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博,1996年生,河南開封人,文學(xué)碩士,現(xiàn)居四川綿陽。2022年開始創(chuàng)作,首篇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廣西文學(xué)》。
一
亞男,我累了,你已千百次將我送上這條路,又在最后關(guān)頭把我喊回去。白日里,你也常走這條路。路兩邊長滿你討厭的鋸鋸草,夏天時它們的小刺須會在你的胳膊腿上留下劃痕。它們于我,無礙??晌也幌胪絼诘嘏腔灿诖?。
你第一次看到我時,我在哭。是你要哭。你為什么要哭,是因為聞到了醪糟紅糖雞蛋甜甜的味道嗎?我在這樣的味道里走進墻角。你讓我替你哭,替你蹲在墻角哭。那里疊摞著兩口木箱子,烏漆麻黑中只有銅鎖扣泛出一絲亮兒。充當(dāng)箱子架的是個方桌,下面織滿蛛網(wǎng),攔截了不少灰絮。我的臉上黯淡無光,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流,遇到墻角陳年的泥灰時發(fā)出“噗噗”的氣泡聲。這些被驅(qū)逐出的霉味最后又融進木箱。我抬頭看上逸的氣時,臉上反光的淚痕照亮了你的眼睛,你看到了我。我們長得一模一樣。我在哭,可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哭。你看到我哭,短暫驚訝后滿意地咧了下嘴,睡了過去。
在你入睡之后,在我回去之前,我知道了你為什么哭。那天快中午時,你拎著裝了不少泥鰍的桶回到家,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和新的小弟弟回來了。他很新,連名字都沒有,爺爺奶奶叫他“小乖乖”“大孫子”。所有人都圍著他,爸爸和爺爺說話的聲音忽高忽低,忽高是習(xí)慣性地大著嗓門說話,忽低是立刻想到莫嚇到小弟弟。你剛察覺時感到好笑,一邊試圖擠過大人的腿到媽媽床邊仔細看弟弟,一邊怪腔怪調(diào)地模仿。爸爸發(fā)現(xiàn)你泥猴似的樣子和怪模怪樣的學(xué)舌后,一下子火了起來,罵你沒大沒小,罵你腌臜。
奶奶把你從人堆里解救了出去。你委屈地蹲在院門口的河塘邊,任由奶奶絮絮叨叨著給你洗手洗腳。這時她才看到你手里拎著的裝滿泥鰍的小桶,驚呼數(shù)量之多。你高興了起來,甩著倆長長的麻花小辮給奶奶講抓泥鰍的趣事。
那天的陽光很柔和,散發(fā)著多彩的光暈。你與鄰居巧姐姐一同去村頭抽干了水的河塘捉泥鰍。你們不敢走進河塘中央,只在邊緣圈了一片區(qū)域,褲腿高高挽起,彎腰認(rèn)真地翻著稀泥。河塘里挖泥鰍的人很多,“哇哇哇”“好大一條”“誒誒誒”的聲音此起彼伏。冰冰涼的泥土把你的腳連同小腿都包裹了起來,重心不穩(wěn)的你緊張地把十個腳趾張得開開的,仿佛這樣能生根般把地面抓緊。你的運氣很好,不大會就捉到一條小泥鰍,灰褐色的背,銀白的肚皮,身量不長卻肥肥的。你高興地捧在手里舉給巧姐姐看,結(jié)果小泥鰍一個打挺就掉進了塘泥里,你們四只手趕緊去捉,抓來抓去,好不容易才又把它逮住放進了小水桶。巧姐姐不僅捉了許多小泥鰍,還捉了幾條黃鱔。
