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1日22時40分,北京保利劇院,臺下座無虛席。
舞臺暗了下來,單無憚獨自一人站在中央,開始獨白。他滔滔不絕,講兒子,講自己的過往,只有魚缸里的鱷魚偶爾插上兩句。講著講著,一束束光從觀眾席射出,他的妻子、情人、兒子、秘書等此前離開的人,拿著手電筒,從兩旁的過道里走出。手電筒的光照向舞臺上的單無憚,也照向舞臺下的觀眾。長達12分鐘的獨白結(jié)束,戲落幕,掌聲響起。
這是話劇《鱷魚》的第三十五場演出,也是本輪巡演的最后一場。演員在舞臺上謝了3次幕,熱烈的掌聲仍未停下來。自今年5月蘇州首演,到如今北京最后一場,《鱷魚》已走過了16座城市,每一站每一場都一票難求。作為導(dǎo)演,王可然的心在此刻總算暫時安定下來——這部戲終于畫上了句號——在他的戲劇理念里,一部戲被搬上舞臺,最后一個句號要畫在觀眾的掌聲上。觀眾不認可,這個戲就沒完成。
“我們做戲,就是用各種能力和辦法,把觀眾召喚到劇場里來,讓有能力、有愿望消費戲劇的人喜歡劇場,從而產(chǎn)生繼續(xù)享受戲劇的動力?!蓖蹩扇粚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近20年來,從《陪我看電視》到《如夢之夢》《西貢》,再到《悲慘世界》《鱷魚》,他和團隊一直專注做兩件事:一件是挖掘戲劇與當(dāng)下觀眾的關(guān)系,一件是尋找支撐建立這種關(guān)系的手段。
《鱷魚》是作家莫言的長篇話劇劇作,靈感來自他早年在《檢察日報》做記者時的見聞和思考。之所以取名《鱷魚》,也是偶然得來的。
莫言鄰居家有一個小伙子,喜歡養(yǎng)寵物,包括一些很小的鱷魚。有一次,他受邀去看鱷魚,好奇為何鱷魚長不大。小伙子說,如果把它放在一個很小的空間里,它就不長了。一旦把水箱變成2米或3米,它的身體就會迅速膨脹。莫言聽后,心中一動,“這個事情充滿了象征意義。人的欲望,有的時候就像一條鱷魚,你如果不對它進行控制的話,它就會快速膨脹,而且沒有限制”。
《鱷魚》的故事便與人的欲望有關(guān):市長單無憚因貪腐外逃他國,生日時收到一件賀禮——一條會說話的鱷魚。之后的10年間,鱷魚不斷生長,他身邊各色人物也粉墨登場:前妻欲與情人爭奪別墅所有權(quán);“外甥”一邊從單無憚身上榨取“素材”,一邊勸誘他加入國外行為藝術(shù);老部下前來勸導(dǎo),實則任務(wù)在身……最終,單無憚的命運走向悲劇,家庭崩裂,自己也葬身鱷魚腹中。
2023年6月,《鱷魚》劇本出版,在文壇引發(fā)熱議。第一次讀劇本,王可然的腦子是蒙的。讀第二遍,讀到一半就哭了,“故事中每一個人都是我身邊的人,都是我見過的人,他們切實地構(gòu)成了我生活的洪流。每個人都是鱷魚,只是看要不要把欲望飼養(yǎng)到可以吞噬自己的程度”。
和莫言見了一面后,王可然便成了這部話劇的導(dǎo)演?!啊恩{魚》不僅僅有思想高度、人文高度,最重要的是,給戲劇的舞臺行動構(gòu)建帶來屬于中國的戲劇文本的高度和豐富性。我一直在等這樣一部戲?!焙芸欤憬M建了創(chuàng)作團隊,設(shè)計戲劇構(gòu)架和創(chuàng)作思路。他找趙文瑄演貪婪、自私又有書卷氣的主人公單無憚,凱麗演傳統(tǒng)的妻子,鄧萃雯演嫵媚的情人……
真正上演時,暗綠色的布景、鱷魚形的沙發(fā)與舞臺上巨大的“鱷魚”背景融為一體。結(jié)尾處的手電筒設(shè)計,也是王可然琢磨許久的結(jié)果?!半m然手電筒是一個非常傳統(tǒng)的工具,但用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可以把整場觀眾和演員的內(nèi)心照亮,把窺探欲望的情緒拉滿?!彼f。而這正是劇場所獨有的,“只有在劇場才能構(gòu)建出人對于過去和此刻的夢境,這個夢境是獨一無二的”。
