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王玉玨的小說創(chuàng)作漸入佳境,佳作頻出。2024年前半年,他接連推出中篇小說《瞳距》(《收獲》第1期)和《燕牙湖》(《鐘山》第2期),更是頗受業(yè)界關注且好評不斷。究其因由,我覺得,很大程度上也是因其對極致情變之謎、婚戀之果、精神之困等現(xiàn)代人普適性情感及生命景觀的別樣探察和書寫而引人關注。我們知道,對世道人心的持續(xù)關注,特別是對世人情感、情緒和精神的探幽,一直以來都是小說家們在思史、察世或審己實踐中的一個永恒向度。作為一個常寫常新的書寫對象或文學資源,它更是源遠流長,綿延成史。王玉玨在這兩部中篇小說中重審這一對象或主題并力在呈現(xiàn)其在破圈或跨層中的存在景觀,顯然也是在這一延長線上的繼續(xù)拓展。
更讓筆者感到好奇的是,作者重新啟用了為大家所熟知的形塑人物及其關系的傳統(tǒng)模式。正如《瞳距》的敘述者所言:“每個灰姑娘從小都有一個王子夢,特別是像她這種卑微的女孩,卑微到連自己都默認和領受了自己的那份卑微。灰姑娘從小就盼望著哪一天會有一位王子騎著白馬而來,帶她遠走高飛,永遠脫離苦海?!边@兩部小說中的女主人翁都是現(xiàn)代版的灰姑娘,而且也都實現(xiàn)了灰姑娘嫁王子的夢想。然而,作者所借鑒和引入的不過是一種框架,而以此為輔助所建構的人物關系及其精神世界則具有十足的現(xiàn)代意味。無論《瞳距》中普通打工者尹芳與“準院士”武靜國的相遇,還是《燕牙湖》中小學教師儲秀云與市長尹守軍的結合,因彼此在身份(或學識)、世界觀、人生觀上天然存在著的巨大差異而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其相遇、相識和婚姻的虛妄性。她們在婚后的困厄、焦慮、悲情或悲劇,若追根溯源,最初又無一不因男主人翁的移情別戀而引發(fā),繼而演變?yōu)榘殡S終生、難以自愈的隱疾。表面上看,女人們的身心之殤,根因在男人們的背叛,但在本質上,女人們的圍城之困,是否也有自身原因?從這個角度來看,《瞳距》中尹芳在久經困厄后的自悟以及嘗試打破牢籠、自行突圍的勇氣,也同樣引人深思。另一方面,尹市長、武靜國也并沒有一勞永逸地解決掉了情感生活或生命中的難題。作為自我調適或救贖方式之一的移情別戀,反而使其背上了更為沉重的精神負擔。無論作為強勢一方的高官或高知,還是作為灰姑娘一方的普通女教師或配鏡女工,彼此在相遇并結婚的人生歷程中,身心都沒有獲得和諧、安寧,而是焦慮、神傷、怨恨。實際上,她們不僅在階層或知識上自始至終存在著難以跨越的鴻溝,即便在情感或婚姻上也注定有著無法溝通、難以破解的巨大隔膜。這種因情變而引發(fā)的難言之痛、之恨,因婚姻而造就的圍城之困、之惘,或者因內心隱疾如影隨形而造成的精神變形,在當今時代也是一種帶有普遍性、癥候性的“暗風景”。因此,這兩部小說從經驗處理到主題表達就具有了某種廣觸人心的指涉意義。
從作者的宏觀修辭愿景來看,作為小說家的王玉玨似乎更傾向于引導文學之光從正面、明面引向反面、暗面,以照見那些不堪或沉重的人生面影。這是一種直達生命內面、勘驗真實的殘忍敘事,或者說,是一種正對讀者和自我的毫不留情面的尖銳言說。這兩部小說也正因對這種殘忍或尖銳而在同類題材寫作中脫穎而出。同時,筆者也深切體悟到,無論對儲秀云、尹芳等灰姑娘們情感或婚戀的極致書寫,還是對尹市長、武靜國等強勢者生命隱秘世界的揭示,“同情的理解”作為一種姿態(tài)或方法,似乎也總在小說中成為另一種助力建構人物形象、規(guī)約故事發(fā)展的潛力量。