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芷再一次敲響我家門時,我剛哄完洛子睡覺。洛子在脖頸的地方長了疹子,紅燦燦的,摸著黏。我同其他動物界的母親一樣,伸舌頭去舔剛才觸碰疹子的手指,想從中嘗出洛子是否害了嚴重的病。這場景恰好給陳芷看見,問我這是怎么了。我回她說洛子的疹子有鐵腥味。
陳芷這次來,是同我談起她男人的事,說這次可謂證據(jù)確鑿,她男人出軌了。我見她拿出聊天記錄,有理有據(jù)地喋喋不休。陳芷這會兒瞧著倒不像是初中畢業(yè)沒多少知識的人。茶杯冒著蒸氣,給我的眼鏡蒙上了一層霧,看不清她漲紅的臉,倒覺得輕松。我伸手拿紙去擦,卻依舊要“嗯”兩聲,好回應她。
“要是我和他有孩子就好了?!标愜菩箽獾?,嘬了口我泡的茶。
這次我沒點頭,也沒任何回復,只是靜靜看著洛子房間。房里傳來若有若無的哼哼聲,可能是洛子發(fā)出的,也許陳芷剛說得大聲讓她慢慢醒過來,或者是那些疹子發(fā)癢。我站起身示意要進去看看,陳芷就說自己現(xiàn)在就走了,下次再談,隨即便關(guān)上屋門。
夏末午后的陽光柔和,滲過窗簾,幽幽地照在床尾。房里只有如輕縷一般的呼吸聲。我慢慢坐在床邊,撩起頭發(fā),又俯身去看——疹子似乎滲出新的液體。我用手指輕抹去那些液體,又吻她,嘴唇像觸碰果凍,希望她能因為我的吻睡得更安穩(wěn)些。
我低頭看她肉嘟嘟如桃一般的臉和呼吸緩慢交替著,嗅著她呼出的氣——有股淡淡的奶味。
天碩下班回來時,我多半在廚房里笑著同他打招呼。而他回家的第一要緊事就是叫醒洛子。那間房子慢慢昏暗下來,我端菜出去,總能瞧見他趴在床邊輕聲喚著:“洛子,洛子……”然后拍拍洛子的臉,最后同我一樣吻她。洛子有時會哭,這時他就把她抱在懷里,走出房間,讓哭聲像猴子般在房里上躥下跳。
“看,嗚——媽媽?!彼7轮遄涌蓿S后指向我。而我會沒心肺般地笑,又拍手想接過洛子,但天碩總會躲開,慢慢哄著洛子往窗邊走,去看夕陽,去看江,去看陽臺上種的月季,帶洛子用手去碰月季稚嫩的花瓣,卻唯獨喚我卻又不正眼理睬我。
但這方法總有效,洛子不哭了。
我們的晚餐總會平淡地開始。餐桌上,我每天都換著花樣做菜。菜在盤里冒出純凈的煙,煙又如水般入鼻。洛子吃輔食時少打鬧,這讓我很安心,我把它歸功于頭頂這盞黃燈,溫柔地灑下柔和而又寧神的粒子。這粒子同樣讓時間變緩,好讓時間從餐桌上流過。我們吃菜,也吃了一部分時間。我相信就是在每一個這樣的晚餐中,時間被消化,而我與天碩慢慢變老,洛子正悄悄長大。
“洛子好像長疹子了?!蔽医懒丝谏耍l(fā)出脆響,“你要不要瞧瞧?”
“哦……”天碩放下筷子,“我看看。”
他似乎知道洛子的病癥在哪兒,熟練地翻開洛子的衣領(lǐng),又道:“沒什么事吧,應該是痱子?!?/p>
“我覺得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好?!蔽遗み^頭去看他,又夠起身子去看洛子,去看疹子,“摸上去是黏的嗎?”
