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綠皮火車駛過。張小年睜大眼睛,可他什么都看不到。
“二十一節(jié)車廂?!标愋∫琳f。
這個很好的夜晚,張小年跟陳小伊使勁散步,使勁抽煙。走累了,就歇在街沿石上,夜色茫茫,幾顆疏星漏在天上,像幾個光明的窟窿。車輛川流不息。陳小伊說:“我累了,小年,你給我講個故事吧?!?/p>
張小年說:“要不我給你講一個有點好笑的故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陳小伊說:“好呀。”
張小年說:“那我就開始講了。”
張小卡是個乞討的可憐人。
他坐在路邊,可沒什么人給他錢,他在板子上寫:“我什么都看不見?!?/p>
有個詩人在他板子上加:“春天來了?!?/p>
可還是沒有人給他錢。
后來有人在張小卡的牌子上寫:“我什么都看得見!”
不知道為什么,有很多人給了他錢后,他又慌慌張張地走了。
陳小伊哈哈大笑,說:“你這個故事真有意思,要不你再給我講一個?”
張小年吸了口煙,沉思了會兒,說:“好啊,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p>
趙小歪看不見的時候彈吉他非常有名,有好多粉絲。
可他能看到東西后就沒人聽他了。
他們說,作為一個盲人,他彈得真好,作為一個正常人,那就一般。何況,他正常后,彈的東西,既不悲憤,又無深情。
可趙小歪就想不通了。
陳小伊說:“這個故事挺有意思的,哈哈。要不你再講一個?”
張小年又吸了口煙,又講了一個故事:
王二也熱愛光明,可他只能活在一團黑暗之中。
他決定移植角膜,醫(yī)生對他說:“這可能會有風(fēng)險,因為這個手術(shù)是全新的,可能會有一些副作用……”
“怕什么?!蓖醵呐男靥?。
手術(shù)成功,一切都自由新鮮,仿佛是在夢中。夢里花落知多少。
但不久,他就性情大變,變得悲觀頹廢,憤世嫉俗,整天唉聲嘆氣。
當(dāng)他從七樓跳下并躺在地上時,別人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是如此奇異——一雙炯炯有神,卻又有些消沉的眼睛,使勁地瞪著藍天,陽光劈頭蓋臉地打在他身上。
這是如此痛苦的質(zhì)問。
陳小伊搖搖頭說:“這個故事就沒意思了,要不給我講講你自己的故事?”
張小年說:“我給你講個真的故事,你別不信啊?!?/p>
陳小伊說:“嗯?!?/p>
張小年說:“我看不見,你是知道的。我身殘志堅,特愛書,最愛的是那本海倫 · 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我翻了好多遍,書皮翻得跟樹皮差不離,都快看沒了,后來我又買了本。那時候,我特愛幻想,想我如果能看到東西,該多么好,哪怕只有三天。那轟隆隆的火車啊,別人跟我說是綠皮的,我愣是想瞅瞅??晌揖褪撬涝阼F軌上,也看不到了。”
小伊咯咯笑道:“就你那樣,還身殘志堅?我還三好學(xué)生呢。你想看到光明?唉,這是不可能的,來,繼續(xù)瞎編?!?/p>
小年又吸了口煙,緩緩?fù)鲁鲆蝗熿F:“你知道那晚發(fā)生了什么嗎?”
小伊捅了捅他胳肢窩:“誰知道哪晚?。縿e賣關(guān)子了?!?/p>
小年苦笑著說:“好,我坦白,我坦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嘛。”
小伊推推他:“就你那操行。有話好好說?!?/p>
“好吧?!毙∧陣烂C地說道,“該怎么說呢?那年我二十歲,多年以后,當(dāng)我面對我的女朋友陳小伊,我將會想起那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
“還文藝呢,假正經(jīng),裝高雅呢。”
讓我的故事開始吧。那是一個夜晚,茫茫寒夜,寒氣逼人,外面露出幾點疏星,就像今天的景色一樣。凄慘的風(fēng),暗自嗚咽。我裹了好幾層衣服,正犯頭疼,疼得齜牙咧嘴。我在書桌前寫詩,寫不上幾行就把筆扔掉——實在要繳槍投降了。我喝了口熱水,就滾進厚得不行的被子里。雙眼一閉,打算睡個天長地久。睡完一覺,管它呢!
