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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中的新詩英雄

      2024-10-08 00:00:00胡亮
      北京文學(xué) 2024年9期

      一 戴望舒(1905-1950)

      要研究戴望舒的詩史,須參考他的情史。他的詩史與情史,均可分為三個階段:唯格律階段,非格律階段,半格律階段。1927年,詩人愛上了施絳年(施蟄存之妹),以死相逼,后者卻另有所屬——此乃“唯格律情史”:前者以“格律”困住了施絳年,后者——如同調(diào)皮的“詩意”——最終逸出了前者的“格律”。1935年,詩人愛上了穆麗娟(穆時英之妹),兩情相悅,后來卻各有新歡——此乃“非格律情史”:兩者都以自己的“散文”,解除了對方的“格律”。1943年,詩人新娶了楊靜(也就是楊麗萍),意在魚水,卻成矛盾——此乃“半格律情史”:前者試圖在“格律”與“散文”之間求得平衡;后者既有小女兒的“遵命”,也有小嬌妻的“任性”,最終以自己的“半散文”,解除了前者的“半格律”。三段情史,均歸于“沉哀”。從時間起訖的角度來看,詩史稍稍領(lǐng)先于與情史。比如,“唯格律情史”既對應(yīng)了“唯格律詩史”,又對應(yīng)了“非格律詩史”;“非格律情史”既對應(yīng)了“非格律詩史”,又對應(yīng)了“半格律詩史”?,F(xiàn)在,來談詩人的“唯格律詩史”——他的唯格律自覺源于何處?除了新月派,就是魏爾倫(Paul Verlaine)。1926年,戴望舒便已譯出并發(fā)表魏爾倫的《瓦上長天》和《淚珠飄落縈心曲》。魏爾倫的主張,“音樂先于一切”,也就是戴望舒的信條。這個階段的代表作,公推《雨巷》:“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痹娙顺錾诤贾荩浼宜膰H有青石板小巷?!坝晗铩?,過去時態(tài),指向了童年記憶;“姑娘”,將來時態(tài),意味著情竇初開。詩人既用了尾韻,亦即“悠長”-“雨巷”-“姑娘”,又用了廣義的陰韻,亦即“彷徨”-“希望”-“丁香”,尾韻與陰韻,韻腳都相同,故而獲得了流水般的音樂效果。這不是詩人的獨創(chuàng),他學(xué)了魏爾倫的《秋歌》。只不過,《秋歌》連綿使用鼻音“on”,而《雨巷》連綿使用舌根鼻音“ang”。當(dāng)然,此詩亦曾取法于唐人李商隱或五代人李璟,《代贈》或《浣溪沙》,“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問春風(fēng)各自愁”或“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队晗铩反蠹s脫稿于1927年,乃是給施絳年的獻(xiàn)詩無疑?,F(xiàn)在,來談詩人的“非格律詩史”——他的非格律自覺源于何處?除了彌爾頓(John Milton),就是于勒·蘇佩維埃爾(Jules Supervielle)。詩人將對象征派——后期象征派——的忠誠堅持到了最后,然而,他很早就廢黜了魏爾倫的格律。對,格律,只是“舊錦囊”而已。彌爾頓的名言,“韻是野蠻人的創(chuàng)造”,忽變?yōu)榇魍娴男艞l。這個階段的代表作,詩人自薦《我的記憶》,亦可另薦《眼》:“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迢遙的潮汐升漲:/玉的珠貝,/青銅的海藻……/千萬尾飛魚的翅,/剪碎分而復(fù)合的/頑強的淵深的水?!?935年,在法國,詩人拜訪了蘇佩維埃爾。兩位男性詩人,亦如寶黛初見,“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yuǎn)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蘇佩維埃爾與戴望舒,都多次寫到“眼睛”,都有將“青銅”當(dāng)成形容詞來用,當(dāng)然,前者還強化了后者的“非格律詩史”。蘇佩維埃爾將象征派的“契合詩學(xué)”,發(fā)展為“交感詩學(xué)”。正如雷蒙(Marcel Raymond)所言,“萬物在不可見中起了交感?!币嗳绱魍嫠?,“他和一切東西默契著:和星,和樹,和海,和石,和海底的魚,和墓里的死者?!薄堆邸罚瑹o疑,踐行了“交感詩學(xué)”?!堆邸访摳逵?936年,乃是給穆麗娟的獻(xiàn)詩無疑?,F(xiàn)在,來談詩人的“半格律詩史”——他的半格律自覺源于何處?除了洛爾迦(Federico Garcia Lorca),深歌(CanteJondo)和小曲(Casida),就是西班牙抗戰(zhàn)謠曲(Romanceros)。詩人既愛法國詩,又愛西班牙文學(xué),他居然從蘇佩維埃爾,也看出了明顯的西班牙風(fēng)格。那么,何謂西班牙風(fēng)格?熱情,烈度,斑斕,超現(xiàn)實與半格律。這個階段的代表作,公推《偶成》:“這些好東西都決不會消失,/因為一切好東西都永遠(yuǎn)存在,/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jié),/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本涫介L長短短,韻式大大咧咧,反而呈現(xiàn)為一種渾成氣象。另有《心愿》脫稿于1943年,《口號》脫稿于1945年,都是中國抗戰(zhàn)謠曲;《贈內(nèi)》脫稿于1944年,乃是給楊靜的獻(xiàn)詩無疑。細(xì)察詩人的“半格律詩史”,除了前引作品,今人更加驚嘆于《我思想》和《蕭紅墓畔口占》。臧棣曾劈頭發(fā)問:“一首偉大的詩可以有多短?”他的答案,正是《蕭紅墓畔口占》:“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我等待著,長夜漫漫,/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薄妒捈t墓畔口占》脫稿于1944年,《偶成》脫稿于1945年,前者默然地,后者公然地表達(dá)過某種“等待”?!暗却被颉捌诖笔裁茨??或就是“延安”,或就是“那里,永恒的中國”——這條復(fù)指短語出自《我用殘損的手掌》,此詩呢,也學(xué)了蘇佩維埃爾的《遙遠(yuǎn)的法蘭西》。戴望舒的政治立場,照施蟄存看來,或可表述為“自由主義左翼”——1930年,戴望舒參加了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立大會,譯出了蘇聯(lián)小說《一周間》,譯出了馬克思主義論著《唯物史觀文學(xué)論》;1932年,譯出了蘇聯(lián)小說《鐵甲車》;1933年,聲援了法國革命文藝家協(xié)會;1935年,譯出了《蘇聯(lián)詩壇逸話》;1937年,譯出了紀(jì)德(Andre Gide)的游記《從蘇聯(lián)歸來》;1942年,被日軍逮捕入獄,盡受酷刑,未墮大節(jié);1949年,北上解放區(qū);1950年,病情加重,開刀,提前出院,很快殞命,死前仍奮力法譯《論人民民主專政》。臧棣怎么看戴望舒呢?“一個夭折的大詩人?!鄙衔脑峒暗摹段宜枷搿?,亦僅四行,就如詩人自撰的墓志銘:“我思想,故我是蝴蝶……/萬年后小花的輕呼,/透過無夢無醒的云霧,/來振撼我斑斕的彩翼?!?/p>

      二 馮至(1905-1993)

