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筆名龔旭,青海果洛人,復旦大學中文系中國文學專業(yè)畢業(yè),現(xiàn)居常州。2010年開始在《蓮池》《駿馬》《椰城》《火花》《大地》《地火》《牡丹》《短篇小說》《延安文學》《北方文學》《四川文學》《中國鐵路文藝》等文學期刊發(fā)表短篇小說。
一
小趙是老爺子請的護工。
在省二醫(yī)院泌尿外科病房里一見到小趙,我叫了她聲“阿姨”。論年齡,我是不該這么叫的。但是在我工作生活的江南,對她這類人普遍都是這么稱呼的??墒?,生于青海長于青海的小趙卻不受用,她大大方方地要和我兄妹相稱。在問過我屬相后,小趙振振有詞:“你屬猴我屬牛,你比我大五歲呢,再不要叫我阿姨了。你若不嫌棄,就叫我妹妹吧?!?/p>
我一愣,多少感到有點尷尬。她一口一個“爺爺”地叫著我那八十多歲的老父親,卻要和我兄妹相稱?但是,此時此刻,正當用人之際,我又怎敢嫌棄她呢。
元旦那天,我和老爺子通了電話。他告訴我,有小趙照顧著,一切都好,尿出的尿也不那么紅了,有時甚至不見血色,估計再有兩三天就可以出院了。我聽著不放心,追問他尿血的原因找到了沒有,他含含糊糊地說可能是炎癥在作祟。我算了算,至此,他已住院五天了,每天掛幾大袋子的鹽水把膀胱中的血塊往外沖。前兩天,他還可以自己外出吃飯,并沒有請護工。到了第三天,就只能成日躺在病床上,不得不請護工了。當時我心里就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做好了隨時趕過去的思想準備。果然,元旦過后,我剛上了半天班,正在單位食堂吃午飯時,老爺子就給我打電話說他尿不出尿了,難受得很,他的主治醫(yī)生讓我立馬趕過去簽字做手術。我不得不連夜乘飛機往西寧趕,第二天上午九點前趕到了省二醫(yī)院泌尿外科病區(qū)。術前談話把我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我一聽“膀胱占位”幾個字,大腦中就一片白茫茫,只聽得清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誰知在等著做手術的節(jié)骨眼上,小趙和我們玩起了心眼兒。她對我家老爺子說:“爺爺,哥哥已經(jīng)來了,你把這幾天的錢算給我,我要走了?!?/p>
聽得老爺子著急起來,帶著懇求的語氣對她說:“他剛來,啥都不熟悉。我就要進手術室了,你現(xiàn)在可不能走啊。你得等我做完手術,能下床了再說走的話啊?!?/p>
小趙把頭轉過來看著我說:“哥哥,你是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大女兒來過了,給我送了感冒藥和八寶粥,還幫著我把爺爺換下來的衣服給洗了。我女兒說:媽媽,你在這兒都不能好好睡覺好好吃飯,感冒都這么多天了還不好,不要做了,回家吧。我老公也打電話來勸我回家,說一天才二百塊錢,別干了,回家來吧?,F(xiàn)在哥哥你來了,就讓我走吧?!?/p>
我聽明白了,這個老妹兒是在坐地起價呢。我問老爺子:“你一天給妹妹多少?”
“講好的,我每天給她二百二,出院時結算?!?/p>
“妹妹,你看這樣好不好?從今兒開始,一天給你增加二十元,二百四一天行不行?”
小趙沒有馬上回答我行還是不行。她并不理會我和老爺子急切的眼神,兩顆黑眼球就像兩個黑色的算盤珠子左右擺動了幾個來回后,點開手機,小聲地對著手機說道:“哥哥來了,爺爺不用我了。我這就把五天的錢結了,我再不做了?!?/p>
她怎么這么說?她這是在和誰說呢?不及多問,我和老爺子趕緊交流了一下眼神,急切地央求她:“過幾天老爺子出院后可能還要請保姆。你再辛苦幾天,把他照料好了,就請你到家去做保姆,不比你在醫(yī)院里做護工強?”
我到省二醫(yī)院時就注意到了,好多護工就睡在病房外的地上。到了夜里,小趙在地上鋪塊氈子,蜷縮著睡在老爺子的病床跟前,這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了。還有那些找不到活兒干的人,天知道他們夜里住哪兒。要知道,三九隆冬的,在青藏高原上過夜,不要說露宿街頭,就是住在沒有暖氣的房子里,也是能把人凍死的。
可能是要請她做保姆的話打動了她,小趙端起褐色的塑料暖瓶蓋頭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后對我說:“哥哥,不是我故意要漲價。講好的,爺爺一天給我二百二,我還要每天給上家二十?!?/p>
“給上家二十?上家是誰?”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以前認識的一個護工這次沒空,是她把小趙介紹來的。她就是小趙的上家。她按日從小趙的工錢里抽二十,這是她們間的規(guī)矩?!崩蠣斪咏o我解釋道。
“哥哥,你看,我剛才把這六天的一百二十塊已經(jīng)轉給她了。如果還想我再做下去,我想請哥哥幫個忙。”
她一邊說一邊把手機點開來遞到我面前讓我看。
“什么忙?你說?!?/p>
“我剛剛給她講了,哥哥來了,爺爺再不用我了。她要是打電話來問,你們也這個樣子說給她聽?!?/p>
嘿,這小趙雖說是個文盲,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腦子還挺雞賊。原來她這是想把此后每天的二十元抽頭給省下來。成人之美,何樂而不為。但我沒有立刻答應她,而是把目光投向老爺子,希望他來答應她。誰知老爺子嘆口氣,搖搖頭,沒有作聲。正當我要開口應承下來時,老爺子的手機響了。我看見小趙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兩眼巴巴地望著老爺子。老爺子拿起手機接聽了一會兒后說道:“對,我兒子趕過來了。小趙今天完了就不做了?!?/p>
我和小趙會心地笑了起來。
本以為一切都搞定了,不料這些護工的心眼兒一個比一個多。我正和老爺子說著話,猛然進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劈頭問我們:“護工呢?”