比如,在《燕牙湖》中,尹市長燒掉密信(“沒跟黃桃說,任何人都沒說,也包括我。信看完之后他就把它燒了,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保┑呐e動,以及在彌留之際與黃桃的一見,可充分表明,他對前妻和戀人都一直在寄予著某種不便明言的深深關切或無言之念。再比如,在《瞳距》中,由武靜國通過微信和尹芳說的那句話——“明天我回去一趟吧,回去陪你和妙妙過個年。就過個年?!币苍谡咽具@樣一種基本事實,即作者也在努力走進并傾聽小說中每一個人物的心聲,尊重并呵護其來自生命本體的一切信息。經由這些話語或細節(jié)所傳導出的溫馨或溫暖雖然短暫、稀薄,也非主調,但其生成都實乃必然且不可或缺。正是因為作者對人物施予“同情的理解”,小說中所建構的人物及其關系才獲得了自立為主體并發(fā)展的自主態(tài)勢。由JiFV1WessQixvJd4iXp/Gg==此也不難看出,沈從文所言的“要貼著人物寫”策略也在此有著相當充分的實踐。惟其如此,這兩部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及其生命故事才顯得真實可信且有感染力。
優(yōu)秀小說大都有著立體而復雜的隱喻體系。小說家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就是調用一切可用資源和藝術手段,通過想象、虛構和修辭,面向讀者建構并宣揚某種真實(讓讀者信以為真)。王玉玨在這兩部中篇小說中所建構的修辭系統(tǒng)以及從中所折射出的豐厚而深刻的直逼人心的審美意蘊,也再次確證并詮釋了小說作為一門虛構藝術所該有的無限建構力、指涉力、感染力。這突出表現(xiàn)在,他賦予“虛構”以大膽而新穎的實踐向度,尤其長于在宏闊時空中,創(chuàng)造性建構某種關系模式,以達到思考生活、拷問人性、探究真實之主體愿景。
其一,這兩部小說都因獨特的講述而分外吸引人。這兩部中篇小說在藝術效果上之所以極具感染力,很大原因就在于在“如何講”方面展開了頗為獨到的探索與實踐?!堆嘌篮吩O置了明暗兩個相輔相成的線索,建構了兩種關系圖式:一種是儲秀云與伍芳之間所形成的雇傭關系,即儲愿出資20萬以讓伍芳代其已故、曾任市長的丈夫寫回憶錄而引發(fā)的往來交集;另一種是由尹市長、儲秀云、黃桃之間因婚姻和情感而生成的互為關聯(lián)的三角關系。在此,前者是明線,是串聯(lián)并輔助故事情節(jié)演進的主體架構;后者是暗線,是小說所要著力呈現(xiàn)的深層主景?;蛘哒f,經由前者的營構而逐步接近并呈現(xiàn)后者,才是這部小說終極目的所在。這種由明到暗、由淺入深、由此及彼的層層剝筍式宏觀修辭策略,首先賦予“講述”本身以足耐尋味的意蘊空間。不同于《燕牙湖》在講述上呈現(xiàn)由外向內的遞進式縱深發(fā)展模式,《瞳距》雖也設置兩條線索、兩種關系——一種是試鏡工尹芳與“準院士”武靜國從相識、結婚到情變的心路歷程,另一種是尹翔與富婆曹明明從相處、被棄到跳湖自殺的生命遭際——但彼此基本是并行運轉,從而以此向外指向更為寬廣的世界,向內指涉更為深層、更為隱秘的精神空間。由此,由明線建構的可說、可視的顯在世界(比如,伍芳的采訪經歷、儲秀云和伍芳的交流、尹芳與武靜國的相遇以及婚后在家庭中的被動處境,等等),與由暗線指涉的不可說、不可視的隱在世界(比如,尹市長與黃桃的隱匿情感、尹翔與富婆曹明明的相遇與交集、武靜國與京城電臺主持人的情感世界),彼此同場共生、互文同構,從而使得文本意蘊生發(fā)明暗相間、交相輝映、立體豐盈。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此過程中,不斷采用空白、伏線、跳躍、呼應等敘事策略或修辭手段,也使得小說在審美形式上擁有了可供反復體味的意蘊空間。
