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灣的春天,是在一聲聲充滿激情的鳥鳴中,從并不十分嚴(yán)酷的冬天回過神兒來的,仿佛只是瞇了一小覺兒就又精神飽滿起來。一株緊挨一株的野草從豐厚而零亂的枯枝敗葉間悄悄拱出地面,各種小蟲探頭探腦從隱秘的藏身之地小心翼翼爬出。
1100公里奔波,朝夕之間,我們從渤海邊北方小城的料峭春寒中抽身,來到由盛開的婆婆納、紫云英、蒲公英、雀舌草、活血丹織就的神話中。
湖北,廣水,三潭惜鳥別苑。我和愛人是為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白冠長尾雉而來,當(dāng)然,也為著那些不起眼的植物和精靈般的昆蟲而來。
白冠長尾雉
一場無風(fēng)相伴的雨,稠密的雨滴直溜溜從天上跌落到人間,不大一會兒,惜鳥別苑的水泥地上就淺淺地積了一層雨水。其實,在我打開車門的那一刻,牛毛細雨就撲面而來。我頂著雨絲迫不及待地奔向山坡。驚蟄時節(jié)的一場春雨,沒有一個雨滴是多余的。
第二天下午,不再有雨滴落下,但是,天依然有些陰沉。鳥類攝影師們整理好各種裝備,沿著窄窄的水泥路向山里進發(fā)。蔡家灣地處東西兩面山脈中間一個小小的盆地中,通往山里的大路有好幾條,只有這一條路是用水泥鋪設(shè)的。另外幾條,勉強可稱為路,只有當(dāng)?shù)厝诉M山勞作時才起到“交通”的作用。向山里行進大約1公里,一個約30米見方的池塘出現(xiàn)在眼前,池塘旁邊有一棵標(biāo)注已有300年樹齡的巨大銀杏樹,除了這棵銀杏,周圍盡是茂密的竹林。深入竹林,在頗為陡峭的林間小路穿行300米左右進入攝影棚。
攝影棚是用碗口粗的樹干搭建而成,頂部及周圍用防雨防曬的苫布遮好,僅在苫布上挖幾個洞,供相機的長鏡頭伸出。在拍攝現(xiàn)場,棚內(nèi)的人必須保持安靜。如果誰不小心咳了一聲,大家會更加專注地通過鏡頭觀察白冠長尾雉的表現(xiàn),生怕它們受到驚嚇躲進樹林里去。真要躲進去了,不知道又要焦躁地等多長時間,才能再次看到它們出來表演“鳳求凰”的精彩大戲。
白冠長尾雉為中國所獨有,其雄鳥具有極高的觀賞價值,進入春季求偶期,羽翼豐滿,色澤鮮艷華美,仿佛身披人工精繡的一件錦袍,有龍鱗,有鳳紋,從頭至尾,閃爍著迷人的光芒,讓人嘆為觀止。長長的尾羽,像王宮貴婦拖在身后的長裙,盡顯榮華。其中最長的幾根,長度堪比孔雀之尾羽,但不像孔雀尾羽那樣直楞楞地拖在身后,想要炫耀的時候就呈扇面形打開。白冠長尾雉雄鳥長長的尾羽具有很高的柔性,既可高高舉起,在身后動如旌旗;又可左右擺動,蕩漾如水中的漣漪。綽約風(fēng)姿,靈動多變,百看不厭。
張遠軍、張鵬、張漢斯父子三人和他們的三潭惜鳥別苑遐邇聞名,與他們的善良、勤奮、專注分不開。今年60歲的張遠軍,從小就生活在這片山野,哪道梁高,哪條谷深,哪里林密,哪里草肥,哪里有溝,哪里有坎,哪里陽光充足,哪里泉水叮咚,都了如指掌。在山坡上勞作,經(jīng)常留意到各種各樣的鳥。因為愛鳥,張遠軍時不時地投喂一些稻谷和玉米給它們。日久天長,鳥們跟張遠軍有了某種默契。在張遠軍影響下,大兒子張鵬也對深山密林里的美麗精靈心生迷戀與憐惜之情,而且更加用心。為了深入了解鳥類知識,26歲那一年,他志愿加入北京林業(yè)大學(xué)觀鳥團隊,隨隊在一處國家自然保護區(qū)觀察鳥類,收集數(shù)據(jù),掌握鳥類習(xí)性。實習(xí)期間,認(rèn)識了更多的鳥類品種,結(jié)識了國內(nèi)鳥類專家、研究人員,也了解到國內(nèi)有龐大的鳥類生態(tài)攝影愛好者群體。他靈機一動,何不在自己的家門口設(shè)立“鳥點兒”,滿足觀鳥、攝鳥愛好者的深度需求。憑著經(jīng)驗與智慧,父子三人很快找到了最佳觀鳥地與最好的鳥類資源,即白冠長尾雉。他們在陡峭的山坡處搭建了攝影棚,在茂密的竹林中清理出一條順利通往攝影棚的小路。
很快,三潭惜鳥別苑的美名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張遠軍一家物質(zhì)充實、精神飽滿、遠聯(lián)近交、開闊眼界的幸福生活,無疑為當(dāng)?shù)鼐用駱淞⑵鸬浞丁2碳覟乘`屬的平靖關(guān)村,方圓十里,建立了大大小小近百個鳥類觀察點,很多人家因鳥而富,因鳥而樂。除了白冠長尾雉,還有很多美麗的水鳥、林鳥可供人們觀賞,白鷺、黑水雞、鳳頭??、紅尾水鴝、黑冠鵑隼、赤腹鷹、冠魚狗、斑魚狗、灰臉鵟鷹、藍翡翠、小鴉鵑、斑頭鵂鹠,數(shù)不勝數(shù)。