“在外面?!蔽液翢o防備脫口而出。
男子聽后轉身就向病房外走去。我突然反應過來,趕緊跟了出去。
小趙正在泌尿外科病房外陰暗的長廊上百無聊賴地來回走著,那男子上前一把扯住她問我:“她是不是你們的護工?”
“你干什么?”我警覺地問道。
那人并不回答我,手上加力把小趙推了一個趔趄,兇狠地壓低聲音吼道:“走走走,趕緊走?!?/p>
我趕忙上前把那又矮又瘦又猥瑣的男子拽住,問他:“你要干什么?”
“不要她在這兒干了?!?/p>
至此,我心里已經(jīng)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似笑非笑地對男子說:“我家老爺子今天就要手術了,你把她趕走,誰來幫我照顧老爺子?!?/p>
“給你換個護工,馬上就可以來?!闭f著,猥瑣男掙開我的手,又去推搡小趙:“你走你走,還不快走!”
面色煞白的小趙被猥瑣男一推一個趔趄,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我火了,上前用身子隔開小趙,伸出兩手按住猥瑣男的雙肩,盯著他的眼睛說:“你搞清楚,是我請護工。我愛請誰就請誰?,F(xiàn)在,我就請她了,你想怎樣?”
猥瑣男惡狠狠地回盯著我的雙眼,用力扭了幾下肩膀,但沒掙脫。他不知今日遇上的我是一個練家子。我雙膝微彎,兩手按在他膀子上,看似普通的一按,實則使的是形意拳中的虎撲。正所謂打人不露形,露形非為能,我要是發(fā)力,能把他提起來給扔出去。但老爺子就要做手術了,在這當兒我不想把事兒弄大,只想稍事懲戒讓他知難而退,所以我兩手稍一用力,把他摁得兩腿打彎半跪了下去,然后就松開手看著他說:“還不快給我滾!”
猥瑣男灰溜溜地走了,一邊走還一邊回過頭來沖小趙發(fā)狠:“你給我等著?!?/p>
我和小趙回到病房。
在病房里把門外發(fā)生這一切聽得清清楚楚的老爺子對小趙說:“你看你,弄巧成拙,把事情做下了吧。今天要不是我兒子在,你就被他弄到醫(yī)院外打了?!?/p>
“光天化日的,不至于吧?!蔽乙詾槔蠣斪釉趪樆P≮w。
“你是不知道,這兒的人野蠻著呢。今天你要是不在這兒的話,她肯定要落一頓打的?!?/p>
“他打我,我就報警?!?/p>
“明槍易擋暗箭難防,他們要整你有的是辦法和機會。唉……”老爺子長嘆了一口氣,一邊點開手機翻查著,一邊嘟囔道,“你看你,我這都要進手術室了,你給我整了這么一出。喂,我給你說,我后來想了想,小趙我還得留下用幾天。你不要和她計較,一天二十塊錢,到時我直接給你。我,你還不相信么?說好了就一分都不會少你的。你們再不要找小趙麻煩,聽懂了么?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啊,我這都要進手術室了,你們不能這樣對我,對不對?那你給小趙說幾句,說開了,今后還要見面,是不是?”
