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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城,城,戰(zhàn)城南的城

      2024-09-20 00:00:00劉耀輝
      十月·少年文學(xué) 2024年7期
      關(guān)鍵詞:沂蒙山青島

      1

      過了夏至,北平城突然就進(jìn)入了酷暑,每天都熱浪滾滾。喚河刷起廣告牌子來,頭上身上不一會兒就都被汗淹沒了,不得不學(xué)著老工友,把上衣脫了,光著膀子干。

      羅先生走后第二天,喚河就和聽河商量好了,要盡快趕到青島去。那里有紅姐,還有組織,還是有名的避暑勝地,可比這舉目無親還熱死個人的北平好太多了。

      馬上就是6月底了,喚河決定等領(lǐng)到這個月的工資,再跟老板提出辭工。廣和樓戲園的老板還沒回來,聽河那邊連辭都不用辭了。

      這幾天,聽河天天在家捧著《生死場》看。遇到不認(rèn)識的字,她就用鉛筆畫一下。等喚河回來,她總要拉著他先把那些疑難字都解決了,然后才吃晚飯。這一來,喚河等于也跟著粗略地讀了一遍。

      一天晚上,喚河看聽河去點個艾香手里也要拿著書,忍不住夸獎了她幾句:“要是能上學(xué),你肯定會是個好學(xué)生!要不說羅先生那么喜歡你呢。”

      “唉,羅先生那么好,我哪有跟他讀書那個福氣!”聽河嘆著氣說,“不過,比起書里的金枝誰的,我還算好的。那些人也太慘了!”

      “怎么樣,紅姐寫得好吧?我就說她可厲害了!”

      “嗯嗯,紅姐真不愧是個大作家!我記得嘯河哥常說:‘奇書古畫不論價,紅葉青山無限詩?!@就是不論價的奇書,寫得老好了,我看著看著就掉眼淚了。你說,她寫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喚河重重地點點頭:“是真的。你看這一句: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這應(yīng)該就是書名《生死場》的來歷。紅姐寫得太狠了,我一看到這兒就渾身一激靈,我們呼蘭,可不就是這樣的一個生死場嗎?”

      聽河托著腮,小眉頭皺得緊緊的:“可是你看這里,金枝是個多好的姑娘,可因為不小心把沒熟的柿子摘了,她媽媽就那么惡毒地罵她:‘小老婆,你真能敗毀!’你們那里真這樣嗎?咱們在沈陽去菜園子干活時,主家可沒這么兇。”

      “真這樣!鄉(xiāng)村就是鄉(xiāng)村,大家都窮苦,沒個好脾氣。咱們來北平的路上,經(jīng)過那些長城腳下的山村,不也常常看到打罵孩子的,就別提了。”

      “對,對,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甭牶俞屓涣耍又阌制吩u起了書里的人物,“那個叫成業(yè)的,真是個砢磣玩意!說話就跟放屁似的,打著嘟嚕埋汰人!那個王婆的女兒可了不起,她哥哥叫日本子給殺了,她就跑去當(dāng)了胡子,要給哥哥報仇,可惜后來犧牲了?!?/p>

      “是嗎?那她可真是了不起!趙尚志、大婁子他們都是男的,敢情這還有女胡子呢!”

      “喚河哥,等我長大了,我也要像她一樣,去當(dāng)個女胡子,給嘯河哥報仇!”

      “行,你這丫頭有出息!這樣,等過幾天結(jié)了工資我就去買車票,咱到青島當(dāng)胡子去。我當(dāng)黑胡子,你當(dāng)紅胡子,一起打日本子,給我哥還有我媽報仇!”

      2

      6月30日結(jié)了工資后,喚河就辭了工。沒想到那么多人要去青島,他連著去火車站排了三天隊,好不容易才買到了車票。

      7月6日下午,喚河帶著聽河順利地登上了開往青島的火車。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第二天夜里,震驚中外的“七七事變”爆發(fā)了。

      火車跑得慢。喚河和聽河在車上坐了四十多個小時,8日中午才到青島。他們原來都不知道青島有大海,聽別的乘客說起來大海多美多美,腦海中便油然生出了向往。他們更不知道,青島火車站就在海邊上,是以一下火車,就被眼前的海景給鎮(zhèn)住了!

      海風(fēng)拂面,望著眼前這無邊的蔚藍(lán),聽河想起了一句戲文:“恰離了澄澄碧海,遙望那耿耿長空。你看那萬朵彩云生海上,一輪皓月映波中?!眴竞觿t想起了古人《海賦》中的詞句:“浮天無岸”“波連如山”“飛沫起濤”“驚浪雷奔”……

      兩個人奔到棧橋旁邊,買了兩碗海涼粉當(dāng)午飯,邊吃邊吹著海風(fēng)看光景,別提多滋潤了。

      突然,幾個報童滿大街地吆喝著跑來:“號外!號外!號外!7月7日北平盧溝橋事變,日軍借口演習(xí)中一名軍士失蹤,侵入宛平縣城,我盧溝橋守軍吉星文部當(dāng)即奮起抗戰(zhàn)。保衛(wèi)華北!平津危急!”

      喚河和聽河對看了一眼,一時都有些愣怔。

      旁邊有個一身學(xué)生裝的青年人,也在悠閑地邊吃海涼粉邊看海。聽到報童的吆喝,他忽地站了起來,走過去要了一份“號外”。

      喚河知道這種“號外”不要錢,也忙去找報童要了一份,和聽河一起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一遍。

      “號外”只有巴掌大小,沒一會兒就讀完了。聽河一臉茫然地問道:“喚河哥,盧溝橋離北平那么近,日本子這是要打進(jìn)北平了嗎?”

