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恒,1965 年 11 月出生,陜西楊凌人,新疆兵團作家協會會員、新疆風雅頌影視公司經理 。主要策劃、編劇電影作品:《我的魔姬女友》《籃球架》,2020 年聯合創(chuàng)作 30 集電視劇劇本《雪狼谷道傳奇》榮獲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精品文藝工程。主要作品有:《背影》《槐花》《月光》《大漠搖籃》等。
柳淑慧從地窩子走出來,整了整軍帽,重新扣緊皮帶,颯爽的英姿里透露著女性的柔美。清晨干凈明亮的陽光照耀著她嬌俏的容顏,她的心情格外地好。連長王華和徐春蘭夫婦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對象的名字叫趙俊平,今天是柳淑慧和趙俊平相親的日子。
春蘭大姐家的土坯房,與她的地窩子隔著一道小溝嶺。春日里,天空白云朵朵,南風從戈壁暖暖地吹來,柳淑慧春風滿面,一會上溝,一會下溝,蹦跳著向春蘭大姐家走去。走著走著,柳淑慧腦海中回想起媽媽信中的內容:
“淑慧,你寄給家里的二十元錢收到了,你爸爸的腿去醫(yī)院看了,醫(yī)生說沒多大問題,還剩下一點兒錢,我們留作家里的用度。淑慧,家里都好,你獨自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勿念?!?/p>
當兵之后,柳淑慧省吃儉用,將存下來的工資時不時地寄回山東老家,但仍然無法解決家里十分困難的經濟。但是,這次家里卻收到了一筆二十元錢的巨款。柳淑慧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一直猜想著那個寄錢的人會是誰呢?
她原本不想那么快接受對象的事,因為團里來了命令,再過一陣子就讓她去烏魯木齊衛(wèi)校學習。能當一名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這份職業(yè)和光榮,是很多女兵夢寐以求的事,現在能落在她的頭上,柳淑慧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但是,聽春蘭大姐說,給柳淑慧家里寄二十元錢的人,就是介紹的那個對象。柳淑慧可不想為了談戀愛耽誤學習,但是又十分想去看看那個寄巨款的人。
到了王連長家門口,柳淑慧從口袋里又掏出小鏡子照了照,覺得還算整齊,心想,只要能給對方留個好印象就行。這是她第一次和“恩人”見面。
柳淑慧敲了門,就聽到里面春蘭大姐的聲音傳來:
“老王,淑慧來了,快去開門!”
王連長開了門,把柳淑慧讓進去。她的眼睛不自覺地往屋里溜過去,她在找那個恩人趙俊平,但是沒見到人影。
“看啥看,一會讓你看個夠,俊平等你好一會兒了?!?/p>
王連長說著,柳淑慧進了屋,一轉頭就看見一個臉廓英俊、干部模樣的人正坐在桌前。柳淑慧愣了一下,很是意外,摸著小辮神情也拘謹起來。趙俊平目光坦誠地看著柳淑慧,像欣賞一幅水彩畫。柳淑慧心里不禁想:原來是他!團里叫趙俊平的好幾個,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柳淑慧走到鍋灶前,見徐春蘭正在從鍋里往盤子里端一盤炒蘿卜絲,然后說道:
“春蘭大姐,我來幫你?!?/p>
“你把茶拎桌上吧?!?/p>
徐春蘭微笑地看向柳淑慧。柳淑慧拎了茶壺害羞地走到桌前,然后給四個茶杯倒上水。王連長喚她坐下來,柳淑慧緊張得呼吸都不均勻了。趙俊平見狀,原本自然的表情也跟著不自然起來。但看得出,他臉上的歡喜是掩不住的。王連長和愛人走過來,都上了桌。
王連長說:“你們兩個就不用我介紹了吧,都是老相識了,那就先吃飯吧,邊吃飯邊聊?!?/p>
四個人動起了筷子,徐春蘭兩邊都兼顧,給柳淑慧夾一筷子菜,就得給趙俊平也夾一筷子。趙俊平長相帥氣,人卻憨傻,自己沒吃幾口,只顧蒙頭給柳淑慧夾菜,討好的動作一覽無遺。柳淑慧吃著窩頭,拿眼悄悄打量著趙俊平,徐春蘭只好打圓場,說道:“俊平這個人,啥都好,就是不會哄女孩子,平日里在連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給你們開會啥的,淑慧,你是知道的,對吧?!?/p>
柳淑慧緊張地聳聳肩,又害羞地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一個嗯字出口,柳淑慧后悔了,才發(fā)現這是無意中表明自己對趙俊平是滿意的。這時,趙俊平轉過頭,正好碰上柳淑慧的目光,趕緊歉意地一笑,再為她茶杯里續(xù)點水。
一碗飯剛吃完,徐春蘭就趕緊問柳淑慧:“一會連部還有事,趙指導員也要去忙。淑慧,如果你愿意的話,就點點頭?!?/p>
徐春蘭這邊說著,趙俊平已經起身站在外屋,他似乎有些焦急了。柳淑慧想了想,抬起頭看著徐春蘭,說道:“春蘭大姐,我不是因為他給我家里寄了二十塊錢中意他的,而是……我對他有……”
“哎呀,你看你這孩子,干嘛提錢的事,今天喊你來,是看你的態(tài)度,你就說你對他是不是有意思?如果有,那啥也別說了,人家趙指導員雖然年齡比你大些,但其他各個方面都好,配你綽綽有余,你這就是同意了,對吧?”
“嗯?!?/p>
柳淑慧點了點頭,又輕輕“嗯”了一聲,徐春蘭高興地去了外屋??葱齑禾m出來,趙指導員忙從她眼睛里尋找答案,見她一臉高興,就知道這門親事算是定下了。
“俊平,你先別忙著走,進去和淑慧說句話再走也不遲?!?/p>
趙俊平來到里間,見柳淑慧坐在炕沿上,就在炕沿的另一頭慢慢坐下來。兩人都不說話,尷尬地坐了幾分鐘,趙俊平忍不住了,開了口說道:“淑慧,我老早就中意你,現在,我覺得你也中意我,互相中意,咱們過幾天就把婚事辦了,你看咋樣?”
