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yù) 兆
順意看到自己右手食指莫名抖了起來,不受控制,頻率奇特,足足有十幾秒的時間,其余四指如同受到驚嚇般,怔了一下,瞬間也抖了起來,匆忙間跟不上食指的節(jié)奏,一時間整個右手顯得慌亂。順意立即緊握起右手,手心里攥著心慌,抖得更厲害了。
時間過去了好久,也許只有一分鐘,她心思百轉(zhuǎn),五味雜陳,她靠向椅子,放松身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明年的今天,她才到退休年齡,雖然她已經(jīng)做好了思想準備,這準備早在去年就開始了,心理建設(shè)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從食堂吃飯開始,她會有意無意間說到自己胃口大不如以前了,吃不了太硬太辣太冷,有人就問,姐,你退休還早吧?她含糊地說,不早了呀,馬上就到了。時間真不經(jīng)過啊,轉(zhuǎn)眼人真就老了。書桌上那盆水仙花已開到荼靡,干枝梅的根開始發(fā)軟,滋養(yǎng)著它的水也渾厚起來,也不覺得有糜爛的痕跡,只覺得就是新的一年又開始了。北方的春天沒有太明顯的征兆,院墻外的一片迎春花也還沒開,小貓一如既往,爬在沙發(fā)背上假寐。風(fēng)還是凜冽,也許是寒冷最后的一點兒倔強,太陽一出,風(fēng)如同臥在墻角的小狗,伏低了身子,放軟了腳步。
日子參差錯落著,好的不好的情緒總會積攢一些,買回來就閑置了的物什,一個漸行漸遠的朋友……人老了,快速的時間忽然停滯了,像極了失戀后的空窗,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大片大片的時光啊,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不見,什么都沒有做,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做不了,最大的努力,就是打開窗戶,看著空寂的街道里,偶爾一個送外賣的黃色身影快速閃過,然后唱一句跑調(diào)的歌。繼續(xù)躺在無奈的光影里,好的不好的情緒都不重要了,開始為最迫切的需求而焦慮:怎樣才能睡著呢?從慌亂到迷茫到坦然到自以為是,經(jīng)過了太多的心路歷程,最深的覺悟里夾雜著失落和清醒,這個世界里,沒有誰是少不得離不開的,最親的人,在為他好的時候,竟然是不見、不碰、遠離。不外出不購物不請吃。最難對付的是情緒,看不見摸不著卻能實在地感覺到,也不是傷心難過悲痛欲絕的那種堅硬,也不是為某件事某個人生氣憤怒埋怨的那種明確,這種既不堅硬又不明確的東西,卻有著水一般的功夫,氤氳漫洇在午夜夢回時間,那一刻,這情緒又變成了有形的怪物,張牙舞爪地向自己撲來,所有久遠的記憶,在夜里顯得尤為清晰,這夜就變得那么那么慢長哪。也不能再看書,也不能再看別的,如同被困在了夢魘里,躺在一片清醒中。
見人就訴說自己的壞情緒,說了又覺得自己很像魯迅筆下那位著名的大嫂,莫名其妙地向親人發(fā)火,發(fā)過了又懊悔又釋然,懊悔自己的能力也就只夠傷害最親的人,釋然的是最親的人也許并不在乎。