與“薇”有關(guān)的植物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我的筆名“采薇”來自于2000多年前的《詩經(jīng)》,但它同時也取意于伯夷、叔齊隱居于首陽山采薇而食的故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采薇”比較符合我的心境與追求。
但是,草字頭的“薇”到底是哪種植物呢?一說“薇,古書上指巢菜”,另一說“薇,古書上指大巢菜”。巢菜也好,大巢菜也罷,它們的名字都超出了當(dāng)時我對植物的認(rèn)知。我仍然想象不出“薇”的樣子,心里一直很糾結(jié)。
去年三月,我和愛人第一次到蔡家灣觀鳥。在進山的道路兩旁,我看到一片片碧綠的野豌豆(屬)苗,當(dāng)時以為是我與愛好植物的朋友親眼見證并深度討論過的四籽野豌豆,開著小巧的紫色花朵,結(jié)出小小的豆莢,于是興奮地采集一些標(biāo)本帶回家,但是,經(jīng)過植物專家張玉江老師鑒定,我采回去的標(biāo)本不是四籽野豌豆,而是小巢菜,我一面失望一面欣喜,張老師給出的這個結(jié)論一下子縮短了我與“巢菜”(或曰“薇”)的距離。
那日午后,愛人照例進山拍鳥,而我則深入惜鳥別苑西邊暫時荒蕪的一片稻田,去尋找記憶中的紫云英以及可能遇到的各種昆蟲。我的目光先是被一只拍了數(shù)次的紅灰蝶吸引住,在蝴蝶翅膀的引導(dǎo)下,發(fā)現(xiàn)了一株正在開花的救荒野豌豆,心中立即歡喜起來,自言自語道:“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你。”兩年前有一次與救荒野豌豆相遇,非常遺憾的是當(dāng)時沒帶相機。回想第一次與救荒野豌豆相遇,是七年前,在洛陽,彼時牡丹盛開,無法猜想在國色天香的牡丹園中,會有誰的目光和我一樣落在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上。
為了更準(zhǔn)確地描述救荒野豌豆的植物特征,我打開“中國植物圖像庫”。點開中國植物志的鏈接,讀到這樣一段文字:“救荒野豌豆(中國主要植物圖說·豆科),大巢菜(本草綱目),薇、野豌豆(本草綱目),野菉豆(植物名實圖考),箭舌野豌豆(華北),草藤(西北),山扁豆(河南),雀雀豆(江蘇),野毛豆(浙江),馬豆(云南),給希一額布斯(內(nèi)蒙古),苕子(四川)。”哇!原來它有這么多“小名”。僅僅在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它就有三個不同的名稱:大巢菜、薇、野豌豆。
我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關(guān)于“薇”的答案,但是,當(dāng)我試著在“高級檢索”的對話框中輸入“大巢菜”時,系統(tǒng)提示了兩個選擇:大巢菜(救荒野豌豆);大巢菜(大野豌豆)。于是,我選擇了“大野豌豆”。在中國植物志的鏈接網(wǎng)頁中,我又看到這樣一行文字:“大野豌豆(中國主要植物圖說·豆科) 薇(詩經(jīng)),薇菜(重要牧草栽培),大巢菜(中國高等植物圖鑒),山扁豆(山西),山木樨(河北)。”按此說,《詩經(jīng)》里的“薇”是指大野豌豆。
我又打開小巢菜的中國植物志鏈接網(wǎng)頁,看到這樣一行文字:“小巢菜(本草綱目、廣群芳譜)雀野豆、翹搖(本草綱目拾遺),薇(植物名實圖考),苕(詩經(jīng)),硬毛果野豌豆(中國主要植物圖說·豆科)。”按此說,《詩經(jīng)》里的“薇”指向的不是小巢菜,小巢菜在《詩經(jīng)》中對應(yīng)的名稱是“苕”。然而,小巢菜在《詩經(jīng)》中被稱為“苕”的話,為什么今人譯《苕之華》的時候,把“苕”譯為凌霄花了呢?我又迷茫了。
無論如何,在蔡家灣我拍到了兩種在“古書”中稱為“薇”的植物:小巢菜與救荒野豌豆(大巢菜)。至于也有“薇”之稱的大野豌豆,待明年我第三次去蔡家灣時,將作為重點考察項目。
難道不是龍虱?
