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草,并非一直像今天這樣是綠色的。在我長大的年代,路邊低矮的草被新鮮的塵埃覆蓋,顯得黯淡低沉。飛舞后落下的塵埃,來自于一輛又一輛土方車。那時經(jīng)濟好,像是蓄謀已久,村子的人們陸續(xù)開始蓋房子。滿載砂石的土方車到來,帶著令人興奮的轟鳴聲。塵埃漫天,舉目望去都變成黃色。黃色是幸福的顏色,它意味著一棟嶄新的樓房要拔地而起了。
二〇〇四年,父親雇了人,開始在老家的古宅邊上建一棟五層樓高的房子。那年的暑假,我住進古宅,望見新蓋的房子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野椎耐鈮Γo貼竹子搭起的腳手架,有人行走在上面,“咔嚓咔嚓”地響。
我上到二樓,沒有燈,光從四面八方的窗框闖入并照亮地面。我踢走碎石子,走到窗框邊,聽見樓下稀稀疏疏的敲打聲,如同和尚漫不經(jīng)心的誦經(jīng)。
窗框外那棵龍眼樹晃動起來,“嘩啦啦”地響。我看見一個正在摘龍眼的少年,接著看見了他的眼睛。那雙鹿一般的眼睛長在一張黧黑的臉龐上,使整張臉看起來更加蒼老。這是我和向偉的初次相遇,他在房子的外頭,我在房子里頭。如此我們對望,不超過三秒鐘,向偉就從龍眼樹上一躍而下。落地聲沉悶得如同夏日午后遠方的雷鳴。
向偉來自西南山區(qū),他的父親就是負責蓋我家房子的包工頭。當年向偉的年紀理應(yīng)上初二,但錯過了注冊時間,在他父親的努力之下,寄讀在本地小學五年級。因此開學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與他同班。
他很難管教,上課時摔門離開,說是去上廁所,就不再回來。直到體育課,我們才在籃球場再次遇見他。練習上籃時,他的口袋里掉出一個木制彈弓,有同學好心撿起還他。向偉接過彈弓,閉上一只眼,對那人比出射擊的姿態(tài),拉長了皮筋,說一聲,“咻——”,接著像是為了證明并無惡意,他還咧開嘴笑一下。跟許多笑的下場一樣,這個笑也遭到了誤解。那天放學后,我把國旗降下來,扛著國旗走在走廊上。我看見向偉朝我跑過來,面色慌張,一閃而過,先我一步跳進了器材室。我瞥見走廊的盡頭,是一撥追趕他的人。若無其事,我也進入了這個終日都很暗的空間。那時向偉蹲在墻角,我們再一次看著對方,就像兩只動物在冬天的洞穴相遇。我們都沒有說話。
門外傳來閩南語粗話,然后好幾個腦袋出現(xiàn)在門外。他們用閩南語問我:“在哪,那個臭巴子?”我打開皺巴巴的國旗,假裝在整理,擋住了背后的那個角落。接著,我指往走廊的另一個方向,用閩南話回答:“他,往那里逃去了?!?/p>
像堵了許久終于決堤的水,他們往那個錯誤的方向跑過去。我看見他們手里握著長滿刺的藤條,那是他們打架時常用的,當時遍地都是彎下腰一抓就有的武器。我身后傳來聲響,是向偉站了起來。他拍拍屁股的灰塵,推開器材室的窗戶,腳踏上木箱。臨走前他轉(zhuǎn)頭看我一眼,沒說話,就從窗戶往外跳了出去。他逃跑的背影在窗框中,像是一幅平庸的風景畫。
隔天早上,向偉背著一個嶄新的挎包出現(xiàn),那撥人再次圍上來。挎包的拉鏈被拉下,里面露出一把開山刀。刀身是大小不一的圓圈,紋路像蛇皮,在教室里反射出一道白光。向偉把刀拿出來,亮了一下相,又塞回去,拉好挎包拉鏈。他身邊的那個圓圈也隨之散開了。從此再沒人敢招惹他。
