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城隔年仍平安,僅有些小小風(fēng)波。
坤度家的仙鶴爭食一條蜥蜴,一鶴傷眼一鶴折長喙,算不上大損失。錢家弄半夜起火,錫康棺材店的老墻上印了幾道煙炱,被踩碎百來張本瓦,別無兇相。金寶賣鋼刀的地?cái)?,清明這天被兩條游犬撞翻,站黑布上交尾,觀者如堵,影響一日生意……除此之外,城里城外看不出絲毫惡兆,三位老爹氣色很好,相約去吃天香樓。
正月已近,酒樓生意不忙。酒過三巡,三位老爹開始閑話。
“城外的弁山雪厚哩。”
“今年雪大,怕是山里餓獸也多?!?/p>
說起餓獸,三位老爹相視而笑,覺得話題未免扯得太遠(yuǎn)。偌大一個(gè)弁山,百獸自有生路,管它餓與不餓呢!真要可憐,莫非將這一桌肴饌端了去喂它不成?
酒樓外,極是嘈雜;風(fēng)和日麗天氣,行人喜歡,街面便不安靜。這會(huì)兒正是午間,滿城的老瓦皆在太陽底下曬著,淋漓著一些雪水。再往遠(yuǎn)看,便是弁山了,山如矮橋,拱背,一色銀白;再遠(yuǎn)點(diǎn),山頭高起,斜向天里去,逶逶迤迤十分邈遠(yuǎn)。
三人都有了醉意,眼紅似熟棗。二堂伙計(jì)過來問酒,都說不必再添,該下樓逛街了。
“當(dāng)心喲,”他們沿梯而下,相互提醒道,“人不比貓,滑到樓下,兩根腿骨就變成四根了?!?/p>
腿骨當(dāng)然是要緊的,三位老爹這么想著,忽聽得街上有人一聲驚呼:“老虎!”其音極厲,滿條街都聽得到。
三位老爹也聽到了這聲大喊,笑了。久寒乍暖,人心舒暢,也作興開個(gè)玩笑的。他們想得開,說笑著走出酒樓的圓洞門。陽光映臉,醉意濃重,棉袍里像煨了炭,熱得想脫去。
“日頭真旺。”錫康說,撩起袍角掖進(jìn)纏腰布帶,露出一條打了綁腿的黑褲管。他跺跺蘆花厚底鞋,下了石磴。他的鞋頭印著萬壽花,是棺材上的花式。
滿街的行人都在奔跑。
三位老爹怔怔地站著看。只見行人并無駐足的意思,東奔西突,穿小弄穿墻門,完全如當(dāng)年東洋人攻破極厚的城墻,百姓們皆把性命拜托給了腳板。那賣鮮果的老板,剛才還給老客打拱,這會(huì)兒用拳頭壓了帽子,躲進(jìn)隔壁綢莊去了。各家都在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厣系臧謇皯?,把那些擠在房檐下尖叫的路人推來搡去,往店堂里擠。香粉店的那位梳雙髻的老板娘,從門縫里探出臉來,哇的一聲叫,臉不見了,門環(huán)當(dāng)當(dāng)?shù)靥?。炸春卷的范老全大概已瘋掉,端著一口冒煙油鍋,嘴里咬著油笊籬,朝錫康的棺材店跑。那店門正有棺材抬出來,他擠不進(jìn),便又往斜對(duì)面的當(dāng)鋪顛去,裹一身的油煙,看看那門也關(guān)上了,踅來踅去,進(jìn)了貼近拐角的茅廁。只一會(huì)兒,茅廁里如放鞭炮,奔出一些油淋淋的人,隨一個(gè)叫花子躥入弄堂。
那條一向靠街吃街、人人認(rèn)得的游狗“孫二娘”似有膽量,仍慢悠悠地貼著店門走,猛地抬了頭,啞吠一聲,弄亂了一身黃毛,勾尾淋尿往后退卻,一屁股坐進(jìn)陰溝里……
街面很快空寂,仿佛有把巨大的掃帚掃過。
三位老爹對(duì)眼下情景百思不解,實(shí)在猜不出發(fā)生了何事。正想研究一下,忽聽得背后有巨響?;厥卓矗胖煜銟堑幕镉?jì)已將店門關(guān)死,也斷了他們的退路。
“真來了老虎嗎?”坤度文縐縐地問。
金寶的脖頸上,老疤如蜈蚣,早已被酒逼紅,道:“像是老虎來了……不來,路人為啥逃得精光?”
他拱拱錫康的腰,又道:“像是真有老虎哩!”
錫康朝街頭巷尾望了一會(huì)兒。
“貓也不見一只!”錫康說著笑了起來。
“人嚇人,嚇?biāo)廊恕!苯饘氁残ζ饋怼?/p>
坤度似乎不放心,拎起袍裾,朝街心走了幾步,也看不出多大的名堂,笑道:“虎乃一山之王,豈有下山進(jìn)城之理?清平世界,談虎色變,俗人也!”
錫康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贊同,又問賢弟金寶:“你碰著吃人的老虎,魂靈可在?”
“啥?”金寶嚇了一跳,“吃人?吃我嗎?”
“真要吃了你呢?”
“誰不曉得我楊家是賣刀的!名氣擺在攤上,祖上楊志的名聲,怕那老虎沒聽說過嗎?”
“莫非你敢拿刀殺它?”坤度笑問。
“敢殺!”金寶做了個(gè)劈刀的手勢,“老子吃過刀,曉得刀往哪條骨頭縫里劈進(jìn)去!”
錫康聽罷也笑起來:“我也不怕老虎的,開著棺材店,著落死人上天入地,看看像是在陽間做生意,其實(shí)是幫閻王老爺辦公差。有這份名氣,哪個(gè)畜生敢碰我?我猜想,真同老虎打了照面,它也不敢太無禮的。見面客客氣氣,今后見了閻王的面,我也不會(huì)告它的惡狀。這分量,老虎大概也掂得出。”
見得二位老爹這么豪氣,坤度也不示弱,說:“真要來了虎,我家院里的仙鶴聽一聲喊,便會(huì)飛來,將我馱了去,一飛沖天,想那老虎也能追上不成?”
錫康和金寶這下也更是放下心來,對(duì)坤度說:“要喊就喊三聲,喊三只鶴來,把咱們仨一同馱走,明日還是要一同吃酒的。”
三位老爹這么說著,旁若無虎地快步走出了老街牌樓。四下張望,街面空寂,無人無游犬。太陽當(dāng)頭,滿地光明。
突然,錫康笑道:“有虎!”
坤度和金寶朝身后望去,也哈哈笑起來。
若干年后,有后人為菰城申遺,在市志辦查閱《菰城府志》,于第九冊(cè)第三十二頁處見到如下記載:
“民國三十六年冬,有虎晝行于市,路人皆遁。三老叟不懼,迎虎而上,終以虎腹為棺?!?/p>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