你炫耀似的舉著小桶給奶奶看,看到里面渾濁的水,突發(fā)奇想地要把小桶放進河塘里換水,被奶奶攔了下來。河塘水深,會給小泥鰍們逃跑的機會。奶奶的話很密,平日里你懶得聽,可今天她是家里最疼你的人,你愿意聽她的,回家用水缸里的清水給泥鰍換水。你想養(yǎng)幾條泥鰍玩,它們軟軟的身體看起來很好玩。小弟弟看起來也軟軟糯糯。他閉著眼,嘴巴嘟囔著吐泡泡,因太黑而顯得濕漉漉的頭發(fā)支棱著,偶爾粉嫩的小手小腳不老實地踢彈兩下。媽媽躺在床上,側(cè)著頭看弟弟,臉上洋溢著幸福。你也想進入這個幸福的光圈里,于是你問:“媽媽,我是什么時候出生的呀?我也像弟弟一樣總是吐泡泡嗎?”“你?忘了,大概一樣。”媽媽溫柔地掖著弟弟的襁褓。“怎么會忘記呢?”這話你沒問出口。你和爸爸媽媽并不相熟,兩個月前,他們才從打工的地方回來,在此之前,你沒見過他們幾次。
你離開小弟弟,到院子里找泥鰍玩,可一條都沒了。濃郁的鮮香味從廚房飄出來,你聽到奶奶說:“這可全是亞男的功勞,小丫頭一早就去河塘里捉泥鰍了?!鼻山憬愕狞S鱔被單獨養(yǎng)在一個搪瓷盆里,幾條黃鱔游在團簇的荷花和兩只鴛鴦上。陽光下水里的黃鱔渾身流動著金沙,排列整齊的斑點仿佛威嚴(yán)的盔甲。你在想象里變成黃鱔,在淺溪中自在地游動,太陽出來后,爬上露出水面的青礁石,美美地曬一場陽光浴。陽光把全身曬得暖洋洋時,巧姐姐把搪瓷盆端進了陰涼處。“為什么端進去???那里冷,讓黃鱔曬曬太陽吧?!薄吧倒?,黃鱔和泥鰍都喜歡陰冷潮濕的地方,放太陽下會被曬死的?!薄霸趺纯赡苡袆游锊幌矚g曬太陽吶!”你覺得巧姐姐單純是不想讓你看了。
那天,你捉了一小桶泥鰍,可你一條都沒有吃到。那夜,奶奶沒有摟著你睡,她在照顧媽媽和小弟弟。于是,你喚醒了我,看我在墻角哭泣??闪髦鴾I的我,分明在你的夢里看到你擁有水中黃鱔的自由和七彩的蓮瓣,你內(nèi)心的快樂營造了它們。我無以為食,只好重新陷入沉睡。
二
亞男,入睡的日子里,我睡得并不安穩(wěn),你那低卻密的呼喚像是額前的碎發(fā),若有若無地干擾著我的睡意。奶奶不再總摟著你睡覺,爺爺天天把“乖孫子”掛嘴邊,這些微不足道的痛苦,已無法把我喚醒。更何況,爺爺帶你去田里撿寶貝時,你的快樂先于痛苦到來。或許你并不十分清楚,但那時的我終于能安穩(wěn)沉睡,直到快樂的后果出現(xiàn)。
你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在清晨或傍晚,這些行人寥寥的時刻,視野朦朧。起初,你穿過熟悉的田埂路時,衣裳收獲了鋸鋸草的碎屑和新鮮的露水,鋸鋸草的刺撓讓人煩惱,露珠的涼意又讓人快樂。爺爺雙手背在身后,隨意地打量著四周,欣賞風(fēng)景似地站定,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田里不僅能長東西,也能藏東西。這些你當(dāng)然知道,田里長莊稼,能養(yǎng)魚蝦、泥鰍和黃鱔,還藏有數(shù)不清的蝸牛、青蛙、蛤蟆和蛇,所以你也只是站定打量。爺爺卻催促著讓你進田,可露水混合著泥土早已把你的腿腳裹成泥塑,你僵直著腿挪不動一步??烊ィ粫喝嗽摱嗔?,好好找,別踩住了。爺爺催促著,推搡著。你走進了田里,揮動著隨手折的小棍,低頭看著褲腿上的泥,裂紋隨著腳步張開又閉合,像是在呼吸。低頭好好找,別踩碎蛋了!田埂上傳來充滿怒氣的低沉聲,嚇得你打了個激靈。