為了保證起碼的睡眠,于是就改掉了多年養(yǎng)成的晚睡習(xí)慣,半夜再醒來,就少了許多焦慮和內(nèi)疚。人生病,有時候完全是由情緒所掌控,漸漸,就覺得自己是一個有著生息缺陷的人,長久地被失眠所困擾,長久地被情緒所左右,眼看著,皮膚一寸寸干澀,眼睛一點點枯陷,精神一下子萎靡了,情緒迅速地低落了,忽然在又一個午夜夢回,才意識到,我不是病了,而是老了。
煩惱總是才下眉頭卻又上心頭,覺得自己沒病,是一種釋然,意識到自己老,又無法釋然。有人說,真正讓人焦慮的,不是孤單,不是貧窮,更不是衰老,而是人到中年你才發(fā)現(xiàn),你從來都沒有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活過……
玄 黑
立秋了,天空由群青到蒼蒼再到竊藍,瞬息間就會變換好幾種神秘的色彩。太陽直射時,暑氣并未散。傍晚時分,竊藍褪成了翁赩,花園邊上濃得化不開的爬藤,襯得翁赩漸漸又變成了石綠,整個花園里是滿滿的濃烈色彩,分不了妍媸,天徹底黑了下來。
這一日和過去的許多個日子沒有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入秋后漸漸寡淡的院子里,多了一只黑色的貓。如果過了昨晚還沒有人尋來,那就確定是一只野貓了。順意的心里有了和平時不一樣的跳動,穿過幽暗的客廳,沒有打開窗簾,墨綠色的厚重和踏實,擋住了清晨所有的清醒。一直到她打開向著院子的玻璃門時,如打開了一條關(guān)閉了一夜的喧嘩,生動著宣泄了一地一身的光。急促地來到院子邊的太陽傘下,就看到了一雙金黃色的眼睛,在一只精致的貓頭上,歪著一個俏麗的弧度看著她,心跳又快了半拍,愣怔一秒,轉(zhuǎn)身回屋,從冰箱里找出一塊雞脯肉,放在小鍋里煮,又找了一條半新不舊的絨被,鋪在一個方正的紙箱里。用一只自己吃飯的淺口黑碗,接了純凈水,又用一只同樣的淺口白碗,將雞肉切碎了放進去,再次來到院子時,就看到黑貓已經(jīng)站在院子中央,盯著她看。
放下手里的東西,她怕黑貓害怕,走回屋里從玻璃門上看出去,黑貓幾乎沒有猶豫,快速將食聞了一遍,吃起來。
隔著玻璃,看著晨光下黑色毛皮閃著脆光的貓,她恍惚了,順著沙發(fā)邊沿坐下去,用遙控器打開窗簾,貓好像聽到了軌道發(fā)出的聲音,停下吃食,抬起頭向屋子里看。她恍惚著打開屋門,手里提著她剛弄好的貓窩,貓沒有躲開,看著她將紙箱放在桌子下面,跟過去圍著箱子聞了一圈,接著就跳進箱子里去,安靜地趴臥下來。
站在院子里,無措感愈加強烈起來,陽光漸漸飽滿,天空出現(xiàn)了一如大暑時的雌霓,熱氣快速在院子升騰起來,但畢竟是入秋了,早晚會有露水降下。她想著應(yīng)該把紙箱拿到院子邊上的石榴樹下,今年才種的石榴樹倒是結(jié)了幾只不大不小的石榴,向陽那面露出粉米色,其余地方依然是不均勻的松花色。她走到箱子邊,黑貓用金色的立瞳看著她,四目相對,她說,你叫什么?從哪里來的?說完她自己回答,就叫你玄黑行嗎?你應(yīng)該是沒有家了吧。將箱子在石榴樹下放好,退后幾步,坐在傘下一把硬椅子上,椅子上洇出夜晚的露水潮氣并未干透,順意也沒再去擦一下,她靜靜地看著玄黑,并叫,玄黑,玄黑,以后你就叫玄黑,記住了嗎?