      馮至的詩神至少有三個:杜甫、歌德(Goethe)、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他曾以1818年為分水嶺,論及歌德此前此后的差別。此前,歌德對應(yīng)著被動的讀者,“承受詩中的一切”;此后,歌德對應(yīng)著主動的讀者,倘非主動的讀者,“他便會從這些詩的旁邊走過”。從1797年到1808年,歌德完成了《浮士德》上卷;從1825年到1831年,他完成了下卷。歌德曾對其秘書,亦即艾克曼(Eckermann),談及兩卷的差別:上卷“主觀”,下卷“客觀”;上卷來自“內(nèi)心世界”,下卷來自“較高、較廣闊、較明朗肅穆的世界”??梢娚暇韺?yīng)著被動的讀者,下卷對應(yīng)著主動的讀者。這個簡單而奇妙的分期法,同樣適用于馮至。1931年,德國,詩人購下了《里爾克全集》。從此,正如張輝所說,“在馮至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人類精神光譜由情感之維向經(jīng)驗之維轉(zhuǎn)變的奇特景象”。馮至將像里爾克那樣,發(fā)生某種漸變。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突變。那就以1931年為分水嶺——此前為早期,馮至于1927年出版《昨日之歌》,于1929年出版《北游及其他》;此后為中期,他于1942年出版《十四行集》;再后為晚期,已然不在此文討論的范圍。從《浮士德》上卷成稿,到下卷開筆,中間停寫十七年;而馮至,從早期到中期,也曾停筆十年。早期馮至,主要受惠于法國頹廢派和德國浪漫派——不限于古典浪漫派,而是廣義浪漫派,除了荷爾德林(Holderlin)和諾瓦利斯(Novalis),還包括蒂克(Ludwig Tieck),后期歌德(亦即狂飆歌德),以及青年德意志派的海涅(Heine)。這個階段,詩人都寫了什么詩?抒情詩,敘事詩。先來讀《蛇》:“我的寂寞是一條蛇,/靜靜地沒有言語。/你萬一夢到它時,/千萬啊,不要悚懼!”此詩虛而能實,取譬詭譎,算得上是詞與想象力的裂變。馮至的靈感也許得于徐玉諾的《跟隨者》——“煩惱是一條長蛇”;也許得于魯迅的《吶喊·自序》——“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詩人卻自稱得于一幅英國版畫,作者恰是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這個短命天才,其一生也恰好混跡于浪漫派、唯美派和頹廢派。再來讀《我是一條小河》:“我無心從你的身邊流過,/你無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兒/投入了河水的柔波?!奔幢惆炎髡邠Q成徐志摩,也不會有人識破。前引兩首抒情詩,后者更有名,前者更重要,因為前者更獨異地揭示了一代青年的處境:“沒有花,沒有光,沒有愛”。讀到過此類作品以后,1935年,魯迅怎么評價馮至?“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惜乎魯迅翌年去世,來不及讀到《十四行集》。除了抒情詩,還有敘事詩。馮至的敘事詩大都取材于古代,巧啦,德國浪漫派也懷有中世紀(jì)情結(jié)??蓞⒆x《吹簫人的故事》《帷?!贰缎Q馬》和《寺門之前》。即便取材于當(dāng)代,也會互文于古代??蓞⒆x詩人所撰長詩《北游》——此詩彌漫著杜甫式憂患感——主人公是去哈爾濱嗎?不,也是去龐貝(Pompeji)。還可參讀詩人所撰歷史小說《伍子胥》——主人公只是伍子胥嗎?不,也是奧德修斯(Odysseus)。那么是伍子胥、奧德修斯,還是馮至,在漫長的跋涉中,“無時不感到身后有許多的事物要拋棄,面前有個絕大的無名的力量在吸引”?這個力量,就是歌德《瑪利浴場哀歌》中那個“永久的無名”嗎?中期馮至,主要受惠于里爾克——不是抒情的里爾克,而是沉思的里爾克,不是情感本體論的里爾克,而是經(jīng)驗本體論的里爾克。1930年,馮至留學(xué)于海德堡大學(xué),本為研究里爾克,不料導(dǎo)師變換,只好將博士論文選題調(diào)整為《自然與精神的類比——諾瓦利斯的文體原則》。這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很快,馮至就將里爾克認(rèn)定為內(nèi)心的導(dǎo)師。詩是什么?里爾克的《布里格隨筆》給出了答案——“詩是經(jīng)驗”。詩人何為?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給出了答案——“走向內(nèi)心”。里爾克與馮至均經(jīng)歷了“十年的沉默”,終于,前者在瑞士瓦萊州的一個古堡,后者在中國云南省的一個林場,前者寫出了《杜伊諾哀歌》,《獻(xiàn)給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后者寫出了如同神賜的《十四行集》?!妒男屑房胺Q知性詩,形而上詩,共有二十七首。先來讀第二首:“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痹娙嗽f里爾克,“使音樂的變?yōu)榈窨痰模鲃拥淖優(yōu)榻Y(jié)晶的,從浩無涯涘的海洋轉(zhuǎn)向凝重的山岳”,他自己也便呈現(xiàn)出這樣的“詩美學(xué)”。再來讀第十六首:“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化身為一望無際的遠(yuǎn)景,/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痹娙嗽f里爾克,“像是佛家弟子,化身萬物,嘗遍眾生的苦惱”,他自己也便呈現(xiàn)出這樣的“詩哲學(xué)”。正如晚年馮至試圖找到杜甫與歌德的相同點,他的《十四行集》,已經(jīng)求得諾瓦利斯、歌德和里爾克的公因數(shù)——馮至曾點評后期歌德,“一草一木,一道彩虹,以及一粒塵砂,都是詩人親身經(jīng)歷的,親眼看見的,但又無時不接觸到宇宙的本體”,曾點評后期里爾克,“再也看不見詩人在敘說他自己,抒寫個人的哀愁;只見萬物各自有它自己的世界,共同組成一個真實、嚴(yán)肅、生存著的共和國”,兩段文字,都是在闡釋諾瓦利斯的“自然與精神的類比”,都是在闡釋馮至的“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蓞⒆x詩人的《昆明日記》,“一個人面對著一個宇宙”;還可參讀他的散文集《山水》,“一個小生命是怎樣鄙棄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擔(dān)當(dāng)著一個大宇宙?!薄独ッ魅沼洝放c《山水》,均可作為《十四行集》的注腳。綜合前文論述可知,馮至和里爾克,都當(dāng)?shù)闷饖W登(Wystan Hugh Auden)給里爾克的獻(xiàn)詩:“他經(jīng)過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到在繆佐顯出了全部魄力,/一舉而讓什么都有了個交代:/于是帶了完成者所懷的感激,/他在冬天的夜里走出去撫摩/那個小古堡,像一個龐然大物。”那個小古堡,就叫作繆佐。但是,馮至在文字上取法歌德的“更為樸素”,杜甫的“毫不費力”,這在現(xiàn)代派看來無異于弱項與短板。王毅認(rèn)為,詩人仍然在“浪漫主義附近”;臧棣認(rèn)為,詩人偏離了“震驚原則”;卞之琳和袁可嘉認(rèn)為詩人不過是自置于“向現(xiàn)代主義的轉(zhuǎn)折點”。即便此類觀點能夠成立,從早期到中期,馮至也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如下蝶變——從固執(zhí)的主語(“我”),到游移的主語(“我們”),從“主觀之詩”到“客觀之詩”,從“音樂”到“造型”,從“浪漫派”到“前現(xiàn)代派”,從“酒神(Dionysos)”到“日神(Apollo)”,從郭沫若所謂“一的一切”到“一切的一”,從里爾克所謂“他們要開花”到“我們要成熟”。來讀《十四行集》第四首:“這是你偉大的驕傲/卻在你的否定里完成?!贝嗽妼懙降摹笆笄荨保嗫梢娪凇渡剿?。馮至多次宣揚的“否定論”,其實呢,來自歌德的“蛻變論”。詩人如此出色地踐行了“否定論”和“蛻變論”,故而,雖然聞一多感嘆“新詩好像盡是些青年”,朱自清卻認(rèn)為《十四行集》“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那就引來顧彬(Wolfgang Kubin)作為結(jié)束語:“后人提起馮至這個名字的時候,首先聯(lián)想起的將是一位用中文寫十四行體的大師?!?/p>

      三 卞之琳(1910-2000)

