左右,我只能利用工作間隙,一次次奔波于德保與那坡之間。
在那坡醫(yī)治幾天后,母親稍有好轉(zhuǎn),我便征求兄弟姐妹,將母親轉(zhuǎn)到德??h人民醫(yī)院繼續(xù)治療。
德保和那坡都是縣級醫(yī)療條件和水平,說不上哪里更好,但為方便照料母親,我才如此決定。
開始,母親住的是普通病房。白天,從老家趕來的大姐、二姐、三姐輪流陪護,照顧她的衣食起居,給她喂水喂藥,擦拭身子,陪她講話。彼時,母親雖然羸弱了許多,但看起來蠻有精神,神志也清楚。誰知到了第三天,醫(yī)生查房會診后,忽然就下了病危通知書,這讓我猝不及防。
原來,母親不僅是之前診斷的病況,還有肺源性心臟病及慢性阻塞性肺疾病,這些病對年輕人來說都是招招兇險,更何況是年過八旬的母親呢?
聽聞此情,老家族人陸續(xù)而至,紛紛聚集到了德保。妻子也從百里之外的百色匆匆奔赴趕到,親戚間籠罩著低落的愁緒,而那種情緒是會傳染的,每個人都心懷忐忑,郁郁寡歡。
平時,我們都忙于上班,很少有空閑陪伴母親。當天晚上,我和妻子決定在醫(yī)院陪床,這可是多年來難得陪伴母親的一個夜晚。在這之前,母親雖然也生過病,大大小小不下五六次,之前患肺結(jié)核時,還來過百色尋醫(yī)住院,但之前都無須陪夜。這次,是我首次陪夜,頓感憂傷與悲涼。
給母親喂了當天最后一次藥后,時間漫長而煎熬,夜開始沉了下來,同一層樓其他病房的燈都次第熄滅了,偶爾傳來護士巡夜的腳步聲,夜愈顯靜謐和空曠。
妻子說:“夜很漫長,我們輪流瞇瞇眼吧?!蔽艺f:“也行,那你先瞇吧?!彼f:“你今天上班也累了,還是你先瞇吧?!蔽覜]有再次推讓,把頭埋在妻子的雙膝上。我希望快快睡著、做夢,夢醒后,母親應(yīng)該就好了吧?但事與愿違,我如何努力克制,甚至數(shù)羊,也沒有睡意降臨,更不可能有夢境出現(xiàn),反而是小時候母親背我下地勞作、喚我回家、帶我走親戚、護我過河、給我裁縫衣褲以及我工作后她來百色小住的情景一一掠過腦際。
我抬起重重的頭,和妻子說:“我睡不著,你睡吧?!逼拮永斫馕?,也沒有多說,便將頭埋在我的雙膝上。我想她應(yīng)該能安睡吧?值了夜班后就趕赴德保,今天該是困乏了。
窗外的朔風(fēng)呼呼吹著,寒冷襲來,連綿陰郁的雨聲滴滴答答,我因穿得單薄,頓感透心的冷。墻上的掛鐘發(fā)出嗒嗒嗒嗒的聲響,時間不過十分鐘,妻子忽然抬起頭對我說:“我也睡不著?!?/p>
母親不時醒來,斷斷續(xù)續(xù)地咳著,喘著粗氣,仿佛默默隱忍生命的低谷。我們給她加蓋了被子,給她喂水,給她捶背,和她講寬心溫言的話,有時我還伸出右手給她握著。當她握著我的手的時候,我感覺母親平靜了許多。
經(jīng)過漫長的長夜,天終于亮了。
在外甥家寄宿的大姐早早送來她熬的米粥,一小口一小口地給母親喂食。勉強咽下半碗米粥后,母親即搖搖頭說:“淡淡的,實在咽不下了?!?/p>
醫(yī)院例行給母親查房會診。從他們的會診商議中,妻子聽得出關(guān)于母親一些不太好的病況(妻子曾經(jīng)在醫(yī)院工作)。果不其然,上午十時,醫(yī)生就建議母親轉(zhuǎn)入重癥監(jiān)護室。
我的心沉沉的,大腦一片茫然。
母親轉(zhuǎn)入重癥監(jiān)護室后,雖然咫尺,卻似天涯,感覺我與母親有一種有形的東西隔開了,似乎隔得很遙遠密實。那有形的東西就是那扇厚重的監(jiān)護室大門。
母親在里頭,我在外頭。
焦慮與煩躁時刻纏MiTzuSIJww2AYCmkBIX5nQ==繞著我,一整天茶飯不香,坐立不安。我著急的等待時間,終于盼到晚上探視母親的那一時刻,我拎著米粥和水果等其他吃食,急切地按著門鈴,片刻之后,大門才緩緩開啟,我迫不及待就跨步進去。
到了母親床前,我特懷疑自己的視力,我眼前的母親怎么是那個樣子呢?雙眼無神地微閉著,臉色蠟黃蒼白,明顯消瘦了,看起來好像是經(jīng)過一陣陣驚悸噩夢,又像小孩兒被人欺負后的沮喪與無助。當時,我猛然意識到,一個人的衰老不是一個過程的,而是一剎那的事情。
我輕聲地喚著母親,一聲,兩聲,母親還是沒有反應(yīng),到了第三聲,她才緩緩地睜開眼睛,看清是我,忽然就緊緊抓住我的手,后來不是抓了,而是攥住我的手。寫了那么多年的文字,那一刻我才真正知道“攥”和“抓”的明顯區(qū)別,那勁兒真是不一樣??!
