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像機架在高處,對準了舞臺中央一位面對觀眾席的老人的背影。
既然已經(jīng)進來了,那就請入座吧,請你們小心腳下,那邊的地板都塌陷了,小心一點,別踩上去,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進來的,但是看看那邊的洞,地板下面是幾米高的鋼架,掉進去會沒命的,你們一定沒見過,也不可能見過,在劇場建成的那一天,我悄悄從觀眾入口進來,從看臺上走下來,看著幾個人認真地跪在舞臺上擦拭,潔凈,走近了才能看到上面還點綴著細小的反光顆粒。舞臺像月亮一樣閃耀。也是在那幾天里,舞臺劇的主演依次入場,我把一盆芍藥花擺在員工宿舍的窗臺邊,一位年輕人走到舞臺上,在芍藥開花的那天,他趁著初夏時積郁著的即將噴發(fā)而出的熱浪穿上了一件粉白的T恤衫,鼓脹的肌肉把T恤撐起來再從袖口滿溢而出,這一切都恰如其分。在這一年冬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他的肌肉和他的生命一樣,和我頹敗的芍藥花一樣,枯萎下去,被愛情用充滿熱情又不可動搖的絲線拉倒在地??纯此谒煽莸能|體外面披了一層人造的肌肉,瘦削的臉上布滿溝壑,嘴里喊著他一成不變的臺詞,“我要以血肉之軀射落九個太陽”,觀眾坐在露天看臺上凍得瑟瑟發(fā)抖,不住地往自己的雙手中哈氣,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一次又一次做出拉弓射箭的動作。弓箭和他頭上戴的羽飾早就被我收起來了,那天我和同事們像往常一樣從宿舍里出來,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在檢票口站了許久,劇場外墻上掛著的海報早就褪色了,固定在墻上的一角被風扯斷耷拉下來,噼噼啪啪地拍打著墻面。我們在檢票口站了許久,然后自顧自地進到劇場里,里面的一切都和剛建成的時候不同了,后面看臺上的那些塑料座椅那時候就有不少已經(jīng)損壞了,坐墊上雨后的水漬大都還沒被清理掉,我們幾個沖進后臺,桌椅板凳還都放在原地,但大家都能明白,有些什么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并沒有時間猶豫,被彼此裹挾著,也被緊迫裹挾著。我們像一大片偏離方向的箭矢一樣涌入化妝間和庫房,把所有閃亮的,看起來昂貴的物件都揣進口袋,大件的就拿在手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把弓和那件羽毛裝飾的頭飾,飾演后羿的年輕人穿的那件淺棕色的人造肌肉就扔在一邊,布滿褶皺,這也是歷經(jīng)我們洗劫后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當然現(xiàn)在應該也不在了。我們抱著一疊疊的頭盔和輕鎧回宿舍里,一個個扮成士兵的樣子,嬉笑著來回比畫那些刀劍和長矛,這些東西再也沒有用武之地了,在劇場剛剛投入使用、這幕劇剛開演的那一段時間,觀眾絡(luò)繹不絕。下午演一場,晚上演一場。我得守在門外直到散場,趕走那些沒買到票,想在開場后碰碰運氣的人,但我偶爾也收點小錢放進去幾個人,這是我的權(quán)力,我一開始就沒期望著這種權(quán)力能維持多久,不如說這種熱乎的勢頭本身也沒維持多久,后來開場后不久我們就能偷偷溜進去坐在后面看完整場演出,觀眾都湊在前排,舞臺上的士兵們穿著后來被我們搬走的鎧甲,戴著做成怪獸模樣的長著獠牙的頭盔,幾乎露不出自己的臉,揮舞著手里的長矛,頗有氣勢地號叫著。舞臺的上方和后方有許多塊屏幕,卡在這些模擬成灰色巖壁的立柱之間,有時候會放映講解背景的影片,更多的時候就是多角度展示那幾顆太陽。