故事落幕時,王可然希望劇場里的每個人都被“光”照到。“《鱷魚》最耀眼的光芒,就是‘警惕欲望’。故事最想傳遞出來的,依然是維護每個人內(nèi)心向真、向好的期待。”
王可然每日的行程都安排得滿滿的,常常工作到凌晨。他像個“大管家”,從選劇本、談導(dǎo)演、簽演員到盯排練、盯演出、盯宣傳活動……甚至包括確認宣傳海報上的每個標(biāo)點符號?!八械囊磺校瑥拇蟮叫?,由遠及近,從整體到細節(jié),本質(zhì)上都是在為觀眾和舞臺搭建通道?!?/p>
王可然說,戲劇要鼓舞和慰藉人的靈魂,是觀眾于自己靈魂的不滿足、不安之外,在舞臺上找到的一種溫暖感。
這種溫暖感,這種戲劇觀,可以追溯到他的青少年時代。讀高中時,他多愁善感,幾近抑郁。高二那年,有話劇團到學(xué)校創(chuàng)辦話劇隊,他受邀參加演出。站上舞臺時,他找到了一種強烈的歸屬感,覺得自己活過來了,“我想把我對生命所有的感慨、感受傳遞給別人,我就想這樣活著”。也是這次經(jīng)歷,讓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戲劇。
后來,王可然便一步步向戲劇靠近。第一次考戲劇學(xué)校落榜,先去當(dāng)了3年兵,退伍后做過夜班工人、保安,1993年考入上海戲劇學(xué)院,大二時突然選擇退學(xué),后又考入北京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電視臺工作。直到2007年,他遇到《陪我看電視》。
當(dāng)時,王可然做了一個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中國改革開放30年來,如果說有一個物件起到不可替代的、見證歷史的作用,那一定是電視機,它串聯(lián)起了中國普通老百姓生活方式的巨大變遷?!皬碾娨暲铮蠹野l(fā)現(xiàn)原來世界上還有巧克力、香水、洗衣粉,電視讓中國人向往更好的生活,體驗更好的生活,這是人最本質(zhì)的驅(qū)動力?!蓖蹩扇徽f。他幾經(jīng)奔波,組建團隊,制作了舞臺劇《陪我看電視》,講述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一臺電視機先后“流落”到北京知識分子家、西北農(nóng)村、都市垃圾堆、南方工廠打工妹宿舍,最后成為上海豪華別墅主人的懷舊之物和酒吧的另類擺設(shè)的故事。
第二年,《陪我看電視》在全國巡演,上座率80%,觀眾紛紛議論“戲劇還可以這樣”。
這部戲是央華戲劇制作的第一部作品,也是王可然“通俗化”戲劇實踐的開端——此后,他推出的戲,都遵循“題材與當(dāng)下的關(guān)系,作品能否給觀眾的靈魂帶來共鳴”的原則。從《寶島一村》到年年上演、場場爆滿的《如夢之夢》,再到《猶太城》等,無不如此。
2009年,王可然看了《寶島一村》,深感眷村故事和大院生活的勾連,第二年將之帶來內(nèi)地;2013年制作《如夢之夢》時,不少人開始考慮生死、探索生命的意義,觀眾也通過這部戲思索“我從哪里來,我要去哪里,我的未來又將怎樣”;2018年引進《猶太城》,也是看到了故事與當(dāng)下中國人在精神上的關(guān)聯(lián),整部戲都在探討一個終極問題:即使死亡就在眼前,也要好好地、優(yōu)雅地、熱烈地活著,活到最后一刻……
“戲劇人要有感知時代價值觀的能力,要理解人性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中的所需所欲,要關(guān)注個人在其中投射的理解和感受?!被诙嗄陸騽〗?jīng)驗,王可然提出了“情感消費就是生產(chǎn)力”,并將之作為戲劇制作的理念。