菱花白
順意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子,是為了專門養(yǎng)老準備的,定下這套房子時,她還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她認真地思考過自己應(yīng)該何去何從,丈夫比她早退休兩年,已經(jīng)回到老家去照顧父母了。隨女兒去住吧,那么大的城市,沒有熟悉的人,更沒有相知的朋友,女兒還天天忙得不著家,她決定回到她熟悉并熱愛著的小城里來,想聽聽別人的意見時,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老得沒有人會給她意見了。和她別扭了一輩子的老公說,你說咋辦就咋辦吧。順意覺得心情從來沒有過的舒暢,她完全可以隨意地決定自己住到哪里,更可以隨意處理房子的地面墻面和沙發(fā)家具。那天離她退休還有整一年時間,她坐在辦公室里,電話里不厭其煩地和裝修公司的設(shè)計師辯論,她說,我就想要菱花白的墻面。設(shè)計師說,你說的菱花白太單調(diào)了,換成玉色或汝窯或凝脂吧。她說,不,我就要菱花白。
她想象著當陽光照在書房的原木桌子上時,就有一方陽光會投射在墻面上,不是黃潤的陳舊白,也不是汝窯的珠灰白,是一種純粹的飽含著陽光的閃亮白。當然也沒有人反對。但她在心里已經(jīng)和人爭辯了無數(shù)次的樣子,口氣堅決地肯定了菱花白的種種美好,這美好仿佛已經(jīng)看得見摸得著,并因為她的據(jù)理力爭才得到,尤其顯得珍貴和自豪。她靜寂地翻看著關(guān)于菱花白的介紹想,就算錯了又怎樣?
書桌上的臺式電腦是笨重了一點兒,但好在穩(wěn)定耐用,她給自己限定的每天三千字,從來沒有完成過,也從來沒有按照文字公司的要求完成過任務(wù),但她每天堅持不懈地努力著,坐在桌前,打開電腦,在電腦啟動時,她留意墻面上菱花白并不會有閃亮的陽光,就是在天氣非常晴朗的時候,打開所有的窗戶,還有那棵要活不活的石榴樹擋著,就是沒有石榴樹,院子邊上還有小區(qū)綠化的幾棵高大的木槿和垂柳。穿越層層阻擋的陽光,氣息微弱,再沒有力氣閃著亮光跑到墻面上去了。
順意隨手打開煮茶臺上的開關(guān),今天讓她這么痛快地坐下來的原因,是昨天收到的一位從沒有見過面的文友送來的兩盒茶葉,鳳凰單叢,這個文友在她還沒有退休時,給她主辦的雜志投過幾篇小稿,文章寫得短小且生動,也就發(fā)了,于是這位文友隔三差五就會寄一些當?shù)氐男〕越o她,有粄飯包,有自己家種的荔枝,有親戚家產(chǎn)的柚子,這一次是茶葉。
茶道她是沒有耐心和悟性的,上班時,她只喝咖啡。也不是現(xiàn)磨,只用膠囊咖啡機,出差時幾袋掛耳很方便省事,有時候,什么都沒有,小賣部里小塑料袋子里的速溶也能解決問題。茶,應(yīng)該是退休后才熱愛起來了,覺得茶的性子比咖啡更適合老年人,可濃可淡,溫厚涼薄,隨自己掌控。她沒去專門學(xué)習(xí),她想,隨意就是好吧。所以她用自認為正確的方式開始,不似南方的工夫茶繁復(fù)夾纏,也不似北方的蓋碗茶豪放簡單,只對泡茶的水和茶杯有了講究,綠茶是一定要那套菱花白的水晶琉璃杯,紅茶是一定要那套赤緹紅的紫砂壺,然后再學(xué)著洗茶沖茶泡茶,時日長了,做起來也是有條不紊,像模像樣了。
