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學文，江西寧都人，曾用筆名欣兒、寧欣兒、南風。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小小說月刊》簽約作家。小說散見《解放軍報》《安徽文學》《鴨綠江》《微型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故事會》《小說月刊》《小小說月刊》等。作品多次入選精選本、排行榜和語文試卷。曾獲首屆“魏禧杯”全國征文大賽短篇小說一等獎、第21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提名獎。出版《雄師鐵軍——寧都起義將士錄》《寧都客家俗語故事》和長篇小說《青春歲月》等。

雨生的秘密

雨生這兩天像掉了魂。醫(yī)院來電說王姨的病更重了，她又鬧著出了院。這讓雨生心神不寧。

他不斷地掩飾，就怕妻子劉潔在他的臉上捕捉到什么。二十多年的夫妻，眼皮動一下，對方的心都能顫動一整天。他妻子農(nóng)村婦出身，敏感潑辣。他不想吵架，不想讓妻子知道自己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雨生一直把王姨當親人。當年雨生考入省城的大學，雖是全村第一個大學生，但他高興不起來。母親是個病癆子，姐姐讀中專妹妹讀初中，靠父親鋤頭掘地，根本供不起自己讀大學，是親戚們湊錢才圓了雨生的大學夢。到了大學，雨生勤工儉學養(yǎng)活自己。他做過家教、擺過地攤，后來做了圖書代銷。

代銷圖書時認識了王姨。王姨在他大學邊上開書店。全城就她的書店不交押金能讓學生拿書代銷，而且五折返利。附近大學的學生都在她那兒拿書代銷。那些年，圖書不好賣，一些學生很快就不干了。只有雨生一直為她的書店代銷掙點小錢。王姨得知他生活困難，一直照顧他，從五折拿書到一折拿書。雨生不但解決了學費生活費，學期結(jié)束還能帶點零錢回家，他心里十分感激王姨。

因為代銷書籍，雨生經(jīng)常去王姨家，一來二去和王姨的女兒擦出了火花。她女兒在省城讀大專，課后回來幫家里看店，和雨生常有接觸，兩顆年輕的心漸漸靠攏，到后來越拴越緊。但雨生知道，王姨家經(jīng)營書店日子過得不錯，她女兒是大專生，一畢業(yè)就端定了省城的鐵飯碗，而自己是個農(nóng)村娃，母親的病和自己仨姐弟讀書讓家里窮得如水洗一般，他壓根就不敢奢望這段感情。王姨發(fā)現(xiàn)了他倆眼神特別，決絕地跟他說：“代銷書照顧你，是考慮你困難，那是我骨子里的善良。但打我女兒主意，門都沒有，你還是早點斷了那個念想，免得后面更痛苦?！辈幌跻陶f，雨生的自卑已讓他不敢期許愛情。他清楚，自己畢業(yè)后只能回縣城分配工作，這注定了他和王姨女兒就是個無言的結(jié)局。他一狠心，結(jié)完最后一批書款，再沒踏入王姨的書店。她女兒去他學校找他，他也躲著不見。

大學四年級的一天，王姨捎信叫雨生去她家一趟。雨生一踏入她家客廳，就看到她女兒黑邊框的相片掛在墻上?？弈[了眼的王姨嗚咽難語：“我女兒出了車禍，彌留之際，就念叨你的名字?！蓖跻虦I水涌流，“她一直找不到你，大腦恍恍惚惚的，騎車被撞了。我好后悔呀?！庇晟宦?，由原來的怨生出恨來，心里默默地罵：棒打鴛鴦的惡女人！但看到中年喪女悲痛欲絕的王姨，他的心一下就軟了，說：“人死不能復生，王姨，你一定要保重身體?！蓖跻谈颖瘋?，“她爸過世早，女兒又沒了，今后怎么過啊？”雨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說：“別擔心，有我呢?！?/p>

雨生真的一諾千金，這二十多年，他像女婿一樣關(guān)心照顧王姨，去省城出差總要去看看王姨，她有個頭痛腦熱，雨生既出錢又出力，只是為了家庭和睦，他一直不敢告訴妻子。

雨生不敢再想了，他按住自己的心跳，不動聲色地跟劉潔說：“省城的業(yè)務出了點問題，馬上就走?！?/p>

劉潔知道，雨生說走就走是常事。沒辭公職時，他每月至少跑一趟省廳。十年前他辭職開公司，主要業(yè)務也在省城，那邊一個電話，就要走人。劉潔像往常一樣幫他收拾行李。天氣更涼了，她給雨生多添了一件秋衣。

