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啟放作為詩壇的資深詩人,有著豐富的寫作經驗和強烈的現代詩歌探索意識。他的詩歌有著較為鮮明的智性因素和相對穩(wěn)固的內在結構,而在這種思考和結構背后,隱藏著詩人努力掙脫固有觀念和慣性表達的束縛,以及追求多義和不確定因素的巨大努力。孫啟放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中蘊含著現代詩歌寶貴的“反懂性”,除此之外,他詩歌中變化多端的起興手法讓詩歌的審美空間從縱深開掘延伸出橫的組合和移植,詩歌審美空間的立體效果更為凸顯,有效避免了智性詩歌易于滑入狹窄幽深的意義陷阱。
一、結構的穩(wěn)定性和表達的靈活性
詩人心靈世界的差異性決定了詩歌表達方式的豐富性,現代詩歌在變幻不定的語言形式中有其內在的規(guī)律性。孫啟放的新詩集《灰瞳》集中表現出他的詩歌表達具有隨物賦形的詩性靈動,在這些富于變化的詩歌語言形式之中,整部詩集卻也凸顯出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內在結構。孫啟放的詩歌高揚著探索發(fā)現的整體風格,這種探索意識同樣體現在國際詩壇優(yōu)秀詩人身上。愛爾蘭詩人希尼的那首家喻戶曉的詩歌《挖掘》開頭兩句就奠定了明凈硬朗的風格基調,“我的食指和拇指間/夾著一支矮墩墩的筆,偎依著像桿槍”。詩評家草樹將希尼的詩歌觀念稱為“挖掘詩學”,即從個人和日常中開掘出新的詩意。孫啟放詩歌中那股倔強不屈的開掘意識和對世間萬物窮追不舍的探索精神彌漫整部詩集之中,詩集中響徹著詩人追逐真理的足音和揮舞鐵器開采內心礦藏的敲擊之聲?,F代詩歌中一直以來都存在著一種游子返家的現代母題,現代詩歌既有從既定的規(guī)則和常理中逃逸而出的不羈,又有不斷掉頭返家,回到心靈家園的初心?!痘彝分邢鄬Ψ€(wěn)定的結構顯示出詩人對于詞與物的敏銳觸角和清晰的認識理路,同時詩歌的發(fā)散場域又折射出詩人在表達上作出的不懈努力。詩集《灰瞳》中的作品有著“內外”和“虛實”的相反相成的二元矛盾對立辯證法思想,最終通過通透的詩歌語言完成詩性表達。詩集中也有很多關于詩歌寫作技巧探索的“元詩”寫作現象,正是在這種“摸著石頭過河”的寫作過程中,詩歌透明的底色平添了一絲現代詩歌的“晦澀”,同時也給詩歌帶來獨特的解密和猜謎一般的閱讀趣味。詩集開篇第一首《廢止篇》就彰顯出明晰的哲學本體論中夾雜著朦朧詩意的現代風格,“‘除夕’成為物。正點???高背椅止住搖擺;/在一個古名‘居巢’的小城邊/反向的列車呼嘯而過”。短短幾句詩中有著穩(wěn)固的內在結構和飄逸的外在形式,物象的顯現和認識的深入交相輝映,最終隱匿在充盈斑駁的詩性感受之中。這首詩中充斥著關于時空、存在的正反雙向思考,這是構成詩歌內在結構的核心要素,而對于宇宙人生的認知提升卻是落腳于詩性混沌之中。孫啟放像一個陷入沉思的敲鐘人,他高高舉起敲擊的木棒之后卻又輕輕落下,讓鐘聲在心底流淌。