      二十世紀(jì)上半期中國文學(xué),誰能取齊于世界文學(xué)水準(zhǔn)?趙毅衡撂下過一句狠話:“只有兩個人:三十年代的卞之琳,四十年代的張愛玲?!币苍S并非無意,他漏掉了“二十年代的魯迅”。這是閑話不提;卻說卞之琳,誠然,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贊成票。比如柏樺的贊成票,江弱水的贊成票。要談卞之琳,不能不談他的“著眼”,他的“醉心”,以及他的“分身”。首先,來談詩人的“著眼”——先學(xué)英詩,后學(xué)法詩。1929年,詩人考入北京大學(xué)。他的幾位老師,或可分為兩派:一派以徐志摩為代表,一派以瑞恰茲(Ivor Armstrong Richards)、艾克頓(Harold Acton)和葉公超為代表。兩派都講英詩,何以分為兩派?這是因為徐志摩主講浪漫派,后三者主講現(xiàn)代派——比如瑞恰茲講過新批評,艾克頓講過《荒原》,葉公超指導(dǎo)卞之琳譯出《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換言之,后三者聯(lián)袂把卞之琳引向了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對于卞之琳來說,徐志摩的意義,僅限于帶來了格律;艾略特的意義,則在于帶來了現(xiàn)代派?!秱鹘y(tǒng)與個人才能》最有名的論點,“非個人化”或“非個性化”,很早就成了卞之琳的金科玉律。怎樣才能做到這點呢?詩人或有兩個絕招:一個是“用典”,一個是“人稱互換”。先來讀《距離的組織》:“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xiàn)在報上。/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yuǎn)人的囑咐。/寄來的風(fēng)景也暮色蒼茫了。/(‘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吧?!?灰色的天?;疑暮??;疑穆?。/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好累呵!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边@件作品既用了《大公報》的新聞,又用了《聊齋志異》的奇談,晦澀難解,以至于詩人后來不得不補加七個注釋。再來讀《尺八》:“像候鳥銜來了異方的種子,/三桅船載來了一枝尺八,/從夕陽里,從海西頭。/長安丸載來的海西客/夜半聽樓下醉漢的尺八,/想一個孤館寄居的番客/聽了雁聲,動了鄉(xiāng)愁,/得了慰藉于鄰家的尺八,/次朝在長安市的繁華里/獨訪取一枝凄涼的竹管……”詩人曾經(jīng)談到在其很多作品中,“我”和“你”或“他”可以互換;然則《尺八》絕了,居然沒有人稱,竟至于“海西客”“醉漢”“番客”和“鄰家”可以互換。用典和人稱互換,藏起了“我”,營造了西方所謂“戲劇性處境”,亦即詩人所謂“舊戲的結(jié)構(gòu)方式”。詩人自置于看臺,也就自稱為“冷血動物”。艾略特舍了浪漫派,專攻玄學(xué)派;卞之琳舍了浪漫派,專攻現(xiàn)代派。卞之琳——就如艾略特——也有奇喻與奇想,故而被許芥昱直呼為玄學(xué)派。詩人譯出艾略特的《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是在1934年;譯出尼柯孫(Harold Nicolson)的《魏爾倫與象征主義》,則在1932年?!段籂杺惻c象征主義》最有名的論點,“親切”與“暗示”,很早也成了卞之琳的金科玉律。怎樣才能做到親切呢?有兩個絕招:一個是“聯(lián)想法”,一個是“低沉調(diào)”。怎樣才能做到暗示呢?也有兩個絕招:一個是“啟示無窮”,一個是“善于閃爍”。法詩除了魏爾倫(Paul Verlaine),還有波德萊爾(Baudelaire),瓦雷里(Paul Valery),馬拉美(StéphaneMallarmé),都是卞之琳的英雄,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極深的刻痕。且聽尼柯孫怎么說?“要惆悵,第一就得恍惚?!毕葋碜x《圓寶盒》前面八行:“我幻想在哪兒(天河里?)/撈到了一只圓寶盒,/裝的是幾顆珍珠:/一顆晶瑩的水銀/掩有全世界的色相,/一顆金黃的燈火/籠罩有一場華宴,/一顆新鮮的雨點/含有你昨夜的嘆氣”,也許,就做到了尼柯孫所謂“到了表面上是結(jié)尾的地方才開頭”?再來讀《圓寶盒》后面十一行:“你看我的圓寶盒/跟了我的船順流/而行了,雖然艙里人/永遠(yuǎn)在藍(lán)天的懷里,/雖然你們的握手/是橋——是橋——可是橋/也搭在我的圓寶盒里;/而我的圓寶盒在你們/或他們也許也就是/好掛在耳邊的一顆/珍珠——寶石?——星?”也許,就做到了尼柯孫所謂“在后面得留下不曾表白出來的顫動”?詩人精通親切與暗示,故而被漢樂逸(Lloyd Haft)直呼為象征派。如果真要厘清新詩象征派,不妨這樣來建構(gòu)譜系學(xué)——生根于李金發(fā),嫁接于新月派,開花于戴望舒,結(jié)果于卞之琳,泛化于九葉派。1978年,卞之琳言及法詩對自己的影響,僅限于音樂性,比如他套用過瓦雷里的尾韻,“ababccdeed”和“abbaabbacacabb”,寫出過《白螺殼》和《給空軍戰(zhàn)士》。當(dāng)然,這是詩人的避重就輕。從非音樂性的角度來看,象征派又叫頹廢派;而在七十年代,誰又愿意被視為頹廢派呢?其次,來談詩人的“醉心”——既要化歐,又要化古。無論是英詩還是法詩,是格律還是章句,都曾被詩人借來——有時候,他借來一副鎧甲;有時候,他借來半個器官;有時候,他借來四分之一種氛圍。這樣,“歐化”變?yōu)椤盎瘹W”,確已是詩人的凱旋。而且玄學(xué)派也罷,象征派也罷,又能與晚唐詩,與南宋詞交融如水乳。且聽廢名怎么說詩人?“格調(diào)最新”而“風(fēng)趣最古”。且聽詩人怎么說?“親切與暗示,還不是舊詩詞的長處嗎?”李義山,姜白石,“花間集”“道情詩”,無不應(yīng)驗這個觀點。即以前引《圓寶盒》為例,“圓寶盒”與“我”“船”“藍(lán)天”“橋”“珍珠”“寶石”和“星”的關(guān)系,不免令人念及清人黃遵憲的《錫蘭島臥佛》,“我聞四海水,悉納毛孔中”,宋人劉過的《投誠齋》,“達(dá)人胸次原無翳,芥子須彌我獨知”,以及更加古老的《維摩詰所說經(jīng)》,“以須彌之高廣內(nèi)芥子中”“又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皥A寶盒”“毛孔”和“芥子”都是細(xì)物,“星”“四海水”和“須彌”都是巨物,然則細(xì)物就是巨物,巨物也是細(xì)物,巨物可以裝細(xì)物,細(xì)物也就可以裝巨物。這樣,“古化”變?yōu)椤盎拧保嘁咽窃娙说膭P旋。詩人已悄然證明新詩可以精細(xì)到何種程度,同時也反證,這款精細(xì)乃是自囿于某種小格局的結(jié)果。第三,來談詩人的“分身”——隱于戰(zhàn)前,顯于戰(zhàn)后。詩人早年曾說:“我寫詩總想不為人知?!比欢?,戰(zhàn)爭起了,奧登(Wystan Hugh Auden)來了。如果說在戰(zhàn)前,艾略特是卞之琳的詩神;那么在戰(zhàn)后,乃至新中國成立后,奧登就是卞之琳的詩神。奧登以其戰(zhàn)爭詩、人物詩和輕體詩(Light verse),將卞之琳拽向了現(xiàn)實:大面積的苦難,以及,一角的活潑與健康。1938年1月,奧登和衣修午德(Christopher Isherwood)前往中國,9月,寫出組詩《戰(zhàn)時》,共有二十八首(其中二十七首為十四行詩);同年8月,卞之琳前往延安,1939年11月,寫出組詩《慰勞信集》,共有十八首(部分為十四行詩或變體十四行詩)。詩人有過解釋,當(dāng)時的“慰勞”,相當(dāng)于今天的“致敬”。來讀《給〈論持久戰(zhàn)〉的著者》:“手在你用處真是無限。/如何擺星羅棋布的戰(zhàn)局?/如何犬牙交錯了拉鋸?/包圍反包圍如何打眼?//下圍棋的能手筆下生花,/不,植根在每一個人心中/三階段:后退,相持,反攻——/你是順從了,主宰了辯證法。”詩人同期所撰散文《第七七二團(tuán)在太行山一帶》,以及《晉東南麥色青青》,都可以并讀于《慰勞信集》。漢樂逸認(rèn)為,“《慰勞信集》嘗試以公共的而非私人的靈感來寫作”,“可以理解為那是對當(dāng)時文學(xué)之外的大環(huán)境作出的臨時回應(yīng)”。其實,《慰勞信集》并非“從權(quán)”的后果,而是“傾心”的結(jié)果。另有一些事實,可以作為旁證——1948年12月,詩人隱居于英國中世紀(jì)小鎮(zhèn)科茨沃爾德(Cotswold),埋頭寫小說,忽而傳來淮海戰(zhàn)役之捷,不免念及衣修午德的提醒,“中國肯定在變紅了”;1949年3月,他就已回到北京,投身于社會主義中國,期待整合舊詩與新詩傳統(tǒng),“產(chǎn)生一種更新的共產(chǎn)主義詩歌”。詩人成功了嗎?后來,他說:“我稱不上是major poet,只能是minor poet?!薄癿ajor poet”,可譯為“主要詩人”;“minor poet”,可譯為“次要詩人”——據(jù)說,亦可譯為“邊緣詩人”。

      四 艾青(1910-1996)

      1932年7月,畫家蔣正涵被捕;1935年10月,詩人艾青獲釋——也就是說,監(jiān)獄和反省院,將畫家蔣正涵改成了詩人艾青(據(jù)說,他再也不愿意同姓于蔣介石)。被捕以前,蔣正涵并非無詩。1932年1月,從巴黎到馬賽,他就已寫出《當(dāng)黎明穿上了白衣》。被捕以后,蔣正涵難以作畫。1933年1月,在監(jiān)獄,他忽而寫出《大堰河——我的保姆》。這件作品,首署艾青,很快名動中國。1933年3月,在監(jiān)獄,他還曾寫出《蘆笛》,開篇就引來阿波利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的名句:“當(dāng)年我有一支蘆笛,/拿法國大元帥的節(jié)杖我也不換?!闭窃诖饲昂?,艾青下定做詩人的決心。關(guān)于這個跨行急轉(zhuǎn),可參讀《母雞為什么下鴨蛋》。同樣是在監(jiān)獄,艾青得了機(jī)會,可以精讀并試譯凡爾哈侖(Emile Verhaeren)——這位比利時詩人,用法語寫作,向來就是艾青的詩神。凡爾哈侖對艾青的影響,就其小者而言,見于“句式”與“母題”,就其大者而言,見于“詩體”與“象征主義”。第一要問,什么“句式”?比如,“從A到A”。來讀《當(dāng)黎明穿上了白衣》:“紫藍(lán)的林子與林子之間/由青灰的山坡到青灰的山坡”。而在凡爾哈侖那里,這種句式慣見到令人生膩。比如,“從村莊到村莊”“從原野到原野”“從堤岸到堤岸”“從奇跡到奇跡”。1938年,艾青寫出《手推車》,只有二十行,卻兩次使用這種句式。第二要問,什么“母題”?比如,“原野”“村莊”,以及作為對立面的“章魚城市”。凡爾哈侖認(rèn)為城市就是章魚,用吸盤,用觸手,攝食著村莊和原野。這個問題暫不展開討論,可參讀凡爾哈侖的《城市》和《工廠》,還可參讀艾青的《巴黎》和《馬賽》。第三要問,什么“詩體”?來讀凡爾哈侖的《詩之未來》:“自由體詩是詩苑中最年輕的一品,它在那些古老的、已見衰竭的林中生長著。一旦明天、后天的詩人將悉心研究,比前人更盡心地培育,它將很快地成長,新的種子將遍及田野——不論是敘事,還是抒情。”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恰是凡爾哈侖的“自由體”,孵出了艾青的“散文美”。來讀艾青的《詩的散文美》:“自從我們發(fā)現(xiàn)了韻文的虛偽,發(fā)現(xiàn)了韻文的人工氣,發(fā)現(xiàn)了韻文的雕琢,我們就敵視了它;而當(dāng)我們熟視了散文的不修飾的美,不需要涂脂抹粉的本色,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健康,它就肉體地誘惑了我們?!卑嗪芸爝€從“散文美”,談到“口語”,等于從“肉體”談到“肉體”。他還提及一部電影——分手的時候,男的對女的說:“不要當(dāng)做是離別,只把我當(dāng)做去寄信,或是去理發(fā)就好了?!币木褪沁@樣的“語言”,要的就是這樣的“生命”。來讀《大堰河——我的保姆》:“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嘗到飯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后,/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后,/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后,/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地掐死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比粘5缴w住了急流,樸素到藏起了深心,全詩具有江河般的流動感。如果真有所謂“口語詩”,艾青就是未加冕的“口語詩鼻祖”。第四要問,什么“象征主義”?來讀凡爾哈侖的《論象征主義》:“自然主義給藝術(shù)以客觀性,象征主義則賦予它更多的主觀色彩,將思想強加于客觀。因之這是一種思想、思維、聯(lián)想的藝術(shù),一種表達(dá)主觀意志的藝術(shù)?!彼逦乇磉_(dá)了個人看法,其要點,或可命名為“廣義象征主義”或“無邊象征主義”。所謂“象征主義”,此前,從未脫鉤于“頹廢主義”;如今,或可嫁枝于“現(xiàn)實主義”。正是基于以上立場,艾青主要寫出了“兩部叢書”——其一,或可稱為“土地叢書”,名作包括《復(fù)活的土地》《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手推車》《北方》和《我愛這土地》,脫稿于1937年至1938年;其二,或可稱為“太陽叢書”,名作包括《太陽》《煤的對話》《黎明》《向太陽》和《火把》,脫稿于1937年至1940年。“土地叢書”乃是“苦難叢書”或“悲哀叢書”,以“雪”“寒冷”和“手推車”作為思想的“客觀對應(yīng)物”,或可命名為“消極象征主義”。“太陽叢書”乃是“奮斗叢書”或“希望叢書”,以“黎明”“煤”“太陽”和“火把”作為思想的“客觀對應(yīng)物”,或可命名為“積極象征主義”。來讀《我愛這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yīng)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fēng)雨所打擊著的土地,/這永遠(yuǎn)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fēng),/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件作品的特殊性在于,既出現(xiàn)了“暴風(fēng)雨”,又出現(xiàn)了“黎明”,因而可以同時列入“兩部叢書”。無論是“土地叢書”,還是“太陽叢書”,詩人之變,歷歷可見——“個我本位”,逐漸讓位于“人民本位”;“人民本位”,逐漸讓位于“政治本位”。作為“巴黎公社子孫”,艾青說,“文藝應(yīng)該(有時甚至必須)服從政治”。1941年,詩人去了延安。1945年,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1957年,流放邊疆,先赴北大荒,后去石河子。1978年,歷經(jīng)劫波,重拾詩筆,寫出《魚化石》《互相被發(fā)現(xiàn)》《在浪尖上》和《光的贊歌》。他將對個人的反省,交織于對歷史的反省。《互相被發(fā)現(xiàn)》以“鉆石”,《光的贊歌》以“光”,作為思想的“客觀對應(yīng)物”,或可勉強躋身“太陽叢書”。1980年,詩人出版《歸來的歌》,卷首引來讀者的信,“我們找你找了二十年,我們等你等了二十年”,據(jù)說出自貴陽青年詩人伍立憲(啞默)?!拔ㄓ胁环髂孢@人類的共同意志的詩人,才會被今日的人類所崇敬,被明日的人類所追懷”;那么,艾青做到了嗎?在哪個階段,他做得更好呢?