可我實在不行,失眠。大腦仿佛把睡眠拒之門外,像塊玻璃一樣清醒。我在床上,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什么睡姿都試過了,屢屢失敗。最后趴在枕頭上,有點睡意侵入,我正竊喜。突然一股血氣上涌,腦袋好像紛紛揚揚的碎片似的,整個人興奮得不行,簡直要又唱又跳。我熱死了,跳下床,拎起墨水筆,在墻上寫道:
沒有一種力量使我屈服,
但我始終無法屈服于睡眠。
我滾回床上,仰臥,瞪著天花板。其實看哪里都沒區(qū)別——都是一片漆黑。這樣的世界比一團糨糊還慘,任何一個角度的人生都沒有任何區(qū)別。我真想讓自己沉睡。
我簡直要哭了,我捶打床板,雖然四周一片寂靜,但仿佛響起了百萬響鞭炮。我煩躁得不行,拼命想抓住睡意,拼命掙扎,仿佛溺水者想抓住稻草。
狼狽地睡去前留在我耳朵里的最后一聲是黃狗在拼命地叫,孩子在拼命地哭。雖然我已經(jīng)睡去,但這個聲響在我腦中久久回蕩,始終不散,最后融化成了我的夢。
這場睡眠一開始如蒸餾水一樣清潔,后來緩緩流淌著,流淌著,就成了一鍋渾湯。我的睡眠十分復(fù)雜。我仿佛睡著了,又仿佛醒來了,我仿佛在夢境里,又仿佛在現(xiàn)實中,我仿佛在另一個世界里,又仿佛真真實實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中。我一邊拼命地往上爬,一邊墜落深淵。
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夢,可最幸運的是我醒來了。
外面鞭炮響起,聲音把我吵醒。我十分艱難地睜開眼睛。我發(fā)現(xiàn)眼前一片光明。
我心中一片狂喜,無法形容,歡樂的波浪在心中涌起,一曲《歡樂頌》在我心中奏起。我打算立即把這個喜訊告訴每一個人,但是——
咦?咦?
我試圖掙扎起身,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軀笨拙,莫非我下身癱瘓了?我心中一涼。死定了!我扭動著身軀,發(fā)現(xiàn)我背著個沉重的殼,仿佛一塊大石——我變成了一只蝸牛!
不可能!我閉上眼睛又睜開,希望這只是一個夢,但這是現(xiàn)實。我的的確確變成了一只蝸牛。
我絕望透頂:就算看到了光明,又有什么用?我試圖鉆進被窩里,躲進黑暗中,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連蠕動都那么緩慢,拖下一長條一長條的津液,就像痰——惡心死了!
我扭頭不看,繼續(xù)向前,我渴望速度快起來,但就是這么慢,無論怎么加快,還是……
我終于鉆入深處,黑暗鋪天蓋地地把我罩起來,我企圖得到暫時的安寧。
我停止腳步,冷靜思考起來:怎么辦?無論之前我多么喜愛幻想,可想不到我會成為一只蝸牛。無論我多么渴望看到光明,也不會想到是這么一種方式。我爸怎么辦?性格暴躁的他會怎么對待我?我媽會怎么樣?我會怎么樣?……
我想我要先睡一下,我要逃避絕望。我想,大概一覺醒來會好些呢!或許一覺醒來,我又變成人了。我沒有興趣觀察周圍的東西,我閉上眼睛。現(xiàn)在是七點半,外面一片灰霧,鞭炮聲響,我努力讓自己睡著。
可我怎么也睡不著,外面的鞭炮震天響,我清醒無比——我沉浸在痛楚之中,心仿佛浸泡于冰水之中,陣陣緊縮。我慢慢咀嚼著痛苦,小塊小塊地,仿佛咀嚼口香糖般使勁。天氣干冷,外面漫天大霧。
我一扭一扭,打算鉆出被窩,觀察觀察身邊的一切:好歹我也看到了光明。
我看到房間的墻是潔白的,我看到自己的一疊詩稿放在書桌上,我看到自己的吉他放在墻角。我第一次看見它們,我特別激動,可又特別心酸。我五味雜陳,簡直要流淚——可我是一只蝸牛啊。
我躺在床上,我想?yún)群?,又發(fā)不出聲音;我想哭,卻流不出眼淚。我無言以對,我變成了一只蝸牛,這是如此的荒謬,可我只能接受。
“咚咚咚?!贝蟾攀歉赣H或者母親的敲門聲吧,我不清楚。我想去開門,可我怎么去開門……
“這孩子,睡得那么晚,昨晚失眠了吧?讓他睡久點吧?!蹦赣H說道。
唉!
