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雄在中國古代哲學(xué)思想史與文學(xué)史上都是一個獨特的存在。揚雄生前,大學(xué)者、大官員劉歆勸他:“你何苦這樣為難自己!苦心孤詣寫的這些,又有誰懂,怕是后世人要拿它來蓋醬缸哩!”揚雄笑而不應(yīng)。這樣的詢問對于他已經(jīng)毫不陌生了,以前他還寫些文章回應(yīng)一下,如今早已淡然處之。
揚雄死后,有人問曾與揚雄交往過的桓譚:“你常常稱贊揚雄,那么他的著作真能傳諸后世嗎?”桓譚回答:“必傳!只不過您與我看不到這一天罷了!”
揚雄的一生,正如《漢書·揚雄傳》中所說,“博覽無所不見”,“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無為,少嗜欲,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dāng)世”,這是一個淡泊名利,一心只讀圣賢書、好古而樂道的老實人,然而因為一沒有做到大官,二又有點口吃,因此遭到時人的輕蔑。所幸正如桓譚所言,揚雄以其人品和著作得到了后世懂得他的人們的敬意,稱頌其“張大德業(yè),浩然無際”,“當(dāng)是時能明先王之道者揚雄氏而已!”
但或許是因為慕古復(fù)道與默然好學(xué)的性格原因,揚雄的著述也呈現(xiàn)出獨特的個人風(fēng)格。他仿《爾雅》而作《方言》,仿《周易》而作《太玄》,仿《論語》而作《法言》以及仿東方朔《答客難》而作《解嘲》,摘取《離騷》辭句而作《反離騷》,本文所談《羽獵賦》以及其他賦篇亦有模仿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等賦的痕跡。也許,這樣一個內(nèi)斂不善表達的人,需要借由模仿的形式作為引子,以抒發(fā)他不一樣的感受。
揚雄在《法言·吾子》中曾設(shè)問自答。有人問:“聽說您以前也做過賦?”揚雄回答:“是的。但那不過是年輕時的雕蟲篆刻罷了,壯夫不為也!”也許正如魯迅先生所言,中國的好作家大抵是“悔其少作”的。然而,耐人尋味的是,曾國藩在編選《經(jīng)史百家雜鈔》中,輯選揚雄文章十一篇,其中賦就占了七篇(另有箴頌三篇、奏議一篇)。不知揚雄有知,作何感想。
《羽獵賦》與《雜鈔》中的《長楊賦》《甘泉賦》《河?xùn)|賦》并稱揚雄四大獻賦,均是揚雄在元延二年(前11)、三年(前10)獻給漢成帝的作品。有意思的是,四賦按時間依次為甘、河、羽、長,而曾國藩在《雜鈔》中排序卻為羽、長、甘、河。原因可能在于,漢賦系由楚辭發(fā)展而來,甘、河二賦仍大量使用楚辭中表示書寫及誦讀節(jié)奏的“兮”字—因此也稱騷體賦,而在羽、長二賦中已不見“兮”字,是標(biāo)準的漢大賦(我們通常說的漢賦即指漢大賦),因此,從文體成熟的角度,便將后兩者提置于前。
《羽獵賦》可分為六部分。第一部分自開頭“孝成帝時羽獵”至“友仁義與為朋”,為序及開篇。序介紹作賦由來,“聊因校獵,賦以風(fēng)之”,即借由漢成帝羽獵一事進行諷喻;開篇則是在羽獵之前頌揚一番漢成帝大業(yè):麗哉神圣!“富既與地乎侔訾,貴正與天乎比崇”,“建道德以為師,友仁義與為朋”,儼然已超越三皇五帝,更遑論齊桓楚莊!曾國藩在此注解“以上渾頌帝業(yè)”,一個“渾”字,顯然對此頗不以為然。