孫啟放早年畢業(yè)于安徽師范大學數學系,詩歌界不乏理工科出身的詩人和詩論家,成都詩人翟永明早年畢業(yè)于電子科技大學電子通訊專業(yè),北京大學詩人、詩論家姜濤本科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生物學專業(yè)。數學出身的詩人孫啟放的詩中散發(fā)出“理工男”的堅韌氣質,《灰瞳》中的詩歌大多不以抒情見長,卻將詩情化作“面壁”的精神,別有一番魏晉名士風流。詩集中這種執(zhí)著的探究精神通過豐富多變的詩歌語言呈現出不同的詩歌面目,在《衍生物》中化作但丁式的精神游歷,“從未將崇高作為一種疑慮/那些指引將我導向東方哲學的內部”;在《現象學》中落腳于對于世間無常的反思,“每一場災難都有可用的美學/每一個姓名/著落于某時某地”;在《逆光》中吞吐出抗爭奮斗的存在之悲,“陽光打出,每一根銀發(fā)畢現/空氣中飛舞著無數雜質”。作為詩壇的資深寫作者,孫啟放有著明確的詩歌理念,在《永無措》中,詩人發(fā)出“元詩”寫作的天問,“詩,不應該是個活物嗎?/看凡·高《夜間咖啡屋》/模糊的補色令觀畫者深感不安;/而‘不安’是活的/造就了生動”。詩歌是通感的藝術,而孫啟放將詩與畫打通,捕捉到凡·高畫中鮮活生動的“不安”。人生之大義起于心念的發(fā)動,孫啟放用江南才子式的敏銳詩情將這顆“不安”的心捧于掌中,并從中讀出“疑慮”“災難”和“屈辱”?!队罒o措》這首詩中委婉地表達了孫啟放的詩觀,“能夠向分裂的自我致敬嗎?/被下意識袒護的自身,和/迷人的未知自身/兩者間/蓄有凌厲的對立”。詩人對于已知的“我”的解讀以及“未知自身”的探究形成詩歌內在的強大張力,詩人既能感受到對立產生的壓力,又能夠在反向掙脫中獲取力量和動機。
二、心靈通道挖掘的“反懂性”
米蘭·昆德拉在評價小說《堂吉訶德》時用了一個曖昧的詞,“不確定的真理”,這種不確定性正是現代詩歌多解和歧義的源泉。孫啟放的詩集《灰瞳》中有著大量的充滿歧義和悖論的現代詩性呈現,正如上文中他曾寫道“詩,不應該是個活物嗎?”,詩的生命力蘊含在充滿矛盾張力和反諷悖論的含混之中。
欲望橫陳。野花
只在春天馬蹄后瘋長
蝴蝶,與梅花隔了一冬距離
蝴蝶馱不起寒香
不可言冰?
離開哲學的泥潭
蝴蝶只是一具空軀殼
硬生生擠進的詞:“翅膀”
雪的翅膀:歡愛、夢
懸停。四周靜默的廢墟
蝴蝶的翅膀尚未成形
一粒梅花剛剛拱出
一粒氣泡
不偏不倚的水準儀校驗靈魂
——《偽》
孫啟放的詩歌慣于哲學界定在前,感性生發(fā)在后,或者反之,《偽》這首詩先是以認識論開路,后是輔以鏡中幻象,將冷靜的哲學表達通過欲望之翼的起落而升騰。孫啟放的詩歌在嚴謹的結構中蘊含著近于頑劣的現代詩歌的“反懂性”。詩論家高玉認為:“在先鋒詩歌理念中詩歌寫作不再是一種嚴密的經過精心籌劃的理性活動,而具有‘隨意性’‘即興性’‘零亂性’和‘拼湊性’。因而不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在藝術特點上都有很多不確定性。因此,先鋒詩歌不論是在結構上還是在意義上都不一定具有內在的統(tǒng)一性,都不一定是一個有機整體,可以是不完整的。在先鋒詩歌寫作那里‘作者的意圖’,作品‘永恒不變的意義’等都是非常可疑的?!备哂裾撌龅南蠕h詩歌的“反懂性”在詩集《灰瞳》中體現得較為充分,孫啟放的詩歌混沌的現代意味和內蓄外放的發(fā)散性給詩歌帶來解讀上的多種可能性。他在詩歌《灰瞳》中寫道,“喚醒色盲癥/灰,占據了黑白間的大面積/整整一天/老母親的油炸丸子/金黃于一種可能性藝術之邊緣”。