      五 穆旦(1918-1977)

      穆旦在其多災(zāi)多難的晚年,從1975年到1977年,不斷與友人或半秘密友人通信。1975年6月28日,穆旦致信杜運燮,“我也在忙于讀詩,Auden仍是我最喜歡的”。Auden,就是奧登(Wystan Hugh Auden)。自從聽了燕卜蓀(William Empson)的“當(dāng)代英詩課”,穆旦為詩,每每臨帖于奧登。穆旦對奧登的“借鑒”“模仿”或“局部抄襲”,主要集中在五個方面——其一,大量使用后者的“高頻詞”;其二,套用后者的“句式”;其三,效顰后者的“工業(yè)化比喻”;其四,引入后者的“對抽象的人格化處理”;其五,追隨后者以“知性”書寫“抗日戰(zhàn)爭”。在談到穆旦《五月》的時候,王佐良認(rèn)為,“幾乎像是從奧登翻譯過來”。對穆旦此類作品,卻也有毀有譽,燕卜蓀間接新譽之為“中國消化歐洲成就的最新努力”,江弱水簡單毀之為“偽奧登風(fēng)”,王家新直接譽之為“異質(zhì)性和陌生化力量”。王家新還搬來了德勒茲(Gilles Deleuze),后者認(rèn)為,作家應(yīng)該創(chuàng)造“類似一門外語的語言”。穆旦組詩《抗戰(zhàn)詩錄》有收錄《退伍》《旗》《給戰(zhàn)士》《野外演習(xí)》和《一個戰(zhàn)士需要溫柔的時候》,未收錄《農(nóng)民兵》《打出去》《奉獻(xiàn)》和《反攻基地》。其實前述九件作品,理應(yīng)同屬一個組詩。這批作品從大的梁柱,到小的卯榫,都有致敬于奧登組詩《在戰(zhàn)爭時期》。穆旦與奧登筆下的士兵,似乎有著共同的“長官”“虱子”和“一點糊涂”。奧登是穆旦的恒星,也是后者的陰影,后者會是一個“二手奧登”嗎?1975年9月19日,穆旦致信郭保衛(wèi),“你寫了這么一句話:現(xiàn)在人們的關(guān)系……我心想,你能否把這意思寫成詩?”穆旦無意于慫恿這位青年,他出于天真和本能,只想重拾一個可怕的主題——“他人即地獄”——以便讓新詩頡頏于薩特(Jean Paul Sartre)名劇《門關(guān)戶閉》。穆旦早在青年時期,就曾痛苦于這個問題。先來讀《從空虛到充實》,“只有你是我的弟兄,我的朋友,/多久了,我們曾經(jīng)沿著無形的墻/一塊走路。暗暗地,溫柔地,/(為了生活也為了幸福,)/再讓我們交換冷笑,陰謀和殘酷”;再來讀《饑餓的中國》,“但最豪華的殘害就在你我之間,/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貧困,/就使我們彼此扼住了喉嚨”。此外,還可參讀《窗》《詩二章》《活下去》《荒村》《隱現(xiàn)》和《詩四首》。那么,可還有愛情?1975年9月9日,穆旦致信郭保衛(wèi),“你大概看到我的那《詩八首》,那是寫在我二十三四歲的時候,那里也充滿愛情的絕望之感”。江弱水雖然澆了冷水,后來卻也承認(rèn):在最好的時候,穆旦詩仍然無可替代。他的例證不是《詩八首》而是《春》,從某種角度來看,后者相當(dāng)于前者的極簡版。先來讀《春》的第二節(jié):“藍(lán)天下,為永遠(yuǎn)的謎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呵,光,影,聲,色,都已經(jīng)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曾有學(xué)者費解于“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其實呢,也好懂——“泥土”是“鳥”的定語,“鳥”是“歌”的定語;“泥土做成的鳥”,回應(yīng)了上文中的“緊閉的肉體”;“鳥的歌”,回應(yīng)了上文中的“永遠(yuǎn)的謎”,預(yù)示了下文中的“點燃”。再來讀《詩八首》的第六首,“相同和相同溶為怠倦/在差別間又凝固著陌生;/是一條多么危險的窄路里,/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他存在,聽從我的指使,/他保護(hù),而把我留在孤獨里,/他的痛苦是不斷的尋求/你的秩序,求得了又必須背離”。如同《春》的“你們”,其實就是“我們”;《詩八首》中的“他”,其實就是“我”的化身。詩人使用人稱,花樣繁復(fù)如此。此外,《詩八首》中的“火災(zāi)”“重山”“自然的蛻變程序”“水流”“死的子宮”“我的主”“黑暗”“那移動了景物的”“那形成了樹木和屹立的巖石的”“一切……流露的美”“恐懼”“陽光”“巨樹”和“老根”,實則都是 “上帝”的化身,并同時作為“我”和“你”的嘲弄主體。由此就可以看出,愛情是什么?“兩種元素敵對地演習(xí)”。詩人在信中給收件人抄了一首詩,奧登的《太親熱,太含糊了》,恰好可以作為《詩八首》的注腳。當(dāng)然,“兩種元素敵對地演習(xí)”,既可以寫成“抒情詩”,也可以寫成“劇詩”,來讀《華參先生的疲倦》:“這位是楊小姐,這位是華參先生,/微笑著,公園樹蔭下靜靜的三杯茶/在試探空氣變化自己的溫度?!比A參先生,還有楊小姐,在彼此之間不斷營造重洋,其目的卻是靠近和得到對方。其實除了“他人即地獄”“異性即地獄”,穆旦詩里還有巨獸,那就是“自我即地獄”。面對這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穆旦之為穆旦,批評家各有說辭——從唐湜的“自我分裂”,到袁可嘉的“自我搏斗”,從謝冕的“自我拷問”,到曹元勇的“自我靈魂探險”。這個序列展現(xiàn)了幾代學(xué)者對“自覺”這個術(shù)語的不安,他們總是企圖再度估量和重新補充;這樣,當(dāng)其眼光切入不同層面的時候,他們就獲得了不同的片面化認(rèn)知,并在事實上使得“何謂自覺”這個問題更加清晰——站在自己的“對面”,關(guān)注每個“自己”的命運,甚而至于,找到某個自己的“尸體”。首先,是對自我殘缺的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歷時性自覺”。來讀《從空虛到充實》:“呵,誰知道我曾怎樣尋找/我的一些可憐的化身”。此外,還可參讀《我》。其次,是對自我分裂的敏感,這是一種“共時性自覺”。來讀《三十誕辰有感》:“而在每一刻的崩潰上,看見一個敵視的我,/枉然地?fù)磹酆褪匦l(wèi)”。此外,還可參讀《防空洞里的抒情詩》。第三,是對自我危機(jī)的審視,這是一種“終極性自覺”。先來讀《控訴》:“我們做什么?我們做什么?/呵,誰該負(fù)責(zé)這樣的罪行:/一個平凡的人,里面蘊藏著/無數(shù)的暗殺,無數(shù)的誕生?!痹賮碜x《華參先生的疲倦》:“孤獨的時候,安閑在陌生的人群里,/在商店的門前我整理一個衣襟,/我的精神是我的,沒有機(jī)會能夠放松?!痹娙藢Α白约鹤鳛橐粋€人”(自我穩(wěn)定性),以及“這個人就是自己”(自我可靠性),都已經(jīng)生發(fā)了嚴(yán)重的恍惚感和懷疑心,這令人念及伍爾夫(Virginia Woolf)名作《海浪》,這篇小說寫到一個詩人納維爾,在名聲大噪之后,他仍然在口袋中放著一張自己的名片以作為自我的證明。1977年1月5日,2月12日,穆旦兩次致信巫寧坤,“我越來越覺得,新詩的復(fù)興要靠外國作品的介紹”,“普希金和拜倫正好比我們現(xiàn)有的水平高而又接得上,奧登則接不上,雖然奧登低于前兩位大師”。詩人的兩番話,值得沉吟,“接得上”與“接不上”,都是針對普通詩人而言。穆旦晚年所譯普希金和拜倫(可以發(fā)表和出版),是為了普通詩人無疑,所譯奧登(暫不能發(fā)表和出版),是為了自己無疑。普通詩人尚須入門于普希金和拜倫,而穆旦,比他們更有資格親炙于奧登。穆旦譯詩既意味著“原作”的“復(fù)活”,又意味著“譯者”的“幸存”,正如王家新所說,“為了獲得他作為一個詩人的曲折的自我實現(xiàn)”。1975年9月19日,穆旦致信郭保衛(wèi),“我有時想從舊詩獲得點什么,抱著這目的去讀它,但總是失望而罷”。詩人讀過一點陶淵明和杜甫,比如《歸園田居》,比如《贈衛(wèi)八處士》,便于感慨而已,而不是為“外國作品”提供某種“支架”。他將“非中國”,堅持到了最后。1976年5月25日,穆旦致信董言聲,“人生很不圓滿,有頭無尾,令人莫名其妙,誰寫這種劇本該打屁股”。詩人或在嘆息作為詩人的“未完成”,在生命垂危之際,他卻奮力書寫了“唯真的晚年”。1977年2月24日,詩人死于“前心壁大面積壞死”;此前的1976年,他曾寫出多達(dá)二十七件作品。詩人用這二十七件作品完成了一部悲劇性的“變形記”,亦即耿占春所謂“自傳”和“反自傳”,揭示了一個兩難生命在那個特殊時代的“驅(qū)邪方式”。詩人已經(jīng)用“鋼鐵編織起亞洲的海棠”,誰還會被油蒙了心,堅持質(zhì)疑王佐良的斷言——“穆旦把新詩帶到了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的前區(qū)”?

