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正是完糧時刻。所謂完糧就是交公糧。農(nóng)民們把收下來的糧食按標準無償交給國家。交公糧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早在商鞅變法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那時候叫田賦。
新中國成立以后,農(nóng)業(yè)稅一直是國家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大集體的時候,各生產(chǎn)隊完各生產(chǎn)隊的糧;分田到戶后,各戶完各戶的糧,說到完糧可謂身累心累。
夏收后,小麥又揚又篩,干凈得如水洗過一般?;馃岬奶柊研←湑竦每┼钥┼缘仨?,父親摸在手里發(fā)出清脆的“沙沙”聲,母親說:“明天能完糧了!”又擔心小麥不干,第二天早上,又把小麥繼續(xù)攤開來曬。中午吃過早中飯,就上場收麥。我繃著蛇皮袋子,母親用鐵皮簸箕把麥往袋子里灌。
正午時分,太陽火燒火燎恨不得把人烤焦了,別說干活了,就是空著手站著也會大汗淋漓。母親彎腰扒小麥,站起身來就揩汗,生怕汗水滴在小麥里打濕了麥子,邊叮囑我不要把汗珠滴在袋子里。20多袋麥子灌好了,袋子口用一色的布條子扎得緊緊的。跟我們一道去完糧的還有鄰居保堂大伯家。防止麥子混淆不清,我特地從家里取來毛筆寫上名字。母親就將麥袋子用力往上托舉給父親扛到船上,3噸水泥船掃得清清爽爽,兩家的小麥袋子分開堆在船中艙和夾艙里,保堂大伯兩口子,我家三個人一起往七里路外的糧站撐船而行。
母親要我躺在麥袋子上瞇一會兒,父親跟大伯一人一把竹篙撐著船,速度快了許多。一路上遇到不少完糧的船。有跟我們一樣才去的,有完了回頭的。母親連聲說:“今天完糧的好多呀!”眨眼間,遠遠地看見糧站碼頭了,但是根本沒辦法靠岸。碼頭周圍船挨船,就如同一只只葫蘆漂浮在河面上,排到了數(shù)百米開外。有糧完了往外移的;只要有一點點空檔,外面的糧船拼命地往里擠,水泥船被碰撞得火星沫子直冒。
這時,河中央的船上一位穿得板正的糧管所檢樣員,涼帽一戴,手里拿個中空鐵釬子往小麥蛇皮袋子一戳。隨后釬子帶出來的小麥往手上一倒,干凈不干凈,千粒重飽滿不飽滿,一目了然。凡雜質(zhì)泥灰超標的一律不要、癟子和破損率高的不要。看了樣,又扔幾粒小麥放在嘴里咀嚼開來,從咯嘣聲中便知曉曬得干不干。此刻,船主人和其他旁邊船上的人一個個屏聲靜氣地圍著他,大氣不敢出,生怕發(fā)出細微的聲音影響其對小麥質(zhì)量優(yōu)劣的評判。
戳了一個袋子,又戳一個袋子。主家在他戳第一個袋子的時候,就把好幾個袋子口解開了,但看樣的視而不見,東一袋子西一袋子,上一袋子下一袋子,一共戳了四個袋子,終于點了頭說沒問題。于是,詢問姓名,開了收購三聯(lián)單,接著主家忙著上岸、過磅、進倉。
完糧帶有時間性,糧站在岸上也安排檢驗員戳袋子驗小麥,為了提早完成糧食入庫,父親和保堂大伯見縫插針地把船往碼頭跟前擠。剛巧,有個在我家后面的糧船與糧站有點關系,看樣的跨過前頭好幾條船和我們的糧船,到這家船上驗麥,象征性地看了一下,就開了入庫單子,讓他們上岸過磅了。
父親見狀,從母親手里把蒲扇一搶,急急忙忙湊上去,一邊說好話,一邊給驗麥的看樣員扇風,口中央求他把我們兩家的麥子看一下?;蛟S是父親的態(tài)度足夠卑微,那位看樣的皺了皺眉,跨到我家船上,開始驗麥。父親一直一聲不響地輕輕地給他扇風??赡軇偛拍菓羧思铱礃犹笱埽瑢ξ液捅L么蟛畠杉覄t檢驗得一絲不茍,我和母親還有大伯兩口子全緊張地盯著他望,終于兩家順利地過了關。看樣員把手里的一小把樣品扔進河里,吐出嘴里的小麥,急忙寫條子,我們一大家子松了口氣。父親一邊連聲說:“難為,難為!”一邊送他跨上前面的一條船上。