離開田埂回家時,你和爺爺肥大的口袋里總裝著幾個蛋。你小小的手緊張地固定著雞蛋或鴨蛋,防止它們撞碎。往家走時,腿上的泥被吹干,開合的裂紋逐漸剝離、掉落,泥塑露出真身,皺巴的八分褲。你低著頭,厚厚的劉海遮住視線,穿過街道,回到家,把口袋里的蛋放進廚房小竹籃里。至此,別家散養(yǎng)的家禽下的蛋成了你家的。小弟弟每早都能吃到香噴噴的雞蛋羹。雞蛋羹出鍋時,奶奶會滴上幾滴香油,用勺子輕輕劃開,舀一小勺抿進弟弟的嘴里。像奶奶用舌頭舔香油瓶嘴那樣,等在旁邊的你,會把碗里弟弟吃剩的雞蛋羹刮個干凈。通常這些時候,你很快樂。爸爸媽媽離開后,你也愛上了小弟弟,他讓你抱,還會牽你的手。晚上,你聞著奶奶和小弟弟的味道入睡,會感到幸福。
我顫抖著醒來,心臟被一株急速生根的藤蔓撐滿,它不停地不停地抽發(fā),細密的根須沿著血管生長,堵在咽喉纏作一團。我栽倒在學(xué)校的水池旁,腳下是橫流的冷水,你看到我了嗎?我想你沒有看到,你在惡狠狠地洗手洗臉洗胳膊,厚厚的劉海濕溻溻地糊在腦門上,褪色的衣衫上沾滿泥污、油漬。同學(xué)們在操場中間玩,你水淋淋地站在操場邊的籃球架下,等待太陽把你烤干。操場中央的小學(xué)生們在玩游戲,里面有你曾經(jīng)要好的朋友。你干裂的嘴唇將自己出賣,你曾經(jīng)的好朋友也沒做到“保證不告訴別人”,你“撿”雞蛋的事情就這樣在低語里傳播。
“小偷”“叫花子”“臭水溝味”……你不想一次次聽背后密密麻麻傳來的夾雜著嬉笑的聲音。你將我推了出來,擋在你的身前,絲毫不顧我蒼白的嘴唇和干涸的眼眶。曾經(jīng)飛揚的麻花辮被芝麻粒大小的虱子吞噬,我頂著參差的短發(fā)從街上走過,佝僂的背一截截塌陷,直至撲倒在地。你踏著我回到家中,抱著弟弟試圖汲取家庭的溫暖。可我知道你的痛苦來了,它們?nèi)绯毕阆砦遥顫M我。墻上的相片框里卡著爸爸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弟弟的百天照還有他和媽媽的合照,爺爺奶奶為自己準(zhǔn)備的遺照也夾在里面。里面唯獨沒有你。
亞男,你沉默著將枕頭浸濕,黑暗中你臉上的淚水泛著光亮。黃鱔不喜歡曬太陽,因為太陽會將它冰冷的盔甲腐蝕。你不再大笑,也不喜歡聽別人大笑,震耳的笑聲會損壞漸硬的心。在這樣的夜晚里,你成長了,你看到了我,你知道了我,你以我為矛為盾,去攻擊去防御。當(dāng)我把雙手捂在操場大笑的人嘴上時,站在籃球架下的你笑了。你在想象中完成復(fù)仇,樂此不疲。
三
當(dāng)你指揮我像操控一個木偶,供自己取樂時,我虛弱不堪,你的快樂不是我的補給品。你似乎適應(yīng)了一切,獨自一人上學(xué),和爺爺去田里,和奶奶弟弟一起入睡。簡單,反復(fù)。冬天來臨時,冷風(fēng)白雪將你的味道掩蓋,你瑟縮卻快樂地走進教室,把頭埋在書后,看窗外的飄雪,得出人生不過如此的結(jié)論。亞男,你的人生如果能一直如此平靜就好了,那樣我就不會成為那條路上的徭役,不停地往返。