我把帶去的瘦肉粥小心地打開蓋兒,用勺子將粥舀到一個小瓷碗里,再用小匙羹舀起米粥,輕輕吹著氣,米粥稍微涼后,我把米粥送到母親嘴邊,說:“媽!您吃點粥吧?!蹦赣H微微張開嘴,向前伸了伸,把我送到嘴里的米粥艱難咽下,一勺、兩勺……第五勺時,母親就搖了搖頭。
我是多么希望母親再能多吃幾口??!小時候,我們家窮苦,吃不飽是常事。在那饑饉的歲月,為了我們,母親含辛茹苦,沒日沒夜躬身阡陌,總是變魔術(shù)似的,給我們這樣那樣的吃食,雖然都是粗食雜糧,沒有油星,甚至是野菜野果,聊以果腹,但我們都熬了過來。如今,我們遠離了饑餓,遠離了被人奚落遭人白眼的苦日子,生活過得有了聲息,可母親怎么就吃不下了呢?
母親靠著我,我也靠著母親,我們相互依靠著,坐了很久,直到護士幾次催促,我才不舍地離開母親的病房。當身后重重的大門緊緊關(guān)上,我淚水滑落,走路都有些蹣跚。
抽血、CT、核磁、超聲、心電圖、呼吸機……母親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病情并沒有好轉(zhuǎn),她更加焦躁、不安以及言不成句的頻頻夢囈。偶爾清醒時,母親說她要回家,我說您還沒好呢!母親還是說我就是要回家!態(tài)度堅決,無須商量。
一直以來,無論大事小事母親都是聽我的,哪怕有些事情屬于遷就,母親也言聽計從,從不執(zhí)拗。但這一次,母親態(tài)度堅定決絕,不聽我的,而我也無計可施,唯有順從。
德保是一座溫婉別樣的小山城,一條四季流淌的鑒水河穿城而過,常年水汽沛然,動不動就云遮霧繞。這個季節(jié)太陽很少露臉,但那天上午卻陽光普照,天色祥和,我決定送母親回家了。
從德保到我老家弄懷村,先是一段二級路,再走三級路,全程也有50多公里。母親乘坐的是醫(yī)院的救護車,大姐、二姐和護送的醫(yī)護人員在救護車上陪著她,我則坐在另外一輛車做前導(dǎo)。
青山如黛,林在半山。沿途窗外的風(fēng)景一一閃過,而我卻無暇顧及,無心觀賞,不時回頭看著后面的救護車是不是顛簸厲害了,是不是跟丟了。恍惚間,我想起了丁可《母親的專列》里的詩句,心跳加快!
到了靖西渠洋,正值圩日,街上人流如織,車輛無序停擺,街道愈顯逼仄擁擠。到了街道中央,更是坑洼處處,車輛真的堵死了。我心急如焚,趕忙跳下車去,沿街道一輛一輛疏導(dǎo),加上救護車的鳴笛聲聲催促,我們的車總算沒有耽誤太久就駛出喧囂雜亂的街道。
車子在路上延誤的每時每刻,我極害怕母親回不到家!
山區(qū)就是山區(qū),車子在山間進進出出,拐過一道道溝,翻過一道道梁,近兩個小時的折騰,車子終于到了村子坳口,我遠遠就看見父親佝僂身子,倚門等候。此前,他已為母親拾掇好了房間,還給母親的床上鋪了一張嶄新的床單和一張嶄新的被褥。車未停穩(wěn),我即下車,心里暗暗地說:“媽,我們到家了!”
眾親把母親安躺在她心心念念的木床上,給她靠枕、墊背、喂食,然而,母親又怎能咽下那些豐富的進補呢?
陪護我母親一起到家的那兩位醫(yī)護人員在我們家里進進出出,也是一臉愁緒與無奈。他們清楚得很,一旦他們?nèi)∠挛跗鳎赣H就更為艱難了,但最終他們也只能如此。
上車返程時,他們分別與我緊緊相擁。
送走了兩個醫(yī)護人員,我仿佛也失去了留住母親的最后一絲希望。
我到母親床邊半蹲身子,輕聲和母親說:“媽,今早您出院時,我還沒有辦理出院手續(xù),我先回去了?!蹦赣H看看我,點了點頭,露出安然的微笑。
與母親的安然相反,其實我無比悵然。
回德保的路上,同樣是來時的三級路、二級路,但我的車開得很慢很慢。說實話,回去辦理手續(xù)只不過是我一個合理的借口,壓根兒我就不想回去。我的暫時離開,只不過是以此解壓或說是接受不了母親在我眼前離去的劇痛罷了。
汽車走走停停,我的心如麻紛亂,一直牽掛著老家那邊病榻上的母親。
到了德保,我沒有去辦公室,也沒有去醫(yī)院,我試著躺下睡上一覺,但亦無睡意,內(nèi)心有一股不知所措的無力感,我干脆約上球友到球場來回奔跑。
一場球沒打到一半,我放在球場邊的手機就響了。電話是二哥打來的,我沒有感到一絲意外,深悟不可避免的離別與逝去,但我很后悔當時的離開,錯失了與母親最后的告別。
我回到宿舍,默默撿拾行囊,在夜色籠罩中又踏上回家之路。
從此,我沒有了母親。
【作者簡介】莫維銘,壯族,百色市文聯(lián)黨組書記、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散文集《攜愛行走》《回家,回家》《母親也是一棵樹》等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