說著,老爺子把手機朝向小趙,只聽一個得意的女聲清晰地傳了出來:“剛才是我讓我弟弟特意趕過去看看的。我就說了嘛,你果然在耍我。本來是要給你點顏色,教訓教訓你的,現(xiàn)在既然爺爺都這么說了,我就不和你計較了?!?/p>
老爺子收起手機后,又不放心地叮囑小趙:“這兩天你要是出去,一定要讓他陪著你。我本來還想讓你去把你倆的午飯打來,現(xiàn)在他走不開,我又怎么敢讓你一個人去。你看你把事兒鬧的!唉,這樣吧,等我進了手術室,你在門外等著,讓他去吧?!?/p>
老爺子轉頭望著我說:“等我進了手術室,你和麻醉師談過話簽了字后,就去吃午飯。你愛吃什么就吃什么,吃完后給她帶一個干拌就行了?!?/p>
小趙聽后不滿地嘟囔道:“又是干拌?!?/p>
這時,護士拉著平推車進來喊道:
“六十床,手術啦!記著把假牙拿下來?!?/p>
老爺子慌忙把手機交給我,然后脫下假牙拿了出來。小趙趕忙用餐巾紙把假牙包好,正要放起來時,老爺子卻又把假牙要了回去,轉手交給了我。
二
老爺子的這臺是急診手術,插進去做的。從十一點推到十二點左右,然后一直拖到了下午近兩點鐘,手術室才空出來。此時,我已經(jīng)很餓了。我只在早上七點來鐘從機場開往省二醫(yī)院的出租車上吃了兩塊面包,喝了幾口礦泉水。等老爺子被推進手術室,麻醉師和我談過話后,我的心里一團亂麻。無論是主治醫(yī)生還是麻醉師,都講了考慮到老爺子身體耐受力等因素,決定采取腰部以下麻醉,手術時間為兩小時。我想索性再忍一忍,等手術做完了再去吃飯。成語有度日如年。我在手術室外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難捱。一會兒擔心老爺子的那個膀胱占位若是惡性腫瘤該怎么辦?一會兒擔心如果出現(xiàn)了醫(yī)生們在談話中提及的可能會發(fā)生的種種意外中的一種,我又該怎樣應對?譬如一次手術解決不了問題,還需要第二次手術;他再也起不了床等等。就算這些都沒發(fā)生,手術很順利,可是術后呢?我只能請這么幾天假,后頭誰來照顧老爺子?直想得我在手術室外坐立不安。
十多年前,我家老爺子做過一次前列腺增生電切手術。那時我母親還在,是她陪著他到山東的一個縣級醫(yī)院去做的。之所以舍近求遠,是因為我小姨的兒子、我父母的養(yǎng)子在那兒做外科醫(yī)生。對于這個跟老爺子姓并且落進我們家戶口本的養(yǎng)子,我父母投入了太多。他們不僅把他從農(nóng)村帶到青海,養(yǎng)著他從初中一直念到了大學本科畢業(yè),然后去他親生父母生活的那個鄉(xiāng)村所屬的縣醫(yī)院做醫(yī)生,可謂恩重如山了吧。就這樣,他的親媽我的小姨在得知我家老爺子要到她那兒去做這么個不大的手術并順便探親時,竟然給我打了個不該打的電話。這個電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她在電話中是這么說的:“知道不?你爸尿不出尿來了。”
“知道啊,我媽不是打算陪著他到您那兒去找俺弟做手術么?”
她在電話中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又說道:“姨是這么想的,你,能不能打個電話給你爸媽,讓他們……別來我這兒了?!?/p>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回答她:“我是這么想的,他們,決定去找俺弟,一定有他們的理由。我是不會打電話橫加干涉的,我遵從他們的意愿。”
我心里想說的話是:他們幫你養(yǎng)了十多年兒子,用一下又怎么了?!
那次手術,老爺子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天,都是我母親照料的。現(xiàn)在母親不在了,我該怎么辦?光是切個前列腺增生組織,就讓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天,天知道這次要躺多少天!我穿著三條褲子,外面是加絨的牛仔褲,中間是厚毛褲,里面是棉毛褲,就這樣坐在手術室外的紅色塑料椅上還猶如坐在冰面上。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禁想:親人間尚且推三阻四,非親非故、鬼點子又多的小趙能心甘情愿地侍候我家老爺子么?剛才又鬧了那么一出,天曉得今后還會發(fā)生什么!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為了錢,她還有啥豁不出去的!
但是,后來的事實證明,我對小趙的揣度完全是偏見的。小趙趁著老爺子做手術的空檔兒,把他的病床徹底整理了一番后,來到手術室外陪我。她穿著草綠色的羽絨服,綠意濃濃地坐在我身邊,很有經(jīng)驗地告訴我:“哥哥,你不要擔心。爺爺都進去一個多小時了吧?他們沒有再喊你,就是一切正常。做手術,最怕中間被喊進去。我有一次照料一個病人,說好半天的手術,早上八點不到就被推進了手術室,結果做了不到一小時,家屬就被喊了進去,我們在外面等呀等,一直等到晚上八點多鐘才被推出來。后來那人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還是走了。我看爺爺不要緊的,你不用擔心,再過一會兒他就會好好地出來的。”
小趙的話只讓我把心放下了一小會兒,很快又提了起來。她的話提醒了我,要是在這個時候喊我,不是更可怕么!我緊張地不能自已,一個勁兒在心里默念著:千萬別喊,千萬別喊!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為了緩解緊張焦慮的情緒,我刻意轉移話題問小趙:“妹妹家是哪兒的?”
“我家就在機場旁邊的一個鄉(xiāng)里?!?/p>
“那兒不吵嗎?”
她不解地望著我。
“我是說,靠著飛機場住,飛機起落的噪音很吵人的?!?/p>
“哥哥原來是擔心這個。不吵不吵,我們家離機場有一二十里路遠呢?!?/p>
這回輪到我不解了:離一二十里,還叫靠著?
她見我面帶疑惑,趕忙解釋道:“哥哥可能不知道:我們一個鄉(xiāng)的地盤兒大得很,人家都說有你們江南一個小縣那么大呢。”
我吃了一驚,問她:“你去過江南么?”
“去過。小時候,阿大告訴過我們,我們祖上是從南京竹子巷遷過來的。但我沒去過南京,我去過泰州。我的一個姐姐嫁在那兒。前年她嫁女兒,把我們都叫了過去,住了好幾天。”
“哦,妹妹有幾個兄弟姐妹?”