      六 洛夫(1928-2018)

      1961年5月,余光中發(fā)表長詩《天狼星》,“始于反傳統(tǒng)而終于匯入傳統(tǒng)”,引發(fā)了洛夫的不滿及兩者的論戰(zhàn)。就在昨年,洛夫已從金門調(diào)回臺北,從死亡的前線,回到新婚的小院,并加緊寫作后來名震兩岸的大組詩《石室之死亡》??纯绰宸虬?,彼時彼刻,他恰是傳統(tǒng)的逆子、現(xiàn)代主義的快婿。高冷英俊,其來有自。當(dāng)時,余光中自忖已然無懼“達(dá)達(dá)和超現(xiàn)實主義的細(xì)菌”,另有欲為,這在洛夫看來,無異于現(xiàn)代主義的臨陣逃脫。事隔多年以后,再來看看這次論戰(zhàn),我們不免莞爾,因為兩者的論戰(zhàn),可以直接視為當(dāng)時之洛夫與后來之洛夫的論戰(zhàn)?!澳谰性?,更有早行人?!焙唵握f吧,余光中就是這位“早行人”。余光中所據(jù)《藍(lán)星》,與洛夫所據(jù)《創(chuàng)世紀(jì)》,乃是臺灣詩的兩大重鎮(zhèn),前者中庸,后者每趨極致。即以洛夫而論,其美學(xué),大約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抒情、現(xiàn)代、古典和超驗。其一,洛夫之抒情,類似于《藍(lán)星》諸公(比如余光中)。來讀《石榴樹》:“假若把你的諾言刻在石榴樹上/枝椏上懸垂著的就更沉重了//我仰臥在樹下,星子仰臥在葉叢中/每一株樹屬于我,我在每一株樹中/它們存在,愛便不會把我遺棄//哦!石榴已成熟,這動人的炸裂/每一顆都閃爍著光,閃爍著你的名字”。詩人早期抒情詩集《靈河》,本是獻(xiàn)給女友,后來另呈嬌妻,卻也是一段喜劇和佳話。其二,洛夫之現(xiàn)代,集中體現(xiàn)為超現(xiàn)實主義?!秳?chuàng)世紀(jì)》之創(chuàng)刊,本欲倡導(dǎo)民族風(fēng),不意轉(zhuǎn)以超現(xiàn)實主義自立,大步流星,終于實現(xiàn)與《藍(lán)星》的分道揚鑣,乃是臺灣現(xiàn)代詩的大節(jié)點與大變局。其間重要作品,首推《石室之死亡》。此詩寫作歷時五年,始于1959年,竣于1964年。石室者,大陸炮轟金門時,國民黨守軍之掩體也。這個大組詩共有六十四首,題旨繁復(fù),語義艱澀,修辭險峻,風(fēng)格荒誕,可謂陌生化的長假,超現(xiàn)實主義的大醉?!拔乙阅抗鈷哌^那座石壁/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讓子女們走遍了沼澤/我乃在奴仆的呵責(zé)下完成了許多早晨”,“肢體究竟在哪個廂房中叫喊/口渴如泥,他是一截剛裁的斷柯”,“閃電從左頰穿入右頰/云層直劈而下”,“而鎖在我體內(nèi)的那個主題/閃爍其間,猶之河馬皮膚的光澤”,“當(dāng)死亡的步子將我屋頂上的一抹虹踢斷/我猛憶及你們有一雙烏賊吃過的眼睛”,“醉非醉,任李白仰泳于壺中的蒼穹/鐘聲未杳,我們?nèi)宰≡谒乐小薄T娙藢懙脴O為冷酷,內(nèi)里卻有火胎,涉及戰(zhàn)爭、情欲和死亡等重要母題(Motif)。洛夫正當(dāng)酣暢,偏遇余光中的冷水和反調(diào),故而不得不有針鋒相對的論戰(zhàn)。然則,以洛夫之襟抱,豈會吊死在一棵大樹?很顯然,他將不斷迎來肯定、否定和否定之否定。換句話來說,洛夫很快就將迎來自己的“余光中時期”。其三,洛夫之古典,大約有兩端:一則,向古典詩巨匠致敬,比如《與李賀共飲》《李白傳奇》《走向王維》;再則,與古典詩名篇互文,比如《長恨歌》《車上讀杜甫》《唐詩解構(gòu)》。通觀洛夫一生之變,無非由李白,而李賀,而杜甫,而王維——這已是后話,不能展開說。李白寫詩,“驚得滿園子的木芍藥紛紛而落”;李賀寫詩,“秋雨嚇得驟然凝在半空”。試想《石室之死亡》驚駭問世,也就是如此這般情境。洛夫并未否定超現(xiàn)實主義,他只是否定了此種詩學(xué)所熱衷的“自動言語”,可見詩人也不是布勒東(André Breton)的絕對信徒。后來,洛夫另拈出“修正超現(xiàn)實主義”,回頭響應(yīng)宋人蘇軾所謂“反常合道”,以及清人賀裳所謂“無理而妙”,并繼續(xù)批判在臺灣已經(jīng)泛濫成災(zāi)的偽古典主義。故而洛夫之古典,每與時人不同。余光中也許比洛夫更古典,正如商禽可能比洛夫更現(xiàn)代。然則,要講在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的出入之妙,水乳之融,余、商二氏都敵不過洛夫。來讀《邊界望鄉(xiāng)》:“霧正升起,我們在茫然中勒馬四顧/手掌開始生汗/望遠(yuǎn)鏡中擴(kuò)大數(shù)十倍的鄉(xiāng)愁/亂如風(fēng)中的散發(fā)/當(dāng)距離調(diào)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遠(yuǎn)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了/嚴(yán)重的內(nèi)傷”——此詩非余光中任何鄉(xiāng)愁詩可及也,引文為第二節(jié),然則全詩保留前兩節(jié)可矣,后兩節(jié)似乎都是強寫出來的蛇足。其四,洛夫之超驗,幾乎已同步顯形于洛夫之古典。借來古典,由魔入禪。王維,超驗,才是詩人的落腳處。前期,可參讀完成于1970年的《金龍禪寺》;晚期,可參讀完成于2006年的《背向大?!顾藓湍纤隆贰V链?,洛夫詩由熱烈的抒情,而倨傲的現(xiàn)代,而明朗的古典,終于落腳于神秘的超驗。2000年,洛夫以耄耋之年,忽而寫出三千行長詩《漂木》。此詩既是詩學(xué)的結(jié)晶,亦是哲學(xué)的結(jié)晶。詩人曾有言,“凡嚴(yán)肅藝術(shù)品均預(yù)示死之偉大與虛無之充盈”,《石室之死亡》如此,《漂木》亦如此,就某種意義而言,兩者風(fēng)格雖然有異,在題旨上卻存有非常深刻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也就是說,在“時間”“生命”和“神祇”之間,詩人再次扮演了“交通的使者”。《漂木》將個人與歷史、感性與知性、現(xiàn)實(此前,詩人之介入性甚弱)與超現(xiàn)實、魔與禪、理性與非理性、悲劇性與超越精神融為一個龐大的有機(jī)物,重現(xiàn)了神與物游的內(nèi)心孤旅,展示了蘇海韓潮般的才情,或可視為詩人寫作的危峰、漢語生長的奇境。

      七 商禽(1930-2010)