演嫦娥的是個很漂亮的女孩,我還知道在舞臺劇現(xiàn)場說出或者唱出臺詞的另有其人,她本人的聲音并不是那樣的,一次演出結(jié)束后,我在離后臺出口不遠的觀眾出口處安排觀眾離場后四處轉(zhuǎn)悠,偶然地碰到嫦娥和后羿一前一后地出來,在爭執(zhí)什么,我沒想偷聽他們的談話,等到嫦娥離開了我才走出來,后羿披了件夾克在肩膀上,坐在臺階上,看上去有些沮喪,就像我說的,他確實是個年輕人,可能和我兒子年紀相仿,甚至還更小一點。我坐在他旁邊,把一根煙遞給他,他接過煙自己點上火抽了起來,雖然那時他一句話都沒說,但后來我們慢慢熟絡(luò)起來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演員們一開始都住在不遠處的小鎮(zhèn)上,和劇場一樣,是剛剛建起來的,里面幾乎沒有居民,各種設(shè)施都是專為接待游客建設(shè)的。來上班的第一天,我乘車路過那個小鎮(zhèn),里面的建筑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都挺時髦的,風格統(tǒng)一,都是磚紅色的小樓,鎮(zhèn)子的中央是個廣場,地磚剛剛鋪好,上面似乎要放一座很大的雕像,雕像用泡沫包裹著放在地臺邊上。鎮(zhèn)子里沒什么人,司機和我說現(xiàn)在整個鎮(zhèn)上只有一家超市開始營業(yè)了,其他地方都得過一陣,我們?nèi)绻枰I些日常生活用品可以去這家超市,就不用總往市里跑了。給后羿遞煙的那天晚上,小鎮(zhèn)上應該有不少地方都已經(jīng)啟用了,因為我們坐在劇場的臺階上就能看到那里星星點點的燈火。總之那天晚上之后我們慢慢熟絡(luò)起來了。他有時候會在兩場戲之間來觀眾入口這邊和我一起抽一根煙,聊一聊近況。和我想的差不多,他們的生活也基本和我這個年過六旬的人一樣停滯著,演員們長期住在鎮(zhèn)上的一家酒店里,不工作的時候也只能聚在房間里打打撲克,或者到鎮(zhèn)上的酒館里去喝那些供給游客的摻了色素的雞尾酒。我已經(jīng)無所謂了,可年輕人不能在這種地方一直待下去。我們熟起來的時候劇院不過剛開業(yè)幾個月的時間,這個時間是長是短我們都不好說,但是對我來說肯定是無所謂的,我的人生幾乎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面對什么新鮮事也幾乎都提不起興趣。那么長的時間都已經(jīng)過去了,回想起來卻好像是只過了一瞬間,雖然當時沒問起來,但我知道后羿和嫦娥可能戀愛了。一個休息日的下午,我到鎮(zhèn)上的超市去買點生活必需品,看到他倆親昵地坐在廣場上的長椅上,那座雕像和我剛剛抵達那里的時候一樣,依然被包裹著倒伏在地臺邊。鎮(zhèn)子其實和我剛剛抵達的時候區(qū)別不大,只是多了些背著雙肩包的游客,人也不是很多,在這種時間幾乎停滯不前的場域里,人都會以自己意想不到的速度衰老,等再回到人群中時,往往會感到恍若隔世。我有些擔心這個年輕人,一個像他這樣充滿熱情的人,會比別人更快地被損耗,那個女孩和他不適合,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個女孩的眼神和表情里全都空蕩蕩的,在舞臺上也是那樣,所以才請了另一個人為她配音,她是不會被這種環(huán)境拖垮的,我熟悉這種人,把一切都封閉在自己的內(nèi)部,就連一雙眼睛都是看向自己的內(nèi)心的,他們對外部發(fā)生的一切都毫無察覺,幾乎沒法扮演一個悲劇的主角,她的內(nèi)心沒有容納他的熱情的空間。戀愛的事他自然不會輕易和我講,他有高傲的自我,有他不可辱沒的自尊,表面上看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樣,穿著同樣的戲服,做著同樣的動作,說著同樣的臺詞,可如果你仔細去看他偶爾會不自覺抽動的嘴角,去看他的日復一日逐漸失去光彩反而充滿怒火的眼睛,你也會和我一樣為他擔憂。年輕人的生活不能這樣過下去,他們需要家人、朋友、街道、城市,這些東西都是真真切切在那里的,是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小鎮(zhèn)和劇場給不了他們的。