“嗯?!碧齑T說得決絕,同時放下了筷子,拿著手機進另一間昏黃的屋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天碩吃完飯后總會玩手機,有時無論怎么喚他,他都不會有回應。半個月前的一頓晚餐后,我趁他不注意,要去瞧他到底在看什么,可剛把頭湊過去,他便察覺到我的存在,急忙把手機關(guān)掉,無辜地看著我:“干什么?”當時他習慣性地咬嘴唇,咬起些許死皮,在牙齒間不斷咀嚼著。
“你在看什么東西?”
他裝作輕松的樣子,說是公司里發(fā)生的趣事。很快他又轉(zhuǎn)移話題,提出要陪我看個電影。天碩常在自己理虧時用這種方式來彌補我。我說他可以把趣事分享給我聽聽,可他卻已經(jīng)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抱著洛子,操縱她的手去玩遙控器,按下電視的啟動按鈕,似乎從未聽到過我剛才說的話。
我不懂他到底什么意思。
而在那時,我發(fā)現(xiàn)洛子的脖頸處有一個紅色的小點——當時誰也不知道它以后會是痱子還是疹子。
我常不懂得天碩的意思。這也是他常說的,覺得我不理解他,讓我多動腦。
我同他是相親認識的。我母親常講,女人到了二十五六歲還沒結(jié)婚就算人生中第一件大事沒做好,于是我見他是帶著必須完成的任務去的。這并非我情愿。那天是盛夏午后,我工作的學校早放了暑假。蟬淺吟低唱著,像是在求雨,可天空萬里無云,染著讓人歡喜的藍色。我們約在一個公園的茶樓里,樓被墨青色的山包裹著,同樣包裹著茶樓的還有開得正盛的三角梅。它散發(fā)著清新而又豐腴的氣味,可這氣味讓我鼻子發(fā)癢。那梅一直延伸到樓后的石階,最后攀緣到石階坡頂一座無倚靠的舊門框處。隨后粉色夾帶著青綠糾葛纏繞便往天上走,而門的背后就似乎到了另一個世界。天碩就從那兒來的,他身后也跟著他的母親,也就是我未來的婆婆。
母親客套地寒暄了幾句,而我看著天碩——他挺健壯的,我仍記得當時他穿的白色襯衣,修飾出近乎完美的身形,就算在結(jié)婚后的一兩年時光里,他的身材似乎也沒有變化。茶桌上,他總微笑著看我,我臉因此變得發(fā)燙?;叵肫饋?,這笑容似乎就在婚后就轉(zhuǎn)移到了我的臉上,每天他工作回來,我都這么微笑待他,希望能得到更多回應。推杯換盞間,茶香溢出來。他什么都沒問,反倒是他母親,問我有什么要求和條件。我擺頭,我只記得當時自己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臨終了,我和他換了號碼,走前,他說了唯一的話就是覺得我挺漂亮的。兩邊的母親都開心了,可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只是覺得臉燙得厲害。
這是我第一次不懂他的意思,全然當這是愛情到來前的懵懂。微信上,我和他聊得很愉快。他常能把我逗樂,總是貼心地知道女生需要什么?;榍芭阄夜浣謺r,我倆進首飾店,準備買雙方的戒指,他也能合適地知道我的心意,似乎我與他就是彼此的榫頭和卯眼,命中注定要拼接到一塊兒,將建起一座安穩(wěn)的家來。