三天里,我把蔡家灣大大小小的路都走了一遍。在我看來比較重大的收獲,一是拍到了渴慕已久的小藥八旦子,它正開著迷人的藍色小花;二是在一座荒廢的庭院,偶遇了安徽貝母,燈籠一樣的花朵,任憑我這個初識者欣喜的情緒自心田涌出;三是在一片枯草中初次遇見芫花,憑著花瓣的顏色與形狀,我誤以為它是某種丁香;四是遇到了兩種以前沒有拍攝過的蝴蝶,黑紋粉蝶與樸喙蝶;五是在一位老表的菜園子里,捉到一只體型很大、顏色鮮亮的疑步甲;六是新認(rèn)識了一種跳蛛——麗亞蛛,它捉了一只螞蟻,躲在阿拉伯婆婆納藍色精致的小花下面,享受螞蟻辛辛苦苦積攢在自己身體里的營養(yǎng)。
最后一天,我靈機一動,決定去山間的小溪旁看看,看能否有些新的收獲。
我在路邊大致看了一下,找到合適的位置,踏著厚厚的青草小心翼翼地走下斜坡,來到溪邊。我發(fā)現(xiàn)那真是一個十分不錯的觀察點,一道用石頭和水泥壘起來的墻,把溪水分隔成有落差的上下兩層,上面一層略微寬闊一些,天然形成一個小小的池塘,下面一層比較狹窄。此時的溪流很瘦,很淺,像個可愛的毛頭小孩兒。
當(dāng)我將目光從鏡頭里婆婆納的細小花朵上移開,投向眼前的池水,怎么那么機緣巧合呢,一眼就看到了一只“龍虱”在歡快地游泳,這可是我拍攝昆蟲以來一直想要尋找的目標(biāo),它活在我的記憶中差不多有五十年了??吹剿視挥勺灾鞯鼗叵肫鹜晟钪械哪承┢?。
觀察了一段兒時間之后,覺得眼前的“神仙”與記憶中的龍虱大有不同。記憶中,龍虱不限于在水面活動,更多的是愿意潛到水下,在水草之間、淤泥之上尋覓快樂的空間,而眼前的這位“神仙”,就喜歡在水面上撒歡兒,我看它好長時間,也沒見它有一次潛水,它的身體就像一葉輕舟、一艘快艇,把水的承載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個撒歡兒,它就會在水面上打出好大一圈漣漪。這難道不是龍虱?
不管是啥,先拍下來再說,強大的朋友圈,一定能幫我找到正確答案。整理照片的時候,我把問題同時拋到好幾個微信群里,有研究昆蟲的專家,有喜歡生態(tài)攝影的昆蟲愛好者,有對問題充滿好奇、想要幫我揭開答案的微信好友,通過翻書、搜圖、查找個人記錄等等方式,群策群力,最終指向了大豉甲——鞘翅目豉甲科的一種昆蟲,它們習(xí)慣在溪流緩流區(qū)劃水活動。比較有趣兒的是,這種生物復(fù)眼分成上下兩部分,上面可看空中景象,下面則用來觀察水底情形,真是大化中的“獨化”啊!
面對一只在水面上撒歡兒打滾兒的大豉甲,我不禁在想,若是當(dāng)年莊子那小老頭兒不是站在濠梁之上觀魚,而是站在我今天這個位置上觀察一只豉甲在水面“逍遙游”,他可能會說:“豉甲漂游若小仙,是豉甲之樂也!”我定不會像惠子那樣不解風(fēng)情地反問什么“子非豉甲,安知豉甲之樂”。一只豉甲,遵循自己的本性生活,不困于名,不囿于利,饑則食,飽則嘻,逢時而生,命盡而亡,貪、嗔、癡、偽、懼,樣樣不沾,豈不快哉?
(采薇,現(xiàn)居唐山,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文集《深紫色的憂傷》。熱愛植物,曾受邀參與編寫《曹妃甸野生植物大觀》。作品散見于《散文百家》《勞動時報》等。)
編輯:郭文嶺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