當天晚上,我住在古宅,聞見了建筑工人們開火做飯的氣味。就在那棟他們親手建造的房子里,爐灶在地上支起,不新鮮的魚蝦與醬油辣椒一起,合力造出嗆鼻的味道。螢火蟲們出來散步,在我眼前晃蕩,陸續(xù)投入不遠處的黑暗。
那片黑暗里走出了向偉,他額頭的傷疤被月光照亮。向偉拿眼神跟我打招呼,我沒說話。于是他問:“你幾歲了?”我回答:“十二,馬上滿十三?!?/p>
我們一起走在月光下,路過一戶養(yǎng)田雞的人家,發(fā)出“咕咕咕”“呱呱呱”的叫聲。又路過一片相思樹林,草木的味道,混合掛在樹上的貓狗尸體所發(fā)出的惡臭。我們悶頭往前走,來到一片山坡,空氣才變得干凈。我們在月光下玩單腳跳的游戲,努力踩地上對方的影子。
他們都把他當作怪物,我反而和他走得更近了。隔天我邀請他到家里,介紹書給他。他拿起書,一直撫摸封面,撫摸了很久,像是一種鄭重的禮貌??磿鴷r他皺起眉頭,很快又松開,嘆一口氣,說:“我投降了?!?/p>
向偉站起來,掃視我的房間,忽略成堆的書之后,看見了角落的鳥籠。里面空空的,水槽里有泛白的痕跡。他問我:“這鳥死掉了?”我說:“嗯,一只死了,另外一只飛走了?!彼苷J真地說:“恭喜你,交對朋友了?!?/p>
隔天他便帶我掏鳥窩。我們在一片相思樹林尋找了一下午,卻沒有找到半個鳥窩。他撓撓頭,改教我爬樹,教我如何雙腿盤住樹枝,如何踩在穩(wěn)固的樹杈上,如何碎步往前。他可能把我當成弟弟,不厭其煩,用那棵樹做示范,忽上忽下,像搭電梯一樣輕松。
接著他更認真了,說要教我打架。他抓我的身體講解要點,譬如要擊打?qū)Ψ降南ドw后方,那個往里凹的部位,對方就會跪下來。又譬如直接一個沖拳,打?qū)Ψ奖亲樱亲雍艽嗳?,血一流出來,對方的氣勢就會跟著往下墜?/p>
跟學校課本的內(nèi)容一樣,他教我的這些東西,幾乎不曾真正派上用場,更像是幾則神話,駐留在我的腦中,偶爾發(fā)光,偶爾高歌,偶爾飛起在空中。
那年夏天,我們還去了好幾次海邊,都是在中午,陽光最猛烈的時候。大海是銀白色的,沙灘滾燙,讓人忍不住奔跑。我怕將身體丟進海水里,溫暖包裹了我,還送來一股濃烈的腥味。
遠處有抽砂的機器,呼天搶地,賣力地轟鳴。即使如此,我仍感覺整個世界非常安靜,安靜得沒有盡頭。那時向偉已經(jīng)游出去很遠了,他在海面上浮沉,吐口水,叫我過去。我劃了兩下,腳底的海水開始變涼,恐懼升上來,于是我掉頭,回到了岸上。
沙灘仍然滾燙,我在沙灘上奔跑起來,沿著海邊跑了一圈。烈日在上,烤著我的身體,令奔跑變成慶典的儀式,海面變成了閃爍的金色,好像寶石從天上掉落,漂浮在水面,然后擁有了呼吸的能力。海里的向偉只剩一個腦袋,他舒張身體,自在的,好像被海浪擺布,又好像接受施洗。漲潮前他終于上岸,眼睛明亮,曬黑的身體微微發(fā)光,如同剛剛撈上來的石頭。
我們往回走,迎面來了四五個初中生,比我們高出兩個頭。他們脫衣服,準備下水。有人皺眉頭,回頭瞪我們一眼。我牽起單車,準備踩上去,背后來了一句閩南語,“好臭,哪里來的臭巴子?!毕騻マD(zhuǎn)頭問我:“我他媽又被罵了?”那人看看向偉,又看看我,繼續(xù)用閩南語說:“你明明不是巴子,為什么要跟臭巴子玩在一起?”