這船上人也像父親那樣,央求他看一下樣,話沒說完,前面船上的農(nóng)民們大聲地囔道:“上廁所也有個先來后到呢?不準插檔!我們先來的,打我們這兒先看樣!”糧站看樣員見眾人犯了怒,于是跨過一條條船只,上前頭去了。
這時,父親讓我上岸看麥子,母親將一袋袋小麥托起放置父親的肩頭,往岸上扛,保堂大嬸給保堂大伯幫忙。我跟在父親的后面,跨過一條條搖搖晃晃的糧船往岸上走。只見有個靠碼頭的人家,小麥沒有用袋子灌,放在中艙里,用鐵皮簸箕扒了往笆斗里往上扛的,女將力氣小,或者勞動強度大體力不支,一笆斗小麥全部翻進了河里,當場嚎啕大哭:“本來完成糧食上繳任務就短缺,這下子更拉大了缺口,哪里有錢去湊夠任務?!?/p>
還有一戶人家因為驗收不合格,家里的農(nóng)活又耽擱不起,只得撐船回去重新翻曬,光往返運輸就把人折騰個半死。
上了岸,進了糧站。倉庫門口全是小麥袋子和賣麥子的人。離倉庫遠點的空地上全是曬的檢驗后嫌潮的麥子,一位農(nóng)婦高聲地說:“曬干了,喊人來復檢吧!”父親和保堂大伯將麥袋子跟在人家后面排隊,我待在這塊看著,他們又上船扛麥去了。
我抬頭望前面一看,不得了,個個面前有幾十個小麥袋子,什么時候輪到我們過磅。不一會兒,兩家30幾袋小麥全部扛上了岸,小麥袋子只能慢慢地往前移。父親和保堂大伯兩口子一道兒,負責糧食的搬運騰挪,母親到船上看船。父親的褂子后面,汗淌了濕濕了干,一圈一圈的汗?jié)n變成了白色的鹽霜。保堂大伯和排隊的男勞力個個像是從河里打撈上來似的。有好幾個人頭發(fā)窠里都有小麥,一個個曬得黑紅黑紅的。我坐在麥袋子上歇氣。父親突然說:“快下來,把麥袋子往前挪挪?!蔽伊⒓窗汛油耙?,又有好幾家排在后面。終于到我們前面一家過磅了,這時母親把船只委托一位熟人看守,也上來了。
大家全部到前面人家?guī)兔?,往磅秤上搬的,添秤的,托舉的,扛笆斗的,直往倉庫里奔。父親扛著一袋子小麥,爬上顫顫巍巍的跳板,想把麥往下倒,倉庫保管員大聲說:“往里跑,要倒在里頭!”父親又踏上平鋪的跳板往里面走,一個個拼命般地扛著麥袋子,大步流星地來回穿梭,這邊磅秤也是一刻不停。秤到我家小麥了,排在我家前面的人家又回過頭來幫忙,眨眼間,20幾袋子小麥進了倉,父親把入庫三聯(lián)單給母親收好,待會兒結賬。
那邊又秤保堂大伯家的麥子了,天已經(jīng)快黑了,為了進度,大家像打仗一般,風卷殘云,大伯家的10多袋子麥子迅速入了庫。結算單據(jù)一拿,直奔結算室。由于結賬不誤時,我們連忙回到船上,撐船往家里走。碼頭上還有好多船,有的是晚上才到的,等明天大早出售;有的是今天沒有看到樣,只好在這過一宿第二天再完糧。
一路上,大家早餓得前心貼后背了,卻一個個開心的不得了,高興地說:今天沾后頭船上人家的光,一點兒沒有耽誤,局大!
2006年,國家廢止了農(nóng)業(yè)稅征收,完糧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每當麥收,我就想起了那完糧的浩大場面,更忘不了一代代完糧人作出的歷史貢獻。
作者簡介:
許佳榮,筆名:海河人 。從事新聞宣傳、文化廣電管理工作。先后有百余篇散文在《百花》《黃河文學》《時代報告》《名家名作》、《雨露風》《金山》《三角洲》及《新華日報》《中國勞動保障報》《華西都市報》等報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