      喚河點了點頭:“小日本子這是亡我之心不死啊,北平恐怕守不住?!?/p>

      聽河說:“那咱們虧得來了青島!現(xiàn)在要想出北平,肯定更難買到車票了?!?/p>

      那青年學(xué)生聽到了,轉(zhuǎn)過臉來對他們說:“你們倆從北平來的?夠幸運(yùn)的?。〔贿^我看北平這一開打,青島只怕也快了。”

      “大哥,您是大學(xué)生吧?照您說,要朝南方跑嗎?”喚河見他年齡和嘯河相仿,也是一臉英氣,心里覺得很親切,就自來熟地向人家請教起來了。他想起嘯河留下的那張地圖上印著,青島往南是上海、南京,再往南是廣州、重慶,還有聽河的老家貴州。

      “跑?怎么能跑呢?一寸山河一寸血,咱得跟侵略者拼了!”那青年學(xué)生盯著喚河,嘴角浮起了一絲輕蔑。

      喚河的臉騰的一下紅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當(dāng)然,咱得跟日本子拼!”

      “行啊,小兄弟,你多大了?”

      “十三,快十四歲了。”

      “那你們不容易!不過,十三歲也不小了。你聽說過岳家將吧?大英雄岳飛的兒子小英雄岳云,當(dāng)年才十二歲就上戰(zhàn)場殺敵了?!?/p>

      “我知道我知道,我還會唱《岳云錘震金蟬子》呢!”聽河搶著說,接著就唱了起來,“料不到軍中個個貪生漢,雙拳本是擎天手,一怒沖開萬重關(guān)!”

      那青年學(xué)生高興了:“小嫚兒,你唱得真叫好!會不會唱《松花江上》?”

      《松花江上》這首歌問世于兩年前,這時已在全國傳唱開來。喚河和聽河是在北平學(xué)會的,平時就經(jīng)常哼唱。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青年學(xué)生揮動著“號外”,輕聲唱了起來。喚河看著他的國字臉,只覺得這一刻這張臉仿佛容得下萬水千山。

      海上起風(fēng)了,潮水滾滾而來,撞到海邊的礁石上,激起高高的巨浪。

      喚河和聽河都跟著唱起來了:“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xiāng),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整日價在關(guān)內(nèi),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xiāng)?哪年,哪月,才能夠收回我那無盡的寶藏?!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時候,才能歡聚一堂?!”

      一曲終了,那青年學(xué)生的眉間眼角都已寫滿了憤憤不平,使得他本就俊朗的臉頰變得更有英氣了。他揮了揮手,和喚河兄妹告別:“再見了小兄弟,再見了小嫚兒!以前說過多少次都沒兌現(xiàn),這回可必須是真的了—我要參軍打鬼子去嘍!”

      望著他瀟灑的背影,聽河小聲地感嘆道:“瞧他這派兒,扮上就是那活脫脫的白袍小將岳云??!”

      喚河這時卻陷入了另一種激動。他在心里暗暗地發(fā)了個誓,將來也要參軍打鬼子去,要像大婁子盧三順那樣,到戰(zhàn)場上當(dāng)個真正的英雄。

      3

      青島城區(qū)不大,荒島書店又很有名,一說大家都知道。喚河和聽河邊打聽邊找,走了十幾分鐘就到了。

      書店是一棟三開間的紅瓦石墻的房子,被一棵粗壯的梧桐樹蔭蔽著,門臉不大,此時一個顧客也沒有,只有個年輕的店員坐在一張小方桌后,正埋頭讀書??吹絾竞雍吐牶舆M(jìn)來,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就又沉浸到手中的書里去了。

      喚河和聽河有點兒不好意思,就在書店里轉(zhuǎn)了一圈兒。他倆正要從架上抽本書看,卻聽得那個店員突然輕叫一聲壞了,隨即就站起身來說道:“對不住二位了,我有個急事得出去一趟?!?/p>

      這意思是書店要暫時關(guān)門了,喚河和聽河只得出來了。

      那店員從門后拿出一把大鎖,把門關(guān)上了。喚河見他這就轉(zhuǎn)身要走,急了,沖口問道:“請問孫老板在嗎?”

      “我就是。你們是?”

      喚河這幾年在廣告社做事,接觸過不少書店老板,他們無一例外都是中年人。因此,喚河真沒想到眼前這個和嘯河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會是老板。

      “您就是孫老板?我們是東北來的,從那個畢格凱文山來?!?/p>

      “哦,東北來的,就你們倆小孩?找我有事嗎?”孫老板眼里流露出一絲狐疑,看來他壓根不知道畢格凱文山。

      喚河有點兒泄氣了。這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組織密語,沒想到自己說出來后對方根本不接茬兒。

      眼見氣氛有點兒尷尬,聽河趕緊湊上前來:“孫老板,您認(rèn)識紅姐嗎?就是那個大作家蕭紅。我們和她是……”

      喚河見聽河卡殼了,忙搶著說道:“親戚,我們和她是親戚!”

      “你們找蕭紅???早說嘛!”孫老板笑了,喚河和聽河這下放心了。

      可隨之而來的卻是個壞消息:“蕭紅早就去上海了!她跑到青島來,只待了半年就走了。你們要找她的話,得去上海?!?/p>

      “這……我們咋去上海?”喚河大失所望地念叨著,腦海里就像起了一陣超強(qiáng)臺風(fēng)。

      聽河見喚河亂了方寸,忙用胳膊肘頂了頂他:“組織?!?/p>

      “哦,對對,組織!”喚河如夢方醒,忙欺身上前,壓低聲音道,“孫老板,我們是來找組織的。您知道哈爾濱的金劍嘯先生吧?我哥叫沈嘯河,他和金先生是同志。去年,他們都被日本子給害死了。我倆這是沒辦法了,才跑來找紅姐,找組織的?!?/p>

      孫老板聽到這里才明白,眼前的這兩個孩子原來是這么個來頭,不由得心頭一酸:“劍嘯先生—那可是個大英雄!來,你們跟我來。組織通知我去開個會,這樣,我先把你們倆安頓好再過去。”

      喚河聽了,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聽河更是樂得跟什么似的,一邊蹦蹦跶跶地跟著孫老板往他的住處走,一邊哼起了《義烈風(fēng)》。