我兒子也是個熱愛戲劇的孩子,在他離家之前,我常常聽他談起雅典、伊甸園、浴場、劇院,他向往那里的生活和愛情,可這個小鎮(zhèn)絕不是那樣的地方。入秋之后,客人慢慢少了,九月里整個劇院都很冷清,碰上周末最多只有幾十個觀眾。演員們也慢慢有點懈怠了,士兵里面總有那么幾個渾水摸魚的,躲在后面打打鬧鬧,用刀劍來回比畫,他們和我們小時候沒什么兩樣,根本就不明白尊重為何物,和我們那時候一樣,都是些沒腦子的傻蛋,連自娛自樂的方式都沒什么創(chuàng)意。我根本就用不著擔心,他們有吃的、有住的,就能傻笑著把一天天挨過去,他們也察覺到了后羿和嫦娥之間的關(guān)系,有時候會跟在他們倆身后,從后臺哄笑著走出來,這些一旦失去了同伴就會噤聲的癩蛤蟆,自然不會明白,也不會理解兩個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澳闶萘??!蔽艺f。他確實是瘦了,他意志力的高墻也被削薄了,現(xiàn)在他不會沒事兒就在空地上擺弄他的那些武術(shù)動作了,他干巴巴地站在那兒,若有所思地低著頭。我不知道該怎么勸勸他,我這么一個身無長物的老頭,我說的話又怎么讓人采信呢?你們看上面,從巖壁頂上垂下來的鋼繩,還有那幾個巖柱,抬頭,往上看,看到它們中間的那些鋼索了嗎?嫦娥奔月的那一段舞臺上的燈光變暗,燈光改為照到半空中,嫦娥就由這里的鋼索拉上去,然后在月光似的燈光里,在這些巖柱之間穿梭,最后鋼索會把她拉到屏幕縫隙間的那個巖壁背后,那后面有一道隱藏的樓梯,她就從那樓梯上下來然后趁著黑暗回到舞臺中央,之后一束追光燈打在她身上,再由她來表演奔月后的孤寂。我一直都沒弄清給她配音的那個演員是誰,但一定有這么一個人,就像我說過的,那個聲音絕不是她自己的。嫦娥的那套紗裙,對了,我們并沒有在后臺找到那套紗裙,看質(zhì)地的話如果找到了絕對能賣個好價錢,變化都不是突然發(fā)生,一開始是那些士兵演員少了幾個,后來扮演嫦娥姐妹的那幾個演員好像也不那么全了,道具的修補也慢慢跟不上趟了,總的來說就是這部熱熱鬧鬧的舞臺劇越來越寒酸了。一個休息日,可能是禮拜二還是禮拜三,我到劇場里去打掃那些觀眾留下來的垃圾和被風刮進來的落葉,后羿仰靠在觀眾席第一排正中間的座位上,抬頭看著那些關(guān)閉著的電子屏幕,他發(fā)現(xiàn)我來了,扭過頭來看著我,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臉上帶著那種直面災難后人們臉上的那種表情,蒼白且僵硬。他也察覺到了自己的異常,沒等我開口問就自己說了出來,“她走了?!蔽夷菚r候其實想問他,她走了,你為什么還在這兒?這個地方有什么值得你留戀的嗎?你這種年輕人也不至于找不到一個混份飯吃混點酒錢的工作。但我終究還是沒說出口,我自己不也是情愿待在這里消磨掉生活中漫無目的的時間嗎?而且他才是這出舞臺劇的主角。我拿了一根煙遞給他,整個劇場在那一刻顯得那么龐大又空曠,觀眾席、舞臺、模仿月球表面的外墻、兩者間的空地,我們顯得過分渺小,這些城市里出生長大的孩子從小就被這些龐大的人造物給挾持起來了,這個以他為主角的劇場在這個瞬間,像一只大到?jīng)]邊又把他困在其中的鳥籠。但如你們所見,這個鳥籠并沒把他困住太久,至少現(xiàn)在這里不能再困住任何一個人了,在劫掠了后臺和倉庫的那天晚上,我們很興奮,但還是像平常一樣到點就上床睡覺,可早上醒來的時候,整個宿舍空空蕩蕩,除了我躺在上面的那張木板床和上面的被褥,他們把桌椅都搬空了。我在四周轉(zhuǎn)了轉(zhuǎn),我應該是附近的員工里唯一一個還沒離開的人,不過這也不怪他們,我從一開始就瞧不起他們的自以為是和那種快活的態(tài)度,怎么著,他們都覺得這是一次短暫的帶薪郊游,他們都以為這里不是一個終點而是一段插曲,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誰會愿意來這種荒無人煙的古怪地方工作?更不用說工錢原本給的就不多。苦難就是苦難,絕境就是絕境,這些都是刻在我們身上的烙印,不會被他們每天晚上三四個小時的牌局給洗刷掉,我從來沒加入過他們的牌局,更討厭看到他們?yōu)榱藥酌X的勝負爭得臉紅脖子粗的那股窮勁兒。