我和天碩在一起的日子總是很舒坦,因此我們的婚禮順理成章地就在第二年春天辦了,而洛子就在第三年的夏天來到了世上。為了洛子,我放棄了工作。
之后他便很少對我露出第一次見我時的微笑,偶爾我能見他對洛子這樣。
同他的微笑一同消失的還有他的吻。近幾個月,他總不吻我,即使我湊上去,也會被他躲開?!澳闼⒀懒藛??”他愛問這些問題。而我總點點頭,隨即又吻上去?!斑€是再去刷個牙吧?!彼终f。類似的理由我已經(jīng)聽慣了,我安慰自己,這也許就是夫妻的生活呢。
我仍記得那晚,我與他第一次做愛。那晚的風吹在赤裸的身上微涼,分不清是不是他的手指滑過我的背。他主動吻我,第一次如同蜻蜓點水一般,我還沒嘗到他的味道,只覺得是不是他的手指碰過我的唇。
我閉著眼,用舌頭感受現(xiàn)在唯一的世界,就像如今我用舌頭嘗遍廚房所有的調(diào)料,也用舌頭去舐洛子脖頸處疹子流出的液體。我相信我的舌頭能嘗出他的本質(zhì),舌頭成了我感知世界必不可少的工具。
我知道當時他愛我。
那晚的風持續(xù)了很久,我現(xiàn)在仍期盼著有那樣一陣風的夜晚再次到來。
隔了五六天,陳芷又在午后敲響我的門,不過那天正陰著,見不著多少刺眼的光。陳芷是我同天碩搬來佟水后的鄰居,其實我一開始厭煩陳芷得很。她家在樓下,一切從她家里發(fā)出的聲音都很大,似乎她在故意喂養(yǎng)這些不著調(diào)的音符,這讓當初在孕期的我很惱。我曾同天碩抱怨過,說我們快搬離這里,吵得很,對寶寶不好??商齑T說,這兒的房價便宜,他現(xiàn)在仍只是小職工,等升職加薪,就到城郊去買套房。他愧疚地看著我,哄我,額頭貼著額頭——他知道我喜歡安靜,他讓我這段時間多忍耐。我摸著日益脹大的肚子,像是摸著隨天碩一天天工作而逐漸升職加薪最終搬到自己屋子的可能性,不搖頭也不點頭。他最后俯下身子吻我額頭,說要出去工作了。
我微笑著望他走出門,覺得我的肚子那一刻又長大了點兒,心里釋然不少。
噪音仍在繼續(xù),鍋碗碰撞在一起的叮當聲,電視播放著的綜藝聲音,陳芷的笑聲,還有很大的放屁聲!我的忍耐總是有極限的,心想著一輩子別跟這種人有聯(lián)系。但是,事與愿違。一天夜晚,陳芷發(fā)出號哭聲,我受不了,拉著天碩去看,敲門,打開,看到的卻是陳芷哭腫的眼。我還什么都沒問,她便哭著講她男人不要他了。我們聽她講了很久,直到我肚子發(fā)疼,她才放我們走。
直到那一刻我都不喜歡這個女人,可她第二天就給我端來了牛骨參鴿湯,鮮甜的,略帶有鴿子的腥味兒。自那后我的氣便消了一半,直到我有了洛子,她都有事沒事找我談家常,聊她男人出軌的事。
她要我引以為戒。
陳芷的頭發(fā)被今兒陰天的風吹散,鬢角的發(fā)如同無拘束的藤條,被風刮起,又落下。樓梯間里散發(fā)著一股垃圾的腐臭,她問我:“洛子睡著了嗎?”我點頭,又示意她進來,扭身就去泡茶。陳芷就坐在以往的位置上,打趣著,說我們家重新翻修過就是不一樣。是的,天碩拿本來要去城郊買房子的錢給這舊屋做了翻修。他說這屋里的一切新打算都由我決定。在那之后,我便換了新的墻紙,買了茶具,購置新的窗簾,關(guān)鍵是換了屋里所有的燈,尤其是餐桌上那盞。我還蠻喜歡這盞黃燈的??伤嘤嗟腻X——準備給我們買房的錢,都去哪兒了呢?
“那天我聽見你說洛子難受?!彼舆^我泡的茶說道,“是怎么了嗎?”