算了,我繼續(xù)打量身邊的一切,我在房間里逛了又逛,我的房間十分狹小,只有八平方米。一個嶄新的世界在我眼前出現(xiàn),我好似一個好奇的孩子對一切看了又看。
那個時候世界特別清新,一切都是剛開始的模樣。
時間過得久了,母親也奇怪了:我之前一向很早起床,為什么這次那么晚?她使勁敲門,可我就是沒有辦法開。我在那里四處蠕動,可門對我來說可望而不可即,根本沒有辦法抵達。最后,母親開門了,一邊打開一邊連聲抱怨道:“這孩子,怎么起得這么晚??!”
看到空空的床,被單還在,卻沒有人,她驚呆了。她瞪著被單,臉上滿是驚奇的模樣:“小年呢?天??!小年去哪里了?”
她的目光四處搜索,可還是見不到我的人影:我似乎不翼而飛了。
我趕緊出聲:“媽,我在這兒??!”我的聲音焦急,仿佛一個匆匆趕路的人。
我一出聲,就嚇壞了:我的聲音怎么會這樣!我的聲音十分奇異,根本不像人發(fā)出的。它十分尖銳,含糊,要認真聽才能聽清。我的背上仿佛涌起一層冷汗。
“天!小年怎么會變成這樣!”我媽簡直要暈過去,她指著我,臉色就像褪盡墨水的紙一樣蒼白。
我感到十分屈辱,負罪感仿佛背上的殼一般使勁往我身上壓來,簡直要把我壓得扁平。我看到了母親的樣子:她已經(jīng)開始衰老,臉上起了皺紋,頭上有了白發(fā)。身材肥胖,慈祥和藹。
但她臉上充滿了恐懼以及不可置信。她匆匆逃去,大概要找我爸。
我也不想變成這樣啊。我變成這樣,我爸、我媽該怎么辦!
我在原地紋絲不動。一股悲傷油然而生,把我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我爸匆匆趕來了,怒火在他身上熊熊燃燒,仿佛灼人的陽光一般。他對著我大吼。
我也無可奈何,我慢慢地往床上爬去,我爸使勁跺腳,把地板跺得咚咚響。我沉默不語:我一直對我的父親懷有恐懼,他脾氣暴躁,可心情舒暢時又能談笑風(fēng)生。他對我的目疾一直心懷不滿,經(jīng)常抱怨我。他希望他的兒子能做個知識分子,成為教師或醫(yī)生。但是以我的目疾,我頂多能在街頭賣唱,掙來一沓子毛票,寫一些詩歌,靠我媽投去郵局。在我爸眼里,這些什么都不是。
而我如今又變成了一只蝸牛,對他更是一種如雷轟頂?shù)拇驌?,使他心受?chuàng)傷,于是他只能靠暴力來發(fā)泄自己的不滿與憤怒。wr3NxG6KR9AzW8JlfmYJhY8cny/nhReaOkzk8USbNjY=他以各種粗俗的語言辱罵我,用最下流最骯臟的詞語。而我只能沉默無語,躲在被陰影淹沒的角落里,就像一塊冰一樣冷漠扎手。
我媽勸我爸說:“甭罵了,老剛,小年想變成這樣的嗎?現(xiàn)在事已至此,無可奈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爸看來也消了點氣:“算了,真倒霉。我就一個孩子,眼睛看不見就算了,現(xiàn)在還變成了蟲子!”
我也吭聲了:“爸,你就消消氣吧,說不準(zhǔn)啥時還會變回來?!?/p>
我爸說:“我大半輩子才得個孩子,本來指望有點出息,可現(xiàn)在……”他用錐子一般的眼光看著我,似乎要把我看穿,他怎么也想不通我會變成蟲子。
我沉默不語,過會兒才吭聲:“我餓?!?/p>
這仿佛又激怒了我爸。他血氣上涌,鼎沸欲噴,大吼道:“吃什么吃,吃窮了一家子!”
我媽勸道:“算了,消消氣,我去弄點東西給小年吃?!币贿呎f一邊默默摸摸我爸寬闊的脊背,表示一點安慰。
我爸揮揮手說:“你走吧,我沒事?!闭f罷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在我的記憶中,我爸還沒哭過,他似乎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感情像塊冰冷的石頭,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他的眼淚,在我看來就像啤酒泡沫,虛無縹緲。
我跟我爸長久地對視。我爸仿佛也衰老了,他的身體不再結(jié)實,雙鬢也開始花白,仿佛長了癬的墻壁。他的目光就像深邃的湖水一樣深沉。他看了我很久,然后就抹抹淚走開了。
我空虛的胃終于填滿了,媽媽給我弄來了點東西吃。我吃不了多少,吃了一點就飽得不行。我媽看著我,一副高興的樣子,問:“小年,吃飽了吧?”