其二,這兩部小說都因內置若干內爆點而生成非同尋常的藝術張力。藝術張力的有無,或者說藝術效果的強弱,往往是衡量小說優(yōu)秀與否的重要標準之一。對任何優(yōu)秀小說來說,文本內部諸如故事生成、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命運以及彼此關系的締結或解套等,總會出現(xiàn)高潮、陡轉、釋疑、解局等瞬間發(fā)生的內爆點,繼而對讀者閱讀造成意想不到的沖擊力。因此,在筆者看來,所謂“內爆點”也就是故事、人物、意蘊等在文本內部生成、運行并達至至高點或臨界點時所瞬間形成的張力節(jié)點。以此來看,《燕牙湖》前半部分看似一直在渲染儲秀云和尹市長之間彼此恩愛神話,但事實上彼此在婚姻和情感上都甚為沉痛或不堪;儲自導自演的自欺欺人的請人撰寫回憶錄事件,也正折射出其生命中綿延不絕、久久壓抑但又不可釋懷的內心之痛和精神之惘。這一切因為伍芳實際走訪與調查而瞬間有力顛覆或無情拆解了她編造的那個和守軍(即尹市長)在燕牙湖除夕之夜里互陪互伴的浪漫故事。作為《燕牙湖》文本內部最富有張力、最刺激讀者感官神經的內爆點,這一反轉顯然是最能激發(fā)讀者閱讀、思考并進一步追問的高能環(huán)節(jié)。整部小說就是因為這一內爆點的瞬間發(fā)生而使得講述轉而向縱深發(fā)展——直達真實,直抵本質——有了充分的自洽性的發(fā)展邏輯,并因之而成為其最能撼動讀者閱讀慣性和心境的文本標志?!锻唷分胸P全局的內爆點主要有兩處,即尹芳與武靜國鬼使神差的偶然相遇并相識;突然而至的“尹翔之死”(跳湖自殺);在局部或細部生成的內爆點主要有:尹翔割斷輸精管、尹芳撕扯武靜國并怒踩那副眼鏡、尹芳春節(jié)期間獨自返鄉(xiāng)等。小說就是采用各種“講述”手段,通過層層鋪墊,繼而以對這兩個內爆點的終極營構為中心,逐步上升為對更深層次命題的勘驗、表達、追問。表面上看,尹翔、尹芳因情感或婚姻而造就的各自人生之路,都堪稱是沖破階層固化的絕佳范例,但在本質上都從根源上先天造就了后來所一一發(fā)生的情變、困局或悲劇。尤其是從尹芳的自卑、自閉以及婚后被冷落和無限邊緣化的生命際遇,到尹翔因不堪忍受情變之痛而跳湖自殺的人生絕境,都似一個個巨大而刺人耳目的隱喻符號,讓人為之深思、深痛,但又無奈、無語。然而,對作者或讀者而言,在悲涼的沉默與無聲的抗拒之間,或許有著另外一種綿延不絕的對話在發(fā)生,在深省,在為“他”或“她”默默祈禱。通過以上分析,可再次證明:內爆點的有無、強弱、多少,是標志一部小說優(yōu)秀與否的核心藝術標準之一。也可以說,對優(yōu)秀小說而言,最能彰顯文學創(chuàng)造性、也最能打動讀者的部分,也就在于這種生成于也內在于文本中的內爆點的建構與運行。