“啊——沒事。”我瞟了眼仍在熟睡中的洛子,“天碩說是痱子?!?/p>
她問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我便笑著挽她的手往里屋走。天愈發(fā)暗沉了,又突然變成如黃土一般的顏色,就像天地倒置。風呼嘯而過,如同剛學會走路的嬰兒,跌跌撞撞地往前直沖,把樹枝壓斷,又掀翻棚頂,最后摔倒在地上,發(fā)出“哇”的一聲哭喊。最后天邊延伸出一支銀白色的樹根來,很快又消失不見。陳芷看著熟睡中的洛子,咯咯笑。
“娃兒就是乖!”說著要去碰她泛著嬰兒紅的臉,“要是我有娃就能把我男人拴住?!?/p>
我第一次在她面前笑出聲,心想著要是孩子能把男人拴住,哪兒還有那么多女人帶娃離婚的呢?她見我笑,便皺眉說道:“你懂什么,男人怕自己孩子勝過怕自己老婆,更怕孩子生病?!闭f完又說讓她看看疹子在哪兒。于是我輕抬起洛子,讓她看看脖頸上的東西。
“喲……”
“不是痱子嗎?”
她伸手去摸,邊摸邊說:“我覺著不像,但我拿不準?!?/p>
我不好意思說讓她像我一樣用舌頭“品一品”這疹子,可依舊暗暗地說著:“沒有鐵腥味嗎?”
她扭頭像是發(fā)覺我說了些什么,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把洛子放下去。
“你剛才叫我嗎?”她問道。
“是風聲吧?!蔽掖?。
那銀白色的樹根出現(xiàn)后,很快就汲取了世間的養(yǎng)分,屋子里沉悶得很,窗外揚起灰沙,狗像要被奪走魂魄,吠個不停。不一會兒,一顆顆晶瑩的果實便墜落下來,落在地上“沙沙沙”地響。茶仍滾燙著,升起來的濃煙剛成形又被吹散。陳芷這才細講起前幾天的遭遇。她說,她在和自家男人做愛的時候,男人總喜歡抱住他。他們互相就像是彼此的抱枕,又像是母親子宮里雙生卵,緊密貼合在一起。她說自己嗅覺很靈敏,靈敏到能如貓狗動物一般感知天氣——其實她早知道今天會下雨,因為空氣中有股泥腥味。我不明白,但也只能看著她,因為我有同她一般敏感的舌頭,我大致能感同身受。她喝口茶,接著講,說從我家搬進來前,她就知道丈夫出了軌,因為他一個男人身上怎么可能出現(xiàn)香水味。我笑著回說,萬一他是在車上或者公司里蹭到的呢,不是很正常嗎?可她搖頭,說這氣味長久沒有變化過,說明是同一個女人。
窗外的雨時大時小,像是有節(jié)奏地模擬人的心跳,涼風一陣陣襲來。她低下頭,作勢要流淚了,我拍她的背勸她別多想,可她卻愈發(fā)激動。
“所以我才弄出很大的聲音?!彼蝗环畔虏钄堊∥业氖?,“我想讓我的聽覺暫緩我的嗅覺,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p>
我愣神一會兒,突然想起殘障的人來:若他們失去了某一能力,那他身體其他能力就會發(fā)展從而彌補上去,就好像盲人,眼睛沒了,但聽覺總要好些——可這些對于正常人呢,要是自己本就健全,那一個感官過于靈敏,這是好事嗎?