過年的時候爸爸媽媽回來了,相片框里的一家人高高興興。玩具、零食、新衣服,你沾光吃到一些零食。那晚弟弟沒有和你一起睡,你把牙咬得嘎嘣嘎嘣響,我得以恢復(fù)。你恨的是誰,又是誰讓你難過?墻角的哭泣早已停止,我打開房門,站在院子里,看家里還亮著燈的屋子。年輕的夫婦逗弄著孩子,弟弟笑個不停,明明白天他還不愿被爸爸抱。你再一次感受到背叛,這個70厘米高的小人兒就這么輕易被收買了。現(xiàn)在的你比他剛出生時更討厭他。
你沒有討厭他太久,畢竟你的人生沒被眷顧,連如何恨都不想教會你。我再次被喚醒,看到你睡在一張小床上,不是奶奶那個屋子。從你的床邊到院門口的河塘邊,我穿過了兩道門,一道是木門,一道是鐵門。我止步于河邊。沒學(xué)會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走,就開始踉踉蹌蹌跑的弟弟,沒來得及在河邊停下。當(dāng)時你和爺爺在院門口的土堆兒里擦蛋殼上粘的屎糞,你擔(dān)心被同學(xué)看到,低頭干得飛快。都裝進籃子后,又搶著把籃子送去廚房。爺爺進院子里找鐵鍬,準(zhǔn)備把土堆兒鏟得規(guī)整一些。弟弟乖乖地蹲在那里玩土。亂哄哄的狗叫聲響起時,你剛放下雞蛋籃,在廚房里尋摸吃食。你下意識想起弟弟在院門口,怕狗咬到他,你又飛快地往院外跑去。流竄的群狗沒有咬弟弟,但嚇壞了他,他搖晃著往前跑,邊跑邊哭,直到掉進表面漂著一層碎草枯枝的河塘里。前后腳出門的爺爺和你眼睜睜看著弟弟栽進去。爺爺跑著跳進河塘,你撿起有著長柄的鐵鍬,想遞給爺爺用它撈弟弟。
爺爺抱著弟弟滿身臟污地從河塘里爬出,斜斜歪歪地往村診所跑。后來,救護車?yán)吡藸敔斈棠毯偷艿?,還有在家的大伯。吃晚飯時嬸嬸一遍又一遍地問你當(dāng)時的情況,你重復(fù)著回答,直到她將這出悲劇歸咎于爺爺奶奶偏心,給小兒子帶孩子,才停止索問,轉(zhuǎn)為細數(shù)她家因不得偏愛而失去的種種財物。你不懂這些,你只是懊惱。如果你牽著弟弟的手一起把籃子送回家,如果你陪弟弟在院門口玩,等爺爺出來再去送,如果奶奶洗衣服時愿意讓弟弟玩水,如果爺爺再跑快點……可惜,你獨自一人睡在黑夜里,“如果”只存在于假想中。
害怕,后悔,僥幸,大膽設(shè)想。弟弟還在醫(yī)院,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會給他治療。不久前吃年夜飯時,爸爸媽媽說以后要接弟弟去城里上學(xué)。盡管他們弄哭過弟弟,但也會哄他??傊瑹o論如何他們的愛沒給過你。你身上的氣味,亂糟糟的頭發(fā),實在不能讓人心生愛意,盡管這不能構(gòu)成父母不愛子女的理由。
我繞著河塘走到天亮,你睡不安穩(wěn),各種怪象在你夢里出現(xiàn),你抽搐得和醫(yī)院里的弟弟一樣。幾天后他們都回來了,包括剛走沒幾天的爸爸媽媽,爺爺灰黑著臉、塌著腰走在后面,大伯?dāng)v著奶奶。弟弟,你再沒見過。你設(shè)想的“如果”,有一項成了真。你撿起的鐵鍬,被爸爸拿起,敲碎了幾個狗腦殼,它們的主人不敢阻攔。