“我阿大阿媽養(yǎng)了六個女兒,就是都沒上過學,不認識字。”
我一愣,還想再問她點什么,卻見她點開手機看了看,對我說:“呀,爺爺這都進去兩個多小時了,該出來了?!?/p>
說著話,她就起身往手術室門口走去,我也隨即跟了過去。
我和她在手術室門口甫一站定,門就開了。開門的護士看了我們一眼,仍然按規(guī)矩喊了一聲:“六十床家屬?!?/p>
“在這兒?!?/p>
我一邊答應著一邊趕過去,俯下身在老爺子臉上找答案。由于是半麻,藥力只有兩個多小時,老爺子此時是完全清醒的。他抿著一張癟嘴滿面含笑,看了我和小趙一眼后,伸出兩只手把兩個大拇指都豎了起來。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我們回到病房后不久,主治醫(yī)生就來了,向我們詳細說明了手術情況:“恭喜恭喜,手術十分成功?,F(xiàn)在可以排除腫瘤可能性了,占位是前列腺增生組織進入膀胱造成的。探找出血點花了點時間,找到后進行了電凝止血。接著清理積在里面的血塊又花了些時間。在剩下的時間里,我盡全力清除增生組織,清除了有百分之九十多吧。可惜沒時間了,麻醉師已經(jīng)在催我了?!?/p>
“就是就是,那時,我都有感覺了?!崩蠣斪尤滩蛔〔遄?,“真的很感激您,沒想到您的技術這么好!”
此時我才注意到,躺著的老爺子和站著的小趙都是兩手合十在胸口聽醫(yī)生說話,我趕忙也照他們的樣子把兩只手合十在胸前。
“老爺子,您先別急著謝我?,F(xiàn)在您還不能多說話,話說多了,明天傷口會疼的?!?/p>
說到這兒,主治醫(yī)生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老爺子,您以前是不是做過前列腺增生電切手術?”
老爺子點了點頭。
“怪不得呢。左右兩側和上面的增生組織都切除了,下面的沒有切,長著長著長進膀胱了,發(fā)生了占位,虛驚一場?!?/p>
聽了主治醫(yī)生的這番話,我和老爺子當著人家的面沒說什么。后來和他談起來的時候,我對他的那個養(yǎng)子頗有微詞。老爺子說:“算嘍,今后可能都不會見面了,還怪個啥嘞?!崩蠣斪舆@一說讓我想起,我母親的葬禮,她的養(yǎng)子沒有到場。
看得出,手術十分成功,主治醫(yī)生也很激動,他在病房里和我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臨走時還詳細叮囑小趙:“記著兩小時給他翻下身,按摩按摩他的下肢。晚上六點,吃一片降壓藥,水盡量少喝,明天才可以放開喝。若是餓的話,可以給他喂點粥……”
主治醫(yī)生交待完就走了。老爺子想了想,在手機上打了幾個字給我看:
她在這兒,你去吃飯。
這時已近五點了,好在醫(yī)院旁的一條小巷子里各色飯店鱗次櫛比,大都全天不打烊。我沒有按照老爺子事先交代的那樣,自己先在飯店吃好,然后給小趙帶一份干拌回去,而是要了兩個大份干拌。在等面的時候,我又挑了八十多塊錢的一大塊牛肉,特意關照店里的師傅說:“切好加到兩份干拌里,一定要加得一樣多?!?/p>
我拎著兩份加肉干拌趕回病房,先拿了一份給小趙。她望著袋子里的另一份說:“哥哥,你還沒吃?”
“沒有,咱們一塊吃。外面冷得很,不曉得面還熱乎不,趕緊吃吧?!?/p>
她打開飯盒后,兩眼一亮:“還有這么多肉!”
她望著我的飯盒問我:“哥哥,你夠不夠?我把肉撥給你一些吧?”
“不用,一斤出頭的牛肉呢,咱倆平分,快吃吧?!?/p>
老爺子干咳了兩聲,用一種復雜的眼神望著我,我沒反應過來,也顧不上反應,因為肚子實在餓極了。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后,發(fā)現(xiàn)小趙只吃了一半面和三分之一左右的牛肉,就問她:“不喜歡吃這個?明天哥帶你吃別的?!?/p>
“不是,剩下的等晚上餓了再吃。就不吃晚飯了?!?/p>
“吃了吧,晚飯我再去買。”
“真的不用了。我們晚飯一直是這樣的,把中午剩下的熱一熱就行了?!?/p>
“行了,老兒子,晚飯你自己吃去,愛吃啥吃啥去,不用管她了。”老爺子迫不及待地插了進來。
“你咋又說話了,醫(yī)生不是說了嗎,今天你還不能多說話么。”
我想夜里就在醫(yī)院里陪著老爺子了,小趙說:“哥哥,你回去吧。我在這兒,用不著你的,放心吧,不會有事的?!?/p>
有她在,確實用不到我。倒尿盆、找護士換藥、洗洗弄弄什么的活兒,小趙一人全都料理了,完全不需要我插手。一點兒經(jīng)驗都沒有的我也插不上手,譬如老爺子撅撅屁股用手指指那兒,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小趙立馬明白了,馬上給他屁股底下墊上了紙……我在這兒,也就是站在一旁看著,又不能和老爺子說話,大眼瞪小眼的,在這兒也無益,真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覺。
說起來,我小時候也在青海生活過七八年,可是大學一畢業(yè),就到了江南。三十多年過去了,我的身體已不適應高原環(huán)境了。此次回來,我明顯體會到了缺氧,不到一天時間,兩手的手指甲的色澤就變暗發(fā)灰了。連夜長途乘機轉機,加之提心吊膽,真的是身心交瘁,急需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調(diào)整調(diào)整??墒俏矣洲D念一想,若是我離開了,一口一個“哥哥”地叫著我的這個女人會不會在夜里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來?