我沉默,然后沉默地蹲下,抓起一把沙子,朝他們砸過去,接著跳上單車用力踩下。那人吃進沙子,反倒吐出了粗話。他們試著追上我們。但滾動的車輪比邁開的雙腳更快。石子砸過來,我們的笑聲如同屏障,令石子只命中了地面。
生命與危險,蠻力與速度,令人著迷的暢快,當天正午的太陽目睹了這一切。我們安全到家,滿身的細沙。我們唱著歌,用角落的水龍頭沖澡。從海里帶回的沙子留在地上,連同水漬一起,組成了小小的海。天上有云朵路過,射出陽光,收回了這片短暫的海。
二
半個月不到,向偉去網(wǎng)吧打游戲,他正投入,嘴里念念有詞,突然后腦勺被扇了一巴掌。他轉(zhuǎn)頭,看見是海灘上的那幾個初中生。向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踢掉椅子,跌坐在地上。隨后,依他的說法,他和他們打了幾個來回,才從后門跑掉了。但眼看著他嘴角的瘀青,以及他怒不可遏的樣子,我更相信當時他并沒有還手的機會。
向偉說:“借我一把刀,我砍死他們,然后去自首?!蔽覇枺骸澳悴皇窃缇陀幸话押芡涞牡??”他不好意思地承認:“其實那是找朋友借來的,已經(jīng)還回去了?!彼紒硐肴?,最終我和向偉走了很遠的路,再一次去借那把刀。在一條溪流旁邊,住著他的老鄉(xiāng)們。他們用黑油氈和竹子搭起簡易的工棚,遠遠望去,好像一條老狗身上耷拉著的層層皮膚,隨便一陣風都可以輕易吹散。
刀借來了,我拿起來揮了揮,發(fā)覺刀光暗淡了,仔細一看,原來刀已經(jīng)生銹了。向偉告訴我,上次他帶去學校之前,其實特意抹了油。我問:“你有這個,那我用什么?”向偉愣一下,轉(zhuǎn)身去借來另一個家伙,一個鐵制的指虎。
我把指虎套在手上,握緊了,試著打了幾拳??諝獍l(fā)出的聲響讓我頓時明白為何羚羊的頭上會長角。向偉怕我的手指受傷,又找來布帶,纏進指虎的空環(huán)里。纏繞時他皺起眉頭,像是在做刺繡那樣細致的手藝。
我戴著指虎,向偉背著開山刀,我們?nèi)ゾW(wǎng)吧找那伙人。找了一圈,確認他們并不在。一臺電腦的屏幕還亮著,向偉坐下了,點開了游戲。我站在旁邊,看著他打。屏幕里的游戲人物叫八神庵,甩動肩膀,撒出紫黑色的花簇,連連命中對手。八神庵確實很帥氣,操縱他的向偉似乎也變成英雄。他連贏好幾局,臉上有了光彩。他看向我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他是在靠著打游戲壯膽。我問:“你還報仇嗎?”向偉猛吸一口氣,起了身,說:“事不宜遲,我差點忘了?!?/p>
當時我們能夠活動的范圍并不大,小小的天地下仇人也容易尋找。我們遠遠望見他們躺在一個小山坡。和上次所見有些差別,有人染了頭發(fā),滿頭的金毛,比太陽還要扎眼。我和向偉站住,進行觀察。他們正在分煙抽,有人嗆到了,努力以豪邁的樣子吐痰。還有一個拿著美工刀,用刀背,在小臂上為自己刺青。溫柔的陽光下,他全心全意地傷害自己的身體,令我們不得不屏息,像是一旦打破這寧靜,那人就會立刻受傷。
我和向偉看了看對方,點點頭,向山坡走去。他們沒有預(yù)料到我們的出現(xiàn),但也懶得站起來。向偉還沒來得及把刀掏出來,我的指虎就掉在地上。我彎腰撿起,發(fā)現(xiàn)胸口已經(jīng)流了血。我不顧一切,用戴著指虎的拳頭胡亂揮舞,“啊啊啊”亂叫,終于誰也沒有打到。