“好?!?/p>
柳淑慧一個“好”字,說得又柔軟又堅定,那是她做好了嫁給趙俊平的誓言和肯定。
“淑慧,謝謝你,讓我有了一個家?!?/p>
趙俊平不看柳淑慧,而是目光看著墻上貼著的毛主席畫像說道。他兩只手端正地分別放在兩個大腿上,像一個訓練有素的老首長。
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種久經沙場的氣質,讓柳淑慧看到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柳淑慧的眼神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心中的崇拜之情愈發(fā)濃烈,讓她沉醉其中,無法自拔。沉默一會后她問道:“俊平,哦,不,趙指導員,你要忙就先去忙吧,王連長他們還在等你商量事呢。”
趙俊平點點頭,急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那是一只帶有褐色條紋的手帕。他將手帕一層一層打開,直到最后一層,柳淑慧才發(fā)現那是一枚嶄新的徽章,銅質的輝光閃閃發(fā)亮。
“淑慧,這個送給你?!?/p>
趙俊平把勛章遞給柳淑慧。柳淑慧拿起那枚紀念章看著:五角星正中是毛主席側面頭像,外圍環(huán)繞麥穗,下方環(huán)繞綬帶,綬帶上刻有“抗美援朝紀念”幾個字。紀念章背面刻有“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贈”字樣和“1951”的年號。
“這也太貴重了。”
柳淑慧說著把徽章遞還回去。趙俊平起身,說道:“收著吧,這是我送給你的。用這個包著。”
趙俊平加重了語氣,鄭重地將手帕遞給她。柳淑慧盯著紀念章看了一會兒,然后,抬頭看了一眼趙俊平,把紀念章小心包起來。
“那我走了。”
趙俊平給柳淑慧道了別,離開徐春蘭家去了連部。
柳淑慧臨出門前,有些憂心忡忡地問道:“春蘭大姐,四月中旬我就要去烏魯木齊衛(wèi)校上學了,到時候我和俊平咋辦?”
“那有啥咋辦不咋辦的?你上你的學,他在連里當他的指導員,你有空回來,他有空就去看你,難不成你還跑了不成?”
徐春蘭安慰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p>
“那是啥意思?這婚還沒結呢,心就貼他身上啦?女孩子家,要矜持點兒,啊,聽到沒?”
柳淑慧的臉立刻紅了,她一轉身趕緊說了聲:“春蘭大姐,沒啥事,那我就回去啦?!?/p>
說完,柳淑慧出了門。她回到自己和姐妹們的地窩子,把紅綢帶摘下,又換了一身平日勞動的衣服,鞋子也換成了自己手工納的千層底,扛著靠在門邊的坎土曼下地干活去了。
轉眼間半個月過去了,柳淑慧天天盼著趙俊平喊她去登記結婚的事,但是,王連長和趙俊平每天帶著職工在地里忙得不可開交,雖在一個連隊,每次除了開會,和趙俊平碰面的機會就那么幾次。柳淑慧看他的目光中,有無奈,也有埋怨。趙俊平剛跟她打了個招呼,不是被人叫走了,就是過來了人要談事,仿佛早忘了和她結婚的事情。因此,從三月初見面以來,兩人能說上話的次數少得可憐,更別說約個會什么的。柳淑慧明白,她是隊員,俊平是領導,一個在大田里忙碌,一個和王連長抓任務,促生產,還要忙全連的政治思想指導工作,柳淑慧也無話可說。
四月份的一天晚上,大家從地里回來,吃了飯,都跑去連部看結婚通知。連隊的婚事,都是由王連長寫在小黑板上的。小黑板嵌在連部那棟泥坯房的土墻里。各種來不及通知的事由,都寫在小黑板上,包括結婚通知。
通常幾個男兵和幾個女兵曲意相通,統一在某個選定的日子一起舉行結婚典禮。結婚典禮極其簡單,一般由趙俊平指導員主持,把幾對新人的名字一念,證明兩人已結婚就算完事了?;榉恳彩堑馗C子。只能一對新人在里面住一周,有的甚至兩三天,就得給下一對新人騰地方。
看結婚通知成了連隊職工最喜歡的一件事。畢竟茫茫戈壁上,婚事是最浪漫的事。
這天,大家在黑板前嘻嘻哈哈地熱鬧著,柳淑慧走過來,看到“結婚通知”里,清清楚楚寫著自己和趙俊平的名字,她的心立刻激動起來。趁人不注意時,又看了幾次。前面每看一次,她的情緒都要低落好幾天,因為結婚通知上,始終沒有自己和趙俊平的名字。這次,他們兩人的名字終于出現在了黑板上,怎能令她不激動呢?
柳淑慧四處看了看,沒有發(fā)現趙俊平的身影,于是,沿著連部四周找了幾圈,還問了幾個職工都說沒見到他。柳淑慧來到趙徐春蘭家,王連長不在,只有徐春蘭一人。柳淑慧埋怨地說:“春蘭大姐,俊平不知去哪里了,你說咋辦?”
“哦,淑慧,你說的是一會兒的結婚典禮吧,放心吧,終身大事,俊平肯定忘不了,你也快去準備準備吧。”
經徐春蘭一安慰,柳淑慧放心了。她趕緊扛著坎土曼回到地窩子,開始洗臉,換了一身干凈軍裝,又像和趙俊平在徐春蘭家相親一樣,扎了馬尾,并綁上紅絲帶。
柳淑慧被其他幾個小姐妹簇擁著來到連部會議室。那里臨時布置了結婚典禮現場。
一會兒功夫,小小的會議室就擠滿了人,熱鬧的氛圍瞬間彌漫開來。
連隊的職工都到齊了,王連長和愛人徐春蘭也都來了。柳淑慧不停地看向門口,但趙俊平的身影遲遲沒有出現。別的新人全都到齊了,柳淑慧焦急不已,走到徐春蘭身邊問:“春蘭大姐,他不會不來吧?”