老爺子看出了我的猶疑,他在手機上打了幾句話讓我看:你回家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也不用急著來。我感覺挺好的,趕緊回吧。記著明天吃了早飯來。早飯,不用管我們。還有,你不用給她買那么好的飯菜,我給她的不少了。
三
我決定要想方設法讓小趙把老爺子當成一條大魚,讓她放長線釣大魚,然后,我就可以拽住長線留住她。
我后來才知道,在我來之前,老爺子每天早上一碗小米粥一個雞蛋,中午讓小趙從醫(yī)院食堂打一份不到二十塊錢的飯菜,他先吃,吃剩下的給小趙吃。晚上要么喝點粥,要么什么也不吃。其實,我家老爺子不差錢,正科級公務員退休,每月都能拿到一萬多元,他一個人怎么都夠花了。但他是個苦過來的人,改不了摳門的習慣。我曾在他床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起床整理床鋪時,竟發(fā)現(xiàn)褥子底下墊了厚厚的一層百元大鈔,看得我目瞪口呆哭笑不得。我忽然想起他曾在微信里讓我家里要備些現(xiàn)金,我還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誰知他在家備了這么多現(xiàn)金。
不去理老爺子的賬,我決定從帶小趙吃好午飯入手,籠絡住她。升米恩,斗米仇,籠絡升斗小民也要講究技巧。
等我在興海路上一家羊雜館花二十六元喝了一碗精品羊雜湯,吃了一個手工大餅趕回醫(yī)院時,出乎我意料,我家那位高大胖的老爺子已經(jīng)像座肉山般地坐在病床上把小趙差使得滴溜溜地忙個不停了。他一見到我,就用右手指著我說:“你來了,等下你去辦件事兒。到時叫小趙帶你去,去買六份砂糖橘,每份五斤,裝在紅色塑料袋子里,給護士們送一份,四份給主治醫(yī)生和他的助手,一份我們自己吃?!?/p>
“為什么要這樣買?砂糖橘吃起來雖然甜,但看起來那么小,還裝在塑料袋子里去送給人家,小氣吧啦的,不太好吧?”
“你小孩子家的不懂,這樣子最實惠。”說完,他自覺失言,緩和一下口氣說:“真是的,你也是奔六的人了,還把你當小孩子。那你說怎么辦?”
“不如我去買六箱春見,又好看又好吃?!?/p>
“春見是什么?”
“春見就是耙耙柑,現(xiàn)在可時興了?!毙≮w插嘴道。
老爺子顯然沒吃過春見,不過他從來都很能想當然,他把我們的話過了過腦子后說:“再別提什么柑不柑的。那天我讓小趙買了砂糖橘給護士們送去,正好撞上主治醫(yī)生也在那兒,我趕忙又讓小趙去買了沃柑,誰知那沃柑竟然……那當上得!嘖嘖,看得見摸得著的尚且如此,裝在箱子里的,哼,天知道。你還是按我說的去做吧?!?/p>
“不要一棍子都打死嘛。你讓小趙說,送人水果是裝在箱子里的好呢,還是裝在袋子里的好?”
“當然是裝在箱子里的好啦。”
“你懂什么!”老爺子粗魯?shù)負尠仔≮w,氣得小趙噘著嘴不言語了。
“真的,照你說的去買,我都不好意思去送。”我又勸道。
“你不好意思去送,我還不要你去買了?!彼谷换鹆?。
“不買就不買?!?/p>
“不買就不買?!?/p>
他聲氣兒比我大,我暗自一樂??磥硭謴偷糜趾糜挚欤苍S明天就可以下床了!到底是省醫(yī)院,自有回春妙手,豈是區(qū)區(qū)縣醫(yī)院能比的!