第二部分自“于是玄冬季月”至“布乎青林之下”,曾國藩注解“以上獵場之廣,儀衛(wèi)之盛”,即敘述漢成帝獵場之廣大,如“章皇周流,出入日月,天與地杳”,以及迎接漢成帝的儀仗隊列之盛況,如“青云為紛,虹霓為繯”,“渙若天星之羅,浩如濤水之波”,真是威風(fēng)凜凜、令人刮目相看。
第三部分自“于是天子乃以陽晁”至“聊浪乎宇內(nèi)”,敘述漢成帝日升出發(fā)親至獵場,眾多勇士在皇帝目睹見證下,慷慨激昂,馳騁縱奔,“山谷為之風(fēng)猋,林叢為之生塵”,圍猛虎、捕長蛇、鉤赤豹、困象犀,真是比之戰(zhàn)場廝殺,也毫不遜色。
第四部分自“于是天清日晏”至“丘累陵聚”,敘述時已近午,漢成帝移至他處,車駕所過,天旋電擊,“逢之則碎,近之則破”,“鳥不及飛,獸不得過”。隨行的勇士亦意猶未盡,于是一邊護衛(wèi)一邊獵捕,一路上飛鳥受驚、犀兕相撞、熊羆互搏、虎豹亂竄,有的甚至驚惶之下撞入車軸,整個山陵都遍布了獵物的尸骸。
第五部分自“于是禽殫中衰”至“餉屈原與彭胥”,敘述漢成帝車駕抵達下一個目的地—珍池旁邊一座宮館,漢成帝眺望珍池,只見煙波浩渺,光芒眩耀,水鳥高飛,聲若雷霆。漢成帝乘興之下,又命武士下水,“探巖排碕”,搜蛟龍、抓水獺、尋黿鼉、抓大龜,真是又一番碧波蕩漾、水光流離的別致景象。
第六部分自“于茲乎鴻生巨儒”至結(jié)尾“背阿房,返未央”,敘述隨行文士在羽獵之后對于漢成帝的再次頌揚,以及假借漢成帝之口強調(diào),與其縱情于宴游田獵,不如去奢止侈,偃息回駕,追慕先王,施行仁政,才是真正的賢圣之業(yè)?。∵@也是漢賦的一般格式,即在最后進行諷喻。
作為與司馬相如、班固、張衡并列的漢賦四大家,揚雄在《羽獵賦》中以生花妙筆向我們展現(xiàn)了漢大賦的一般性特征:結(jié)構(gòu)上規(guī)模宏大,層巒疊嶂般使人應(yīng)接不暇,如將羽獵一事拆分六道環(huán)節(jié),每道環(huán)節(jié)皆事無巨細詳盡敘述;語言上鋪采摛文,特別是好用比喻夸張,極盡渲染豪奢,如形容漢成帝車駕“蚩尤并轂,蒙公前行”,“飛廉、云師,吸嚊?率”,連蚩尤和蒙恬、風(fēng)神和雷神都要趕過來護衛(wèi);形式上散韻結(jié)合,韻腳不時變換,讀起來鏗鏘有力、頓挫有聲;修辭上多用排比,講求對仗,如稱頌漢成帝“昭光震耀,蚃?如神。仁聲惠于北狄,武誼動于南鄰”,已隱約可見六朝駢賦的影子;文字上爭奇斗艷,以炫技為榮,喜用奇字異字,即使是專門的研究者恐怕也免不得需要借助辭典才能清楚一些字詞的含義。應(yīng)當(dāng)說,以上這些既是漢賦的特點,卻也成了我們在今天閱讀時備感困難的原因。
如前所說,《羽獵賦》仿司馬相如而作,然而揚雄對于賦的寫作仍有自己的想法。他雖然羨慕司馬相如“弘麗溫雅”,但同時亦不滿司馬相如“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在他看來,賦的功能有二,一雖為勸,即極盡鋪陳,但二為諷,卻應(yīng)當(dāng)帶有諷喻,二者并重、缺一不可。然而司馬相如的賦,“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如《大人賦》,即使最后也想進行諷喻,但漢武帝讀后反而飄飄欲仙,萌生凌云之志!這樣的賦猶如鄭衛(wèi)靡靡之聲,又有什么效用呢!也因此,與司馬相如的《子虛》《上林》等賦不同,《羽獵賦》專門在賦前加序,將諷喻置于最初始。但不能不說,這也在客觀上造成了第一部分中序與開篇之間文意上的斷連。而他對于諷的追求,恐怕在他自己看來也是不成功的,也因此才會在以后承認,既然連司馬相如都無法做到以賦諷喻,其他人更如何為之!這也是揚雄后來不再寫賦、將之視為雕蟲小技的原因,并在后來劉勰《文心雕龍·詮賦》中得到了認同:若是“無實風(fēng)軌,莫益勸戒”,不如不作了。