兩個多小時雨生就到了省城。他直奔那個種滿香樟的老街，用鑰匙打開了街背二樓房子的大門。客廳里，滿頭銀發(fā)的王姨躺在沙發(fā)上，拉風箱似地喘著，臉上一陣陣醬紫色。雨生知道，王姨肺部癌細胞擴散已經(jīng)影響呼吸。他在王姨面前坐下來，說：“王姨，醫(yī)院住得好好的，怎么就回來呢？我問了醫(yī)院，你沒拖欠醫(yī)藥費。我怕你錢不夠，前幾天還向敬老院給你辦的就醫(yī)卡打了三千元。”

王姨想坐起來。雨生把她扶正坐好。

王姨沒接他的話，自己說：“二十多年了，你不怨恨我，還隔三差五來看我，給我零用錢，我很高興。兩年前我常年住院，你又給我墊付了報銷范圍外的醫(yī)藥費，像女婿一樣孝敬我，我滿足了，我女兒泉下有知，也一定很欣慰?！?/p>

王姨正說著，雨生的手機響了。雨生有些緊張，示意王姨別說話，“我愛人劉潔的電話?！?/p>

手機里的聲音飄過來：“老公，你是去看王姨了吧？”

雨生咯噔一下，準備承受暴風驟雨的臭罵。

“王姨的病更重了嗎？別不舍得花錢呀?！?/p>

雨生愣怔了一會，說：“你知道王姨？你知道王姨病更重了？”

劉潔咯咯地笑，“我是克格勃啊，結(jié)婚不久我就知道王姨！我還知道你和王姨女兒的事！”她停停，“每次你從省城回來，你夢話說的都是她們母女?！?/p>

雨生趕緊說：“你不要多想啊?！?/p>

“你別緊張，二十多年你能這樣對待王姨，說明王姨是你生命中的貴人，說明你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只是你不該瞞我二十多年。”

雨生掛了電話。王姨說：“你每次來看我她不知道嗎？

“怕她知道了難纏。”

“現(xiàn)在她生氣了吧？”

“沒呢，她說你是我生命中的貴人?！?/p>

“生氣也理解，我也是女人。”

“真沒生氣，她還說我是重情重義的人?！?/p>

王姨放下心來，說：“你今天來了正好，我把這張卡給你，你給我的零用錢，我都攢在卡上呢，有十來萬，我這病骨頭用不了這錢了?！?/p>

雨生驚住了，“王姨，這錢你沒花啊……”

“我怎能用你的錢？我做錯了事，你還能常來看我，都是前世修了?！?/p>

勸 架

一早，小區(qū)晨跑的居民就議論開了，十一棟的張曉鋒、劉梅家昨晚大鬧天宮，張曉峰摔了鍋盆、動了拳腳，劉梅尖利的喊叫驚醒了同棟的住戶，小區(qū)保安來了，駐片警察也來了。有居民說，你是業(yè)委會成員，會不知道？我說老父親老胃病患了，昨晚在醫(yī)院陪夜，一早才回來，真不知道此事。可他們就是不信。

他們這樣一說，我就沒心思晨跑了。張曉峰原來是我們工區(qū)職工，我當過他的班組長。他活潑開朗，多才多藝，但我們的工程在海島，一年難得上一次岸，他自然成了婚姻的困難戶。他和劉梅結(jié)婚是我愛人做的介紹，我也添了一把柴。輪崗到陸地工作后，我家住進了這個小區(qū)，他也買了這小區(qū)的房子。張曉峰是單位的業(yè)務骨干，深得單位器重，而且愛好廣泛，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小區(qū)、社區(qū)、街道和單位的文藝活動都是他唱主角。劉梅溫柔嫻淑，相夫教子，孩子成績一直班上冒尖。小區(qū)住戶都對他家羨慕不已。

現(xiàn)在他倆都鬧得地動山搖了，我豈能袖手旁觀。我三步兩步到了張曉峰家，一進門就看到劉梅嚶嚶哭泣，兩個眼睛腫得燈籠似的。我愛人一直在安慰劉梅，不停地給她遞紙巾。我走進曉峰的臥室，看到他頭蒙在被子里，兩條腿斜放在床沿，皮鞋都沒脫。我一把掀掉他的被子，“張曉峰，起床！”他懶洋洋爬起來，左倒右斜的，“老哥哥，到底還是驚動你了?！?/p>

“別廢話，站有站相！”

張曉峰乖乖站好，他眨巴充滿血絲的睡眼，理理亂蓬蓬的頭發(fā)說：“老哥哥，我這個家走不下去了?！?/p>

“怎么說？”