就在我和他杠上了誰也不理誰各耍各的手機時,管床護士走了進來甜甜地叫道:“老爺子,量血壓啦?!?/p>
我趕忙沖她客氣道:“真是麻煩你們了。我家老爺子年紀大了,反應慢,多擔待一些哈?!?/p>
“誰說的?你家老爺子啊,腦子比我都好使,還要他多擔待我一些呢?!?/p>
管床護士的話說得我和小趙,還有鄰床的病友都笑了起來,老爺子訕訕地說:“我和你們說不著?!?/p>
“說不著,我們還不和你說了。走,妹妹,我們先去吃飯。”
我穿好外衣后問老爺子:“說吧,午飯你想吃什么?我好給你買回來?!?/p>
“我想吃羊肉餃子。若是沒有羊肉餃子,牛肉的也行?!崩蠣斪雍鋈幌肫鹗裁此频亩⒅≮w說:“你少吃點,當心吃壞肚子?!?/p>
小趙笑瞇瞇地回他:“放心吧,爺爺,我肚子好著呢,吃不壞的?!?/p>
我忍著笑帶小趙出了門。
醫(yī)院旁五六百米長的一條巷子,我和小趙從這頭找到那頭,又從那頭找到這頭,大大小小十多家飯店,只有一家有牛肉蘿卜餡的餃子供應。等餃子的時候,我讓小趙挑一塊牛肉。她跟我客氣了一番后,挑了一大塊牛腩,店里的廚師把它切好擺在一個大白瓷盤里,盤里頭還有一大朵用紫晶色的洋蔥雕成的雪蓮花。我又從柜臺上拿了一盤涼拌海帶,和小趙在冷冷清清的大堂坐了下來。下筷吃之前,小趙用手機把兩盤菜逐一拍下來發(fā)了出去。小趙對著手機是這么說的:“你看,哥哥請我吃這么多肉和菜,還有牛肉餃子。餃子還沒來,你再不用擔心。哥哥來了,對我好著呢?!?/p>
“發(fā)給誰了?”
“發(fā)給我大丫頭了?!?/p>
“哦,她也在城里?”
“在呢,原來在城西區(qū)的一家廠子里上班,去年廠子倒了,在家里歇了好幾個月。下個月開始,她就要到高鐵上當乘務員了。”
“哦,那很好呀。你有幾個孩子?”
“三個,兩個丫頭一個兒子。另一個丫頭在城里賣水果。我的兒子不爭氣,小時候不肯好好念書,被他阿大打,打了也沒用,高中都考不上,到海西的一個電廠上班去了,苦得很,一個月還掙不到三千塊錢。兩個姐姐娃娃都有了,他還找不著對象?!?/p>
“那你老公呢?他是干什么的?”
“在家里,一個人要種十多畝地?!?/p>
“這么多!收入不錯吧。”
“哥哥不知道,我們這兒的地多是多,但種不出東西來,根本掙不到錢。明年開春,準備改種藥材試試看……”說著說著,小趙忽然問我:“哥哥和嫂子一年能掙多少錢?”
“不多,五十多萬吧?!蔽衣唤?jīng)心地回答她。
“這么多的錢,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小趙驚呼道。她接著帶著懇求的語氣說:“你給爺爺說,等他出院了,就把我?guī)У郊依锶プ霰D?。我一定好好做,把他侍候得好好的?!?/p>
“晚點我會和他說的。來,妹妹,多吃點。你辛苦了。”
我和小趙一邊嚼著牛肉一邊聊著天。小趙挑的這塊牛腩很耐嚼,越嚼越香,就著店里沏的磚茶,更是別有一番風味。等了二十多分鐘后,兩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水餃就端上來了。我問服務員:“還有一份呢?”
“還有一份你們是要帶走的吧?”
“是的呀?!?/p>
“那你們先吃著。要帶走的那一份,我們給做的是蒸餃,估摸著你們吃完了,就蒸好了,能趁熱帶回去,好吃?!?/p>
幾句話說得我心里暖乎乎的。吃餃子時,我才發(fā)現(xiàn),餃子底下還鋪著粉條和油麥菜。湯,我嘗著是牛骨湯,也喝得一滴不剩。
小趙又問店里要了一個塑料飯盒,把剩下的牛肉和海帶撥拉了進去。她拿起店里準備好帶給老爺子的蒸餃,高興地說:“這么多,爺爺肯定吃不了?!?/p>
“吃不了,你晚上再熱熱吃,再打點粥?!?/p>
“美咂了美咂了?!?/p>
看得出,小趙是一個機靈勤快的女人。別的不說,她侍候老爺子這么多天,把他弄得清清爽爽,渾身上下一點異味都沒有,病房里的衛(wèi)生間也被她搞得比老爺子家里的還干凈,連同房病友對她也是客氣有加。但是這頓飯,我雖然和小趙聊了許多,心里卻產(chǎn)生了一種不是那么好的感覺。因為聊天的時候,我在仔細觀察她,無意看見她左手背上有五個深青色的圓點。我不清楚那代表著什么,可又不便多問。但在我心里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有紋身的多半不是好人,尤其是女人。再聯(lián)想到老爺子手術前她鬧的那一出,我不由得給她的人品打上了一個問號。但是,接下來的這段日子,即便是權宜之計,我也要籠絡好她。
我讓小趙拿著餃子先回醫(yī)院去。我要去轉一轉,看哪里有春見賣。我之所以堅持要買春見,不光是這種水果適合送禮,更因為這個名字。我真心希望和每個人都能在愛的陽春里相見相識。
四
我叫那人送了兩箱春見到老爺子的病房。他的春見新鮮,他這人厚道。第一次讓他送來六箱春見,他放下貨就走,我忙不迭地追出去喊住他。他回過身來笑著問我:“咋啦?”