我發(fā)出含糊的聲音:“嗯,媽媽?!?/p>
我媽突然流下了淚水:“小年,其實我也沒有什么奢望,我只希望你能變成人樣。你本來就很可憐了,一出生就看不見,又沒有享什么福。你爸也是脾氣急了點,他都五十幾歲了,就一個孩子,還這樣,能不急嗎?小年,你別見怪啊?!?/p>
我一語不發(fā),想要流下淚水。
我媽哽咽著說:“你不要擔(dān)心……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你永遠是我的孩子……”
我媽回顧起我的一生,說起她和我爸如何帶我去看病,我童年如何頑皮……哭完說,說完哭,邊哭邊說,泣不成聲,一塌糊涂。
我真想抱著我媽,痛哭一場。
天色向晚,我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這一天仿佛一個夢一般……我突然看見了光明,又突然變成了一只蝸牛,真幸運,又真倒霉。我認為還是倒霉的成分多了一點。因為我不再是一個人。在我的黃金時代里,我突然銹了。
我回憶起我的一生,難道我就是這么度過的?我無比后悔,我沒有做什么事情,就突然變成一只蝸?!?/p>
我想念我的過去,想念我爸,想念我媽,甚至想念我之前的一團漆黑,雖然我現(xiàn)在能看到閃閃發(fā)亮的星星,但我一點不眷戀。可我再也沒有辦法了。我抽抽搭搭地哭了,絕望地?zé)o聲飲泣……
窗外一片漆黑,時間以灰暗的姿態(tài)游動。我懷疑我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張小年是一只蝸牛。
我懷疑一切。
我聽見我爸在一邊喝酒一邊大聲痛罵命運,借酒消愁。他應(yīng)該喝得滿臉赤紅吧?我還聽見他打碎酒瓶的哐當(dāng)聲,久久地在并不大的屋子里回蕩。
風(fēng)從窗外往里面吹,冷得像刀子。我非常寂寞,非常孤獨,我甚至希望身邊有另一只蝸牛,能跟它訴說一切。
窗外是呼呼的風(fēng)聲,被窩一片雜亂,我在絕望中閉上眼睛,在半夢半醒中進入夢境。
我醒來了,窗外陽光一片燦爛,仿佛欲望泛濫。我眼前一團漆黑,我變成了一個人。我坐在床頭,哭笑不得,眼睛一片空洞。蝸牛的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一切走向真實。
“我的故事講完了。”張小年說,“你相信這個故事嗎?”說罷掐滅煙。
陳小伊說:“你可真會編故事!不愧是詩人!”
“或許吧。”張小年的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不見光明的眼角流下眼淚。
“讓我們繼續(xù)走吧!”陳小伊拉起張小年,他們繼續(xù)向前。張小年拖著沉重的腳步,把這個故事拋到了那個街沿石上。
他們走了很遠。
突然,陳小伊沉默了一下,說:“你剛剛那個故事,靜下來想想,倒是挺有意思,如果我是個小說家,我會把它改編成一個微小說?!?/p>
張小年說:“你要怎么改?”
“我會這么改?!标愋∫琳f,“周周天生目盲。他看《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看得不見光明的眼角流下眼淚。他想,如果能給他三天光明,他就很滿足了。他幻想,如果他有三天光明,他會看到什么……他的世界黑咕隆咚,他也幻想不出什么光怪陸離的東西。他只是幻想一切美好的事物,像明媚的陽光。有一天,他醒來了。他眼前一片光明。他十分激動,可他總覺得有些異樣,他扭了扭笨拙的身軀,才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蝸牛。他笨拙地爬行著,結(jié)果在他媽焦急的尋找中被一腳踩死。他看見了他媽老去的皺紋,便沉入黑暗。”
張小年說;“你真是個天才!我覺得這只蝸牛的結(jié)局就應(yīng)該是這樣?!?/p>
陳小伊說:“關(guān)鍵還是你的點子。這個關(guān)于人生的故事,主角死亡與否并不那么重要。關(guān)鍵在于……”
張小年說:“關(guān)鍵在于什么?”
陳小伊說:“你猜?!?/p>
張小年說:“只有卡夫卡知道?!?/p>
陳小伊大笑,說:“我們繼續(xù)走吧。繼續(xù)走,一直走到露出曙光的時候。”
責(zé)任編輯 文慧
作者簡介
易文杰,廣東廣州人,中國人民大學(xué)2024級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