看著手里新添的凝脂茶盞,她想起多年前出差時,偶遇了更早年間在一個培訓(xùn)班上同住一屋的女友,她也是出差,但她將出差的日子變成了度假,帶了齊全的茶具和燒水壺,從小賣部提了大桶純凈水上樓,然后盤坐在椅子上,開始烹茶。順意一邊喝著紅亮的茶湯一邊不停地感嘆,你現(xiàn)在都這么矜持地活著嗎?然后那手中的油光水亮菱花白茶盞就在離開她手指的瞬間碎了,她真想說是它自己碎的,她確實沒感到有任何磕碰,就看見它碎在簡易茶臺的邊上,如幾塊碎銀子般發(fā)著冷光。接下來女友和她都努力不去想那個碎了的茶杯,兩人的聊天因為這份努力費勁起來,原本覺得久別重逢的出差間隙,兩人都出離了束縛身心的單位,做好了暢聊通宵的打算,然而,子夜未到,草草收場。
電腦上掛著微信,多日來沒有人找她,也沒有她要辦的事,唯一紅色標識的那個點,是物業(yè)繳費提醒和前不久銀行機發(fā)的生日祝福。鳳凰單叢的茶湯泛起赩熾色的清亮。
總感覺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窺視著她,她手執(zhí)茶杯,望著菱花白的墻面,今天依舊沒有想象中飽含著陽光的閃亮,她陷入沉思。這時,她發(fā)現(xiàn)在白色金鋼紗窗簾后面,露出了一雙金色的立瞳,黑色的腦袋帶著美麗的弧度,她的心又急跳了一拍,是我的玄黑呀。
紅 荔
已經(jīng)有三十多年沒見到紅荔了。
順意現(xiàn)在會有大片的時光進入沉思默想。順意和紅荔在一個貧瘠的山村里生活了十幾年。紅荔家在村子里屬于外來戶,她有一個四處行醫(yī)的父親和一個當小學(xué)老師的母親,因此她和村子里的小孩子就有了不同。順意的父親是村支書,對紅荔一家頗為照顧,因此兩家大人小孩就親近起來了。
每到晚飯后,順意跳過一條瘦弱的小河溝去找紅荔,紅荔會早早迎出來,拉著她的手又跳過小河溝向回走,不讓她進門,她就知道,紅荔的父母親又打架了。
順意已經(jīng)習(xí)慣了紅荔的難堪和難過,也不勸紅荔,也不問原因,兩人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邊走邊說話,順意會說到家里的土狗麻利干的傻事,會說到今晚家里吃的晚飯,她想,只要她不問,生性羞怯的紅荔就不會尷尬難過了。
順意偷聽父親和母親說話,她希望弄清楚紅荔父母不合的原因,紅荔的母親是她的老師,她不想怪她,但她更不想怪紅荔的父親,僅憑著他淵博的知識和冷傲的氣質(zhì),順意就不會怪他的。
她的父親說,有文化知識的分子就是想法多,就會尿不到一個壺里。
她的母親說,可憐了紅荔和紅梅兩個娃,天天看著父母親打架過日子。
她的父親說,這媳婦也不是個懂事的,男人是進百家門吃百家飯的,臉抓成那樣,讓他怎么往人前走?
她的母親說,這男人也是的,看病就看病嘛,十里八鄉(xiāng)也能弄出個相好來,女人能忍了?
原來如此。順意放下心時又涌上失望,那時候她對紅荔的父親充滿了崇拜,那個身上洋溢著中藥香味的男人,知識淵博、記憶力驚人,讀了很多很多的書,天上地下,沒有他不知道的。在她的眼里有著不可知的神秘色彩,滿足了她那個年紀對男人所能有的美好想象。每當她在晚飯后跳過那條瘦弱的河溝時,紅荔就會看到她,遠遠迎上來,截斷了她想見到她父親的那一點欲望,順意那時也不確定她是去見紅荔父親的嗎?這點綺思其實是她長大后追加的。她親熱地牽著紅荔的胳膊向自己家里走去,她的母親會給還沒有吃飯的紅荔盛上一碗飯,紅荔會含羞帶笑地吃完飯,如果她不想回去,就會在她們家和她一起睡下,但大多時候紅荔都要回去,她說,明天要給爸媽和妹妹做早飯的。
紅荔家先搬去了城里,緊接著順意也離開了。她們就很少見面了。順意記得她和紅荔通過幾次信,很快就斷了信息。她們在相隔不遠的城市,卻很難見到,有一次母親說,你找個時間看看紅荔,聽說她喝藥了。順意震驚著問安眠藥還是老鼠藥?母親說,這個不清楚,虧得搶救及時,沒出事。
接著又聽說紅荔不上學(xué)了,找了一個和她父親年齡一般大的男人跑了……紅荔這個做法,絕對像她們一起生活過十幾年的老家人,要想婚姻自由,就是跑路,等生米煮成飯并開出花結(jié)出果了再回家,避免了戰(zhàn)爭也省了彩禮和陪嫁,皆大歡喜。
