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開了,曹士九心情似打開院門一般敞亮,父親同意他去城里找活計干了。他十二歲跟隨父親燒鍋,后又學配菜,父親還教他做八大碗、十二樣冷碟。父親告訴他,城墻太高,里面人嘴刁。曹士九掂著大勺,心想,城里人的舌頭長什么樣呢?除了父親,他是第一個走出半城的人。
汴泗橋上,一個衣著襤褸、白發(fā)、白須、白眉毛、骨瘦如柴的老人臥在地上向他招手。曹士九蹲下身,才聽清老者嘴里漏出一字,餓。他忙跑到對面大餅鋪,買兩個燒餅回來。老者接過,三口并兩口,吃下肚,望著水里如血一樣的波光,老者拉著曹士九的左手,示意送他回家。曹士九背起老者,順著指引,來到一座破廟。廟里一床一鍋一灶一摞碗。
老者說,民以食為天,想在城里干?
曹士九點點頭。
做手藝要有絕活。老者拿起鍋鏟說,掌勺不單是燒菜,要學會變通,從無到有,有可變無。
曹士九又點點頭。
老者揮著菜刀繼續(xù)說,記住,切菜,刀口要長心。說話間,涼菜、熱菜,一一演示起來……曹士九學著老者念著口訣,切的黃瓜片,薄如紙片,姜絲細如頭發(fā)……曹士九不敢相信,他摸了摸案板上的燒雞,燙手。這么多大菜,老者怎么還餓倒在橋頭呢?他一時顧不上想那么多,用心體驗絕活的要點。
曹士九學做一夜菜,也不覺得累。直到聽見一聲馬嘶,他才發(fā)現(xiàn),昨夜自己睡在汴泗橋下,身邊哪有老者。他一聞手上,還有燒雞的香味。他走進泗州酒樓,想碰下運氣。掌勺的大頭問他會什么,他沒說能燒菜,只說燒火、擔水都可以。大頭說,趕巧店里缺個燒火的,于是曹士九就留了下來。
大頭姓柳,后廚人稱他柳廚師。柳廚師炒菜對燒火有講究,曹士九添柴時,會看著柳廚師準備的配菜加減木柴,火該硬時硬,該弱時弱,從不要柳廚師煩心。柳廚師沒有想到灶前這個年輕人能把柴火燒出花來,前幾個伙夫,總讓他操心。只是看著曹士九的目光老纏著大勺四壁,柳廚師知道這小伙子,眼睛不在火上。
有一天,柳廚師問曹士九,想學燒菜嗎?曹士九點點頭,又馬上搖搖頭。柳廚師笑道,想學,先練刀工,從配菜開始吧。原來,柳廚師配菜的那搭檔,家里母親病重,請假回家了。第二天,柳廚師就把菜刀遞給曹士九,讓他幫著配菜。曹士九接過刀,按照柳廚師的要求,將他需要的食材切好??粗苁烤徘械狞S瓜片和青椒絲,柳廚師不敢相信一個燒火的能有如此好刀功,問他在哪里干過?曹士九說,在家跟父親學過切菜。柳廚師不信,這樣嫻熟的刀法可不是一日兩日的功夫。這個年輕人柴火燒得講究,沒想到配菜也很講究,會根據(jù)燒菜的需求調(diào)整,食材燒制的火候不同,配菜的技法也有所變化。
說來也怪,曹士九配菜這幾天,食客普遍反映柳廚師燒的菜口感變了,同樣的菜,比先前好吃了。一時來吃飯的回頭客多了。聽著堂前傳菜的吆喝聲,柳廚師燒菜更帶勁了。
兩個月后,柳廚師的搭檔回來了。曹士九又回灶前燒火。接連幾天,酒樓里的顧客比以前少許多。有人問,是不是換廚師了?柳廚師聽后,手里的大勺一顫,看著眼前的曹士九,想起了什么。收工,店里忙活的五個人也要吃飯。柳廚師累了,就讓曹士九隨便燒兩個菜給大家吃。曹士九燒碗雞蛋酸辣湯,炒了一大盤粉絲豆芽。柳廚師喝口湯,那個鮮呀,再吃一筷頭炒菜,粉絲滑而不膩,豆芽脆香爽口。柳廚師嘴上夸好喝好吃,眼睛里卻露出一絲不安的光,剛好落在曹士九的碗里。
曹士九看到柳廚師的舌頭,不是傳說中的那樣紅潤。他找個理由告辭了。柳廚師故作挽留,曹士九坦誠一笑,轉(zhuǎn)身離去。
泗州酒樓食客少了。除了柳廚師,沒有一個人想到這與曹士九有什么關(guān)系。大家都認為是對面新開一家梅山酒家的原因。據(jù)食客說,梅山酒家有一道拿手菜“半城鳳爪”。柳廚師扮成彭城商人,溜進梅山酒家,要一盤粉絲炒豆芽、一碗酸辣湯,外加一碟半城鳳爪,果不出所料,湯還是那酸辣味,粉絲炒豆芽,還是滑而不膩,脆香爽口。只是鳳爪,他吃了三個,沒吃出來是啥做的。外形是雞爪,沒有骨頭,不是雞爪,可吃起來滿嘴雞肉香,口感和真雞爪區(qū)別不大。柳廚師偷偷拿起一個雞爪揣兜里,回店,他把雞爪放在鍋里燒水熬。一碗茶的工夫,再拿開鍋蓋一看,雞爪沒了,變成渾湯。柳廚師知道這是面做的,卻想不通是怎么做出來的。一想到曹士九,他就臉紅。那么多酒樓不去,這小子偏跑到對面來干,存心要他好看呢。別的菜不說,就這半城鳳爪足以讓他顏面掃地。人家燒菜是無中生有,而自己呢?他握著手里的大勺,脊梁冒汗。
他收拾背包離開泗州酒樓時,后廚人說,新開的酒樓,一開始生意好,挺正常的,柳廚師怎么能這般沉不住氣呢?
選自《小說月刊》
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