      當(dāng)天下午,孫老板在地下黨組織的會上,說了喚河兄妹的情況。大家商量了一下,覺得盧溝橋事變這一發(fā)生,青島上下都已慌了神,城里的達(dá)官貴人已紛紛開始逃難,要是送倆孩子去上海,那就得趕緊想辦法去買船票了,要是去不了上海,那就得把他們送到沂蒙山抗日根據(jù)地去。

      孫老板開完會回到住處,和喚河兄妹做了一番長談。雖然他們倆都還是半大孩子,但孫老板卻完全沒有居高臨下,而是以一種與同志商量的口吻,征詢他們的意見。誰知倆孩子瞪著眼聽了,卻都一臉茫然,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好。

      雖然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許多血雨腥風(fēng),但畢竟還是太小了,突然面臨這種抉擇,難免會蒙圈。孫老板非常理解這一點,便幫他們總結(jié)了一下:“現(xiàn)在青島非常危險,接下來斗爭將會更加艱苦,你們在這里幫不上忙,還有可能起反作用。所以,組織的意思是盡快把你們送走。要是你們愿意去上海,過幾天港口的同志會想辦法把你們送到船上去,坐上兩天兩夜就到上海了。要是你們想去沂蒙山,后天早上組織就要送一批青年學(xué)生過去,把你們加進(jìn)去就行了,坐上一天的車,晚上就能到了?!?/p>

      “唉,青島多好啊!我們能不走嗎?”聽河非常喜歡那蔚藍(lán)色的大海,真舍不得離開。

      孫老板不忍看聽河滿是遺憾的眼睛,只輕輕地?fù)u了搖頭。

      喚河到底比聽河老成,知道組織定了的事就不能改了,便問道:“孫老板,您能跟我們說說,去上海和去沂蒙山有啥不一樣嗎?”對沿著長城走過一千多里路的他來說,去一個地方是坐船還是坐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去了之后會怎么樣。

      “要是去上海,到了后組織會安排你們從事地下斗爭,就像劍嘯先生、你哥哥一樣,還有我,一開始興許會當(dāng)個書店學(xué)徒什么的。要是去沂蒙山,那到了后就能參軍,以后就是部隊的人了。你們倆還小,不會讓你們上戰(zhàn)場,估計會留在后方干個宣傳員、衛(wèi)生員什么的,過幾年就能真刀真槍地上戰(zhàn)場打鬼子了!”

      “真的?”喚河瞪大了眼睛。他心想,那還是去沂蒙山好啊,那樣就可以為媽媽為哥哥報仇了。他這樣想著,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聽河。

      聽河給了喚河一個認(rèn)同的眼神,兩眼亮閃閃地說:“宣傳員,我可以干,唱戲也屬于宣傳?!?/p>

      孫老板點點頭:“對,那天我聽你哼唱過,唱得很好!咱們的戰(zhàn)士都喜歡聽?wèi)?,什么京劇、豫劇、拉魂腔,組織上非常重視呢?!?/p>

      “那好,喚河哥,那咱們就去沂蒙山吧?”聽河雀躍著。

      “嗯,孫老板,我們要是去上海的話,能跟蕭紅一塊工作嗎?”喚河心里還是放不下紅姐。

      “這要看上海組織的意思。不過,蕭紅和蕭軍他們都是著名的進(jìn)步作家,屬于重點保護(hù)對象,你們倆還這么小,自己也還需要保護(hù),哪里保護(hù)得了他們?我看八成是不會這樣安排的?!?/p>

      “那,好吧,那我們就去沂蒙山當(dāng)兵去!”喚河下了決心。

      4

      喚河和聽河只有一天的時間在青島逛逛了。按照孫老板的建議,他們早上起來先去中山路走了走,又到天后宮去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就去水族館買票,看養(yǎng)在海水里的各種動物去了。這里有海豹、海龜、蝠鲼、鯊魚、海葵等等,兩人都是第一次見,那興奮勁兒就別提了。特別是養(yǎng)在暗室玻璃柜中的那些水母,拖著長長的觸須舞動個不停,變換著各種艷麗的顏色,百紫千紅,如夢似幻,讓聽河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心里連連驚嘆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可愛的生靈。喚河對水母沒那么大興趣,轉(zhuǎn)完一圈后就有點兒不耐煩了,可聽河就是拔不動腳。喚河催了她好幾遍,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出來。

      時近中午,兩人在路邊買了兩大碗海涼粉,填飽了肚子?;貙O老板住處的路上,聽河看到有人在賣嶗山杏,一看那杏個頂個黃里透紅、飽滿圓潤,再一問,人家說這叫“觀音臉”,應(yīng)市也就兩個星期,再過幾天就吃不到了。喚河知道聽河的心思,加上自己肚子里的饞蟲也在拼命叫,就掏錢買了三斤。

      兄妹倆用衣襟兜著“觀音臉”回到住處,滿心高興地吃了幾個甜杏,然后就咂吧著嘴拎起一個白鐵水桶出了門。他們要去完成孫老板給安排的任務(wù)了。

      原來,孫老板說今晚組織要給去根據(jù)地的幾個人餞行,讓喚河和聽河中午趁落潮去海邊挖些蛤蜊、撬些海蠣子回來,給大家煮了吃。要用到的小鐵锨和鐵鉤子他都給準(zhǔn)備好放到那白鐵水桶里了,至于該怎么挖、怎么撬,棧橋海邊有好多趕海的人,在旁邊看看就能學(xué)會了。他還特別交代了一句,那片海是德國人當(dāng)年建的浴場,以前不準(zhǔn)中國人進(jìn)去,現(xiàn)在是隨便進(jìn)了,要是累了可以下到海里洗海澡,不過可千萬要注意安全。