但或許,揚雄、劉勰之所不滿的,可能恰恰正是漢賦之所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事實上,我們從《羽獵賦》中感受到的漢大賦的那種鋪張揚厲,那種對于世間萬事和自然萬物纖毫畢現(xiàn)的極盡描摹,那種對于“窮山海之瑰富,盡人神之壯麗”的強烈執(zhí)迷,仿佛使我們想到了《詩經(jīng)》。孔子曾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有人統(tǒng)計,《詩經(jīng)》中提到的就有草一百一十三種、木七十五種、鳥三十九種、獸六十七種、蟲二十九種、魚二十種。我們仿佛看到,我們的先民在文明初始時期,擺脫了茹毛飲血的愚昧狀態(tài),正嘗試著成為自然的主人,于是猶如孩童一般,滿懷好奇地凝視著自然,試圖辨識所看到的每一樣事物并加以分類。只是他們年紀尚幼,語言也還稚嫩,還不能完全對自然進行描摹,只能是先賦予它們名字。而到了漢代,隨著文明的發(fā)展,我們的先人已成長為少年,于是貪婪地觀察所見、所聞、所感覺到的每一樣事物的特征,并用文字予以記錄。這是一種外向的、開拓的氣質(zhì),充滿著對于自然征服的熱情,對于文字運用的渴望。盡管從屈原的《離騷》開始,以及《詩經(jīng)》中的個別篇章,中國早期的文學(xué)作品中已出現(xiàn)了一定的主體性意識和感傷情緒,但在漢賦盛行的這一階段,客體仍然是被注意的焦點,激昂仍然是時代的潮流。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自序中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楚辭、漢賦、六朝駢語(文)、唐詩、宋詞、元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xué)。對于今天的我們,漢賦比之唐詩宋詞,甚至比之更早的《詩經(jīng)》,都顯得尤為陌生與吃力,它所推崇的繁復(fù)的結(jié)構(gòu)、華麗的辭藻、冷僻的字眼以及疊床架屋的描摹,wqVqoIELJpbkKIJKkkVHPg==也為我們今天的寫作所排斥。
也許,作為一代之文學(xué)的漢賦,其文字確然更多停留在文學(xué)史、資料庫與故紙堆中,但它所呈現(xiàn)出來的先人的那種外向精神與開拓氣質(zhì),卻應(yīng)當(dāng)依舊被我們今天所記取,并一直延續(xù)下去,正如一首詩所寫:“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選讀
于是天子乃以陽晁①,始出乎玄宮。撞鴻鐘②,建九旒③,六白虎④,載靈輿⑤,蚩尤并轂,蒙公先驅(qū)⑥。立歷天之?dāng)纰?,曳捎星之旃⑧,霹靂烈缺⑨,吐火施鞭。萃沇溶⑩,淋離廓落,戲八鎮(zhèn)而開關(guān)。飛廉、云師,吸嚊?率,鱗羅布列,攢以龍翰。啾啾蹌蹌,入西園,切神光,望平樂,徑竹林,蹂蕙圃,踐
蘭唐。
舉烽烈火,轡者施技,方馳千駟,狡騎萬帥。虓虎之
陳,從橫膠,猋拉雷厲,,洶洶旭旭,天動地
岋。羨漫半散,蕭條數(shù)千萬里外。若夫壯士忼慨,殊鄉(xiāng)別