若遇到瘋子,最好是走開。他們拿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四下散開了。我筋疲力盡,喘著粗氣停下。向偉看著我,指我的鼻子說:“流血了?!蔽已鲱^,天空映進來,鐵銹味道的液體在鼻腔流淌。我把指虎甩開,才看見手指的關(guān)節(jié)也出了血。
等待我的鼻血止住了,我們才回家。向偉父親已經(jīng)得知兒子借刀的消息,手里抓好了皮帶,看見向偉就罵,“聽說你要去殺人,你是準備專門當畜牲嗎?”向偉不疾不徐地說:“你今天要是敢打我,我也跟你來真的?!闭f完他拉開挎包的拉鏈,露出刀光,故伎重演。向偉父親愣住了,很久沒有說話。接著他站起來,在口袋摸摸,掏出皮帶的鋼扣,裝上去,舉起來朝向偉打去。那天晚上向偉被打得很慘,我聽見他的哀嚎與求情,過了很久才停止。
隔天向偉不見了。我試著尋找,去海邊,去泳池、水庫、學校、小賣部,沒有人看到他。我開始幻想他已經(jīng)死了,昨天夜里就被打死了,尸體說不定就埋在地基里,不久后,我住進那棟樓里,夜里有人長久地喚我的名字,我醒來,滿地的白光,向偉站在窗前,臉上那道傷疤正在滴血。類似的幻想越頻繁,我越感覺愧疚,是我害死了向偉。
不過幸好他是活著的。某個早上,我被“哐哐”聲吵醒,睜開眼,向偉就站在窗戶外面。我打開窗戶,問他究竟去了哪里。向偉說:“先讓我進來?!庇谑撬麖拇皯籼M我的房間,我注意到他衣服發(fā)黑,身體也散發(fā)出酸臭的霉味。他掃視我的房間問:“那個鳥籠呢?”我又問一遍:“你去了哪里?”他才告訴我,這段時間他其實住在山里。
向偉說,那天夜里,父親喝酒后又來了興致,抓起皮帶想再打他一頓,這回他跑開了。月色中,他繞著村子走了一圈,卻找不到安身地。他從圍墻跳進學校,在雙杠上甩了幾把,微微出汗。不知不覺,他走到了大理石堆場,找到一塊無人占用的大理石,躺下了。他聽著夏夜的蟲鳴,就此睡著了。
隔天太陽出來,帶來光亮的同時,也把石頭照得發(fā)燙。他只好繼續(xù)遷徙。他走進一片山林,里面陰涼,安靜,還有些野果,味道類似桑葚。于是他白天待在山林,夜晚睡在堆場的石塊,流汗了,去河里洗澡;沒錢了,就去揀廢鐵、偷井蓋,或者去網(wǎng)吧打游戲,靠比賽贏錢。他說:“我現(xiàn)在就跟天上的鳥兒一樣,無憂無慮,自由自在?!?/p>
我驚訝他已經(jīng)變成了野人,在短短兩個禮拜內(nèi)。盡管太陽是同一顆太陽,月亮也是同一顆月亮,但照到底下,人們卻身處不同的情境,這像是世界給出的謎語,我至今仍不知曉答案。
向偉說:“哎,來,有個禮物送給你?!彼麖膽牙锾统鲆粋€東西,捧著送到我面前,手掌打開,是一只雛鳥?;野咨拿?,滲出一絲藍綠色。向偉說:“在山林里撿到的?!蔽医舆^問:“這是什么鳥,該怎么養(yǎng)?”向偉說:“隨便養(yǎng),死了也沒事?!闭f完他從窗戶跳出去,離開了。這只雛鳥在我的手掌里,重量微不足道,但有一雙難以忽視的眼睛。它在桌上試探著走動,我看著它的眼睛,仿佛看見向偉的眼睛。
我開始養(yǎng)這只鳥,我不知道它的品種,也沒有取名。當時我們好像不在乎這一套,就只是養(yǎng)一只鳥。我喂它吃菜葉、玉米、花生。生命的力量超乎想象,它長得很快。它試圖探索眼前的世界,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終于有一天被我母親發(fā)現(xiàn)了。那時她剛丟了工作,賦閑在家,需要清靜,因此當她明白我房間那股怪味的由來,便生氣地要求丟掉它。