      商禽也者,本名羅燕。據(jù)流沙河考證:“燕”,就是“玄鳥”?!对娊?jīng)》里有篇《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故而詩人取了這個筆名——似乎也真有某種天命,鳥,以及其他各種動物,此后就一直出入于詩人的作品。那些被選定的動物,很多時候,都與抒情主體構(gòu)成了難以兩分的投射。比如《鴿子》。詩人要寫到一只鴿子嗎?不,他要寫到他的雙手,負(fù)罪的雙手,可能還有雙手蘸到的戰(zhàn)爭、政治和歷史?!跋嗷ヒ锌慷额澲模ぷ鬟^仍要工作,殺戮過終也要被殺戮的,無辜的手啊,現(xiàn)在,我將你們高舉,我是多么想——如同放掉一對傷愈的雀鳥一樣——將你們從我雙臂釋放??!”另外的作品,比如《雞》,寫到失落;《火雞》,寫到抗議——細(xì)細(xì)讀來,兩只雞都是詩人,這個詩人并未脫離戰(zhàn)后臺灣地區(qū)的語境。來讀《雞》:“我試圖用那些骨骼拼成一只能夠呼喚太陽的禽鳥。我找不到聲帶。因為它們已經(jīng)無須啼叫。工作就是不斷進(jìn)食,而它們生產(chǎn)它們自己。”然則,詩中沒有“恨”,正如,也沒有“快樂的想象力”。恨與快樂,詩人罔顧。來讀《應(yīng)》:“熄去室內(nèi)的燈/應(yīng)之以方方的黯”。歷史的煙云慢慢地消散了,來到面前的只是時間,溜到腦后的也是時間——光學(xué)的、中性的、作為母題(Motif)的、無關(guān)于某種大歷史的時間。詩人的寫作,慢慢地,集中指向了這個母題?!盾S場》《長頸鹿》《滅火機(jī)》及《涉禽》,都是杰作,都是名篇。來讀《涉禽》:“把自己豎起來/伸腰/呵欠//竟不知時間是如此的淺/一舉步便踏到明天”。來讀《火雞》:“但孔雀乃炫耀它的美——由于寂寞;而火雞則往往在示威——向著虛無”?;痣u就是吐綬雞,示威時,其肉綬能夠忽而變紅忽而變藍(lán)。正如上文之所暗示,商禽所多者,杰作也名篇也,但是其新詩全集并不算厚。這不唯是慎惕,還是自信力的表現(xiàn)。他不僅寫得很少,每篇作品也很短:只求吝嗇,偏能豐富。這個話需要說得更明白:即便是置身于一個小旮旯——散文或片斷的小旮旯——他也能夠懸掛起千萬重帷幕。他并不迷戀無窮的意義織體,卻更想把某個意義,置于色香味俱佳的“全官能的開放”。商禽的美學(xué),是的,常常就是一種“官能美學(xué)”:吃的美學(xué),嗅的美學(xué),聽的美學(xué),看的美學(xué),以及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動物美學(xué)”。然則詩人所呈現(xiàn)的,既是肉感,更是肉感的思想——他既是“哪吒”,“滿屋異香,有一肉,滴溜溜圓轉(zhuǎn)如輪”;又是“枯槁哪吒”,“我今日剖腹、剜腸、剔骨肉,還于父母,不累雙親。你們意下如何?”上文兩段文字,引自《封神演義》。卻說商禽受難,也絲毫不亞于哪吒。他在國民黨軍隊當(dāng)過小卒,在高雄碼頭當(dāng)過看守,在私宅里當(dāng)過仆人,在愛荷華大學(xué)當(dāng)過駐校作家,在新北市永和區(qū)賣過牛肉面,然而,他無論如何已按捺不住他的大詩人氣象——雖說他曾仿寫魯迅,得分可能會打點兒折扣。如何仿寫魯迅?來讀《冷藏的火把》:“深夜停電饑餓隨黑暗來襲,點一支蠟燭去冰箱尋找果腹的東西。正當(dāng)我打開冰箱覓得自己所要的事物之同時突然發(fā)現(xiàn):燭光,火焰珊瑚般紅的,煙,長發(fā)般黑的,只是,唉,它們已經(jīng)凍結(jié)了。正如你揭開你的心胸,發(fā)現(xiàn)一支冷藏的火把。”與前文所引作品相比,此詩減少了褶皺,堪稱直搗黃龍之作也?!袄洳氐幕鸢选?,恰好來自魯迅。先來讀《自言自語·火的冰》:“遇著說不出的冷,火便結(jié)了冰了。/中間有些綠白,像珊瑚的心,渾身通紅,像珊瑚的肉,外層帶些黑,也還是珊瑚焦了?!痹賮碜x《野草·死火》:“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jié),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宅中出,所以枯焦?!鄙糖菀嘣缡亲怨菏鍤q,他被拉了壯丁,關(guān)在成都,在堆滿書的舊倉庫里,他幸而認(rèn)出《野草》,并連續(xù)拜讀了七八天。這個天生的象征主義詩人——漸轉(zhuǎn)向超現(xiàn)實主義——就這樣被喚醒了被激活了。在魯迅及其《野草》那里,或在商禽這里,我們都能夠驚奇地看到:生活中的等閑之物,經(jīng)由散文化、小說化或戲劇化的情節(jié),最終幻化出妙不可言、深不可測的超現(xiàn)實之境;換言之,某首可能之詩,事先被推向散文之路、小說之路或戲劇之路,眼看就要“出位”,忽而有神來之筆,或是臉青面黑的大翻供,就不再是散文,不再是小說,也不再是戲劇,而成了一首詩,一首別有機(jī)杼的詩,一首無可懷疑的詩。張默曾當(dāng)面告訴筆者,臺灣詩人不是余光中,不是洛夫,不是痖弦,而是商禽最接近諾貝爾文學(xué)獎:“某年,他已進(jìn)入了前四名!”魯迅亦當(dāng)含笑了——《野草》執(zhí)教了兩個詩人,在臺灣,是商禽,在大陸,是昌耀,兩個詩人都已經(jīng)接近了偉大。

      八 昌耀(1936-2000)

      1957年,昌耀年方弱冠。彼時,整個中國,只有少數(shù)幾人敢于垂聆——并死守——那來自詩神的密札。他忽而寫出《林中試笛》,后來為此遭受流放,勞役,監(jiān)禁,長達(dá)二十余年。同年,他還曾寫出《高車》:“從地平線漸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車。//從北斗星宮之側(cè)悄然軋過者/是青海的高車。//而從歲月間搖撼著遠(yuǎn)去者/仍是青海的高車呀。// 高車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車于我是巨人之軼詩?!贝嗽娔耸窃娙俗詻r無疑,具有更為獨異而貴重的氣象。二十出頭怎么啦?這個又干又瘦的青年,一個反手,就抖摟了那個時代。那個時代不識英雄,以至于,可以免于被震爍。昌耀就如那架高車——“本是英雄”——他也已經(jīng)“漸次隆起”,已經(jīng)“悄然軋過”,已經(jīng)“在天地河漢之間鼓動如翼手”。是的,他也已經(jīng)獨翔于高昊;下面,再下面,乃是其他詩人的灌木叢,乃是美學(xué)的無邊戈壁或無邊沙漠。而歷史和真相卻是,詩人的金頭,被按進(jìn)了屈辱的塵埃。在青海,在湟源,他遘遇了漫長而繁復(fù)的苦難。上天何其忍心,何其苦心,何其耐心,非要用此種苦難,“體內(nèi)膏火炙烤”,來成全一個詩人,是的,即便來成全一個大詩人!我們已經(jīng)看到,此種苦難,將詩人推向了多重砥礪:生命、土地、民族、歷史、文字,兩兩砥礪,彼此帶來創(chuàng)痛和創(chuàng)意。詩人的生命經(jīng)此砥礪,而獲得了大密實、大堅忍和大雄健。后來,他反復(fù)寫到蝕洞斑駁的巖原、峨日朵雪峰、赤嶺、河西走廊、西疆、卡日曲或哈拉庫圖,反復(fù)寫到雄牛、羱羝、雪豹、鷹、鹿或馬駒。土伯特人,唐古特人,都在其間生殖和繁衍。此乃地質(zhì)學(xué)寫作?博物學(xué)寫作?人類學(xué)寫作?夾雜一點兒歷史學(xué)寫作?不,青海不是異域,不是天涯,也不是背景,青海就是詩人的岳父、證人、難友和死黨,就是詩人內(nèi)心的莽莽高原。來讀《青藏高原的形體》:“我是排列成陣的帆檣。是廣場。是通都大邑。是展開的景觀。是不可測度的深淵。/是結(jié)構(gòu)力,是馳道。是不可克的球門”。此種物化的排比的抒情,愈挫愈奮的腔調(diào),負(fù)重而孔武的腔調(diào),每見于詩人的諸多作品。來讀《一百頭雄?!罚骸耙话兕^雄牛低懸的睪丸陰囊投影大地。/一百頭雄牛低懸的睪丸陰囊垂布天宇。”詩人甚至更加負(fù)重,更加孔武,他當(dāng)然托身于“一百頭雄?!保缢矔猩碛凇佰辶训谋?。敬文東怎么講?“以頭撞墻。”昌耀怎么講?“流血不死?!彪y道這就是英雄嗎?不,詩人還要更開闊,更高邁,甚至可以說還要更圣潔。這是因為——此點至關(guān)重要——當(dāng)他面對巨大的苦難,沒有憤怒,沒有屈服,沒有墮落,卻奇跡般地學(xué)會并堅持了愛,當(dāng)愛與苦難相碰撞,他讓兩者都發(fā)出了金聲玉振。來讀《慈航》:“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被蚩梢娫娙酥異?,固有兒女,兼顧生靈,更涉天地,實已及于萬物。他的全部作品堪稱“一部行動的情書”——不僅寫給了“木質(zhì)女郎”“土伯特女人”或“濱海女子”,同時還寫給了生靈,寫給了天地,寫給了萬物,傻到?jīng)]有邊界,壯烈得沒有上限。負(fù)重非英雄,孔武非英雄,如此方可稱英雄。他的半僵棉桃般的笑容,他的羞澀,他的虛弱,他的苦痛,反而恰好是英雄的佐證?!洞群健纺耸情L詩,當(dāng)然,還可以舉出更多短構(gòu)。先來讀《鹿的角枝》:“在雄鹿的顱骨,生有兩株/被精血所滋養(yǎng)的小樹。霧光里/這些挺拔的枝狀體明麗而珍重,/遁越于危崖沼澤,與獵人相周旋。//若干個世紀(jì)以后,在我的書架,/在我新得的收藏品之上,才聽到/來自高原腹地的那一聲火槍?!?那樣的夕陽傾照著那樣呼喚的荒野。/從高巖,飛動的鹿角,猝然倒仆……//……是悲壯的?!痹賮碜x《紫金冠》:“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種完美是紫金冠。/我喜悅。如果有神啟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仆臥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當(dāng)熱夜以漫長的痙攣觸殺我九歲的生命力/我在昏熱中向壁承飲到的那股沁涼是紫金冠。/當(dāng)白晝透出花環(huán)。當(dāng)不戰(zhàn)而勝,與劍柄垂直/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我不學(xué)而能的人性醒覺是紫金冠。/我無慮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不可窮盡的高峻或冷寂唯有紫金冠?!鼻罢呙摳逵?982年,后者脫稿于1990年,兩者均堪稱愛與悲鳴之詩,犧牲之詩,壯烈之詩,人性與神性的光輝之詩。這是第一個方面。第二個方面,昌耀與漢語也能夠互贈光輝。詩人常年生活的西部邊陲,既是地理學(xué)的邊陲,亦是普通話的邊陲,完全可以罔顧所謂白話或現(xiàn)代漢語。他大量起用生字古詞,粗糲,嶙峋,滯澀,猙獰,驚悚,“硬語盤空”,而又能透出個人的呼吸和血肉。如此講究到極致,精雕細(xì)刻,窮形盡相,甚至連每個小局部都會有生動的樂感和畫面感。比如“鬐甲”,望之可見鬃毛;又如“翙翙”,聽之可聞翼聲。詩人龍蟲并雕,密不透風(fēng),疏可走馬,信乎,非大手筆不能為也。字詞對詩意的跟進(jìn),亦如“一百頭雄牛噌噌的步武”,哪里還顧得,踩出的是詩還是散文?《青藏高原的形體》就是明證;類似佳例,首推《斯人》:“靜極——誰的嘆噓?/密西西比河此刻風(fēng)雨,在那邊攀緣而走。/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此詩像是一闋小令,一個斷簡,一個速寫,一個半成品,一個次品,一個戲劇性場景,一個散文或小說殘片,似乎被省略了無限多的上下文。全詩以地球為墻,墻的“這壁”,是“一人”,是“獨坐”和“嘆噓”,是靜極了的微觀空間;墻的“那邊”,是“密西西比河”,是“此刻風(fēng)雨”,是鬧極了的宏觀空間。詩人憑借一種怪異的空間想象力(縮地法與穿墻術(shù)),讓大者更大,讓小者更小,并讓兩者——通過地球的天秤——獲得了不對稱的對稱性與不平衡的平衡性。詩人此前寫苦難,每將自己放大;此后寫孤獨,始將自己縮小。敬文東怎么講?“自覺承認(rèn)縮小自己的必要性、必然性,并由此獲得意想不到的詩學(xué)后果?!蔽覀円呀?jīng)在昌耀這里——正如在任何大詩人那里——清楚地看到文體對于寫作,寫作對于文體,本來就不應(yīng)該有任何禁忌。魯迅如此,昌耀如此。后者怎么評價前者?“魯迅先生的《野草》,是在數(shù)年前從街頭一處席地而設(shè)的舊書攤以兩角錢購得。哲人的深刻與冷峻,不僅以語言的,而且以思維的美感形式透射出鋒芒。我為自己終于沒有錯漏過閱讀當(dāng)代中國最高水準(zhǔn)的散文詩集而稱幸?!薄兑安荨酚绊懥瞬?,后者的“冷太陽”,難道不是源于前者的“死火”?然則魯迅之所為,昌耀或有不能為;昌耀之所為,魯迅亦有不能為也。兩者都能將漢語帶向神鬼莫測的葳蕤,而且呢,“語言的怪圈正是印證了命運之怪圈”。昌耀曾調(diào)皮地自稱為“曖昧的社會主義分子”,我們卻只能嚴(yán)肅地稱他為“全集詩人”——無論提及多少杰作,都會漏掉其他杰作,無論怎么讀解,無論怎么窮究,昌耀作為一個英雄,一個托缽僧,一個眾人之父,作為一個大詩人,他都是如此難以企及!