正忙著和別人說話的徐春蘭聽柳淑慧這么一問,趕緊四處看了看,果然沒看到趙俊平的影子,當下急了,自言自語說道:“啊?還真沒來,這個趙俊平咋回事,淑慧,你先別急,等我一下?!?/p>
徐春蘭走到王連長身邊,兩人說了幾句話,徐春蘭也愣在那里。她的目光朝柳淑慧看過來,目光里的意思有著抱歉和心疼。柳淑慧的心一點點地涼了下去,眉頭也皺了起來。她身邊的姐妹也看出緣由,不停地拍著她的肩膀安慰著。
徐春蘭走過來,說道:“淑慧,老王也是剛接到團里通知,說俊平被臨時派有特殊任務,目前在團里,今天有可能回不來了?!?/p>
聽到這個消息,柳淑慧滿眼失望,想著趙俊平太不拿她當回事了,不管多重要的任務,好歹跟她說一聲吧。柳淑慧滿心委屈,眼中的淚水不停打著轉,卻沒使它們掉下來。
這時,王連長已經站在典禮臺上,開始念三對新人的名字了。其余兩對全都走上臺來,臉上滿是幸福的微笑。柳淑慧望著臺上的人,自己紋絲不動,既然趙俊平不把她當一回事兒,她不上臺,這個婚禮就不作數。徐春蘭走過來,二話沒說,就強拉著她上了臺。其他兩個新娘子把柳淑慧讓到中間位置站下,這下孤零零的柳淑慧更加顯眼了。大家都看著她,柳淑慧低下頭,只等王連長趕快念完結婚通知,她好回到地窩子里大哭一場。
王連長念了三對新人的名字,然后念了一段毛主席語錄,又祝他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等祝福語,婚禮就算結束了。
柳淑慧回到地窩子里,倒沒有像她原先想的那樣大哭一場,而是一夜無眠。她心里在盤算著,如果趙俊平再來找她的話,她該如何給他難堪。
第三天大早,徐春蘭早早來敲她的門。柳淑慧穿好衣服,起身開門。徐春蘭說王連長讓她去連部一趟。
在王連長辦公室里,他拿過桌上放著的一封信,從里面掏出信瓤遞給她。柳淑慧看到信上是烏魯木齊衛(wèi)校的正式入學通知,通知以紅頭文件方式傳達??吹酵ㄖ?,終于讓柳淑慧的臉上從這幾天的不愉快中露出來了些許微笑。
“柳淑慧,你今天不用下地勞動了,正好有車去團部,到了團部,我給司機說一下,把你送到去烏魯木齊的長途汽車站。你現在就去收拾東西,明天就可以到烏魯木齊了。”
王連長說完看著她,臉上稍稍放松下來,對于趙俊平結婚典禮沒到場的事,他心里也覺得虧欠,有了這張入學通知書,王連長心里就釋然了許多。柳淑慧道了謝,出了會議室。
柳淑慧回到房子,準備好去烏魯木齊要帶的東西后,才拿出趙俊平送她的那枚徽章,捏在手里端詳了好一會兒。就背著背包去連部等車,在經過趙俊平的住房時,停下腳步駐足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幾步,最終,狠下心轉身離開了。她去了徐春蘭家,將那枚紀念章交到徐春蘭手里。徐春蘭還沒反應過來是何事,柳淑慧就已經出了門。徐春蘭低頭一看,立刻明白了,于是趕緊追出去,緊趕慢趕追上柳淑慧,不由分說將紀念章塞進她手里。
“小孩子脾氣可以耍,但是婚姻大事不能兒戲,再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p>
“要它有什么意義?”
“好好去上學,等著俊平后面回來找你,道個歉,兩人好好過日子,再說了他也是為了革命工作?!?/p>
淚水在柳淑慧的眼睛里打轉,她再沒堅持將紀念章交給徐春蘭,說了聲:
“春蘭大姐,我走了?!?/p>
“有啥話給俊平的沒有?”
“我們兩人的事算了吧,再說一紙婚約,又沒有夫妻之實不作數的?!?/p>
“哎,別胡說,什么算了,解除婚約那是要組織上批的。”
春蘭還想再說什么,柳淑慧頭也不回就走了。
柳淑慧坐在連部的會議室等著汽車,目光茫然地盯著前面的墻。其間有幾次,她的目光是轉向窗戶的,以期通過那扇明亮的窗戶,看到窗外正遠遠跑來的趙俊平。但是,沒有。直到柳淑慧坐上了汽車,汽車開出連隊好遠,她仍不死心望向連隊的方向。手中始終握著那枚紀念章,眼中兩汪飽滿的淚水,滾來滾去,如兩滴倔強的晨露,等著陽光照射進來,而不肯落去。
晚上在家里,徐春蘭將王連長好一通數落:“我說王華,你是怎么搞的?你天天催著我給趙俊平牽紅線,現在倒好,結婚不來,淑慧去上學也不送,這么大的事,你說淑慧能不難過嗎?人家淑慧都要退婚約了,你說他腦子是咋想的?得虧淑慧去烏魯木齊上學了,要不然,她還不得成了連里的大笑柄了!”
王連長一聽還來火了,說道:“不是給你和淑慧都說了嗎?俊平被派去執(zhí)行特殊任務去了?!?/p>
“啥任務有娶媳婦重要?”
“問那么多干嘛?肯定是重要任務,保密?!?/p>
徐春蘭不吭聲了,既然要保密,她沒批評的權力,柳淑慧更沒生氣的資格,但是還是埋怨道:“那咋辦,淑慧說要退了和俊平的婚姻。”
“哼,她說啥是啥,不行!”
兩人停止了關于柳淑慧和趙俊平婚事的爭論,各自忙開了家務。
到衛(wèi)校報道已是第二天上午。柳淑慧來到宿舍時,里面已有三個女同學,她們正在整理床鋪??吹搅缁圻M來,三人停下手中活,對她笑了笑,接著自我介紹。
一個個頭不高、皮膚不太白、長相中等的女孩說:“我叫肖梅,聽你名字就知道肯定是個賢妻良母?!绷缁勐犘っ愤@么夸自己,臉有點紅。接著是孫雨露自我介紹,她皮膚白皙,戴著副黑框眼鏡,說話嬌滴滴的,聲音又柔又好聽,一笑起來眼睛就成了瞇瞇眼,“你好呀,我叫孫雨露,叫我露露吧?!绷缁蹧_她點點頭,然后把目光轉向短發(fā)高個子、身材苗條的女孩。她正拿著宿舍值日表說:“不用問,你肯定是柳淑慧啦?!?/p>
柳淑慧很驚訝,問:“咦,你怎么知道?”