我望著她。
她說:“我抓住過他出軌的證據(jù)。我在他頭發(fā)中嗅出女人指甲油的氣味,就像當時我和他做愛時我也緊抱住他的頭。我惱了,就問他,可他就說我無憑無據(jù),無理取鬧——可我的鼻子會出錯嗎?”陳芷氣得直喘氣,臉也漲得通紅。
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片清涼的空氣。茶涼了,我準備去趁這間隙重新燒壺水,可洛子此時醒了,開始在床上哭鬧起來。我放下水壺,擦擦手,朝陳芷露出一個歉意的笑,表示自己要去照顧一下洛子。陳芷見洛子哭,急忙趕過來。
“是不是我剛才說太大聲了?”她也含著歉意看我。
“沒有?!蔽冶遄悠饋恚従彽嘏乃谋?,“可能是被雷聲嚇到了?!?/p>
陳芷做起鬼臉來,“有孩子就好咯——”洛子被她這么一逗,慢慢止住了聲。
此時洛子的脖頸露出來,我同陳芷一同看著。陳芷是不曉得的,只有我知道,這疹子比往常又大了點兒。
晚上,天碩淋雨回了家,不喪氣,反而有種高興的模樣。見洛子已經(jīng)醒了,他便過去抱起吻她,又走到廚房門口,興奮地說著自己可能要升職的消息。
我被這道嗆人的辣椒炒肉辣到睜不開眼,卻依舊回身微笑著望他,就算落淚我也說道:“恭喜你?!甭遄釉谒掷锉欢旱每┛┬?。
全家人在此刻似乎都很幸福。
今兒個的夏日奇怪得很,下完雨后就起了大霧,霧就從我和天碩初識的那座山頭涌過來,像是堤壩決口。我又記起那座奇怪的門來——那株粉嫩的三角梅現(xiàn)在敗了嗎?門那頭究竟是什么?雖結(jié)婚后去往婆家,我也沒從那扇門過。于是,我決定天晴了就帶洛子去看看。霧漫延進屋子里來,頭頂那盞黃燈投射出更立體的光束,如一把利劍,作勢要橫亙在我與天碩之間,伸頭過去,脖子就要被砍斷。4jq+YCNESHDVQv2p3+E+1Q==我嚼著菜,說今天的菜可能咸了,但天碩說沒嘗出區(qū)別。洛子仍安靜地吃輔食。
“是痱子嗎?”天碩問。
我放下筷子,說自己不清楚,但買了嬰兒用的痱子粉,明天就到。
“該去醫(yī)院看看的?!碧齑T又往洛子脖頸處邊看邊說,“似乎和痱子沒區(qū)別呢?”又伸手去摸,“這場雨過了之后可能就會好些的。”
“那要去醫(yī)院嗎?”我問。
“你怎么老是不懂我意思?”天碩莫名地惱了,我也無助地看著他。他迅速刨完飯,就起身要去關(guān)窗,把這霧氣擋在窗外。他又坐在沙發(fā)上,拿出手機看著,又時不時地笑。我問他笑什么呢,他卻不說話,只是把手機關(guān)起來,樣子像是太累,要在沙發(fā)上躺一會兒。
我放下筷子看他,似乎我與他隨著時間流逝卻逐漸陌生了。我也看向洛子的疹子,發(fā)現(xiàn)它在這燈光下更為明顯,像是被人不斷吹著氣的紅氣球,那范圍似乎在不斷擴大,隨著天碩一次次閉口不談而擴大。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氣氛徹底靜下來,只剩下窗外霧流動的聲音撩撥著一片又一片的樹葉。
