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四月,聲聲鷓鴣使天地間更加清幽、寂寥。八十多歲的陶春麗聽著那叫聲,早早從床上爬起,蹣跚著往外走。大孫子瞥見了,忙上前扶著:“阿嬤怎起得這樣早?”
陶春麗不答孫子的話,一直挪到庭院外,久久地佇立,早春的風讓她看上去有些顫抖。
她的目光越過眼前一片蔥郁的菜園,像是看向遠處某個虛無,嘴角似有若無地抽動了幾下,波斯菊一般的皺紋扎在那張曾經(jīng)如花的容顏上,春風撩起幾根銀絲,像撩起歲月深處的漣漪。
這幾年,陶春麗的話明顯少了,也許確實老了。村里人都知道,早年間陶春麗喜歡講故事,尤其喜歡講“逃難”。她半真半假地講著,大家也就半信半疑地聽著。
那一年陶春麗十八歲。
四月的鷓鴣也是這么不舍晝夜地叫著,隨后,轟隆的炮聲便打斷了那聲聲清叫。大伙紛紛奔告:“聽說快打到燈塔圩了,離河西不遠啊!”
世代圈居的良民,怎敵那來勢洶洶的狼群。人們倉皇四顧,圈雞帶牛,攜上妻幼,連夜往山上逃。
能走的都走了。剛過門不久的陶春麗卻不能走,被留下來照顧年邁而行動不便的婆婆。
傍晚時分,陶春麗走進菜園,霞光映照,肌膚如云。她手持鋤頭刨了顆生姜,準備給婆婆煮湯。
“水,嗯……”一個微弱的聲音在這時傳進了陶春麗的耳里。她直起身子,張眼四望,見籬笆邊倒著一個人,面色如灰,腿上的白布條洇出血色,如天邊暗下去的殘陽。
那人覺察到了什么,眼眸亮了一下,試圖舉手。陶春麗愣住了,扔下鋤頭,走過去,猶豫著,試探地伸出手去。
傷者被架回了穿堂的廂房里。
陶春麗當晚煮了兩碗姜湯,先來到北上房,放下碗,點燈,昏黃的光影在黑夜中搖曳。
“娘,起來趁熱喝了吧?!?/p>
床上的身子轉(zhuǎn)了一下,發(fā)出幾聲干咳,始終沒有起來。
“再不喝,該涼了?!?/p>
“將死的老骨頭了,還有啥喝頭?!?/p>
“該吃還是得吃?!?/p>
“家里來人了?”
陶春麗望著那碗姜湯,猶豫了一下,說:“這會兒能有什么人,不知哪里竄來一只野狗,鉆進了菜園?!?/p>
婆婆緩緩起身,把姜湯喝下,沒再說話。
另一碗姜湯被陶春麗端到了穿堂的廂房里。這碗姜湯救了這個兵,他暫時住下來養(yǎng)傷。
陶春麗第一次幫傷兵漿洗衣物時,像做賊一樣把自己關在房里,用木桶漿洗了七八桶水,臉上火辣辣地燒。
兵傷得不輕,起坐有諸多不便,陶春麗默默照應著,剛開始百般不自然,到后來也就形成了默契。
自始至終,兩人都沒怎么說話。言語不通是一層。有時,陶春麗把飯端到兵面前,他會突然行個軍禮,惹得她撲哧一笑。
兵的腿傷漸漸復原,后來能點地走幾步了,卻一直沒有要走的意思。
那天早晨,陶春麗在廚房里生火,聽到大門砰砰響著,兵在里屋也聽到了響聲。
響了好一會兒,門終于開了,七八個白兵端著槍,徑直走進來。
一個白兵沖陶春麗叫著,嚇得她雙腿發(fā)軟,盡管聽不懂,卻已明白了八九分來意,是來尋年輕的男人做壯丁的。
陶春麗拼命搖起頭來,突然,對方老鷹抓小雞一般,一把抓住她的頭發(fā)往后扯。她掙扎著想叫喊,又怕驚到里面的老人。帶頭的兵突然哈哈笑了兩聲,伸手就去撕她的衣襟。
陶春麗尖叫起來。躲進床底的傷兵清晰地聽到了叫聲,剛開始,他沒動。
過了一會兒,叫聲愈凄厲。傷兵終于還是從床底慢慢爬出,瘸著腳走了出去。
白兵們望著眼前的傷兵,一怔,隨即眼眸閃動著貓見到老鼠的光。
他們拿槍對準傷兵,丟下陶春麗,一步步把這個俘虜往外押。
傷兵在槍支的壓制下,突然轉(zhuǎn)過身,向陶春麗行了個軍禮,便被推搡出了大門。
驚魂未定的陶春麗,望著那一拐一瘸的身影遠去。過了半日,才想起去看看北上房的婆婆。
老人家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直到晚上,陶春麗給她換衣服時,才摸到床底下濕冷一片。
那天傍晚,天色提前暗了下來,炮聲和著雷聲,搖撼著整個村莊??耧L中,瓦礫從屋檐翻飛而下,摔得粉碎,田間的稻草人被風撕扯著,枯草像一雙雙舞動的手。
陶春麗來到北上房關緊門窗。
“真要打了嗎?”婆婆聲音沙啞地問道。
“要下大雨了?!?/p>
“是該下了,明天就谷雨了?!?/p>
后來,雷電的怒吼蓋過了炮聲,雨點鋪天蓋地砸下來,一遍遍沖刷著大地無邊的黑暗。一排槍聲在驟雨狂風中響起,很快又被蓋了過去。陶春麗躺在床上,想起白天的情形和那個一瘸一拐遠去的背影。
天亮時雨停了,陶春麗打開院門,聞到一股怪異的味道,腥,腥得令人發(fā)暈作嘔。
遠遠地,她似乎望見田壟間一對殘兵拖著身子向村口移去。
在后來的故事中,陶春麗描繪,那個雷聲與炮聲交加的夜晚過后,村里溪流暴漲,過不久,水慢慢退下,澄清的溪中游動著成千上萬的蝦——“一個腦袋殼,就是一斗蝦。”
人們都說陶春麗的故事真是越講越神了。
…………
鷓鴣叫了一早,孫子看著年邁的祖母在籬笆邊站了許久,回到屋后一整日不吃不喝。她確實是老了。
選自《佛山文藝》
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