“宿舍就咱四個,肖梅和露露都介紹過了,值日表我也排好了,除了你叫柳淑慧還能是誰?我叫陳曉霞,你好!”陳曉霞晃了晃手中的值日表。柳淑慧明白了,輕輕“哦”了一聲,又說了聲好。她覺得陳曉霞很好,落落大方,性格像個男孩子。
“曉霞姐是我們舍長?!毙っ费a充道。柳淑慧笑著點頭,說了聲好,就坐到自己床上,看看肖梅,又看看孫雨露,再看看陳曉霞,新結下的友誼讓她暫時忘了自己的“丈夫”趙俊平。
“大家都收拾好了吧,收拾好咱就去逛街,我?guī)銈內ケ遍T轉轉。”陳曉霞系好風紀扣說道。肖梅一聽逛街,趕緊喝了口水,把茶缸放窗臺上就等著,孫雨露也開始穿鞋收拾。
衛(wèi)校在烏魯木齊東門,離北門只十幾分鐘步行路程。四個青春靚麗的女兵走在大街上,嘰嘰喳喳的笑鬧聲,很快就成了一道風景,引得路人紛紛側目觀望。
對柳淑慧來說,逛街也只是單純的逛街,她什么也沒有買。陳曉霞她們三個倒是買了不少小東西,她一路跟著,情緒既不高漲,似乎還有些低落。因為她看到陳曉霞買了一根皮帶,那分明是男人的皮帶,應該是送心上人的。自己呢?柳淑慧有種被趙俊平拋棄的感覺。
她心不在焉,目光呆滯地往前走著,突然發(fā)現,和陳曉霞她們走岔了,在經過北門曙光商場就快要追上陳曉霞她們時,柳淑慧忽然看到一處白色的院墻,院墻用細鋼筋做成兩道彎橋,上面焊著一個白色的鐵皮牌匾,牌匾上用紅色的字寫著:軍區(qū)速成中學。柳淑慧停下來,靜靜地向里面看去。
她的目光所指的方向是速成中學里面的籃球場。正有一群男兵脫了外面的軍裝,只穿了二道背心在打籃球。成天在南疆的大田里勞動的柳淑慧,幾乎喪失了女性的嬌弱,與勞動的男職工沒有任何區(qū)別,不成想,倒在這里能看到男兵的另一種風采,她不覺睜大眼睛,竟有些看呆了。籃球像一個調皮的精靈,在他們的頭頂飛來飛去,他們?yōu)榱艘恢换@球,爭得不可開交,卻絲毫沒有厭煩。
“柳淑慧!柳淑慧!”
傳來陳曉霞呼喚她的聲音,柳淑慧愣怔的同時才反應過來,趕緊哎了一聲。她剛準備離開時,陳曉霞她們也已經走過來了,并順著柳淑慧的目光看過去,就全部噤聲了。一群青春的女孩子,看著一群同樣青春的男人,且是以這種不為人知的舉動,可想而知她們內心的好奇與驚喜。
“淑慧,好啊你,這么養(yǎng)眼的美事,一個人獨享,也不喊我們一聲啊?!?/p>
陳曉霞說道,肖梅她們三人每人說了一句,讓柳淑慧害羞不已。
“淑慧,看上哪個了?”
“淑慧,要是看上了,改天我們給你牽線?!?/p>
“淑慧,這下你的姻緣要來了?!?/p>
柳淑慧從她們幾個中間擠出來,舒了口氣,看了看太陽,大叫一聲說道:“糟了,馬上要點名了?!甭牭搅缁圻@樣一說,四個人慌了神。
“快走,快走?!?/p>
陳曉霞說了一聲,大家全都跑了起來。
街上的行人紛紛停下腳步,將目光投向四個女兵,仿佛在看著四朵綻放的太陽花。她們無暇休息,一路跑回了學校。
烏魯木齊的夜靜得讓柳淑慧不太習慣,少了連里的雞鳴狗叫反倒不自在,是夜太靜還是她心事太重,總歸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這時候,她滿腦子都是趙俊平,一個抗美援朝的英雄足以讓她的虛榮心滿足,更何況,趙俊平繞開她,給家里寄錢,解決了家里很多困難,又托春蘭大姐說媒,怎么說都是非常重視她的?,F在?難道就因為他忙于工作又缺席了結婚典禮就要怨恨他嗎?
不!不能!
他是她的愛人,是她的丈夫,是讓她擁有愛情的對象。想到這里,柳淑慧對趙俊平的缺席反而包容起來。綿綿的思緒交織著同伴們那輕微的鼾聲,牽引著柳淑慧漸漸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早晨起床號響起的時候,柳淑慧已經在校園里跑了兩圈。所有女生統一在上午報名領書,她感受到,自己正在進入一個全新的生活狀態(tài)中。
上半年開了五門課程,后來還開了俄語和拉丁語兩門語言課,柳淑慧的學習任務更加繁重了。
一天下課,陳曉霞的對象羅晉中來看她,為了避開學校人多,陳曉霞帶著柳淑慧和對象去逛街。三人從東門走到南門,柳淑慧心里很不是滋味,因為整個逛街過程中,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礙眼的電燈泡,人家陳曉霞想和對象拉拉手,還得照顧她的面子。終于,柳淑慧想要給他們一個獨處的空間,就假裝欣賞路邊小店里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故意走得很慢與他們拉開距離。
柳淑慧跟在后面,偷偷地觀察陳曉霞到底和羅晉中有沒有拉手。剛在一個門店前停下時,就發(fā)現陳曉霞緊緊挎著男友的胳膊,邊走邊仰起頭看著羅晉中,而羅晉中的舉動令她更加目瞪口呆,因為她看到羅晉中在曉霞額頭快速地親吻了一下。柳淑慧被驚得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而平日里兩人如果逛街,無論誰落在了后面,另一個絕對要停下,等后面的人跟上來,才一并前行。這次卻不同,陳曉霞故意和羅晉中走得很快,與柳淑慧拉開距離。柳淑慧討厭起自己來,覺得就不應該上陳曉霞的當,跟他們一起逛街,倒顯得她特別不識趣。
下午回宿舍的路上,柳淑慧找借口說道:“曉霞,你們先回去吧,我去南門新華書店看看?!?/p>
曉霞略作思考直接同意了,說完和羅晉中走了。柳淑慧看著兩人走遠,徑直往速成中學方向走去。
到了速成中學門口,為了不引起哨兵注意,她慢下腳步,以一種不經意的姿態(tài)走到門邊,然后目光穿越鐵柵欄,直接望向上次那個籃球場。令她開心的是,穿著二道背心的男兵們又在打籃球,一個個矯健的身姿正爭搶著那顆飛在空中的“精靈”。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躍入她的眼簾。他身材高大,肌肉結實,流線般的彈跳動作那么令人賞心悅目,短短的時間里,就在左突右沖中,他帶著球高高彈起,干脆利落地扣進了籃筐之中。
柳淑慧的心狂跳起來,在心臟劇烈的搏動中,幾乎感到天旋地轉了。她用手把眼睛揉了再揉,好看清那個身影是不是她日思夜想的人。但是,總被其他搶奪籃球者遮擋住。應該是中場休息了,那個身影終于停下來,他正背對著柳淑慧喝水??辞宄?,是趙俊平,就是他。柳淑慧的目光,定定地看過去,但是,其他的籃球手又將他圍攏了。
見柳淑慧站在門前不走,一個哨兵走過來,不客氣地說道:“你有什么事?如果沒事,請離開!”