今年,央華戲劇另一部大戲是中文版《悲慘世界》,由法國人民劇院院長讓·貝洛里尼導(dǎo)演,王可然擔(dān)任藝術(shù)總監(jiān)、監(jiān)制,劉燁等中國演員出演。目前,這部戲已在上海、長沙、南京等地完成一輪巡演,計劃11月在法國國家人民劇院演出。
《悲慘世界》是王可然年少時最喜歡的戲。他第一次讀小說時不到12歲,當(dāng)時就被故事震撼。高一時,老師有一次用《悲慘世界》中的一個細節(jié)講什么是人道主義,“我第一次感受到原來人和人之間的憐憫,不該站在居高臨下的位置上,它比我們所認為的慈悲更加廣闊?!焙髞?,這部戲就被他埋在了心底。
再后來,成了戲劇人的王可然,多次講述《悲慘世界》對自己的影響。2021年冬,他獲得了法國文化部頒發(fā)的法蘭西藝術(shù)與文學(xué)騎士勛章,在頒獎典禮上,他脫口而出要做一部中文版《悲慘世界》。
近些年,央華戲劇引進、改編了不少國外經(jīng)典作品,如《西貢》《猶太城》《龐氏騙局》等。選擇哪部作品,全憑王可然一人的戲劇嗅覺。
2017年7月,王可然和法國朋友安娜去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第一天晚上,兩人看了一部戲《西貢》,講述上世紀(jì)50年代大量越南百姓逃亡法國,40年后又回歸故土的故事。當(dāng)時,位置很糟糕,王可然幾乎是“半個屁股邊碰著椅子”。3個半小時的戲,全法語,他一句都聽不懂,卻看懂了。
“這部戲在看似平淡的‘生活流’里,蘊藏著語言、身份、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等諸多矛盾,對‘我是誰’進行了深刻的追問;它表達的生離死別、大時代對個人命運的沖擊,是人類共同的情感,能夠打動中國觀眾。”看完后,王可然就決定引進這部法國戲劇。2018年,《西貢》原版在中國上演。
王可然不僅引進、演繹國外經(jīng)典,也在探索中國經(jīng)典的新表達。
2021年,籌備《雷雨》時,王可然邀請法國著名戲劇導(dǎo)演埃里克·拉卡斯卡德執(zhí)導(dǎo),“就是要讓中國的經(jīng)典成為全世界的語言”。為此,他與埃里克進行了長達一年半的溝通,發(fā)了一封又一封電郵,耐心地向他解釋,為什么《雷雨》是中國最偉大的戲劇作品,它的偉大之處在哪里,它與當(dāng)下中國人的關(guān)系是什么。最終,埃里克被說服了。
“無論《雷雨》還是《悲慘世界》都不僅僅是一個中國故事或者法國故事,它們代表了全人類的悲憫、全人類的困惑。我和國際話劇、國際舞臺的所有往來,一開始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我要看到你最好的技法能不能為我所用。‘洋為中用、古為今用’,用最好的手法表達中國文化,這才是文化自信?!蓖蹩扇徽f。
從少年時代開始,王可然就知道,戲劇是他人生的拐杖。如今,在戲劇之路上磕磕絆絆走了這么多年,戲劇已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活在戲劇里,它證明我來過這個世界”。
編輯 余馳疆/美編 徐雪梅/編審 張培
王可然
著名戲劇人。央華戲劇創(chuàng)始人、藝術(shù)總監(jiān)、總經(jīng)理,出品、監(jiān)制、制作、編劇作品50多部,包括《陪我看電視》《如夢之夢》(央華版)《冬之旅》《西貢》《悲慘世界》等,2021年被法國文化部授予法蘭西藝術(shù)與文學(xué)騎士勛章。近日,執(zhí)導(dǎo)莫言編劇作品《鱷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