他們自然也不會喜歡我。大概在十幾年以前,我兒子去羅馬旅游,那天我早上一醒來他就給我撥來視頻電話,他正在古羅馬斗獸場的邊上,人類的造物,過了上千年還佇立在原地,它主人的尸體早已經(jīng)化為泥土,它的時代都已經(jīng)死了。它已經(jīng)目睹了無數(shù)個時代的死亡,可它的血腥味還沒有散去,它還沒有回到自然之中,還以那樣破敗的姿態(tài)苦苦支撐著。但我還是有信心,我們腳下的這座劇場不會成為遺跡。你們再看看這些虛偽的巖壁,看看它們表皮脫落后露出的內(nèi)里銹蝕的鋼架,看看這些在某一天突然轟然落地的昂貴的功放音響,看看它們砸出來的這些深坑。虛偽!虛偽!虛偽!這就是我的態(tài)度。它不會成為遺跡,它甚至沒有成為遺跡的資格,它總有一天會被鏟除,露出一片慘白的、多年來從未被陽光照耀過的土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十二月份,我們好幾次都被通知休息,票已經(jīng)賣不出去了,我們也沒什么辦法,我在電話里問我兒子,“你說到了你爸這個歲數(shù)再去了解戲劇是不是有點晚了?”他說:“沒什么可著急的,什么時候開始都不算晚?!蔽夷菚r候不該去相信這小子的鬼話,因為最后一出戲被演完的那天晚上之后,我在這里又待了很多年。之后的一個傍晚,一個穿著牛仔夾克和牛仔褲的年輕人忽然出現(xiàn),才帶來了我兒子的消息。“叔叔,我終于找到了,我覺得應該把這個交給您,”他說,“叔叔,您叫我大光就行?!彼岩化B劇本交給我——《植物學奧德賽》。如果事實正如這個叫做大光的孩子所說,那么這個劇本是在我兒子失蹤之后寫成的,他對這出戲劇的舞臺布置做了詳盡的規(guī)劃,正中間是一個圓形的舞臺,上面是一間植物研究所的布景,三個串聯(lián)的房間,臥室、客廳和實驗室,研究所外種植了一種能夠快速長高的蕨類植物,在戲劇上演的幾個小時內(nèi)高度可以翻倍,圓形舞臺的外圍有木質(zhì)的幕墻,上面細致地畫出森林、山坡、山下的小鎮(zhèn),還有天空和太陽等場景,盡可能利用視覺錯覺安排景物,利用景物線條的扭曲創(chuàng)造出廣大的空間感,讓身處舞臺中的演員感覺自己身處自然之中,在幕墻上方遮蓋可滾動的天藍色、黑色、灰色三種顏色的幕布,隨劇情的推進滾動,這種設(shè)置的關(guān)鍵之處在于讓演員無法感覺到觀眾的存在,而觀眾只能靠幕墻上挖出的小洞來窺視演員的表演,至于情節(jié)反倒就沒有布景這么復雜。一個年輕人誤入自己所設(shè)的精神陷阱,開始在舞臺上來回踱步并持續(xù)不斷地獨白,在一系列獨白后他了解了自己的處境,沒有選擇設(shè)法逃離陷阱,而是開始精心照料其中的蕨類植物。我想他在寫下這個劇本的時候沒有想過某一天他的父親也會讀著他的稿子,面對和他一樣空白的現(xiàn)實。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上演最后一出戲的那天早上,我從員工宿舍里出來,準備打個電話給老板問問工錢的事,我順著原本被規(guī)劃為工程用地的空地外圍的鐵絲網(wǎng)向劇場的方向走,工地從我來時就堆滿了建材,到今天也依然沒有動工的跡象,我沿路不停地試圖撥通電話,但一直等我走到劇場跟前也沒接通。我看到后羿靠在檢票口外的墻上,雙手揣在外套口袋里,低垂著頭,一副脫力的樣子,他看到我了,他抬起頭來,“我夢到她死了,您說這正常嗎?”