我去找向偉,告訴他我養(yǎng)不了了,是否一起丟掉它。他撓頭,叫我跟他走。一路上我們撿了些石頭、硬紙板,還停下喝了汽水,然后來到大馬路。汽車和土方車呼嘯而過,掀起熟悉的塵埃。
我們走在黃色里,直到前方出現(xiàn)一個加油站。我們繞到加油站后頭,撥開鐵絲網(wǎng),從縫隙鉆進去。地上有層層疊疊的落葉,踩上就碎了。這里都是龍眼樹,大片的樹蔭,蜘蛛網(wǎng)忽明忽暗。此時,懷里的那只鳥發(fā)出了“咕咕”聲,像是宣布它很滿意。
在一棵藤蔓纏繞的樹下,地面平坦,我們用紙板和石頭圍出一道墻,將雛鳥放下,讓它適應(yīng)這個新住所。它探頭探腦,細嗅土地的味道。我看著雛鳥的樣子,又看看向偉,對他說,你們兩個長得挺像。
向偉說:“錯了,這東西需要人養(yǎng),我不一樣,我早就是野生的了?!蔽覀兎止?,我負責收集菜葉、玉米、飯粒,向偉負責將圍墻修得更堅固,到后來鳥窩還有了一個屋頂。
這里變成我們的秘密。我們花漫長的時間待在這里。我在樹蔭下讀小說、背詩詞,向偉在樹上聽著,有時直接睡著了。光的影子在地上,往同一個方向挪動,不緊不慢,黑色忽然就落下來。第二天,影子重來一遍昨日的游戲,沒有意外,結(jié)局都是夜的降臨。如此好多天過去,那只雛鳥越長越大,逐漸變成雞的模樣,陡然多出了一條長尾巴。我們意識到,向偉撿到的不是鳥,或許是一只山雞。
暑假快結(jié)束,樹上的向偉說:“再養(yǎng)大一點,我們就一起放生這只山雞?!蔽掖饝?yīng)了,然后我告訴他,以后我來這里的時間會變少,因為爸媽好像要我去上補習班?!盀槭裁匆涎a習班?”向偉問。我說:“不太懂,但好像是要我考市區(qū)的一所初中?!?/p>
向偉沒有回應(yīng)。然后蟬鳴響起,盡力拉長了自身。又過了半個月,我家的房子已經(jīng)完工,向偉一家人,連同他的老鄉(xiāng)們,準備去到下一個工地。臨走前,我父親包紅包給他們,揮手祝福,然后低下頭,對我說:“野成那個樣子,別跟向偉玩在一起了?!?/p>
身不由己,我很快就無暇顧及向偉了。開學后,我晚上去補習班上課,我和樣子體面、皮膚白皙的孩子們坐在一起,第一次有了自卑的感覺。眼前的題目,好像烈日下的那一大片海水,一不小心就會將我淹死,我再一次感受到無邊無際的寒意。
我奔跑在馬路上,看見加油站,繞到后面,進入我倆的秘密基地。撥開樹枝,向偉背對我,我叫他名字。他轉(zhuǎn)頭過來,已經(jīng)長出了胡茬兒,對我比“噓”的手勢。他用眼神示意,要我跟著他看,我循著向偉的目光看過去。
在山林的深處,有一個老人,正環(huán)抱著一棵樹,均勻喘著氣。他喘了好一陣子,然后突然大叫一聲,“啊——啊——”,一如山洪在夜間爆發(fā),一舉宣泄累積已久的郁悶。
我知道這個老人,他平常走在路上,嘴里總念叨,“錯了,我做錯了”。我的印象中,他只是一個可憐的瘋子,沒料想他還有這樣的秘密。我顧不上答案,我只是心急地問向偉:“那只山雞呢?我們的山雞呢?”向偉不動聲色,指向頭頂?shù)臉渖摇?/p>
我抬頭,看見停在樹枝上的,是一只尾巴很長的鳥。陽光遮住了視線,我走過去,認真看了幾遍,確認那些藍綠色的羽毛并非光的折射,而是它真正的樣子。
我本想大喊,孔雀!怎么變成一只孔雀了?但我忍住了沒有出聲。因為當時的山林安靜無比,那位老人像是被什么更大的東西接納了,已經(jīng)和那棵樹融為一體,連呼吸都變得平穩(wěn)許多。在這詭異的寧靜中,我仰頭望著樹上的孔雀,呆呆地盯著它,仿佛它是天上來的。