這首詩本身有著內在結構上的穩(wěn)定性,可是在寫作的過程中,作者的意圖在詩中已經發(fā)生變異,即興、隨意、零亂形成的拼貼效果導致詩歌呈現出一種現代詩歌倔強不屈的“反懂性”傾向。這首詩由色彩變化而起一念,繼而生發(fā)出萬般念頭和諸多幻象,意象隨著意念不斷放射、引爆并變形,最終又折返而歸,落腳于老母親金黃油炸丸子的色彩藝術。孫啟放詩歌的這種看似狂暴的想象力實質上是心靈挖掘過程中不斷尋找新的通道做出的巨大努力,反懂性可以視為這種努力的成果之一。
三、“興”的橫向組合的變異性
孫啟放的詩歌中透著一股古典的氣息,我更愿意把他稱為古典詩人,詩如其人,每次和他相見,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傳遞出仿佛來自戴望舒所寫的《雨巷》一詩中的儒雅之氣。孫啟放的詩歌深諳“興”的藝術真諦。詩集《灰瞳》中“興”的運用靈活自如,各具特色。《清平調》以荔枝之形起興,荔枝圓潤而多情,在歷史的天空引發(fā)雷鳴般的巨變?!堵淙~賦》以鐘聲起興,跨過空間阻隔,穿越世代更替挖掘出隔世的夙愿?!稌一ㄩ_》反向起興,用時間的相對論寫歷史的相似性,反向激發(fā)出美的生成和破滅?!队曛袘?zhàn)栗》從實相出發(fā),通過汽車在雨中受困場景起興,來澆胸中塊壘,傳遞詩歌認識論觀念。
回到本文開頭提及孫啟放的詩歌有著內在穩(wěn)定的結構和變動不居的形式變化,或以虛相、幻象起興,或以實相、實景起興,或以哲學思考破題,或以內心體驗開路;在這種感發(fā)起興的當口,詩歌的天地隨之打開,進入更為高遠廣闊的詩意時空。周英雄在論及現代詩歌“興”的運用時寫道,“因為‘興’幾乎可以置于詩的任何地方,所以位置本身不能明確地解釋它的本質特征。而應把它看作同時與人類生活有直接關系的外界事件或客體的描述,它有助于詩人的自我表達。換言之,‘興’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就其本身而言,是對我們的現實生活有所擴展的世界的描述。在具體語境中,‘興’的真正意義在于它與詩人抒情世界的核心的聯系之中。無論從哪種意義上說,‘興’作為媒介物存在于我們真實生活與詩歌的擬想:世界之間。這樣,‘興’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藝術的變戲法,使詩人和他的讀者自由移動于人、自然和藝術之中。”現代詩歌“興”的藝術在繼承古典詩歌的表情達意的功能之外,具有更為靈活多變的形式和更為豐富的藝術效果。在現代詩歌中“興”可以表現為情感觸動,也可以落腳于哲學思考,還可以變化為幻象幻境,或是詩性頓悟之后的宇宙實相。
與古典詩歌的“興”相通的是,現代詩歌之“興”同樣通過千變萬化的組合和移植,最終將詩歌的內涵外延大幅擴展,使詩歌的審美空間更具立體性。孫啟放的詩歌在“興”的運用上實現了詩歌在橫向的拓展,看似不相關的事象、情景和思考在詩的境界中產生奇妙的聯系,并創(chuàng)造出更為寬廣的全新詩歌世界。
趙東,安徽泗縣人,博士,教授。從事文藝理論和區(qū)域文化產業(yè)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