      這一大下午,喚河兄妹倆可真是撒了歡了!青島漁民有句諺語,叫“初一十五兩頭滿”,說的是每逢初一、十五會落大潮,這時趕海最好。平時挖蛤蜊只能挖個三五斤,這兩天能挖個十來斤。1937年7月9日這一天,農(nóng)歷乃是六月初二,12點左右開始落潮。從這時起到下午2點漲潮之前,是趕海的最佳時機(jī),正被兄妹倆給趕上了。雖然正值盛夏,又是正午時分,但青島海濱還是非常涼爽的,趕海的人很多。喚河他們一到海邊,就跟著人家學(xué)起了挖蛤蜊、撬海蠣子。無論是拿小鐵锨在海灘上到處挖,還是到礁石上用鐵鉤子使勁撬,他們都覺得非常好玩兒。雖然不一會兒就感到腰酸背痛了,但那種收獲的喜悅、那種海風(fēng)吹在身上帶來的愜意,還是令他們深深著迷。

      而當(dāng)他倆躺在大海那搖籃一樣溫暖舒適的懷抱里時,更是感到開心到爆了。聽河不住地大叫:“洗海澡太舒服了!要是每天都能這樣就好了!”喚河卻沒來由地想起了嘯河:“唉,要是我哥也能來洗海澡,那該多好!”

      太陽偏西了,天色暗了下去,海面上的天空卻顯得更藍(lán)了。幾朵白云悠閑地飄蕩著,不時有海鷗從他們倆頭頂飛過。

      “喚河哥,別難過了。羅先生說得對,嘯河哥的死,比泰山還重!”聽河打小就會游泳,此刻正享受著最舒服的仰漂。她見喚河只管蹲在水里盯著白云發(fā)呆,不接話,知道他心里難過,就急忙轉(zhuǎn)移了話題,“喚河哥你說,德國人在青島的時候,中國人是不能來洗海澡的,那要是等日本子打過來了,中國人是不是又不能來了?”

      “那肯定啊!要不咱們得跟他們干呢,就不能讓他們打過來!”喚河憤憤地游動起來了,兩只腳砸出了大大的浪花。

      等到兄妹倆滿載而歸時,發(fā)現(xiàn)屋里已坐滿了人。孫老板的小屋不大,有個七八個人就坐不開了。不用說,這都是明天一早要去沂蒙山的同志。孫老板簡單地給大家做了介紹,然后大家就都高高興興地忙活起來了。有的去清洗蛤蜊、海蠣子,有的去刷鍋、燒火。

      當(dāng)桌上擺滿了清蒸海蠣子、辣炒蛤蜊、酸辣土豆絲、干煸大頭菜、油炸花生米等菜肴和那一盆“觀音臉”后,大家就都圍著坐下了。孫老板留了個座位出來,說:“大家別急,再等等,你們的隊長許文彬去買啤酒去了,估計這就快回來了?!?/p>

      “喲,組織上這次這么大方??!我都來了一年多了,還沒嘗過青島啤酒是什么味兒呢!”有人起哄。

      “哈哈哈,就你一個臭拉車的,還想喝啤酒?我看你喝啤尿還差不多?!彼耐榇蛉ぁ?/p>

      聽到這里,喚河猛然想起了在朝陽堡時朝日本子的酒里撒尿的事,嗤的一聲笑了。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如今想起來還宛在眼前。

      孫老板敲了敲桌子,正色說道:“都別鬧。明早你們就都要去沂蒙山參軍打日本子了,組織上這是給大家壯行,叫我當(dāng)個代表。要我說,這頓飯實在是寒磣,雞魚肉蛋都沒有,唯一的葷腥還是這倆孩子去海邊挖來的。等以后吧,等到把日本子打敗了,革命成功了,咱們再舉辦慶功宴,到那時候別說雞魚肉蛋了,海參、鮑魚大家隨便吃!”

      “噢噢噢!”大家發(fā)出一陣歡呼聲,“到時候青島啤酒也隨便喝!”

      話音剛落,屋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就見一個一身學(xué)生裝的青年抱著一竹筐啤酒走了進(jìn)來:“同志們,酒來嘍,今晚咱們來個一醉方休!”

      “好你個許文彬!快坐快坐,就等你了,咱這就開始!”孫老板笑哈哈地站起來,接過一瓶啤酒打開,給大家都倒上,然后就舉起了手中的馬口鐵酒杯,“同志們,眼下正當(dāng)詩人說的‘塞北途遼遠(yuǎn),城南戰(zhàn)苦辛’,你們都是好樣的,這就要去戰(zhàn)城南了!我敬大家一杯,祝你們明天一路順風(fēng)!”

      七八個盛滿啤酒的馬口鐵酒杯碰在一起,發(fā)出一陣悶響。

      喚河仰脖喝了一大口,心說這青島啤酒怎么這么好喝,和哈爾濱啤酒不是一個味兒啊。他瞥了一眼聽河,發(fā)現(xiàn)聽河正盯著許文彬看來看去的,就也仔細(xì)地看了許文彬兩眼—好嘛,這不就是昨天中午帶著他們唱《松花江上》的那個國字臉大哥哥嘛!

      5

      許文彬外表英俊,為人也非常熱心。組織上選他當(dāng)隊長是選對了。

      大家是坐在一輛卡車的后斗里開往沂蒙山區(qū)根據(jù)地的。道路坑洼不平,顛簸得厲害。車剛開了一個小時,喚河和聽河就都暈車了,趴在車欄上吐了個稀里嘩啦。好在有許文彬照顧。他一邊幫喚河他倆拍打后背,一邊還不忘逗趣兒:“你倆坐火車暈不暈???不暈吧。坐馬車暈不暈?。恳膊粫灠?。那怎么坐卡車就暈了呢?敢情你倆這是連暈車也要貨比三家唄!也是,買土豆子還得挑挑,買個西瓜還得敲敲?!?/p>

      這是典型的東北話,喚河和聽河都被逗樂了。喚河就問:“許大哥,昨晚孫老板就說了,你是東北人,那怎么平常老說一口青島話呢?”