其三,這兩部小說都因在人物形塑和關系建構上的推陳出新和大膽實踐而讓人印象深刻。這突出表現(xiàn)在,在人物及其關系上,通過抹平高低富貴鴻溝,讓不可能的相遇或婚戀變?yōu)榭赡?。一般來說,在實際生活中,類似小學教師與市長、打工女與“準院士”這種跨越階層鴻溝而相遇并結婚的案例發(fā)生幾率極低,或者說近于零。但小說作為一門語言藝術,其特質就在于通過藝術想象、虛構和說服,將物質世界中的不可能、不可信變?yōu)榫袷澜缰械目赡?、可信。毫無疑問,這對作者的講述構成了某種挑戰(zhàn)。比如,從主題到人物,借鑒、復活并建構“灰姑娘+王子”式的人物關系模式,就首先面臨一個如何使其圓滿達成邏輯自洽性的敘述難題。從整體上來看,這兩部小說所建構的主體關系以及依靠綿密的細節(jié)建構為之所作的演繹式說明都是成功的、可信的。無論在《瞳距》中為了讓尹芳的婚戀之路和尹翔之死合乎事理和情理邏輯而反復鋪墊——中間補述尹翔在高中時期被他人打斷肋骨也不告發(fā)的經歷、因身份和家庭而自卑所引發(fā)的對于姐姐尹芳婚戀之路的無限欽慕之情,以及為獲得芳心而自愿割斷輸精管的非常之舉(在小說史上,如此舉動或細節(jié),亙古未有,不可謂不震撼人心),還是在《燕牙湖》中為了讓尹、儲、黃之間的三角關系真實呈現(xiàn)而引入記者伍芳視角及其行動,從而由表及里、由此及彼地揭示出令人觸目驚心的生命真實,都可充分表明,作者為了讓小說中人物及其行動合規(guī)合情而在文本鋪墊方面做出了煞費苦心的藝術經營。但是,必須指出,這種講述方式和實踐向度也著實有著某種冒險性。因為一旦在講述上不能自圓其說,那就只能依靠作者的強勢介入,如此一來,在局部或細部,所謂自洽性或真實性也有了“流產”之可能。比如,關于《瞳距》中尹芳的性格問題,王春林在《階層固化與勉強的自尊——關于王玉玨中篇小說<瞳距>》一文中就指出:“在長達三年時間里都一直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的尹芳,何以會在忽然間就近乎判若兩人地變成了一位人格自尊的堅強維護者?因為缺乏必要的具有充分說服力的情節(jié)鋪墊,所以,如此一種性格演變的發(fā)生,其可信度恐怕多多少少存在著一點問題。”這也再次表明,如何審視生活真實,建構藝術真實,并以后者彰顯唯有小說才有神力,永遠都是“小說學”中最復雜且探索無止境的理論與實踐命題。
綜上,作為強力修辭的典范之作,《瞳距》和《燕牙湖》因對人之隱秘情感、殘傷婚戀、內心隱疾及內生命景觀的極致勘驗與充分表達而引人矚目。同時,向內深度指涉,勘驗錯位人生,表現(xiàn)錯位情感,揭示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從而使得這兩部中篇小說在經驗處理、主題表達、主體格調上顯示出了某種大氣象。在藝術實踐上,以人、事及其關系為基點、為線索所生成的熟悉而陌生的關系模式,由勘驗并呈現(xiàn)人物隱秘情感世界為指歸所彰顯出的抒情格調,以及由作為“獨特的這一個”的關系模式和抒情格調所交互營構而生成的帶有普遍性或總體性指涉意義的修辭指向,在這兩部中篇小說中都有著相當充分而典型的體現(xiàn)。另外,這兩部小說所具有的現(xiàn)實意義,也頗值得一說。在階層固化或知識壁壘成為時代一大命題背景下,關于人之生活、理想與命運的本體考量,不只是如前述小說人物所遭遇的生活之困、心靈之傷、精神之困的極致勘驗,還有對求善、求美、慰平生之終極訴求。因此,在其反面或本質上,王玉玨在這兩部小說中所努力追求并宣揚的主題或愿景,難道不正是對啟蒙、救贖、尊嚴、自由、愛等人文或人道精神的永恒信仰與書寫嗎?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覺得,這兩部小說或許能夠為我們提供深入探討的新時代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