“我還沒付錢呢?!?/p>
“哦?!彼统鍪謾C,讓我掃了一下碼就走了。我望著他高大的背影,愣了好一會兒,才點開手機付了三百元錢。
他的春見一箱五十塊,每箱不多不少兩層二十四個。我開箱后,先拿了一個帶著兩片綠葉的給小趙,然后拿了兩個給臨床的病友和他老婆,再拿了一個給老爺子。他們聊得正歡。老爺子接了我給的春見后回過身來拿眼睛瞟著小趙說:“你先把剩下的吃了再吃新鮮的。”
小趙趕忙回答:“我吃的就是剩下的。”
我瞄了一眼,那個大大的帶著兩片綠油油葉子的春見正穩(wěn)穩(wěn)地坐在茶幾上,憨憨的模樣和小趙有的一比。我不由自主又去看她的手背,我不清楚老爺子有沒有注意到那幾個點點,我清楚的是他對小趙漸漸地好起來了。
小趙沒事的時候會往那個暖瓶的塑料蓋頭里倒上些開水,笑瞇瞇地坐下來聽我們拉家常。老爺子顯然也注意到了她把暖瓶蓋頭當水杯用,他和我連著視頻,讓我從家里的百寶箱里把他存錢時銀行送的一個看上去很不錯的保溫杯給找了出來,第二天帶去給小趙。
我?guī)е乇贿M病房,未及拿出來,小趙就興奮地搶先告訴我:“哥哥,爺爺說了,他出院那天要送我一箱春見讓我拎回去呢?!?/p>
“真的?”我望著老爺子問道。
“一箱春見算個啥。”老爺子滿面笑容。是啊,他已經(jīng)可以下地,由小趙扶著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走走了,心情一天比一天好。我悄悄問過老爺子的主治大夫:“我家老爺子今后生活還能自理嗎?”
“這你不用擔心?!敝髦吾t(yī)生信心滿滿。
“他是不是今后一直要拎著個尿袋?”我小心翼翼地又問道。
“不會的。后天就可以拔管恢復正常了。然后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了?!?/p>
這次手術,我家老爺子恢復得又好又快,大大出乎我預料。就是這樣,我也不能再陪他了,我的假用完了。
我要走的那天中午,我?guī)е≮w走進了醫(yī)院旁那條巷子里看上去最豪華的一家酒店。小趙一進門就用手機拍個不停,她一邊拍一邊發(fā)語音:“看,今天哥哥帶我來這么好的地方吃飯……”
也許我們來得早了些,大堂里空蕩蕩的。我領著小趙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后,就有穿著一身正裝的服務員抱著菜譜走了過來。我本想讓小趙來點菜,但忽然想起老爺子告訴過我,小趙不識字,是個文盲,我就接過來一頁頁瀏覽著裝幀精美的菜譜。老實說,這兩天牛肉羊肉的輪著吃,吃得我火氣都上來了。在江南生活了三十多年,難得回來,生活習慣徹底改變了,連我愛人都說我已變成了一匹渾身長滿鱗的北方的狼,我迫不及待地想吃點水產(chǎn)類的菜。我指著標價不菲的臭鱖魚征求小趙意見:“今天中午吃這個好不好?”
小趙盯著照片上那條通體黃綠的鱖魚看了半天,尷尬地笑著對我說:“哥哥要是喜歡吃就吃?!?/p>
“什么話?我請你,當然要點你喜歡吃的菜啦?!?/p>
“我們平常都是吃面蔬菜,有時蔬菜也沒有,撒點辣椒面就行。平常難得吃肉,魚的話再莫吃著?!?/p>
明白了,我改點了一份麻辣腰花、一份炕鍋羊排、一份清炒上海青、一份長豇豆燒茄子、三份麥仁飯。
等菜的時候,小趙又一次對我說:“哥哥,你和爺爺說過沒?等爺爺出院后,就叫我做保姆侍候他。天氣暖和的時候,我把他接到鄉(xiāng)下的家里。鄉(xiāng)下空氣好,新鮮的蔬菜吃給、家里養(yǎng)的豬殺了肉吃給。等爺爺百年的時候,我們披麻戴孝來哭給?!?/p>
我正想打斷她的話,菜來了。小趙趕忙又點開手機,一一拍了起來。她一邊拍一邊發(fā)語音:“沒見過這么好的菜吧。你看,這么多這么好的腰花,你養(yǎng)了那么多的豬,還沒吃過豬腰子吧??辞嗖诉@么碧綠,茄子燒得和瑪瑙一個樣了。還有這么多的羊排,里面還有玉米、粉條、青椒、洋蔥,這么多的羊排沒吃過吧?看這麥仁飯,像不像珍珠做的?”