      九 張棗(1962-2010)

      如果張棗沒有識得柏樺,很有可能,他們都難以熬過各自的危機(jī):寫作——也許還有生活——的危機(jī)。這兩位天才,身懷絕技,英氣勃勃,迫切需要勁吹和相互贊美。那是1983年,如果張棗沒有考入四川外語學(xué)院,如果柏樺沒有調(diào)入西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如果兩者沒有見面,他們很有可能下定就地平庸的決心。正如我們所知,此前,整個兒長沙,整個兒株洲,有誰能識得少年郎張棗?詩神終將在重慶顯靈?!拔蚁嘈盼覀兠看味家f好幾噸話,隨風(fēng)飄?。弧边@是張棗在追憶重慶,追憶他與柏樺的無數(shù)次談話,“我記得我們每次見面都不敢超過三天,否則會因交談而休克、發(fā)瘋或行兇。”當(dāng)時,柏樺在北碚,張棗在歌樂山,相隔三四十公里,這個距離可謂難以忍耐而又恰到好處。張棗后來把他們的嘴稱為“詞語織布機(jī)”,把他們的碰撞稱為“談話節(jié)”——讀者可以參讀其為柏樺《左邊》所作短序《銷魂》。何謂銷魂?可以解釋為極苦,居然呢,也可以解釋為極樂——錢鍾書曾經(jīng)談到過這種“背出分訓(xùn)”的現(xiàn)象。這次呢,極苦輸給了極樂。兩顆霧里明星,互贈風(fēng)光,自然鼓蕩著極樂。1984年深秋或初冬,張棗年方弱冠,忽而寫出《鏡中》和《何人斯》——后者襲用了《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之什》中的同題詩?!逗稳怂埂罚瑑墒?,隔了兩千多年,卻民主得相安無事,沒有誰對誰的屈從,也沒有誰對誰的歸附。《鏡中》其情其景,更是精微、圓潤而流轉(zhuǎn):“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面頰溫暖,/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一面鏡子永遠(yuǎn)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鏡中》和《何人斯》讓柏樺立馬就看了個清楚:張棗一蹴而就,已然臻于運用之妙。既有對元典的運用之妙,亦有對漢語的運用之妙,其結(jié)果,是從“舊”里擠出了錙銖必較的“真先鋒”?!叭魏畏绞降倪M(jìn)入和接近傳統(tǒng),都會使我們變得成熟、正派和大度?!比绻f《何人斯》背后還有個舊瓶,那么《鏡中》已是清水出芙蓉——雖然這清水里還泡著個不垢不凈的“皇帝”。當(dāng)其時,張棗頗為自珍《何人斯》,柏樺則更加偏愛《鏡中》。柏樺的預(yù)言早已過量地兌現(xiàn),看今日,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倚窗長吟此詩者何可勝數(shù)?全詩最后兩行,雪泥鴻爪,自“有我”滑向“無我”,端賴古典詩的看家本領(lǐng)。錢起《省試湘靈鼓瑟》落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就正有這種好處——唐人最懂這種好處,宋元人就不見得了。《何人斯》借來元典,《鏡中》卻偷到金針,故而以后者為更妙(短詩《木蘭樹》也很妙,由于較晚,反而不為人知)。這兩件作品,還有更大更重要的意義,比如感官對思想的替換,甜對苦的替換,燕語呢喃對刀劍的替換,旖旎對英雄主義的替換,無用對有用的替換,南方對北方的替換。柏樺比張棗大六歲,體內(nèi)尚有怒氣和斗爭的細(xì)胞,而張棗已然從頭新到腳。后來,也是在重慶,張棗見到北方來的北島,當(dāng)面就對后者的英雄主義發(fā)表了微詞?!澳憷^續(xù)向左,我呢,蹀躞向右?!鼻野聪逻@段閑話,讓我們續(xù)說張棗與柏樺的佳話。在他們的談話節(jié)上,柏樺曾講到某個燈芯絨少女,大約到了1988年,張棗就寫出《燈芯絨幸福的舞蹈》。當(dāng)然,張棗也為柏樺的兩首詩——《名字》和《白頭巾》——貢獻(xiàn)過結(jié)句或標(biāo)題?!栋最^巾》這個標(biāo)題,比鬼還可怕,筆者每次讀到、念到,背心都會生出寒意來。在重慶鋼鐵工業(yè)學(xué)校的白墻上,甚至當(dāng)他們看到標(biāo)語,“注意關(guān)燈,節(jié)約用電”,張棗也會邀約柏樺聯(lián)袂賦詩。張棗與柏樺的知音故事,曾經(jīng)見于李白和杜甫,還將見于海子、西川和駱一禾。知音故事都是酩酊故事,都是談話節(jié)故事,都是連夜坐火車出門鑒詩的故事,都是奇跡,都是仙境。1985年,張棗寫出《秋天的戲劇》,將第六節(jié)獻(xiàn)給柏樺,“你又帶了什么消息,我和諧的伴侶/急躁的性格,像今天傍晚的西風(fēng)”。后來鐘鳴有篇文論,有部書,標(biāo)題都借自此詩;張棗也干過這種事,其《春秋來信》,標(biāo)題借自趙野,詩卻贈給了臧棣。那可真是一個偉大的小集體主義時代,饑餓,還得醉氧,如果沒有授受,如果沒有談話節(jié),大家都會承載更大的負(fù)擔(dān)和驕傲。張棗,柏樺,就這樣雙向臥底。談話節(jié)玉成了張棗的生活,也玉成了他的寫作。比如《何人斯》,乃是“我”與“你”的談話;《鏡中》,乃是“我”與“她”的談話,還有“皇帝”的插話;《燈芯絨幸福的舞蹈》,乃是“舞者”與“觀者”的談話,為了過癮,兩個角色還在興致中交換了人稱;《秋天的戲劇》,乃是“我”與“他們”“你”“柏樺”的談話。不斷舉行的談話節(jié),治療了詩人的孤獨,也撫慰了他的罕見的才華。但是,重慶很快成為刻骨往事。1986年夏天,張棗娶了達(dá)瑪,這對伉儷很快移居德國。去國不久,又借來元典,寫出《刺客之歌》,乃是“我”與“太子”的談話?!澳翘邮俏疑倌甑呐笥?他躬身問我是否同意”,說的似是柏樺,一個送行者;“那兇器藏到了地圖的末端/我遽將熱酒一口飲盡”,說的正是自己,一個遠(yuǎn)行者,一個“亡命之徒”(張棗致鐘鳴信如是自稱),一個語言學(xué)意義上的荊軻——他試圖找到漢語的邊界,漢語的未來,在異域,試圖發(fā)明鐘鳴后來所說的漢語的“非漢語性”。孰料張棗與達(dá)瑪勞燕分飛,在無邊的德國,張棗很快就只剩下了枯坐、孤悶、“補飲”和種種慘烈。先是痛失故國,再是痛失故人,再是痛失新婦,生活中已無談話節(jié)可言,張棗只剩下了紙上的談話節(jié)——重寫的,或虛構(gòu)的談話節(jié)。詩人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元典,改寫,虛構(gòu),可以多用些筆墨,可以多借些格律(比如sonnet),短詩而外,寫出了為數(shù)不少的長詩和組詩。詩人將自己代入了各種歷史性的“能指”(Signifiant),換句話說,他尋得了很多面具,比如羅密歐面具、吳剛面具、德國間諜面具、卡夫卡面具或魔王面具,在不同的作品里舉辦了并非來自生活的雙角色或多角色談話節(jié)??蓞⒆x《歷史與欲望》《在夜鶯婉轉(zhuǎn)的英格蘭一個德國間諜的愛與死》《卡夫卡致菲麗絲》《空白練習(xí)曲》《海底被囚的魔王》《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還有《云》和《大地之歌》。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出,談話,“輕細(xì)的對話”,乃是張棗的核電站。來讀詩人的《斷章》,“是呀,寶貝,詩歌并非——//來自哪個幽閉,而是/誕生于某種關(guān)系中”。來聽詩人對南德電臺主持人的回答,“我相信對話是一個神話,它比流亡、政治、性別等詞兒更有益于我們時代的詩學(xué)認(rèn)知”。2005年,張棗回國,2010年,肺癌不治,年僅四十八歲。對于死,張棗向來揶揄。在《德國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在《死囚與道路》里,詩人都有寫道:“我死掉了死”。在最后未完成的《鶴君》里,詩人又寫到,“別怕,學(xué)會躲到自己的死亡里去/在西邊的西南角,靠右邊一點兒……”西邊,西南角,靠右,難道是成都?當(dāng)時,柏樺已經(jīng)定居成都。張棗生前自稱“大詩人”,柏樺也說他是“大詩人”。然而,他的奧義如此嵯峨,又有幾人能夠得睹絕頂美景?真應(yīng)了張棗對茨維塔伊娃(Tsvetaeva)的耳語:“樓頂?shù)耐?,事后報火,他?跛足來賀,來嘗嘗你死的閉門羹?!?/p>

