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石塊堆在我們爬行的路上。
一條工整的碎石路,站起來就是一座山
它嶙峋的側臉,盛滿向上的足跡
把許多谷底的生命,送到了高處
也曾讓那些危險的落腳點,抓不住
搖搖欲墜的人,跌回旋轉的沉寂中
平常的父親和大多數安穩(wěn)的人一樣
沒有登山杖,巖石錘,或其他別的什么
只有單薄的手腳,在光滑的崖壁里
反復浮沉,竭盡全身氣力
摸準下一次的住所。畢業(yè),結婚
贍養(yǎng)和撫養(yǎng)。矮矮的父親爬得很高。
巖石的裂縫伸入額頭,長出陡峭的皺紋
一塊耕地正在他的手心形成
二十年前,我從母腹中帶來了一場暴雨
父親摔得很低,幾乎貼近谷底
所有能住的房屋全部往下傾斜
拋出饑寒和病痛。祖母,祖父在大雨中
相繼走失。父親像踏實的石堆一樣
蹲在原點,稍作休整,拍了拍脊骨的灰塵
馱起哭泣的我,又往上爬去
他知道自己遲早會跌回谷底
把一切無法遺傳的技巧
都轉交給了我,并取出殘余的骨頭
墊在我,仍未成熟的腳下
許多凸起的石棱,站在比我們的肩膀更高的路上
它可以是磨難,也可以是下一次的落腳點和家園。
必須保持一個特定的動作。
古久的檀木搭子在紫泥里運行,反復錘打
易碎的外形。多余的性格
散落在平靜的木桌上,掉入下一個造像的影子
典雅的觸感在刀尖延展,虛擲幾縷
莊嚴的茶香??诙鄠鞯幕y和俚語
從經驗的內部掙脫,發(fā)出清冷的回聲
敲醒躺在紙上的壺嘴
這里從未有激動的河水走過,致密的泥坯
席地而坐,等待迷路的匠戶摸到手指的痕跡
以水筆帚的眼淚,讓往事的皮膚
重新躍出水面。那些粗糙的臉色
有啞巴一樣的體溫,沉默地說出
百年前微涼的故事。明針失效
窯火冷靜,做舊的陶器垂垂老去
外面的生活漸次變熱
陡峭的空氣中,沸騰著干凈的憂慮
新鮮的泥土與遲到的火焰
相互攙扶,緩緩走進遙深的長廊
在一張無人來過的茶桌前,坐下。
狹長的軌道運走了一切。灰色的站口
朝天際延伸,滿載臨行前的風景和囑咐
駛往落葉駐足的低處。扁平的車窗
反復揮動遼遠的視覺,含混的田野
如云霧般從山間涌出,一些透明的舊事攀上眼角
漆黑的背影在離開的時辰里,長久地遠眺
行李臃腫,備好的干糧仍然沉默
大雨中長江一路護送,我選擇撐開臟腑里
淋濕的傘,讓回潮的河床擁有鮮嫩的結局
陡斜的足跡繼續(xù)推進:屏山、樂山、彭山
陌生的口音和腳步,同時擠入同一個目的地
嘈雜的事物,內藏無數的擔憂
和暗物,我刻意不說話,仔細掂量方言的遠近
撿起那些血緣的經絡。高樓適時隆起
同一座雪山,滋生相同的流水和天氣
蓉城的上空,停靠著宜賓的云朵
我抱著沉默走出站外,母親買的礦泉水已經見底
而煮沸的長江,一直跟在我身后。
山坡迫近,松軟的羊群如溪水般
迎面流下,推走一個牧童遺落的笛音
近處的舊犁臨時站起,騰空周身的風濕
和年紀,竭力追趕一頭安靜的黃牛。
沸騰的午后,稻田跳入樹蔭,成群的清風
立在鼻尖,晃動柴扉的陰影。木門嘎吱作響
無數次面對破碎的夕陽,收容離家出走的黃昏
簡陋的家禽彼此寬宥,把單獨的領地
流放于荒野,重新邀請均勻的牧草
傳授覓食的從容,要在細長的雷聲折斷草地之前
讓頭頂的烏云,聽見笛聲。
依然有雨先行哭泣,落入放牧的生活中
提前設好潮濕的埋伏,把蜻蜓的翅膀
拴住,某些從未飛出的真理
適時響起,一串悠揚的笛聲從牛圈里傳來
一個弄丟了蓑衣的孩童從小雨中走來
右手牽著一條流動的羊群,和一匹多云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