三
那年的立秋,土地拆遷辦公室的人來到村子,他們帶著卷尺,穿著白襯衫,在空中比畫。接著消息傳出來,我們這片地要被征用了。其中也包括我家那棟五層的樓房。
與此同時,向偉一家則談不上幸運。他父親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折了腿,對方不肯賠錢,于是他拿著刀,連同老鄉(xiāng)們,在夜里來到那戶人家的門口,在地上靜坐。第二天中午他拿到五萬塊。兩萬用來付醫(yī)藥費,剩下的準備分給一同前去的老鄉(xiāng)們,但被他們謝絕了。
因為腿傷嚴重,向偉父親決定回老家,用那筆賠償金買一塊地,計劃種水果。這是我從向偉口中聽到的最后的消息。那時他在樹上,我在地上,我們互相看對方,明白似乎有些殘忍的東西發(fā)生了,如同鞋底的石子,別人看不到,當事人心知肚明。孔雀發(fā)出叫聲,像是面容難看的嬰兒盡力的哭泣。
我父親用征地賠償?shù)哪枪P錢買了市區(qū)的房子,我第一次住進了小區(qū)??蛷d和房間,擺滿未拆封的電器,它們被乳白色的塑料膜套住,與書桌前的我對望。風扇搖著頭,把塑料膜吹得“嘩啦嘩啦”響,像是臺風前夕的景象。
幾天后,我參加那場考試。題目如同咒語,我胡亂應(yīng)和,完全不知道這些咒語會將我?guī)У胶翁?。出了考場,陽光來勢兇猛,試圖把天與地照成同一種顏色。接著我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類似臭掉的杧果。我想起了向偉。我試著想象回到老家的他,如何在果樹林里穿梭、跳躍、流汗,以及苦笑。
我被錄取了,往后要到市中心上學。我特地去了一趟山林,孔雀當然已經(jīng)不在那里。那塊我坐著看書的地方,被流土覆蓋,還有雨水的痕跡,仿佛我在這里度過的時間是幻覺,不曾存在。我蹲下來,走了幾步,試圖以孔雀的視角看待這個世界,然后我模仿那位老人,大喊了一聲?;芈曄е拔艺酒饋?,我很確切地知道,我身上的某一部分已經(jīng)消失了。
但命運沒有放過我。我初二那年,某天經(jīng)過巷口,有人叫我過去,說來幫個忙。我照做了,但一進去我就被人群圍住。他們說,“小帥哥,跟你借點錢花花?!蔽颐靼鬃约河錾狭死账?,沒有猶豫,低頭拉開書包的拉鏈,拿出了錢包。我展示里面不多的鈔票,等待回應(yīng)時,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眼前的人正是向偉,他戴著墨鏡,嘴角有笑容,接著他把臉撇到一邊,假裝不認識我。
我扯出了一張五十塊,遞出去。沒有人接那張鈔票。一只手拍到我的肩膀上。向偉的臉湊過來,摘下墨鏡,“哈哈哈,騙到你了,我跟他們打賭,賭你不會掏錢?!蔽疫€沒反應(yīng)過來,向偉接著說,“上個禮拜我就在這看到你了,哈哈哈哈,你怎么了?膽子變小了?!被蛟S是真的,或許是借口,我告訴他,我上課要遲到了,我先走了。我轉(zhuǎn)身跑掉,沒人阻攔我。
一股不安感找上我,直到下課。我走出校門,遮陽傘下有一臺摩托車,向偉坐上面,一邊抽煙,一邊與我揮手。他拍拍坐墊,我上了車。這是一臺動靜很大的摩托車,路上的人轉(zhuǎn)頭看我們,以為這里出了什么事。城里的綠化建設(shè)很好,草已經(jīng)是有希望的那種綠色了,在風中堂堂正正地搖擺。向偉帶我來到另一個巷子。他說,“現(xiàn)在最流行的,溜冰場,來過沒有?”