“我……”
柳淑慧沒有反應過來,一時半會想不起來一個理由,好讓自己還能在大門口多逗留一會兒。就趕緊回答說:“我沒事,我就看看他們打籃球?!?/p>
哨兵為難地趕著她,口氣又不能太過生硬,畢竟眼前這位女子姣好的容顏給他留下了一個很好的印象。
柳淑慧將步子盡量邁得很慢,仍頻頻回頭望過去。這時,那群打籃球的男兵,有幾個穿著上衣向大門口這邊走來,在他們的身后,趙俊平正邊走邊系扣子,始終沒有抬頭。柳淑慧停下腳步,要等那個令她傷心的趙俊平出來問個究竟。趙俊平夾在男兵中,越走越近,柳淑慧緊張地盯著他。就在他們快要走近大門時,柳淑慧只感覺心要蹦到了嗓子眼,不知為什么,只一剎那,她就快速做出了一個決定,她不想見他。
幾個月以來,他們幾乎失去了聯系,但是現在,趙俊平卻在離得如此之近的中學開心地打著籃球,從未想過去找她,或者從來沒有想念過她么?自己跑上前去問他,是要問什么?還是要問出什么來?柳淑慧想到自己如此地想念一個不關心自己的“丈夫”,想要和他見面的念頭立刻消失了。眼看著他們越走越近,柳淑慧趕緊躲在了學校的拐角處。
趙俊平他們走近大門口,遞給哨兵請假條,哨兵看過之后,將他們放出大門。幾人朝東門的方向走去。柳淑慧探出身子,覺得不會被趙俊平發(fā)現自己,就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后。
在東門和北門之間,有一個商店,里面的東西種類比較多,他們應該是去買所需的用品。距離柳淑慧五百米遠的趙俊平,和同學們高興地邊走邊聊,談論著剛剛結束的籃球比賽。
柳淑慧混在人群中時慢時快地跟著。這時,趙俊平幾人已經走到了商店門口,幾個男兵走了進去,就在趙俊平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商店里時,她看到趙俊平緩緩轉過頭望向這邊,嚇了一跳,趕緊低下頭。趙俊平在人群中,盯著低下頭的柳淑慧看了幾秒,似乎愣怔了一下,然后進了商店。
柳淑慧的腳步慢下來,呆呆地朝著趙俊平消失的地方走過去,到商店門口,往里看了再看,已經看不到他們的身影,想必是從另一側的門出去了。柳淑慧佇立在那里,悵然地失神了片刻,而后默默地轉身離去了。
回到宿舍,大家忙著自己手上的事,肖梅趴在床上正在復習,柳淑慧記起,再過兩天解剖課就要考試了。孫雨露端了水在泡腳,陳曉霞正在用鉤針鉤領花,那是送給對象羅晉中的。
見柳淑慧進來,陳曉霞故作生氣地說道:“哎呀,淑慧,怎么才回來,是不是被速成中學哪個帥哥迷住了?”
柳淑慧勉強笑了笑,什么話也沒說就端了臉盆準備洗漱。
肖梅看了一眼柳淑慧,見她氣色不好,關心地說道:“淑慧,感覺你有心事,沒發(fā)生什么事吧?”
柳淑慧勉強笑了笑:“沒事?!?/p>
她端著洗臉盆剛走到門口,陳曉霞一下把門堵住,說道:“說,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沒有啊?!?/p>
“那你干嘛沮喪個臉?誰欺負你了?不說就不讓出門?!?/p>
陳曉霞霸道的關心,讓柳淑慧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她用一只手擦著淚水,走回到床邊背著大家坐下來,憋住委屈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陳曉霞三人一下愣住了,都趕緊走過來心疼地問道:“淑慧,你這是怎么了?你有什么委屈就跟我們說出來啊?!?/p>
柳淑慧憋住哭聲,委屈到不行,肩膀和著眼淚不停抖動著。陳曉霞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乖乖女孫雨露拍著柳淑慧的背不停安撫著,肖梅拉住柳淑慧的手不知該說什么,陳曉霞盯著柳淑慧想了想,說:“淑慧,你不說,我也能猜出個大概,是不是你家那位欺負你啦?”
柳淑慧哭得差不多了,聽到陳曉霞一語擊中,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難受地點了點頭。
“他是誰?叫什么名字?”肖梅輕輕地問道。
“我丈夫?!绷缁刍卮鸬?。
“啊,淑慧,你都結婚啦。”孫雨露驚訝地問道。
“哎呀,你瞧瞧,結婚不正常嗎?有啥大驚小怪的,再說,小兩口吵架是常事,不過說出來會好受些,淑慧,就給我們說說吧。”陳曉霞說道。
柳淑慧在三人對面坐下,聲音柔柔地說道:“他叫趙俊平,是我們獨立汽車團二營四連的指導員。今年春播的時候,我和俊平舉行結婚典禮時,他就沒有來……我們連長的愛人春蘭大姐說,他被團里派去執(zhí)行特殊任務去了。”
“真過分!雖說執(zhí)行任務不可違抗,但是這叫哪門子結婚,這是啥丈夫啊。”陳曉霞為柳淑慧打抱不平。孫雨露也憤憤不平附和道:“就是,淑慧,你應該找他問清楚呀,省得你掛著個已婚頭銜卻連個人影都見不上,這算什么嘛,真是的?!?/p>
肖梅一臉生氣地說道:“真是太氣人了,淑慧,這不是在捉弄你嗎,要是我,我就給領導打報告退婚了?!?/p>
陳曉霞一下樂了,笑著說:“肖梅,那是你,你沒看出淑慧是喜歡他的嗎?如果不是那個姓趙的入了她的心,她才不會這么委屈呢。淑慧,要不這樣吧,把他忘了吧,我們在速成中學幫你物色一個又高又帥的怎么樣?”