      “嗨,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唄!我前幾年在西安待過,西安話就說得特地道。這不到青島才半年多,本地人都不拿我當(dāng)外地人了。咱東北人都是語言天才!你瞅著,等到了臨沂,不出三個月,我就能說上一口地道的臨沂話。”

      “這我信。怎么,咱這是要去臨沂?那沂蒙山根據(jù)地,就是在臨沂嗎?”喚河聽大家說過好多次沂蒙山根據(jù)地了,但卻是第一次知道它在臨沂。鬧了半天,自己這是要回家鄉(xiāng)了啊,他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

      “對?。∧悴恢??哦哦,你來得晚,才來兩天就跟我們出發(fā)了。沂蒙山方圓八百多里,咱那個根據(jù)地其實是在一個叫夏蔚鎮(zhèn)的地方?!?/p>

      “啊,許大哥,是不是夏天的夏,蔚藍(lán)色的蔚?”喚河一下子想起了嘯河跟他說過的老家地名,打了一個激靈。

      “對。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地名,也像你一樣的感覺:夏天里蔚藍(lán)色的大海,那不就是青島嗎?”

      “不是,我倒沒想到這一層。你不知道,夏蔚鎮(zhèn)是我的老家!我爺爺當(dāng)年就是從夏蔚鎮(zhèn)出發(fā),去闖關(guān)東的?!眴竞诱f著,一把將聽河的小腦袋瓜兒給扒拉到了臉前,“聽河,沒想到吧,咱們這誤打誤撞的,竟然就要回老家了!”

      “哎呀媽呀,瞅你激動得!你早說啊,早說這個隊長應(yīng)該讓你當(dāng)!”許文彬又跟喚河開起了玩笑。

      當(dāng)天傍晚,他們順利抵達(dá)目的地,第二天就參了軍。許文彬等幾個小伙子都被分到了魯中青年營,喚河和聽河也想跟著去。但組織上考慮到他倆年齡小,沒有同意,安排喚河去野戰(zhàn)醫(yī)院,當(dāng)了衛(wèi)生兵,安排聽河去宣傳隊,當(dāng)了文藝兵。從這之后,喚河和聽河就投入到火熱的新生活中去了:喚河每天跟著軍醫(yī)救治傷員,學(xué)習(xí)救護(hù)知識,聽河則每天忙著排演各種節(jié)目,到部隊基層搞文藝宣傳。

      兄妹倆的駐地相距不遠(yuǎn),可因為各自都忙,平時見面的機(jī)會并不多。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一種說不清的情愫開始在兩人心中潛滋暗長。這樣過了幾年,兩個人再見面時,竟然會莫名其妙地臉紅害羞了。

      6

      轉(zhuǎn)眼到了1942年,沈喚河滿十八歲了。

      這年的秋天,霜降過后,以日軍三十二師團(tuán)為主的日偽軍兩萬余人,對沂蒙山抗日根據(jù)地發(fā)起了“掃蕩”。八路軍山東縱隊指揮部緊急調(diào)集111師獨立團(tuán)到黑老婆堐集合。隨后,獨立團(tuán)發(fā)動急行軍,兩天跑了一百八十里路,如期趕到了仙姑頂,準(zhǔn)備阻擊日偽軍。

      這一仗肯定是個硬仗,打響后會有不少戰(zhàn)士死傷。為搶救傷員,指揮部命令野戰(zhàn)醫(yī)院組織一個衛(wèi)生班,隨獨立團(tuán)行動。沈喚河聽到消息后,立馬第一個報了名。來抗日根據(jù)地已經(jīng)五年了,他還沒有正經(jīng)上過戰(zhàn)場,如今機(jī)會終于來了!

      到達(dá)仙姑頂后,喚河意外地見到了老朋友許文彬。許文彬一見面就跟他開起了玩笑:“喚河啊,上次見你是我去你們醫(yī)院拿藥那回吧?這才一年多沒見,你小子長這么高了,有一米八了吧?來來來,跟我說說,你這是吃了火箭藥了嗎?不對不對,我看,你一定是天天吃聽河妹子做的發(fā)糕,才長得這么高的!”

      喚河臉騰的一下紅了。近來老有戰(zhàn)友拿他和聽河開玩笑,喚河知道大家這是出于好意,要撮合他倆,可總覺得磨不開面子,每逢這種時刻都恨不得趕緊岔開話題。他搓了搓手,反問道:“許大哥,你不是早就去延安了嗎?”

      “嗨,本來是要去的,后來沒去成。你說,我哪能舍得走???我得等著看你熱熱鬧鬧地娶媳婦,看聽河妹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嫁呢!”許文彬說完便大笑起來。他看到喚河的窘樣兒,越發(fā)不想輕易放過他了。

      被許文彬這么一鬧,喚河的臉更紅了。好在這時有人經(jīng)過,喊了一聲“許連長”,這才給喚河解了圍。

      “許大哥都當(dāng)連長了,也不給我們說!也不給我們發(fā)糖!你說你這個大哥、你這個隊長,多不夠意思吧!”喚河這下子抓住了許文彬的“把柄”。

      “嗨,別吵吵了,副的,副的,我只是個副連長。不過我跟你說,我們二連打起仗來可都不要命—你知道趙尚志吧?我們連好幾個老兵都是他帶出來的,包括我!今年春上,趙尚志將軍被鬼子給殺害了。血債血償,我們這次要給他報仇!估計到時候傷員少不了,你們衛(wèi)生班可別掉鏈子,不然那可就砢磣死了!”許文彬說著,從兜里摸出兩個紅艷艷的柿子,遞給了喚河。

      “沒問題!你們只管狠狠地打,掉鏈子那樣的狗皮倒灶,肯定跟我們衛(wèi)生班絕緣?!眴竞痈锣源嗟卣f著,嘎嘣脆地敬了一個軍禮,這才接過了柿子。

      “好,相信你們衛(wèi)生班,個個胸中有丘壑,手上有乾坤。這柿子,你吃過吧?叫‘關(guān)公臉’?!?/p>

      “吃過,賊拉好吃!咱從青島動身那天,我買過一回嶗山杏,叫‘觀音臉’,也賊拉好吃!你還記得吧?”