“我和劉梅，就是兩根平行的鋼軌，永遠沒有交點。我承認，她是漂亮，是溫柔嫻淑，是治家能手，可我跟她不是一路人，我有我的愛好、我的精神追求，我不能做一個凡夫俗子，我要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涩F(xiàn)在，我倆尿不到一壺了?！?/p>

“孩子都上二年級了，還說這個混賬話?！?/p>

“就拿昨天晚上來說，我說法國芭蕾舞劇團在市里演出，看宣傳視頻，太美了，那彈跳、那旋轉(zhuǎn)，絕對是世界一流水平，我們一起去看吧。她沖口而出，吃飽了撐的，孩子的作業(yè)誰檢查？衣服誰洗？我明天還要上早班呢。我被澆了一盆冷水。她不去，我就找了街道業(yè)余劇團的姍姍陪我一起去看，只有她懂我，也懂芭蕾，可不知道哪個嘴賤的告訴劉梅了，家里一下就世界大戰(zhàn)。”他嘆口氣，“如果真和姍姍有那回事，我也就認了，那夫唱婦隨，琴瑟和諧，那才是美好的人生?！彼两谛腋５腻谙肜?。

“怎么不說了，說下去。”

“說起來都是淚?，F(xiàn)在大家都在抖音上唱歌，借助抖音，歌聲一下就能傳到世界各地。我叫她在抖音上跟我男女對唱。她說我一天到晚發(fā)神經(jīng)，沒工夫跟我風花雪月。我就約了媚媚在抖音上對唱，沒唱到十首歌，她就打翻了醋壇子，把我的手機摔得粉碎，你說她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p>

我一聽，自言自語：“你還真新潮啊?！?/p>

他可能沒聽見，繼續(xù)說：“當今社會大家都拍小視頻，出名快呀。那天我叫她和她閨蜜配合拍個小視頻。視頻劇情很簡單，就是我抱著她閨蜜在床上滾一下，恰好她進來，我急中生智，用被子蒙著她閨蜜，然后裝著變魔術(shù)，把她閨蜜‘變’出來。本來是演下戲，拍個視頻掙個流量，可她當真了，鬧得一塌糊涂。到現(xiàn)在，她和閨蜜都不說話。唉，她太俗了，俗不可耐。”

我眼睛瞪得老大，接話說：“你高雅，你知道這個月你家買了多少米、孩子考了多少分嗎？你做過一餐飯、洗過一次碗、拖過一次地嗎？”

“這不是女人該做的嗎？”

“你以為你還在海島，女人在岸上把家里的柴米油鹽都包了，那是沒辦法?！?/p>

“劉梅什么都好，就是不懂一點琴棋書畫，不懂一點風花雪月，沒一點文藝細胞，反正這日子我跟她過不下去了。”張曉峰一副潑皮死不回頭的樣子。

我真想給他一拳，但忍住了，說：“前些天，我愛人跟我說，劉梅也不想跟你過了，她說她受夠了，你每天下班后，不是在舞臺，就在流動的唱吧，即使回家，一有空就邀人在抖音上對唱或拍室內(nèi)視頻，關(guān)注的是點贊量，在意的是漲了多少粉。她說，真想跟你離婚，再找個踏踏實實的男人過日子。”

張曉峰一聽機器人似的，手腳都僵住了，許久才緩過來，“她什么時候有這個想法？”

我揶揄他：“你急啥？你不是跟她過不下去嗎？”

恰好我愛人從客廳進來，她說：“劉梅有這個想法，已經(jīng)有些年了，她是舍不得孩子，怕孩子受到傷害，才沒跟你離?！蔽覑廴四贸鲆粋€紅本，“你說劉梅不懂琴棋書畫，不懂風花雪月，沒一點文藝細胞，錯！你看看這個，人家初中就拿下鋼琴十級，這是證書。只是劉梅又要工作又要家務，文藝細胞都被累得休眠了?！?/p>

張曉峰許久沉默。

我趁熱打鐵：“你想妻子全包了家務，又想她像女明星、女演員一樣，跟你風花雪月，這可能嗎？”

張曉峰沒回答。突然他走向客廳，啪地一聲跪在劉梅面前，痛哭流涕，還打自己的臉：“老婆，我錯了。”

劉梅狠狠擰了一下張曉峰的肩膀，破涕為笑。

我愛人小聲嘀咕：“曉峰還真有文藝細胞，表演天賦杠杠的。”

我倆趕緊退了出來。愛人說：“剛才你那個謊管用，鎮(zhèn)住他了。”我心還撲撲跳，說：“正擔心你戳穿呢，你印證得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