陳曉霞狡黠地盯著柳淑慧的眼睛看著,那眼神中分明是試探和哄她開心。
“我今天見到他了?!?/p>
“???”
陳曉霞三人又不約而同地大吃一驚。
柳淑慧說完,委屈一下涌上心頭。
“我們離得那么近,他竟然都不來看我,那我算什么?”
柳淑慧說不下去了,這時,過道里響起熄燈哨,緊接著,走來混雜的腳步聲,那是教導員和隊長,還有值班區(qū)隊長來查鋪了。三人走到柳淑慧他們宿舍門前,稍作停頓,然后教導員問了一句:
“陳曉霞,你們宿舍人都睡了?”
“報告教導員,我們都睡下了。”
陳曉霞大聲說完,門外響起遠去的腳步聲。
“淑慧,睡吧,等周末的時候,去找他說清楚。肖梅,雨露,咱們不要妄下結論,既然趙俊平是執(zhí)行特殊任務,又沒給淑慧說,肯定是不能說的。只是,他竟然在速成中學都不來看淑慧,這也太說不過去了……”
陳曉霞話還沒說完,門外就傳來隊長的訓斥聲:“不許講話!”
第二天一早,陳曉霞她們洗漱回來,都過來關心她,柳淑慧什么也聽不進去,保持沉默不說一句話。陳曉霞她們再不敢引著她說話,各自上課去了。
這天夜里,陳曉霞和男友羅晉中,還有孫雨露和肖梅一起去逛街,宿舍只剩下柳淑慧一人。她再三思索后,拿出信紙開始寫申請。申請的內容是告知連隊自己要和趙俊平解除婚約。柳淑慧在寫的過程中,控訴的詞語作用于大腦,越寫越氣憤,越寫越來勁,足足寫了三頁對趙俊平的不滿。寫完之后,她又把信從頭到尾默讀了兩遍,然后裝在信封里,用膠水封了信口,壓在枕頭底下。
信是一周之后才寄出的。在寄信前,她每天在等著趙俊平能忽然來找她,哪怕是來學校給她道個歉,她都會把解除婚約的申請信撕了。她認定趙俊平就在速成中學。她一邊等待,一邊糾結著,但是沒有,根本沒有什么奇跡出現,想到這里,柳淑慧下定了決心要和趙俊平斷絕關系。但就在她把信裝進郵筒的時候,她還是遲疑了好一會兒,最終,她把信塞進了郵筒。
信發(fā)出以后,她開始強迫自己將趙俊平盡快忘了,因為只要一想起他,心情就格外憂傷。
一晃半年過去了,這半年里柳淑慧幾乎很少再跟著陳曉霞她們去校園散步,將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用來學習。她幾乎真的忘記了趙俊平。
雪已經下了很多場,厚實的積雪,讓烏魯木齊的冬天格外潔白與冷厲。
每日教室的爐膛里,永遠都是旺旺的爐火。柳淑慧包攬了教室生火的任務,每天她都是提前半小時到教室。等到同學們拎著書包,夾著白大褂,走進教室時,鐵制的爐膛通體閃耀著熾熱的火紅,使得室內溫暖如春。她既感受到一種被需要的價值感,但同時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孤獨感在心中悄然蔓延。
很多時候,柳淑慧獨自坐在教室里,每當這時,就會支著腦袋發(fā)愣。她的目光透過窗玻璃,望向北門那個方向,盡管看不到速成中學的校牌,但是,那棟平房能夠清晰地映入她的眼簾。平房旁邊,有兩棵高高瘦瘦的白楊樹,從她看到打籃球的趙俊平那天起,就留意到那兩棵白楊樹。而此刻,當她的目光長久地、癡癡地凝視著那兩棵白楊樹時,只覺得內心深處如寒風般的刺骨,如巨浪般的洶涌,它們的不離不棄于她而言,似乎更像是一種無盡的痛苦與折磨。
陳曉霞和羅晉中已經向組織遞交了結婚申請。孫雨露與肖梅,在幾次舞會中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除了柳淑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情感寄托,因此,她們在一起的時間也少了很多,四個人只能在晚上睡覺的時候說上幾句話。
一個周末的下午,學校通知看電影,柳淑慧被陳曉霞她們簇擁著進了禮堂。放映的電影叫《革命家庭》,當看到電影里女主角周蓮的丈夫江梅清慘遭反動派殺害,周蓮終于理解了丈夫,她痛不欲生。柳淑慧也不由自主的淚水盈滿了眼眶,淚水越洶涌,她對趙俊平的思念就越強烈。
柳淑慧沒有跟陳曉霞她們打招呼,而是悄悄起身出了禮堂。
下午起風了,還算友好的北風帶著零下二十多度的氣溫,讓柳淑慧裹緊了圍巾。那條紅色的圍巾是趙俊平送的,是他讓速成中學的門衛(wèi)送到學校傳達室的。在她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丈夫趙俊平時,竟然意外地收到了他送的紅圍巾。柳淑慧的心又熊熊燃燒起來。但是,趙俊平像消失了一般,始終沒有出現。盡管柳淑慧不打算再和他見面,但是圍巾的到來,又使她動搖了,她收下了圍巾。入冬后,柳淑慧就將紅色的圍巾常常戴在脖子上,仿佛趙俊平的體溫溫暖著他。
從禮堂出來,柳淑慧信步往速成中學走去。慢慢走到學校門口,興許是天太冷的緣故,操場上沒有任何打籃球的人,只有幾個戰(zhàn)士在用鐵鍬把雪堆拍平,砌成方塊狀。還是之前的那個哨兵,看到柳淑慧后,有些疑惑地看著她,然后問道:“你找誰?看你來過好幾次了。”
“我不找誰,我看看就走?!?/p>
柳淑慧隱藏著內心的秘密,對哨兵笑一笑,遲疑著挪動著步子。如果哨兵不問她,她還打算繼續(xù)逗留一會兒,可是,哨兵既然問了,她就不好賴在門口不走。
“你是不是要找人?!?/p>
哨兵在柵欄門內跟著走過來問道。
“我,我不找人。”
柳淑慧不打算讓一個不相干的哨兵了解自己的心事。
“他們搬走了。”
柳淑慧一驚,忙停下腳步問道:“搬走了?搬去哪里了?”