他朝我走了一步,“我做了一個夢,在夢里我和她都穿著白色的緊身膠衣,在一個明亮的白色房間里操作一臺黑色的機器,上面只有一個碩大的指示燈和兩個按鈕,一個在我這邊,一個在她那邊,指示燈會慢慢變紅,等我覺得到時候了,就按下面前的按鈕,指示燈的紅色就會慢慢褪去,再慢慢變成綠色,等到她覺得那綠色足夠強烈了就再按下自己面前的按鈕,讓指示燈慢慢再變紅,我們都很緊張,沒有絲毫松懈的空間,似乎錯過了那個時機就會發(fā)生什么恐怖的事,我們重復做著這項工作,重復了很久,沒有交談,我隱約覺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可是手里的工作是那么緊迫,容不得馬虎,我把十二分精神都投入到其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指示燈忽然變成了白色,忽明忽暗地閃爍了幾下,之后就熄滅了,我和她同時抬起頭來望著對方,幾秒之后,屋子里的燈也熄滅了,這時候我才忽然意識到這間屋子的屋頂是完全透明的玻璃板,已經(jīng)是晚上了,稀薄的月光照進來,讓我們能依稀辨出彼此的模樣,我們毫無遲疑地沖向彼此摟抱在一起激烈地接吻,我在夢里流下了眼淚,下一個瞬間,我從夢里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一片空曠的草地上,不遠處布置了一個小小的講臺,講臺上有她被白花擁簇著的遺像,而她本人正在講臺后面發(fā)表講話,‘今天,我死了’,她說,臉上帶著笑容,臺下整齊地擺放著幾十把黑色的折疊椅,來賓的細節(jié)被極度地簡化了,只是些黑色的虛影,他們劇烈地鼓掌,隨后她自己躺進了棺材里,棺材的蓋子自動合上了,一條繩索憑空地降下來,把棺材牽引向空中,好像那棺材完全沒有重量一樣,跟著繩索不斷升高,直到徹底看不見了?!蔽铱粗难劬Γ锩鏇]有瘋狂的血絲,他一句一頓地說完這一段話,疲勞溢出他的身體,感染了周邊的空氣,只剩下一個太陽了,不足以在冬日里溫暖整片大地,我看著他微微發(fā)抖,朝空氣中哈出白色的氣,他不再需要扮演后羿了,可是我該去哪呢?我想,我甚至沒有一個需要擺脫的虛像,卻有太多注定不會有人回答,但又不得不追問的問題,夢境并不像現(xiàn)實一樣無解,夢境更像是自動編排,卻又脅迫我們成為演員的舞臺劇,隨著幕布拉上,有一些演員會永遠退場,甚至我們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也終究會無處可尋,在其他人全都離開了幾個月之后的一天,一輛車停在了劇院門口,我還是像往常一樣坐在檢票員的位置上,幾個人下來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問我愿不愿意繼續(xù)守在這里,我說我還能去哪呢?領(lǐng)頭的那個人給了我一筆錢,之后就沒再出現(xiàn)過,我看著遠去的汽車,感覺這里也并不是那么虛假,無非是一座模仿月球的劇場,地球上沒有哪里會比這座劇場更像真正的月球,人類伸出它的觸手又收回,這里是人類留下的黏液,我正等著它被風干。如果我有足夠的時間,就終究會目睹那一天。有時候我會在遠處的小鎮(zhèn)那早已熄滅的燈光中,巖壁后的陰影里,舞臺上的坑洞深處,瞥見一道黑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像是不愿露面卻又刻意彰顯自己的存在,我想那可能是任何人或者任何物,也可能是我失蹤的兒子,我來到這里的初衷無非是嘗試跟隨他的腳步。但一切跡象都表明,我從一開始就走錯了方向,我既自責又懊惱,他朋友的那次來訪只帶給了我轉(zhuǎn)瞬即逝的希望,我一度想象著生活就是一場隱秘的儀式,只要把合適的物件擺在合適的位置,我自己再說出合適的臺詞,獻出生活的一切可能,命運就會從一個早晨驟然飛落,就像光明的總和。可我在這圓形的劇場里,一次又一次念出劇本里那些我早已爛熟于胸的獨白,然后在木板床上等待一次奇妙的夢境的到來,我在那些演員中找尋,卻始終沒發(fā)現(xiàn)那張我所熟知的臉,我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已經(jīng)待了多久,我甚至幻想著,如果我現(xiàn)在回到城市中,是否會發(fā)現(xiàn)在我漫長又徒勞的等待中,連人類都早已潰退,可偶爾會從頭頂掠過的飛機又一次次擊碎了我絕無可能實現(xiàn)的幻想。生活究竟是什么?它為什么不能像回憶一樣短暫?既然我兒子選擇逃離城市,到森林中去,而我選擇留在廢墟里,那可能也只是因為我們明白,不這樣做也只是會被城市所吞噬。那究竟哪里是人類的容身之所?或者說,哪里是人類精神的容身之所?