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是春天了,可一夜間,天又下了一場雪。雪落春風,孕育著希望,有一番別樣的景致,我決定去松朵山拍攝山景。
雪后初晴,山野田園之中,春意在悄然生長,透著少許的清冷與寂靜,我剛舉起相機,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別亂拍!”我一驚,心想是不是拍了不該拍的東西??捎忠幌?,這里是林區(qū),又不是什么圣地,咋就不能隨便拍了?那聲音觸發(fā)了一段不愉快的回憶:多年前,在西藏,在禁止拍照的布達拉宮內(nèi)部,我手里的相機剛動了一下,一只大手嘩一下劈下來,我的相機差點被沒收,手指頭都被保安打腫了。那段經(jīng)歷,至今想起,仍是心驚。
我轉(zhuǎn)身四處尋覓,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男人正站在我身后不遠處的臺子上。他穿著一件印有始祖鳥圖案的羽絨服,一看就是有精神追求的人。“你拍一下這個吧!”他對我說。朝著他指的方向仔細看, 我頓時驚住,一棵高大的樺樹矗立在雪地上,樹干和枝丫的影子呈放射狀在雪地上散出無數(shù)條線,畫面極具視覺張力。雪地樹影!一張巨幅的美麗圖案,一幅完完整整的水墨國畫映入眼簾。我怪自己粗心,缺乏敏銳的感知力和觀察力,以前從沒發(fā)現(xiàn)這樣的美。
“光,如果有了形狀,是最迷人的?!蔽殷@喜于他對攝影的理解。他興奮地給我講起了光線,說:“丁達爾效應(yīng)出現(xiàn)的時候,光就有了形狀 ;倫勃朗的頂峰之作當數(shù)肖像畫,似乎有種雕塑感?!蔽议_始用驚奇的目光仔細打量他,第一眼看到他的眼睛,他雙眸深邃,斜側(cè)面的面孔充滿著藝術(shù)感,酷似凡·高,眼神堅定,呈淡藍色,藏著純粹的美感,凝視大自然時,會閃閃發(fā)光,仿佛要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刻畫下來。那是一種氣質(zhì),那氣質(zhì)是與生俱來的,但更多的是他從美的藝術(shù)中滋養(yǎng)出來的。
“油畫你也懂呀?”我問。他說懂一點,但畫得不甚好,不過可以去他那里看看。就這樣,他邀請我去了他在山里的畫室:一間簡陋的小木屋里,放滿了各種油畫作品,多半是些田園氣息濃郁的風景畫,還有人物、花鳥、山水等,每一幅畫作通過色彩、光影、構(gòu)圖,呈現(xiàn)出一種獨有的藝術(shù)格調(diào)。他告訴我,這些是他僅剩下的幾幅畫作,是他近些年在這里畫的。
以前,憑借著勤奮與天賦,靠著四處搜集來的書籍、畫冊,他自學(xué)了書法、繪畫,可他是山里人,又是個沒有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農(nóng)民,山里人編個竹筐、刻個木雕石雕也就罷了,搞起藝術(shù),尤其是畫油畫,總讓人感覺不那么靠譜,加上他常常外出打工不在家,老伴把他學(xué)畫用的資料,畫畫用的顏料、筆墨全部當成廢品給賣了,用他的一些畫作做了火引子,丟進火爐里燃為灰燼?!岸紱]有了,再也找不到了!幾十年的積蓄全沒有了?!彼麩o奈地搖了搖頭,眼神里透露出一絲悲涼的光,但好像沒有一點脾氣。
他講述自己失散了的畫作時,使用了“幾十年的積蓄”這個詞,那一刻,我感覺我的精神世界被他的無奈與悲摧所籠罩,一個人想專心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是多么不易。他說他最得意的幾幅作品被鎮(zhèn)上的一個小伙子拿去城里展覽,可展著展著,畫就展沒了,他也不再追問,追了也白追,那小伙子從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再后來,為了給兒子娶媳婦、蓋婚房,他不得不放下畫筆,先后去了內(nèi)蒙古、青海等地打工,其間,他一手端飯碗,一手拿畫筆,閑暇時給工友們畫像,工友們都說畫得好,畫得像,人好,畫好,字也好,紛紛給他買煙買酒犒勞他。他掙回了一些錢,還攢錢給自己買了一部膠片相機。
一年一年過去了,他為兒子準備的小樓也拔地而起,老伴居住的屋子窗明幾凈,可唯獨他的畫板,是用一頓飯,請他一位懂電焊的朋友幫忙焊的。
近些年,為節(jié)省紙張、顏料等用料開支,他收集了許多荷葉、槲葉、梧桐樹葉,曬干壓平整,用干枯后的天然葉子做材料,他在這種上蒼賜予他的天然畫布上畫古代美女,畫林中的小松鼠、小鳥,畫花叢間飛舞的蝴蝶,精巧的構(gòu)圖、細膩的筆觸和靈動的神態(tài)狀貌,表現(xiàn)力毫不遜色于使用畫布或宣紙。在樹葉上畫畫,其色澤支撐起畫面的主要結(jié)構(gòu),葉脈成了絕好的人物背景,自然天成,古意盎然,方寸之間盡顯大千世界。
看著他用節(jié)儉和丟棄的理想換回家人生活所需,我不知道是該為這位遺落凡間的藝人高興還是悲傷,可看到他介紹自己作品時的激動與興奮,我知道,在我心中,在他的生活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光,如果有了形狀,是最迷人的,這句話本身就是一縷光。心中有光,也是最迷人的。
選自《小說月刊》
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