“看吧,我就說你肯定是來找人的,他們具體搬到哪了我也說不清楚?!?/p>
“哦,謝謝你?!?/p>
柳淑慧對哨兵道了謝,她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就慢慢離開了。哨兵遠遠看著她,有些被這個見到幾次的女兵感動到了,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在這批速成班撤走時,有人托他把一條紅圍巾送到衛(wèi)校,會不會是她呢?
在回去的路上,柳淑慧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問題:趙俊平他們學校搬去了哪里?柳淑慧忽然覺得烏魯木齊變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世界也隨著趙俊平他們學校的消失而消失了。
她要趕緊到學校的電話室,她要在那里給連里打個電話,問一下趙俊平他們學校搬遷的事。柳淑慧剛進校門口,就被收發(fā)室的沈老頭叫去了。
“柳淑慧,你的信?!?/p>
聽到來信,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但是的確是看到了,上面寫著“柳淑慧”收,沒有任何地址,她的心變得異常激動,將那封信捧在懷里,快步往宿舍走去,到了宿舍門口,她猶豫了,又轉身去了教室。她不想在陳曉霞她們面前讀趙俊平的信,她想把這種時刻留給自己和趙俊平,這是屬于他們夫妻之間的甜蜜時刻,她要好好品味。她用鑰匙開了門進去,又把插銷插上,生怕有人在她看信的時候闖入,這才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她長長呼出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平穩(wěn)下來,然后撕開信封,展開信瓤,還沒看幾句,眼眶就已經濕潤了。
淑慧:
展信好!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七個月,這七個月以來,你對我的所作所為一定耿耿于懷吧,我知道你心里對我不滿,也一直恨我,淑慧,我在這里向你說聲對不起,以后我會告訴你答案。淑慧,你提出解除婚約,我同意,但我不會怪你。希望你能安排好自己,照顧好自己。淑慧,我是真心喜歡你,而且早都開始喜歡你,但是因為忙,一直沒有時間告訴你,可是,假如可以,我現在更希望你是我的妹妹,而不是我的妻子,雖然,我們舉行了婚禮,我在心里也無數次告訴自己,你就是我的妻子,我應該比任何人都感到欣慰和幸福,但靜下心來時,我卻覺得你離我那么遙遠,似乎我已經失去了你,我希望有另一個人來懂你,來愛你,和你生活在一起,你一定會幸福的。淑慧,好好生活和學習,珍重!
俊平
沒有時間落款。讀完信,柳淑慧的雙手已經抖個不停,她好想好想放開聲音,讓那壓抑已久的痛苦隨著哭聲一同宣泄出來,好想讓自己的悲傷能毫無顧忌地釋放。可是,她不敢,她害怕那哭聲會打破這看似平靜的表象,會引來他人異樣的目光和無端的猜測。
她緊緊咬著嘴唇,努力克制著那即將沖出口的哭聲,雙手死死地揪著衣角,內心的痛苦與矛盾如千萬只螞蟻在啃噬著,她的眼淚如決堤的洪水般不斷涌出,卻只能默默地流淌,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仿佛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那強烈到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放聲大哭,另一半則是理智拼命地壓制。她把信貼在胸口,似乎這樣能讓她稍稍獲得一絲慰藉,可那無法釋放的痛苦卻仍舊在內心深處瘋狂地沖撞著。
良久,她從嘴里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卻還是已然哭出了聲音。不知哭了多久,終于止住了哭聲和眼淚,她向窗外看了看,窗外的陽光映照著皚皚白雪,隔著玻璃都能感覺到它的明亮和熾烈,卻給世界一派明凈澄澈的不真實感。此刻,她感覺一陣寒風向她襲來,以至于冷得瑟瑟發(fā)抖。她沮喪到了極點,現在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拿出紙和筆,給趙俊平回一封信。
信中的內容倔強而堅硬,完全同意趙俊平所說的,再次同意和他解除婚姻,同意他提出的和別人戀愛、結婚、生子,甚至用最決裂的語氣說出,她柳淑慧會和別人生活在一起,一定會生活得比跟他趙俊平在一起幸福,信的最后,柳淑慧希望趙俊平在她的世界里永遠消失。
等到在信里說盡了絕情的話,柳淑慧的心情忽然豁然開朗了,此刻,她覺得自己和趙俊平已經解除了婚約關系,完全成了一個自由自在的人。現在,沒有了趙俊平令人氣憤的所作所為,她反而神清氣爽,一身輕松,而對趙俊平的恨,也忽然消失了。
柳淑慧的雙眼紅腫著,腳步卻顯得格外輕快,到了校門口的郵筒邊,干脆利索地把信投了進去。剛往回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來,地址寫的還是速成中學,不行她要把信取回來,那新的地址?她茫然了,根本沒有人知道新的地址。此時的柳淑慧就像一只迷失的羔羊,找不到方向,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她的心情再一次低落到了谷底,淚水又一次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她不甘心就這么陷入絕望之中,可又不知該如何重新開始。
轉眼到了第二年的二月,再有幾天就是春節(jié)了,下午教導員給大家開了最后一次班務會,強調放假事宜后就解散了。在宿舍里,四個女孩打著各自的行李。
“淑慧,趙俊平來接你嗎?”