買票,租鞋,場內(nèi)滿是煙味,五彩的光來自天花板的彩球。向偉踩著地上不斷變幻的光,走向一群人,點頭致意,然后介紹我,“這是西拿,我以前最好的朋友,高材生?!币驗槟且痪浣榻B,我也與他們點頭致意。紅色、黃色、藍色、綠色、紫色,是他們頭發(fā)的顏色,一只或兩只眼睛,透過簾子一般的劉海偷看我,仿佛小獸躲在洞穴里張望外面的世界。
隨著向偉喊一聲“一起來噢”,燈球就此變幻了顏色。歌曲是那首《金色年華》,鼓點濃重,聲嘶力竭,意外好聽,不顧一切的狂歡。溜冰的向偉,舒展身體,還伸出手來點煙,如同孤獨地滑翔的鳥。他眼看著我還在緩慢挪動,就先溜到前面去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海里的他,就此明白有些事情從來沒有改變過。在那一瞬間,我確認時間只是幻覺而已。
滑冰到一半,派出所的人在外面敲門,我們像老鼠一樣從后門跑掉,來到巷子的盡頭。向偉像是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喘喘氣,什么也沒解釋,帶我翻過圍墻,繼續(xù)往前走。他用摩托車載我回去。在路上我忍不住問:“你現(xiàn)在住哪里?”他回答:“今天住這里,明天住那里?!蔽艺f:“你還是像鳥一樣?!?/p>
他笑了,然后在風聲中說:“講到鳥,你還記得那只變成孔雀的鳥嗎?”“當然記得,它已經(jīng)死掉了不是嗎?”向偉說:“死,哪有那么容易死?它活得很好,改天帶給你看?!彼は掠烷T,劈開風,闖過了十字路口的紅綠燈。
隔了一周,我走出校門,看見向偉朝我招手,叫我過去。我跟在他身后,來到附近的公園。在梧桐樹的樹蔭里,地上有一個籠子,被麻布蓋著。
向偉對我一笑,說:“記得我嗎,還記得我嗎?”然后扯掉了那塊布。是那只孔雀,它低著頭,正在啄地上的草。它瘦得像一只落難的山雞,好像經(jīng)受了風吹雨打,但努力活了下來。
我想說,怎么會這樣?又想問,你怎么養(yǎng)的?但最終什么都沒有說。沉默像一條河,橫亙在我和向偉之間。有散步的老人走過來,看著孔雀,緩慢地彎腰,伸手摸它的尾巴。向偉沒有阻止。老人聞了聞手指說:“挺漂亮,也挺臭的。”向偉不滿地“嘖”了一聲。老人抬起頭,問:“多少錢一斤?怎么煮比較好,紅燒還是煲湯?”