照天碩說的,我第一時間并沒有把洛子帶去醫(yī)院,反而給她脖頸處抹上了嬰兒用的痱子粉,準備觀察幾天看看效果。我們來到了我記憶當中那扇門的地方,今天仍如初見一般——天空是藍色的,周圍的山是一片墨青色。洛子興奮極了,在我懷里躥得很。我像福娃抱著錦鯉,笑著往石階上走。我見著三角梅的藤蔓仍攀緣著往前,似乎還有生機的樣子。又經(jīng)過一個拐角,就看到了那扇門,而正對著的,就是那日我坐在茶樓包間里的窗戶。門似乎還是那扇門,但三角梅似乎經(jīng)過一場暴雨之后蔫兒了下來,粉嫩的三片花瓣中,有一瓣竟發(fā)皺變黃垂垂老矣,就跟如今的我是一樣的——懷了洛子之后我老得極快,臉總是浮腫,身材也臃腫起來,肚子被洛子這家伙弄出不少妊娠紋,甚至連臉上也長出些許的斑——在這花瓣上不就是這些蟲蛀的點嗎?而洛子仍嬉笑著,要去摘那花。我捧她上去,她稚嫩的手還不懂得要怎么用力泄力,只見她一抓,花便落下來?;ㄟ€是完好的,可仍舊是那片衰老發(fā)黃的一瓣出現(xiàn)了些許折痕。
天碩從升職后,便常常晚回來,現(xiàn)在他對我說的更多是別為他留飯,晚餐讓我自己陪洛子吃。于是時間只剩下我和洛子在消化。我發(fā)覺我老得更快了,我才剛?cè)畾q,竟有了白發(fā)。我又想起了那天那朵三角梅,三片花瓣——黃的、褶皺的。老得最快的是我,有折痕的也是我,那剩下的……我不敢多想下去。從那之后的夜晚,一些東西頻繁在我腦中閃著。我像是海盜,在自己的記憶汪洋中搜尋著天碩老過的證據(jù)——但最終一無所獲。似乎他在陪著我和洛子吃飯的時間,也或許在我洗碗、睡覺的時候,就悄悄去廁所反芻,把它們嘔了出來。
這也許就是他不肯讓我吻他的原因呢。他怕我嘗出他嘔吐后,嘴里殘余的時間味道。
在他又一次晚歸后,我實在忍受不了這樣一種折磨,我記著那時快一點了,洛子輕微的鼾聲像是老鼠溜過屋子。當晚的風就像第一夜那樣,慢悠悠地沿江飄過,帶著近乎人的體溫,輕輕撫摸我的背。我聽到了樓梯間的腳步聲,那聲音愈發(fā)近,直到打開了門。
“你怎么還沒睡?”他似乎被我嚇了一跳,在門口愣了好一陣才進來。
“我刷過牙了?!蔽揖従徬蛩拷?,“吻我嗎?”
他“哼哼”笑一下,放下公文包,雙手攬住我的背,輕聲呢喃著:“洛子呢?”
“睡了?!蔽揖従彸乜诳拷肴ヂ犓男奶?。
他的手指是暖的,和那陣風一樣。
“你吃了嗎?”我問。
他點點頭,又把頭慢慢低下。
這是很久之后我第一次吻他,沒有了當初吻他時的生疏,但我仍先是嘗到的類似于果凍的東西,之后情不自禁地,舌頭又纏繞在一起。我決心拿出我舌頭所有的本領(lǐng),讓感知全開,從舌尖到舌根,一寸寸搜尋著不同于我和天碩的味道。
一陣后,我撐開他說:“有一股鐵腥味……”
他像當初一樣微笑,又不作聲。
洛子興許是被我們吵到,或者疹子又發(fā)作,正發(fā)癢,那間屋里又傳來若有若無的哼哼聲。我和天碩夠著身子都往里屋看。
“洛子去醫(yī)院了嗎?”他低聲問。
我道:“沒呢。”我在黑暗中,借著月光望向他,“你不是說是痱子嗎?我就抹了些痱子粉,要明天才見到是否轉(zhuǎn)好。”
“哦——”他沒再理了,只是雙手把我抱得更緊,臉逐漸同我又靠得更近,“我明天難得休息一次,今晚我們……”
可我只是把他推開,如蜻蜓點水一般吻過他的唇,因為我心底正暗自確信了一些東西。
“你不想要嗎?”他問。
“想呀?!蔽毅读藭海瑓s轉(zhuǎn)身準備往黝黑的屋里走,“但是洛子更需要他的父親呢……”
“你什么意思?”他不解地問。
“我的意思是,”我停下回屋的腳步,正身去看他,“明天你休息,那就帶著洛子去醫(yī)院瞧瞧?!?/p>
我愣了好久——“如果真是疹子,就拖不得了。”
天碩什么也沒說,我猜他懂得了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