爺爺花大價錢請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從車上下來,并不進院子,而是觀察四周后點了點門口的河塘。河塘正對大門,以河水流向論,院落位于河左,為兇;因日益堵塞難以流動而變渾濁的河水,亦兇,阻運勢妨體健。進了院子,算命先生看看這看看那,不停地掐算著手指,最后說幼輩子女里有六親緣薄之人,當(dāng)盡心愛護以免去運增煞。聽到這話,奶奶抹著淚摟住了你。爺爺重重地嘆了口氣,對一家人來說,弟弟可不就是這個六親緣薄之人,早夭就是因為沒得到盡心愛護。算命先生走后,爸爸不知從哪找來抽水機,堵上河塘本就狹細的兩個端口,一下午把里面的水抽干了。沒人敢阻攔。沒必要為一個早已發(fā)臭的垃圾河發(fā)聲。
自那日起,你被搬進堆放糧食和農(nóng)具的偏廈。因為你一個女娃家能吃能干,可老天偏偏不收,奶奶看到你就會抹眼淚,爺爺看到你就忍不住發(fā)火。爸爸媽媽的屋子,他們沒想過讓你住進去。也是從那夜起,我開始游蕩在這條路上。
四
住進偏廈的你,像被抽干水的河塘,被太陽暴曬過的黃鱔,干枯無色。暗夜里,犁、鋤、耙的冷色誘惑著你,你躺在小床上,看我挨個拿它們往身上劃。你學(xué)會了在想象里傷害自己。你羨慕我的勇敢嗎?可惜你在學(xué)會勇敢之前,先學(xué)會了為他人著想。
爺爺,奶奶,他們失去了心愛的孫子后,又失去了偏愛的小兒子與兒媳。爸爸媽媽整日吵架,爺爺不敢勸阻,他是罪人,奶奶也不敢,她也是罪人。你更不敢。你去喊他們吃晚飯時,看到爸爸正側(cè)身在床頭的凳子上卷煙。點燃后粗糙的煙卷在爸爸媽媽之間輪轉(zhuǎn),不成形的煙霧模糊了他們的面容。你拘謹(jǐn)且低弱的聲音,還未傳出就彌散進煙霧。那根短短的煙并不經(jīng)抽,最后一口的歸屬引起了爭執(zhí),媽媽沒有交出去的意思,久沒接到的爸爸掙扎著起身去搶。撕扯,謾罵,打亂了黃昏的步調(diào)。爺爺奶奶進來勸阻,發(fā)現(xiàn)了異樣。很久沒抬過頭的爺爺,拿起門口的掃帚開始打爸爸。朦朧的房間像是一場電影,你是觀看者。
第二天爸爸媽媽走了,你以為他們是去打工。在后來漫長的時間里,你沒接到過他們的電話,他們再沒寄過錢,你才反應(yīng)過來這不叫走,這叫消失。他們拋棄了你們。你和爺爺奶奶回到了弟弟沒出生之前的日子??傻降撞灰粯恿?,你們都駝著背,沉默不語。
爺爺再次叫你去田里撿蛋補貼家用時,你去了“嬰兒溝”。那條長滿鋸鋸草的道路盡頭有個老橋洞,你以前聽倚著槐樹講故事的老頭說過,老橋洞下的那條河溝其實叫“嬰兒溝”,里面有早夭的嬰孩,也有被遺棄的多余女嬰,深夜常有啼哭從那里傳遍田野,與地面閃著幽光的墳包呼應(yīng)。眼前的老橋洞和周圍的田地一樣坑洼不平,干涸地發(fā)不出一聲嚎叫,你突然理解了音訊全無的意思。弟弟。爸爸。媽媽。音訊全無。六親緣薄當(dāng)盡心愛護。沉默的你把這條路也走沉默了,蟲鳴鳥叫不在,色彩繽紛皆無。你在這條路上走進初潮,走進16歲,走進了不再需要我的時空。
亞男,你想清楚了嗎?徹底放開我,讓我去陪弟弟,讓我替你回到你本該在的地方,在道路盡頭?你也要離開嗎?當(dāng)個流水線女工,結(jié)婚,生子,過日子。
亞男,16歲的你沒有得到愛,沒有學(xué)會恨,用你那遲鈍的心去爭取普通生活吧。周身流彩的我竟被你拋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