      “咋不記得?那杏甜得很,跟這柿子有一拼!不過,咱這馬上就要跟日本子干仗了,觀音臉可不行,那必須得是關(guān)公臉才行!”

      “嗯嗯,我懂,許連長,你意思就是說對日本子決不能心慈手軟,就得跟關(guān)公似的過五關(guān)斬六將!”

      兩個人這么說著話,手腳可都沒閑著。仙姑頂?shù)纳巾斘髂蟼?cè)鞍部有幾處天然形成的蛤蟆坎兒,就好像是人工挖出來的戰(zhàn)壕一樣。他們和其他戰(zhàn)士一起找來許多石頭,把這戰(zhàn)壕又給加固了一圈,然后就都趴在里頭隱蔽起來,等著敵人來了。

      結(jié)果敵人慢騰騰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開過來。

      這一天是10月28日,早晨8點多,日偽軍黑壓壓地晃蕩過來了。獨立團(tuán)抓住戰(zhàn)機(jī),先打了幾排冷槍,然后就吹響沖鋒號,勇猛地沖殺了下去。日偽軍沒想到這深山老林子里也藏著八路軍,心理上先慌了,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會兒后就稀里嘩啦地潰退了,留下了幾十具尸體。

      一個小時后,日偽軍整好了隊伍,又開了回來。這回他們是有備而來,還沒到地方就先發(fā)動炮擊,沖著山頂狂轟濫炸了十幾分鐘。炮火過后,他們舉著太陽旗同時從北面和東面發(fā)起了沖鋒。獨立團(tuán)的指戰(zhàn)員們沉著應(yīng)戰(zhàn),決定利用有利地形以逸待勞,等鬼子們來到跟前再開火。敵人誤以為山頂已被炮彈炸平了,山上的部隊都撤走了,就大剌剌地摸了上來。誰知他們剛一接近山頂,我軍的槍彈便兜頭打下來了。鬼子們?nèi)f萬沒想到,我軍雖沒有大炮,但是會把手榴彈扎成捆,一捆一捆地往下砸。這些手榴彈同時爆炸,殺傷力十分驚人,日偽軍被炸倒了一大片。沒被炸倒的敵人都嚇破了膽,急火火地退到了山下。

      日軍三十二師團(tuán)擅長山地作戰(zhàn),非常頑強(qiáng)。第一次沖鋒失敗后,他們并沒有灰心,很快重新組織起來,再度發(fā)起了進(jìn)攻。這個上午,他們連續(xù)發(fā)動了五次沖鋒。我軍頑強(qiáng)抗擊,連續(xù)五次都把敵人打了下去。地形上的優(yōu)勢對獨立團(tuán)來說太有利了,山頂有兩面是懸崖峭壁,另兩面也都是布滿亂石的陡坡,日偽軍的武器裝備再好,戰(zhàn)斗力再強(qiáng),面對居高臨下的我軍,也只有吃虧的份兒。

      中午12點過后,氣急敗壞的鬼子從沂水機(jī)場派出七架飛機(jī),飛到仙姑頂上來投彈、掃射。我軍只得一面組織對空射擊,一面頑強(qiáng)地抗擊不斷試圖沖上來的敵人,這一來就漸漸地落了下風(fēng)。

      鬼子的空襲特別兇狠,半個小時后,獨立團(tuán)二連就傷亡過半了。喚河咬著牙一次次地把傷員拖到山頂部中間地帶的一個巖洞里—這是他和戰(zhàn)友們臨時搭建的一個戰(zhàn)地診療室。他們帶上來的三十卷繃帶眼看就要用完了,可鋒線上還是不斷地有戰(zhàn)士受傷。喚河沒有辦法,只得服從班長的命令,對那些無望救活的戰(zhàn)友只給注射止疼藥,不再給包扎傷口了。

      等到鬼子空襲結(jié)束,二連連長和指導(dǎo)員都已犧牲了。隊伍歸副連長許文彬指揮,而他的兩條腿也都已中彈受傷了。喚河心里惦記著許文彬的腿,給一位重傷員打了一針止疼藥后,瞅了個空當(dāng),就沖到鋒線上去找許文彬查看傷情。許文彬正握著一挺機(jī)槍向下掃射,嘴里念念有詞:“五個五個五個,六個!好,老子打死六個小鬼子了,夠本了!六個六個六個,來啊,你們倒是再朝老子這兒沖啊,老子等著第七個、第八個呢!”

      山下的鬼子停止了沖鋒。許文彬得意地直起腰來,回頭沖戰(zhàn)友們揮了揮手:“同志們,咱們又一次把小鬼子打下去了!”回應(yīng)他的是一陣歡呼。

      然而還沒等歡呼聲落下去,敵人的飛機(jī)就又一次出現(xiàn)在了戰(zhàn)士們的頭頂。“轟!”“轟!”“轟!”隨著幾聲劇烈的爆炸聲,山頂開出了幾朵血紅色的大花。喚河眼睜睜地看著一發(fā)炮彈落到許文彬身前,把他的胸膛炸得裂了開來,鮮血四處迸射。

      “許大哥!”喚河高喊著沖了過去。他的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一定要把許文彬救下來。爆炸聲把他的耳朵給一時間震聾了,他只能看到許文彬在沖他大喊大叫,卻根本聽不到他喊叫的是什么。

      山風(fēng)吹過,到處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喚河定了定神,兩手捂著耳朵使勁晃了晃腦袋,再度朝著許文彬沖去。許文彬坐在血泊中,正掙扎著把手中的機(jī)槍舉起來,交到戰(zhàn)友手中。喚河撲過去,手忙腳亂地扯繃帶,試圖給他包扎傷口。許文彬沖喚河擺了擺手,拼盡最后的力氣喊道:“不要顧我。干吧,沈喚河同志!一定要打回咱東北老家去呀!”喊完他就倒了下去。

