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個月,基本處于閉門不出的狀態(tài)。焦頭爛額地忙,加上身體不好,下了決心:哪兒都不去,誰都不見。因為即使勉強(qiáng)去了,見了,整個人也是形不散神散,對別人不禮貌。
從父母那里傳來消息:一位父親的老朋友要來。這位伯伯姓吳名長輝,是我們的同鄉(xiāng),父親大學(xué)時代的好朋友,20世紀(jì)70年代末開始去了香港,從此很少見面。這次他偕夫人回內(nèi)地,先到上海,再回福建老家。心想:可惜我不能見了。
吳伯伯來了,不住賓館,就住在家里。第二天,媽媽給我來電話,說:“他們想見你,你不能來吧?”我說:“不能。找個時間通一個電話好了?!?/p>
第三天,媽媽又來電話,說:“你吳伯伯還是想見你。他說當(dāng)年他去香港的時候,你放了學(xué)趕來送他,但是沒有趕上,他從車窗里看到你失望的樣子,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忘記,所以很想見見你?!蔽毅读艘粫海缓笳f:“我明天回家見他們?!蹦鞘钦娴模驗楫?dāng)時我確實在泉州讀書,所以他沒有記錯。那真的發(fā)生過,而且被一個人在心里記了二十多年。所有閉門謝客的理由都融化了。
“打的”回了父母家,客人去浦東參觀還沒有回來。等了幾個小時之后,見到了他們。吳伯伯的輪廓沒有大變,只有頭發(fā)和體態(tài)泄露了歲月的秘密。伯母不復(fù)我童年記憶中的天仙美女(我看過她的婚紗照),但是有著這個年紀(jì)的女人少有的單純的笑容。吳伯伯看了我一會兒,說:“你沒有變,如果在路上遇到,我會認(rèn)出你?!蔽蚁耄菏遣皇撬?jīng)想象過我們在街頭的人流中偶然相遇?
提起當(dāng)年的那一幕,吳伯伯說:“那時候,你在泉州北門讀書,放學(xué)以后趕到華僑大廈門口送我,車已經(jīng)開了,我看見你遠(yuǎn)遠(yuǎn)跑過來,看見車開了很失望,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那個樣子我一直記得,這么多年一直記得。”之所以記得,不僅僅因為當(dāng)年的我是一個小小的孩子,也不僅因為我是他的好朋友的女兒——而是在一個離開家鄉(xiāng)的人的心中,我的面容和對家鄉(xiāng)的最后一瞥重疊在了一起。
而當(dāng)年,我是那么重視那次分別,因為當(dāng)時父親不在泉州,不存在父親命令我去送行的可能,是我自己要去送行,而且一定在上課時心神不定,下課之后一溜煙地跑到華僑大廈——就是騎自行車也要二十分鐘的路程。在當(dāng)年的我的心目中也許覺得會是永別,因為那時的香港,還是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像月球一樣遙遠(yuǎn)、陌生而難以到達(dá)。沒有能夠見上“最后”一面,我的失望和傷心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歲月已經(jīng)把這一節(jié)抹去了。關(guān)于這個吳伯伯,我記得的,是我更小的時候,和父親一起到他在石獅的家里做客。那里保留了當(dāng)時全國少有的繁華熱鬧的自由集市,我自從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那么豐富的蔬果,那么生猛的海鮮,記得攤販們紛紛大聲招呼吳伯伯,說自己的貨好、新鮮。吳伯伯出手闊綽,根本不還價,買了許多雞鴨魚肉和海鮮,還有我從未見過的大蘆柑。他的家是一幢石頭的大樓房,今天想起來就是別墅,底層養(yǎng)著一條大狗,我很害怕,所以上了樓就不敢自己下來,吃過豐盛的午餐,當(dāng)爸爸和吳伯伯聊天的時候,我就在樓上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房間,手里不停地剝著蘆柑。再后來,關(guān)于吳伯伯的記憶就是1994年我去香港,從爸爸那里要了他們的電話號碼,打了幾次,不論白天晚上都沒有人接,就沒有能見上。說起來才知道,那時他們?nèi)チ嗣绹畠杭摇?/p>
我們一邊吃著螃蟹,一邊聊天,感覺似乎沒有分別過那么多年。他說想看我寫的書,我在家里找到了三本,都送給了他們。往扉頁上題詞的時候,心里既沒有驕傲也沒有自卑,因為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寫作者最渴望的樸素的接納。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還充滿了重逢的溫?zé)帷5?,那讓他難忘的一幕,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在這以前,我一直覺得我的記性很好,而且很早就開始記事?,F(xiàn)在看來,也許并不是這樣。
生命是一幅拼圖,由許多塊小拼板組成。人總是想爭取更多更好的拼板,好將自己的人生拼出美好的圖案。但是在我們成長、奮斗的過程中,有一些拼板卻被遺落了,有的散落在歲月的某個角落,誰都不能再到達(dá)的角落,永遠(yuǎn)無法回到我們生命的拼圖上;有的握在了某一個故人的手里。沒有他們手里的那塊小拼板,我們的生命其實是不完整的。尋找那些小拼板,然后放回至生命里應(yīng)該的位置,讓生命少一些空虛和遺憾,這也許就是重逢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