趣,東西南北,騁耆奔欲。扡蒼豨,跋犀犛,蹶浮麋。斫巨狿,搏玄猿,騰空虛,距連卷。踔夭,娭澗間,莫莫紛
紛,山谷為之風(fēng)猋,林叢為之生塵。
(節(jié)錄自《羽獵賦》)
【注釋】
① 陽晁(zhāo):太陽初升之時,即早晨。晁,通“朝”。
② 鴻鐘:指大黃鐘,黃鐘為編鐘中最大的。
③ 九旒(liú):天子所用的旗。
④ 六白虎:用六匹馬駕車,這是古代帝王車駕的一個規(guī)矩,白虎為馬名。
⑤ 靈輿:天子之車。
⑥ 蚩尤并轂(gǔ),蒙公先驅(qū):蚩尤、蒙公,皆星名,分別指彗星和昴星,一說蚩尤指傳說中東方九黎族首領(lǐng)、與黃帝曾戰(zhàn)于涿鹿的蚩尤,蒙公指秦始皇時的將領(lǐng)蒙恬。并轂,車并行。
⑦ 旂(qí):繪有龍形、竿頭系鈴的旗。
⑧ 捎:拂。旃(zhān):柄彎曲的紅旗。
⑨ 烈缺:又作“列缺”,指閃電。
⑩ 萃(cuì zǒng):聚集。沇(yǎn)溶:盛多貌。
廓落:廣大。
戲:通“麾”(huī),指揮。八鎮(zhèn):八方。開關(guān):開門。關(guān),指門閂。
飛廉:風(fēng)神風(fēng)伯。云師:即云神,一說指雷神。
吸嚊(pì):散開,張開。?(sù)率:聚斂。
攢:聚集。翰:長毛。
啾啾(jiū):眾聲。蹌蹌(qiāng):飛躍奔騰貌。
切:近。神光:宮名。
平樂:館名。
徑:經(jīng)過。竹林:宮觀名。
唐:通“塘”。
烈:“列”的借字。
方:并。駟:四匹馬拉的車。
狡騎:車騎相互交錯。
虓(xiāo)虎:咆哮怒吼的老虎。
從橫:即縱橫。膠(gé):錯雜貌。
猋拉(biāo liè):迅疾。
(pīn pēng líng kē):車騎眾多而發(fā)出的宏大聲響。
洶洶旭旭:形容聲音大而猛烈。
岋:搖動貌。
羨漫:分散,蔓延。
蕭條:疏散。
忼慨:同“慷慨”。
鄉(xiāng):通“向”。趣:趨向。
耆(shì):通“嗜”。嗜好,欲望。
扡(tuō):同“拖”。蒼豨(xī):黑色的豬。
跋:踐踏。犛(máo):野牦牛。
蹶(jué):用腳踢。浮麋(mí):游動的麋鹿。
斫(zhuó):斬。巨狿(yán):野獸名。
距:躍過,跳越。連卷:修長彎曲的樹木。
踔(chuō):騰躍。夭(jiǎo):這里指像龍一樣盤曲的樹木。
娭(xī):嬉戲。
莫莫紛紛:形容風(fēng)塵紛揚的樣子。
【譯文】
這時,皇上才在朝陽初升之時,從玄宮出發(fā)了。撞擊大黃鐘,樹起九旒旗,駕上六馬車,備好天子輿,蚩尤來同行,蒙公作前導(dǎo)。插上高入云天的旂旗,搖動拂著星辰的旃旗,如雷鳴電閃,吐火揮鞭。盛大的狩獵隊伍會集起來了,氣勢雄偉,場面壯觀。于是指揮四面八方的城門全都打開,讓隊伍出發(fā)。風(fēng)云之神,時聚時散。行獵隊伍似魚鱗之羅列,似龍須之匯聚。人聲鼎沸,飛躍奔騰,進入西園,近神光宮,望平樂館而去;經(jīng)過竹林觀,踏過香草圃,再跨過蘭草塘。
燃起烽燧,火光熊熊。駕車者施展自己的技巧,千車并驅(qū),萬騎交馳。如同猛虎下山,縱橫奔突,又似厲雷狂風(fēng)交錯往來。隆隆之聲,滾滾而來,地動天搖,綿延開去,響及千里之外。豪壯勇猛的壯士們,帶著獵獲的欲望出擊東西,馳騁南北。一會兒,有的拖了野豬,有的正踢打著犀牛、牦牛和麋鹿;有的在斬殺巨,有的和黑猿搏擊,騰越跳躍,穿密林,過山澗。山谷卷起狂飆,叢林塵土飛揚,直到天昏地暗。
〔選自《經(jīng)史百家雜鈔》(中華經(jīng)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