在森林的中央獨白,在月球表面獨白,也絲毫不會扭轉(zhuǎn)我們的命運,只是會把那些來自于未知的寒意傳播出去,讓它在自然之中擴散,最終進入人群。我甚至不記得我們之間的最后一次對話,因為我們是相同的類型,會在張口之前完成對話的預演,在腦海中無數(shù)的對話結(jié)束后,我們早已錯過了現(xiàn)實中對話的最后時機,我只能和這個荒誕的劇場作伴,恐怕它自己也不會想到,它作為光鮮的劇場的使命只有短短幾個月,行使廢墟使命的歲月卻綿延不絕。我可以驕傲地說,我可以自豪地說我熟悉這個劇場,或者說這個廢墟的每一個角落,它現(xiàn)在像是我身體的外延,如果我兒子知道了這里的情況,我不知道他會作何評價,會不會嘲笑他老爹這一次在他看來不著邊際的嘗試?遠在我失去希望很久之后的一天,兩個人忽然出現(xiàn)在檢票口前,渾身都濕漉漉的。這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訪客了,他們的相貌令我感到陌生,但是他們倆個人卻泰然自若地露出友善的微笑,我從那微笑中終于看出,他倆是當年扮演后羿與嫦娥的兩位演員,歲月在他們的臉上留下了痕跡,后羿對我說,“我倆是游泳過來的,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對他們來之不易的婚姻表示由衷的祝賀,但對他們過來的交通方式疑惑不解。據(jù)后羿所說,他離開劇場大約是十五年之前,洪水的發(fā)生大約是在十年前,水量之大令人咋舌,處于低洼地帶的小鎮(zhèn)包括這個劇場都被洪水徹底淹沒,他說據(jù)新聞報道,洪水發(fā)生的第二天搜救行動就迅速開展,在搜救中只發(fā)現(xiàn)幾頭淹死的牲口,而實際受災與傷亡人數(shù)都為零。奇怪的事就在于這之后的幾年中水位都并沒有下降的趨勢,直到今年,水位開始下降,一些地勢稍高的地方開始露出水底的淤泥,他倆才決定在這個時候來他們當初相識的地方看看。我錯愕地盯著他的臉,不明白這究竟是他出于何種目的開出的詭異玩笑,他難為情地笑了,他已經(jīng)不再是主演了,我真不該攪和進這些年輕人的愛情里,他把一個信封遞給我,里面是一張手繪的明信片,正面是一張簡筆畫,畫著一張吶喊著的男人的臉,旁邊抄了一段話,“那些做夢而不哀嘆其夢的人,那些潛入一片豐饒的無意識而不帶回一絲鄉(xiāng)愁的人,都是豬玀。夢是真的。所有的夢都是真的?!餐心稀ぐ柾小??!昂篝唷闭牟辉谘傻乜粗鴦e處,我懷疑他講的那段奇怪的故事可能是寄信的那個人想出來的,明信片的背面寫著,“叔叔,我找到他了?!甭淇钍谴蠊?。我努力回憶那個年輕人的樣子,他的面孔是模糊的,但是所有的行動都帶著不可辯駁的氣勢,像是一首晦澀的詩歌,但堅持拒絕注解。我緊緊地捏著這張明信片,長出了一口氣,這樣的日子就要到頭了,這些年里的每一天都并非難以忍受,但在漫長的時間里,微小的失落堆積成絕望,無數(shù)的絕望編織成地獄,終于,一紙短箋,宣告我即將“刑滿釋放”。從那一瞬間開始,我感覺那一天近了,更近了,回憶開始涌入我的腦中,如大雨傾盆,其中難解的問題遠遠多于答案??蓻]有一個人希望自己的墓志銘是一個問句,僅就這一點來說,我知道我的戲劇還未落幕。在歷經(jīng)一幕漫長的獨角戲后,下一幕應該是歌舞劇。正如我所說,這座劇場就像我的皮膚,我身體的外延,從你們踏入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jīng)清楚地感受到了你們的氣息,其中帶有答案的氛圍。這座劇場,到了今天,無論是作為廢墟,還是作為劇場,似乎才真正結(jié)束了它的使命,我們作為演員,該往下一幕的舞臺去了。
這時候老人似乎正要轉(zhuǎn)過頭來,鏡頭卻突然移向觀眾席,對焦之后我們清楚地看到,幾只脖子上掛著鈴鐺的迷路的山羊正迷茫地看向遠方。
【作者簡介】葉褐,生于1997年,內(nèi)蒙古包頭人。有作品發(fā)表于《青年文學》《鹿鳴》等刊?,F(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