羅晉中一邊幫女友陳曉霞打包行李一邊問。孫雨露和肖梅的男友也都在趕來的路上。只有柳淑慧自己收拾著東西。
“他來不了?!?/p>
柳淑慧慢慢說道,話語間滿是強裝的堅強。等收拾完行李,突然發(fā)現趙俊平送她的那枚紀念章掉在木板上,她撿起來,細細端詳了一會兒,然后,又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包好,裝進自己貼身的衣兜里。 這時,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趙俊平,她恨自己沒有出息,說好了一定要忘掉他,可是怎么又會時不時地想起。
放假了,就要回到南疆連隊了,這一走,和趙俊平是不是永遠的分離,啥時候趙俊平能執(zhí)行完任務,又啥時候能見上面,她心里一點也沒有底。
柳淑慧一一把陳曉霞她們送到校門口,和她們擁抱說再見,大家彼此依依不舍。看著她們在男友呵護下的背影,柳淑慧眼中滿是羨慕。門衛(wèi)沈老頭也在收拾自己的東西,看到站在門口還在凝望的柳淑慧,問道:“淑慧,你沒人來接嗎?”
柳淑慧沒有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陳曉霞她們走遠了,柳淑慧抬頭看看天空中的太陽,然后又看著空無一人的校園,孤單的柳淑慧顯得那樣落寞。
“沈叔叔,我要回宿舍拿東西了?!?/p>
“好的,去吧?!?/p>
沈老頭鎖好門,轉過身看到走遠的淑慧,忽然想起什么,高聲喊了一句:
“丫頭,回來!”
“沈叔叔,你叫我嗎?”
“對啊,我不叫你叫誰。”
沈老頭說著,又掏出鑰匙把門打開進了收發(fā)室。柳淑慧走到門口等著,看著沈老頭在裝信件的欄筐翻找著什么,問道:“沈叔叔,找我什么事?”
“都忘了,上午才來的?!?/p>
沈老頭找出一封信,遞給柳淑慧。柳淑慧接過信,一看地址是軍區(qū)醫(yī)院,立刻愣住了,久久盯著信封。沈老頭見她的癡呆樣,喊了她幾聲,柳淑慧終于清醒了。
柳淑慧拆開信,邊走邊讀,讀著讀著,忽然她把信裝進衣兜里,快速跑出了學校。是趙俊平的來信,里面的內容不斷在她耳邊回想:
淑慧:
展信好!
你們放假了吧,請原諒我不能送你,讓你一個人走,我的心里十分過意不去。淑慧,我的腦海中都是你的失望和無助,我對不起你。你原本是有丈夫的人啊,卻沒有享受到一個妻子本該享受到的關愛,是我的失職。淑慧,委屈你了。
淑慧,當我們舉行結婚典禮的前一天,我收到了需要執(zhí)行任務的通知,組織上讓我必須當天到烏魯木齊報道。然后,我被安排在了速成中學一邊學習,一邊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半個月之后,我就進山了,不能參加和你的結婚典禮是我此生的遺憾,我只能在心里抱歉地對你說聲對不起。淑慧,我還要告訴你一件更加痛心的事,我在執(zhí)行任務的最后幾天,爆破出了問題,我的右側大腿被炸得粉碎性骨折,當時情況危險,要保全我的生命,只能截肢,作為我個人來說,我自嘲自己成了獨行俠,但當我想到你時,我恐懼了,我害怕了,我可以接受自己是個獨腿英雄,但我不能接受一個殘廢丈夫的身份,更不能成為你這輩子的累贅,看到右腿褲管空空蕩蕩時,我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淑慧,我再三給組織上說和你要解除婚約,可是王連長和春蘭大姐他們都不同意,我也給團領導去了電話,團領導也不同意,他們要說服你收回申請。淑慧,聽我的,到時候你一定不能答應他們,他們是為了保全我,而犧牲你,淑慧,他們這樣做對你不公平,我心里也一百個不同意。
淑慧,請你原諒我的私心,我想和你在一起,所以,我一直在自我斗爭中左右為難。我不敢告訴你真相,怕你聽到真相難以接受,也怕你悔婚放棄我,不要我了。我每天都在煎熬,生怕就要失去你了。淑慧,我特別想你,卻又不敢給你半點幻想,我現在是一個廢物,這是我的命,也是我的劫難,但同時,也是我的使命。
淑慧,我今天在軍區(qū)總院裝假肢,等我回到連里,就去組織上辦理婚姻解除手續(xù),謝謝你,曾經成為過我的妻子,也謝謝你中意我,讓我有了一次愛你的生命體驗。淑慧,最后我想告訴你,我愛你。
俊平
笨拙的冬衣裹住嬌小的身影,卻擋不住她奔向愛人的懷抱。柳淑慧從快步走,到跑起來,她一直奔跑著。她跑過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跑過幾條人流不算太多的街道,又為了抄近道,跑過一群正在迎親的隊伍。隊伍中的新娘穿得紅紅艷艷,正用疑惑而又幸福的目光看向她,看向近在咫尺的軍區(qū)總院的門牌。
軍區(qū)總院共有兩層,第二層一排窗戶里的其中一扇窗前,趙俊平正穿著病號服,拄著單拐出神地望著窗外。他的右腿空空蕩蕩,只在腳踝處,可以看到銀亮的彈簧支架伸進鞋子里。褲管垂落下來,缺失了由腿部肌肉撐起褲腿的熨帖。他出神地望著遠處,望向那些低矮的屋頂,然后,目光又從屋頂移落在街道上。
全因了那個跳動的紅色,趙俊平揉揉眼睛,又仔細看過去,終于看到那個紅色原來是一條飛動的紅圍巾。紅圍巾似乎那么熟悉,卻又不真實,而那張臉卻越來越清晰,那是淑慧,他驚醒過來——那竟然是自己愛人的臉龐。趙俊平的鼻息煽動著,喉結快速上下移動,他激動起來,拄著單拐一瘸一拐地走出病室,又笨拙艱難地一個臺階一個臺階把自己挪下來。臺階終于下完了,他瘸著單腿,幾乎是蹦著走出住院部的大門。
柳淑慧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頭發(fā)冒出的熱氣迅速結成了霜雪,連睫毛上都是白茸茸的一片。她跑進醫(yī)院的大門,就看到了站在門前的趙俊平,然后,她停住奔跑,步子慢下來,慢慢向趙俊平走去。他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彼此的目光里,都帶著濕咸的委屈和心疼,很快,濕氣便在眼眶凝聚,變成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
柳淑慧走到趙俊平跟前,趙俊平的嘴角輕微地抽動著,眼睛一刻不眨地望著柳淑慧。柳淑慧輕輕拉起他的手,緊緊地握著。趙俊平什么話也沒說,而是輕輕拉過柳淑慧,緊緊將她摟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