發(fā)完,小趙拿過我要來的一次性飯盒,開始給老爺子搛菜,一邊搛一邊繼續(xù)說:“把爺爺交給我們侍候,哥哥盡管放心……”
這時,我又清清楚楚看到了她手背上的那五個點點,就像是五個洗不掉的污點。我想是時候了,該問問了。否則,我怎么能夠放心地離去?我嘆口氣,對她說:“妹妹,你知道不?若是在我們江南,可能都沒有人敢請你做保姆或是護工呢?!?/p>
“為什么呀?”她抬起頭,瞪大眼吃驚地看著我。
“因為,”我猶豫了一下,努力緩和語氣,盡量裝得像是在開玩笑,“因為,人家會覺得你不像是個好人?!?/p>
“怎么會呢?”她大吃一驚,停住手,讓那五個點點橫在我眼前。
我朝她那只手背努了努嘴:“在我們江南,好人不紋身的,尤其是女的。”
小趙像被燙著了似的猛地抽回那只手,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搓著五個點點說道:“原來是它們讓哥哥誤會我了?!?/p>
停了停,她一邊合上飯盒一邊給我解釋:“這些點點是我小時候刺著玩刺上去的,長大了想弄弄不掉了?!?/p>
“小時候刺著玩刺上去的?”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
“哥哥,你不知道,在我們那兒,人人都在身上刺字的。”
“人人都在身上刺字?”
“你看這兒?!毙≮w一邊說一邊擼起袖管兒。我抬眼看過去,看到她白皙的右小臂上刺著深青色的“趙義梅”三個字,不禁脫口問她:“這是你的名字?”
“是的。”
“為什么要把名字刺在手臂上?”
“還不是因為我們不識字。出來掙錢,我們就怕別人問:你的名字怎么寫?我們不會寫,就給人家看這個。我們那里的老頭老太都走不丟,找不著家了,人家一看手臂上的名字,就能給送回村里。我們每個村都有每個村的字樣兒,都不一樣的。有一年,我們村上一個尕娃找不到了,到處找,找了好多天。后來,在人家鄉(xiāng)里的一個河灘上給發(fā)現(xiàn)了,整個人都被水泡得變形了,頭有這么大,跟眺社火時候戴的大頭娃娃面具一樣,認不出來。還是警察看到了手臂上的名字,才知道就是那個尕娃?!?/p>
小趙說得若無其事,可能她說的次數(shù)多了,麻木了。可我才知道,世上還有這么多把名字刺在手臂上出來討生活的人!嫌棄化作蒼涼,我的心隱隱作痛。我不知該說什么,只是機械地勸她:“妹妹,多吃點。吃啊,你吃啊,別跟哥哥客氣。”
“哥哥,我不跟你客氣。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就放心走吧,沒事的。爺爺能著呢,我保證把他侍候得美美的。”
“嗯!”
下午的時候,我正和老爺子依依不舍地說著話兒,小趙插進來問我:“哥哥晚上幾點的飛機?”
“十點十分的,我準備七點半從這兒打車去機場?!?/p>
小趙聽完,拿著手機出去了十多分鐘后回來對我說:“哥哥,你可不可以乘滴滴到機場去?我二女婿就是開滴滴的。到時候,他到樓下來接你,我把你送上車,好不好?”
“那太好了!”我違心地說道,其實我心里對滴滴沒有什么好印象。
小趙遲疑了一下,又問我:“他說要一百塊,哥哥說貴不貴?”
“不貴不貴?!蔽矣浀脕淼臅r候從機場打的到省二醫(yī)院是一百一十六元。但我暗自擔心她女婿的車況不行,可是事已至此,我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出乎我預料的是,這是一輛嶄新的車。我坐進去后問他:“剛買的?”
“上周才買的么,貸款買的?!?/p>
“開滴滴幾年了?”
“也才開?!?/p>
“哦,那你熟悉去機場的路么?”
“熟,我家就在機場旁邊?!?/p>
“你丈母娘家也在機場那塊兒?”
“我們就是一個鄉(xiāng)的么?!?/p>
“哦,你開滴滴前干點什么?”
“開卡車運渣土。城管管得狠,只敢夜里偷著運么,抓住了,就狠狠罰,累死累活掙不到錢?!?/p>
“那你不好干點別的?”
“沒考上大學,沒技術,沒辦法,只好出來開滴滴。”他兩眼直視著前方,臉色和語氣都很平靜。
“哦,聽你丈母娘講,你有兩個孩子?”
“就是的,大的是個丫頭,小的是個尕娃,在家里我阿媽給帶著。尕娃兩歲多,丫頭上小學了,我阿大接送。家里老人也只是幫著看顧接送,都不識字,一點也輔導不了。課外班,貴得很,上不起,肯定又是輸在起跑線上了。我們這一代一代的吃沒文化的虧,不知要吃到啥時候?!?/p>
說著話兒,車子已開出了城區(qū),兩道燈光雪亮地刺進漆黑的夜色中,探照著前方的路途。我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前方有一團燈光,我猜這燈光是機場航站樓的,我趁機切換低沉的話題道:“守著機場,滴滴生意應該不錯的。等掙了錢,把孩子送到好的學校里去讀書。”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說道:“你到機場就知道了,機場里冷清得很,外面更是蕭條。到了夏天旅游旺季的時候能好些,可青海的夏天短得很。”
“很快會改觀的,疫情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蔽也恢撛趺窗参克缓谜f說此類大話。
下車的時候,我悄悄地從包里摸出兩個春見,放在座位上。我愿他吃了我的春見能夠窺見春,他不在我置身的光明中,他在我看得見的無盡黑暗里。我想和每個人在人生的春天里相見,可這么多的人還掙扎在冬天里。
我目送他駕車離去,仿佛看見那方有無數(shù)只刺著姓名的手臂伸向蒼天,蒼天可認得這些名字?我記住了其中的一個:趙義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