      一〇 海子(1964-1989)

      “瘦哥哥凡·高,凡·高啊”,海子呼叫著,呼叫著,好像凡·高(Van Gogh)已經(jīng)借用了他的肉體。在海子看來,凡·高,還有荷爾德林(Holderlin)、雪萊(Percy Shelley)、韓波(Arthur Rimbaud)和葉賽寧(Yesenin),當(dāng)然還有他自己,都屬于同一個序列?!绊n波”,今天通譯作“蘭波”。這個序列可稱為朝霞序列、深淵圣徒序列、王子或太陽神之子序列、半神序列。這個序列的詩人,都純潔,都孤獨,都痛楚,天才與短命互為表里,“是同一個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肉體、不同文字的呈現(xiàn)”。既然如此,海子就是凡·高,凡·高也是海子。還有更高的序列,可稱為王序列或太陽神序列,由但?。―ante)、歌德(Goethe)和莎士比亞(Shakespeare)來構(gòu)成。還有最高的序列,可稱為總集序列或眾神序列,由荷馬(Homer)、蟻垤(Vālmiki)、毗耶娑(Vyāsa)、菲爾多西(Firdowsi)以及《舊約》與《古蘭經(jīng)》來構(gòu)成。從半神,到神,到眾神,這就是道路,這就是修遠(yuǎn)。1888年,凡·高去往法國的南方,去往阿爾,被鄉(xiāng)下的夏天驚呆了。他寫信給弟弟提奧(Theo Van Gogh),傾吐著狂喜,“地平線上是低矮的成熟麥田,上面則是金黃的天空和金黃的太陽。”凡·高呼太陽為“王”,巧啦,海子也呼太陽為“王”。在太陽和麥田之間,凡·高支起了畫架,在太陽和麥田之間,海子拿起了詩筆,詩與畫,散發(fā)出一陣陣熱浪。凡·高,海子,就要分頭展開八十次初戀啦。凡·高畫過《麥田里的收割者》(Wheatfield with a Reaper),在太陽和麥田之間,畫了一個收割和掙扎的身影,一個“近乎微笑”的“死亡形象”——用海子的說法,就是“微笑的火焰”。所以說這個身影,這個形象,是凡·高,也是海子??纯窗桑拖窈W硬粩鄬懙禁溙?,凡·高不知疲倦地畫到麥田,他要畫出麥田的綠色、金綠色、紫銅色、紅色、古金色、紅金色、赭黃帶著胭脂紅、金黃色、蛋黃色和急促的黃色,要畫出麥田的痙攣——為了和朝向太陽的痙攣。來讀《阿爾的太陽》:“從地下強勁噴出的/火山一樣不計后果的/是絲杉和麥田/還有你自己/噴出多余的活命時間”。還可參讀《熟了麥子》《麥地》《麥地與詩人》和《五月的麥地》。凡·高就是絲杉,就是麥子,海子也是絲杉,也是麥子。他們都不計后果,摘去帽子,光著腦袋,哪怕瞎了眼,也要直視和進(jìn)入太陽?!肮庵X袋”,是個典故,既見于凡·高的信,亦見于海子的佚詩和名文——佚詩是《光著頭的哥哥噢哥哥》,名文則是《我熱愛的詩人》。凡·高繪畫,海子寫詩,一場大火,爭分奪秒——剩給他們的活命時間都不會太多。一個只剩下兩年,一個只剩下五年。這個五年,如有神助。海子忽而寫出兩百多首短詩和抒情詩,油漆還沒干,就成了中國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來讀《亞洲銅》:“亞洲銅,亞洲銅/擊鼓之后,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這月亮主要由你構(gòu)成”。來讀《在昌平的孤獨》:“他們是魚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拉到岸上還是一只魚筐/孤獨不可言說”。來讀《九月》:“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yuǎn)在遠(yuǎn)方的風(fēng)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我把這遠(yuǎn)方的遠(yuǎn)歸還草原”。來讀《日記》:“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來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來讀《四姐妹》:“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所有的風(fēng)只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凡·高畫過《星夜》(Starry Night),前引作品就是海子的《星夜》。海子用半神之詩,正如凡·高用半神之畫,狠狠地報復(fù)了他們的形而下困境。凡·高寫信給弟弟妹妹,給朋友,反復(fù)談著他的畫——那些鄉(xiāng)下的畫、小地方的畫、無禮的畫、刺眼的畫、艱難而粗獷的畫、夸張的畫、色彩炸開的畫、趁熱打鐵的畫、令人不安惹人生厭的畫、顏料撞擊帆布的畫、著了魔的畫、收割后的畫、悲傷和刻骨銘心的畫。與此同時,難道凡·高不是在提前談著海子的詩?——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啊?!八腥硕紩X得我畫得太快了”,這是凡·高的急流,還是海子的加速度?“我都已經(jīng)瘋了所以干脆很享受”,這是凡·高的破摔,還是海子的不回頭?“我就是想通過這些迥異的色彩去傳達(dá)一種絕對的休息意識”,這是凡·高的孤行,還是海子的靜悄悄的決心?海子把《光著頭的哥哥噢哥哥》《阿爾的太陽》和《死亡之詩(之二)》獻(xiàn)給凡·高;而凡·高呢,也曾向自己的偶像致敬,他臨摹過米勒(Jean-Francois Millet)、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和倫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并半開玩笑地把摹本稱為“翻譯作品”。海子也有摹本,也有“翻譯作品”??蓞⒆x《不幸——給荷爾德林》《獻(xiàn)給韓波》和《詩人葉賽寧》。真是雙騎連轡啊。據(jù)燎原研究,海子此類作品都是長詩《太陽·語言》的片段,而《太陽·語言》不過是戲劇詩和史詩《太陽》的片段。海子后來認(rèn)為,偉大的作品不是感性,不是抒情詩,不是片段,而是“主體人類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詩歌行動”。這種原始力量不講道理,不懂客套,不擔(dān)心海子的瘦小身體,不容分說,要將詩人從太陽神之子序列強行推向太陽神序列。原始力量在召喚,元素在召喚,海子迫不得已,身不由己,要去角逐那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的王座。海子心知肚明,他不是但丁,也不是歌德,《太陽》就是他的不歸路。這個……這個傻弟弟!“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最后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凡·高寫信給弟弟,談到他——也算談到海子——的最后處境,“我被太陽和完成大幅油畫的壓力折磨得快筋疲力盡了”。海子最終沒有完成《太陽》,現(xiàn)存局部或殘稿,他都寫了什么?除了“微笑”,就是“死亡”。義無反顧的微笑,給太陽;設(shè)計好的死亡,給自己。《自殺者之歌》寫到寶石對半分裂,《太陽》多次呼應(yīng)此詩,《太陽·彌賽亞》寫到內(nèi)臟一劈為二,《太陽·詩劇》則寫到頭部一劈為二,甚至還選定了死亡地段:“太陽神之車在地上的道”。1989年3月26日,海子躺上了鐵軌。柯雷(Maghiel van Crevel)獨持己見,他把海子的“自殺”,稱為“創(chuàng)造性自殺”(creative suicide)——“說快樂小分隊(Joy Division)的歌手伊恩·柯蒂斯(Ian Curtis)懸梁自盡之后,這個樂隊的音樂未發(fā)生變化;說海子被貨運火車碾成兩截之后,他的詩歌未發(fā)生變化:這肯定是站不住腳的。”而在百年以前,1889年12月,凡·高吞下了顏料。顏料未能致其死亡,次年便又開槍自殺——這個說法近來受到了懷疑。豐子愷在《谷訶生活》——他把“凡·高”譯為“谷訶”——中寫道:“其精神與肉體常常不絕地抗?fàn)?,以致?nèi)外兩力失卻均衡,招致了破滅的危機(jī)?!倍樢缓?,則說得更加刀切斧斷:“來自大地的無辜,不能逃出命運?!睋?jù)說凡·高生前很是推崇“共同生活”和“共同制作”,他心中的人選,當(dāng)有密友高更(Paul Gauguin)和伯納德(Mile Bernard)。海子也是如此,他認(rèn)為個人巨匠已經(jīng)過時,戲劇詩和史詩也已經(jīng)過時,應(yīng)該重回“集體創(chuàng)造”或“集體回憶和造型”,他心中的人選,當(dāng)有密友駱一禾和西川。駱一禾、西川和海子,一個小集體,曾計劃共同書寫一部《偽經(jīng)》。荷馬也罷,蟻垤也罷,毗耶娑也罷,甚至菲爾多西也罷,更不要說《舊約》和《古蘭經(jīng)》的作者,想來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集體。到了今天,總集,眾神,“偉大的集體的詩”,已是云端之夢想。連戲劇詩和史詩,亦是眼前之險隘——對寫作如此,對閱讀亦如此。從目前的閱讀來看,似乎仍然聚焦于海子的短詩和抒情詩。太陽,星夜,海子:有些事物永難理解。不管閱讀哪個海子,請相信,筆者的如下建議洵屬良言:欲對海子有所認(rèn)知,必須先做的功課,乃是認(rèn)真拜讀凡·高,拜讀他的畫,他的信札,拜讀他的傳記。

      責(zé)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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