      “許大哥!”喚河心痛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彎下腰將許文彬背起來,想要先把他帶到戰(zhàn)地診療室去。

      一架幽靈似的敵機(jī)飛了過來,喚河沒有注意到?!稗Z!”“轟!”又有幾枚炮彈落下炸開。喚河只覺得自己整個人突然飛了起來,隨之被重重地砸進(jìn)了一個土坡里。

      7

      喚河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他先是夢見自己正在呼蘭河里泡澡,羅先生躺在他身旁,挑動著他那囂張的眉毛,告訴他日本子都被打跑了,師生倆正高興呢,媽媽來喊他回家吃飯了……又夢見盧三順把那兩個老黃瓜帶到了畢格凱文山的營地,種出了一架架的嫩黃瓜,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都在忙著摘黃瓜,還給了他幾根,讓他嘗嘗鮮……后來又夢見嘯河、小梅姐結(jié)婚了,證婚人是紅姐,紅姐還笑吟吟地送給新人一本《生死場》,大家聚在一起歡鬧著,有人在喝“紅美人”,有人在喝哈啤、青啤,有人在吃大鐵鍋里燉的“七里浮子”,也有人在吃冒著熱氣的海參、鮑魚,還有人在咔吧咔吧地啃著凍梨,可是舉辦婚禮的地方很奇怪,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弄了半天才整明白,竟然是在長城頂上,在墻子路關(guān)旁的那個“高尖樓”里,墻角還放著那半桶鐵錨牌煤油呢……再后來,他夢見自己要死了,但身上一點兒都不疼,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卻渾身都疼得要死。

      好像有那么大半夜的時間,他覺得渾身像燒著了一樣,出了好多汗,可這不過是個序幕,緊跟著嘴里的牙齒和舌頭就打起架來了,嗓子里好像有千軍萬馬碾過,焦渴、燒灼、窒息、刺痛等人間最難忍受的痛感同時襲來,讓他真切地感到生不如死,以致到了最后,他竟然用剩余不多的一點兒生命發(fā)出了快讓自己死去吧的祈求。

      可就在這時,他朦朦朧朧地聽到了一段熟悉的戲文:“佟玉珊趁月色急忙奔走……心似箭路不平艱難行走……莊兄你一席話意重情長,得此話妹縱死如愿以償……梅花詞表明了君的志向,從那時我敬在臉上、愛在心房。咱同堂共讀朝夕來往,玉珊的一顆心早屬莊郎?!?/p>

      他想要睜眼,卻睜不開。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了一段歌聲,那是他來到沂蒙山根據(jù)地后經(jīng)常聽到的一段小調(diào):“蒙山高,沂水長,我為親人熬雞湯……愿親人早日養(yǎng)好傷,上前線打鬼子,紅心迎朝陽,迎朝陽!”

      這是誰啊,咋唱得這么好呢?喚河的意識開始活躍了。

      誰?誰?到底是誰?他確信自己絕對知道這個正在歌唱的人是誰,但就是想不起來了。

      對了,這是個小姑娘,而且是個特別可愛特別漂亮的小姑娘!她跟著我很多年了,就像我妹妹一樣!喚河這時頭疼欲裂,可還是拼了命地往下想。

      不對不對,這是迷糊了,我哪有妹妹???我媽就生了我哥和我。那是誰呢?我們倆的關(guān)系特別特別好,她簡直就是我最親的人啊!對,我最親的人,那是誰呢?喚河想到這里,腦海里終于靈光乍現(xiàn):聽河,她是聽河。

      “聽河……”喚河翕動著嘴唇,低低地叫出了這個滾燙的名字。

      “你醒了!”回應(yīng)他的是顫動的話語,“喚河哥,你終于醒了!”

      隨之是一陣喜極而泣,同時,有兩只溫軟的小手捧在了喚河凹陷的臉頰上。喚河睜開眼,呆呆地盯著聽河的臉龐,過了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張很高的床上,旁邊有個小桌,桌上放著一盞油燈,昏黃的燈光籠罩著聽河,給她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兒。

      “這是在哪里?”喚河問出這句話的同時,感到身上有了力氣,便伸出一只大手,輕輕地握住了聽河那溫軟的小手。

      “禿子山,咱們這是在禿子山。從夏蔚鎮(zhèn)看東北,一百來里地?!甭牶犹植亮瞬裂蹨I,語氣里透著歡欣。

      “禿子山,挺好,那不就是凱文山嗎?大婁子去了大禿頂子山打日本子,我老歪也來了禿子山打日本子,俺哥倆可真該好好喝一壺?!眴竞语L(fēng)趣地說著,咧嘴笑了。這一笑,他才感到肚子劇痛,連忙收了笑容,忍不住嘶嘶了幾聲。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聽河嬌嗔了一句,看著他那這兩天因沉睡而無意識的臉又有了活氣,不由自主地笑了。

      她把那天后來的情形告訴給了喚河。原來,喚河被炸彈炸倒后不久,師部派出的援軍就到了,突突突一陣猛打猛沖,小鬼子扛不住,稀里嘩啦地撤退了。衛(wèi)生隊的同志趁機(jī)沖上山頂,把喚河等傷員都救了下來。

      “那咱是勝利了?”喚河急急地問。

      “那當(dāng)然!總共斃傷敵人四百多,是重大勝利,都驚動延安了,聽說毛主席前天親自發(fā)來了賀電?!?/p>

      “那咱們死傷了多少?”