向偉載我和孔雀一起去吃飯。結(jié)束后,他載我回家,在小區(qū)門口,他突然叫住我。我見他有話要說,便問他要不要去我家玩。向偉說:“真好命,你住的地方越來越好了。”我說:“什么話,我們都差不多的?!毕騻[擺手,說:“騙人,我知道你爸不喜歡我。”
我試著解釋,向偉打斷我,說:“其實吧,我要回老家了,這里混不下去了?!蔽覇枺骸澳惆诌€好嗎?”他說:“就那樣唄,在辦殘疾人證?!蔽页聊?。向偉說:“這只鳥交給你,行不行?”我說:“可以,那你還回來嗎?”向偉說:“這里比較歡迎我這種人了,我就會回來?!?/p>
我們一起把籠子搬進小區(qū),放在草地上,打開柵門,把孔雀放了出來??兹负孟窈苁煜み@里,循著水聲,走到水池邊看了看,然后低頭,又開始啄地上的草。
向偉突然說:“那我走了噢?!蔽腋恿薗Q,然后揮手告別。向偉走進黑暗里,然后又走出來。他拿那雙我很熟悉的眼睛看向我,像是終于下了決心,說:“你那邊有錢嗎?”我愣了一下。向偉說:“我想買車票,錢不夠。”“要多少?”“跟你借八百,一定還你。”我叫他跟我上樓拿。他堅持在樓下等,然后又補了一句,“不然跟你要個一千塊好了。”
我回到家里,找到六百塊,然后又去父母的臥室,打開抽屜,湊齊了一千塊。我往樓下走,停住了腳步,又走回家里。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發(fā)覺鏡子有些臟。我把那些錢放回原本的位置,手里只留下三百塊。下樓的時候,我反復(fù)練習了語氣,“哎呀,我只找到三百塊,真抱歉,三百塊夠嗎?”
我來到路燈下,那里沒有人。我喊向偉的名字。那只孔雀從草叢里鉆出來,發(fā)出“咕咕”聲。我繼續(xù)尋找向偉,一直到小區(qū)門口。保安告訴我,你那個朋友騎摩托車走了。不知為何,我感到口渴。地上躺著一根孔雀的羽毛。我撿起它,發(fā)覺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那天晚上,月光亮得不可思議。我站在窗戶往外望,底下的那些土地,現(xiàn)在整齊干凈,但我知道它們以前是什么樣的。塵埃的漫天,貨車的呼嘯,向偉和孔雀,還有我,都是確鑿無疑的記憶。正是它們的確鑿令我恍惚。燈光明亮的教室,我正襟危坐,面對無邊無際的習題,在競爭中學會了謹慎與自保。
草已經(jīng)變成綠色,山林已經(jīng)被馬路切開,螢火蟲已經(jīng)躲到無人過問的角落,山林里的老人已經(jīng)死去,新的小朋友們出生了,廣告與標語也已經(jīng)換成了新的,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未來也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
那天深夜,我坐在書桌前伸懶腰,往窗外瞥了一眼,那只孔雀身姿笨拙,走到路燈下,圓形的燈光在地上照出一個暖黃色的舞臺??兹冈谖枧_中央站了許久,突然它聳起屁股,好像在發(fā)抖,就此打開了尾巴。我呆呆地看,以為看見了幻覺。它支撐著那把綻放了的巨大尾巴,拖著藍綠色,離開了舞臺,旁若無人地,決絕地,沒入黑暗中。
那晚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里五顏六色的光旋轉(zhuǎn)移動,帶我去遙遠的深處。隔天中午我才被母親叫醒。她問我:“那只孔雀,是不是你養(yǎng)的?”我點頭,她說:“趕緊去處理,小區(qū)的物業(yè)在等你。”我迷迷糊糊下了樓。圍觀的人群很多,還有一個小孩在哭泣。我走過去,清潔工說:“我就記得是你養(yǎng)的,你來說說看,現(xiàn)在該怎么處理?”
我撥開人群。巴掌大小的血跡,那只孔雀倒在地上,它應(yīng)該是剛死沒多久,因為那抹血跡稱得上新鮮。旁邊的人議論紛紛,說,“就不應(yīng)該養(yǎng)這種東西,臭死人了,叫聲也真難聽。”另一個說,“誰放它進來的?”
我抬頭盯著他們的臉看,他們不再說話。在這份短暫的安靜里,我看著那具孔雀尸體,試著目送它離開。孔雀的尾巴,那一大片花紋,一個又一個藍綠色的圓圈,猶如無數(shù)雙眼睛死盯著我,像是在不甘地質(zhì)問。
不知看了有多久,最后我站起來,打了一個寒顫。起風了,這里不再有塵埃。
【作者簡介】 林詩釗,曾用筆名林西拿,生于1993年,福建廈門人;寫小說,也寫電影劇本。小說發(fā)表于《江南》、《ONE.一個》,現(xiàn)就讀于臺灣藝術(shù)大學當代視覺文化博士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