      “犧牲了一百二十四個,受傷活下來的八十多個。當(dāng)天晚上,咱們的人從仙姑頂撤下來后,就把傷員都給轉(zhuǎn)移到了這里。你們醫(yī)院也遷過來了。”

      “犧牲了那么多戰(zhàn)友??!我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喚河哽咽了。

      “嗯,你是夠命大的!身上打進(jìn)去八塊彈片都沒事。不過,你昏迷了兩天三夜,我真怕你就這么死了。要是那樣,我……我就也不活了?!甭牶蛹拥卣f著,說完才意識到說漏嘴了,瞬間羞紅了臉。

      “是嗎?開戰(zhàn)那天是九月二十,今天是二十二了?”

      “對,二十二?,F(xiàn)在應(yīng)該是下半夜了,一會兒月亮就該升起來了?!?/p>

      “我的天,沒想到我昏迷了那么久?!?/p>

      “沒事,虧得我那把刀,你睡得可安穩(wěn)了,是不是沒做噩夢?”

      “做夢?咦,這跟你那把刀有啥關(guān)系?”喚河感到很好奇。他想起嘯河曾經(jīng)跟他說過,聽河估計是流浪的時候受過欺負(fù),所以睡覺時才總是把刀掖在枕頭下,這樣要是再有人敢欺負(fù)她,她就能隨時拿刀拼命了。

      “嗨,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在我們布依族的寨子里,人人都有把這樣的刀,每天睡覺時把它塞到枕頭下,噩夢就不敢來了?!?/p>

      “啥啥,你是布依族?那個,大婁子是滿族—嗨,這時候我提大婁子干嗎呀?”

      “大婁子是在東北抗日救國軍吧?聽說他們打得可苦了?!甭牶诱f完,拿起油燈出去了,“你等一下,我去鍋屋給你盛雞湯去。”

      屋子陷入黑暗后,喚河才發(fā)現(xiàn)屋外月亮已升起來了。月光透過窗欞,在對面的墻上印出了一塊白。正當(dāng)秋高,幾只蟋蟀爭相鳴唱著,將夜色渲染得愈發(fā)濃重了。

      聽河端著一大碗滾熱的雞湯回來了。她坐到床前,先把喚河扶起來坐好,然后舀起一勺雞湯來,用嘴吹了吹后,才喂給了喚河。喚河呼嚕呼嚕地喝了好幾勺,這才突然覺得餓了,喊道:“有沒有煎餅?給我兩個,我泡著吃?!?/p>

      “有,有!就知道你醒來會餓,早都準(zhǔn)備好了。”聽河說著又去了鍋屋,拿了煎餅來。

      喚河吃得那叫一個香,看得聽河都饞了。她笑吟吟地看著喚河吃,思緒飄回了剛來沂蒙山的時候。那時喚河還孩孩巴巴的,一轉(zhuǎn)眼五年過去,他已長成一個牛高馬大的帥小伙了,嘴唇上的胡須又黑又硬又濃密,讓人一看就能想起羅先生那河神一樣的眉毛。

      那頂水手帽端端正正地掛在床對面的墻上—如今聽河也已戴不上了。

      喚河吃完了。兩人一時無話,便靜聽窗外秋蟲呢噥。

      “你聽這蛐蛐兒叫的,秋深了?!眴竞痈袊@道。

      “嗯,我去鍋屋那會兒,正下霜呢,涼颼颼的。不過,月色是真好!”聽河說著,看向了窗外。

      “是啊!這么亮、這么好的月色,可惜許大哥看不到了。還有我哥,也看不到了。還有我娘,還有金先生,他們都看不到了?!眴竞诱f著,禁不住悲從中來,眼角涌出了淚水。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老師羅繼良先生早在前年春天就被日本子殺害了,他的紅姐蕭紅也在今年年初病死在了被日本子占領(lǐng)的香港,而他的老毛子同志老哈回到蘇聯(lián)、在《大憤怒》出版后不久就參軍上了前線,不久前也已犧牲在衛(wèi)國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上。

      “許大哥他們,昨天都下葬了。一百多位烈士,都……都葬在了一起。師長說,等將來把鬼子趕出中國,要給他們……立個碑?!甭牶舆@幾天為了喚河哭得太多,不想再哭了,可淚珠兒還是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立個碑好,可不能忘了他們。那,他們葬在哪兒了?”

      “聽說離這里不遠(yuǎn),就在長城上的穆陵關(guān)旁邊?!甭牶痈┥磉^來,伸手朝窗外東南方向指了一指,說,“你看到那座雄關(guān)了嗎?那就是穆陵關(guān)。”

      喚河坐直了身子,順著聽河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遠(yuǎn)處山頂上有一座氣勢雄偉的城樓:“咦,還真是長城?。¢L城咋跑到咱們這兒了?不是在北平、山海關(guān)那邊嘛。”

      “哎呀我的哥,這是齊長城??!你肯定沒好好看我們演的話劇《孟姜女》,劇里提到過的,孟姜女哭長城,哭倒的就是這齊長城。北平、山海關(guān)那邊的,是秦長城。”

      一輪彎彎的蒜瓣月,高高地掛在穆陵關(guān)上,照著蜿蜒起伏的齊長城。喚河不由得想起了那個長城雪夜,想起了嘯河。天知道像他這樣的男孩,要走過多少世間的坎坷,要經(jīng)受多少思念的折磨,才能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戰(zhàn)士。

      “想起嘯河哥了吧?我也想他了?!甭牶觾墒滞腥?,望著窗外的月亮說,“還有許大哥。他們?yōu)槭裁匆腿毡咀悠疵??還不是為了解放,為了讓我們過上不受人欺負(fù)的好日子?!?/p>

      “沒錯!解放,我覺得快了,就像外面的這天色一樣,就快亮了。日本子就快完蛋了!到時候咱們無論是在這里,還是回沈陽、回哈爾濱、回呼蘭,都能揚(yáng)眉吐氣地過日子了!”喚河的眼睛亮閃閃的。

      是的,勝利的腳步近了,炮火已肆虐不了多久了。喚河和聽河,就要迎來歲月靜好、燈火可親了。就讓那天上的秋月和山頂?shù)拈L城,來為他倆,來為這一切做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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