順意把這份震驚講給身邊人聽,大家唏噓一番,她跟著大家唏噓,但心里是難過的。有一天,她在商場買衣服,有人拉她的袖子,一扭頭,就看到紅荔那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怯怯地?zé)崆械乜粗?,倆人親熱著,像小時候一樣牽了胳膊出了商場,站在商場外面空曠之地不停地說話。她叫紅荔去她的單位,她那時候住單身宿舍,想著請紅荔在食堂吃個晚飯,晚上再擠著睡一起說話。紅荔拒絕了,她依然是羞答答的神情,說,我不是一個人,我們買了東西就回去了。順意愣怔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這個“我們”里,定是有傳說中的那個老男人了。
紅荔看著她漸漸冷下來的臉色說,你不要操心我,我過得還好。順意從愣怔中醒轉(zhuǎn),不自然地說,那就好,可是,為啥呀?你是我眼里最稱得上“美麗”二字的人,你為啥那么著急要嫁人?紅荔說,你可能不知道我自殺過,吃過安眠藥?她說,我聽說了。紅荔羞答答的神情不見了,她說,沒死成,但那個家你最清楚了,實在待不下去。打工時認識了那個人,我說要跟著他走,他也是害怕,但世界這么大,我們跑了消失不見了總還可以吧?我知道你是擔(dān)心我的,我對任何人不想說,但順意你是知道我情況的。順意緩和了面色問,他人好吧?對你好吧?
紅荔露出一點難為情,他在我來例假疼得死去活來時,會給我買護墊和暖寶寶,會做熱熱的湯,不讓我用冷水,會笑著為我安排好一切,說話溫暖,語句親切,商商量量,和和氣氣……
她問,就這?
紅荔說,這還不夠嗎?
聊天中斷了,遠遠走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其貌不揚,面色有些暗淡,毫無讓人眼前一亮,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個中年油膩男。紅荔用順意的目光看過去時,似被驚嚇著了,臉上沒了羞怯的表情。那個男人盯著順意一直看,嘴里不停地說著客氣話,哎呀,第一次見你,紅荔每天都會提到你,紅荔簡直崇拜你,我非常感謝你對紅荔這么好,你們別在太陽下站著,曬黑了,我們?nèi)コ院贸缘陌?,你們想吃點啥……紅荔臉上又出現(xiàn)了小時候常出現(xiàn)的難堪,順意看看紅荔櫻紅的臉色,堅定地拒絕了他,放開了紅荔的手,僵硬地離開了。
老家的村子,是出門在外的人獲得消息的中間站點,只要不停地回村子里去探望親人,就能知道想知道的任何消息。等順意將父親母親接到城里來后,消息就中斷了,或者就很滯后了。在紅荔和那個男人分開好多年后,她才聽說了這事。母親說,有一次她不在,紅荔的父親來看望他們,母親問起時,紅荔的父親平靜地說,早分開了,兩個兒子,一人帶了一個,我早就說過的,能有什么好下場?從此,紅荔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了。
玉堂春
入秋后最讓順意難過的是鼻炎,由鼻炎引起的過敏,治了多少年,犯了多少年,折磨了她多少年。從現(xiàn)在的城市到了省城再回到現(xiàn)在的城市,只有鼻炎不離不棄地跟隨著她。噴的藥、吃的藥、掛的藥、抹的藥、中藥西藥進口藥、偏方傳說帶禳蘸,都試了,都不管用。她也不再治了,與鼻炎和平共處了,好處是哪天立秋,鼻子肯定會告訴她,一天不差。壞處太多,一時半會兒怎么說得清楚?
順意答應(yīng)文字公司,要寫一個穿越故事。名叫《梨花落》,未寫之前,不知為什么,她的意念里是一抹翠縹的綠色漫洇開來,也許那時正值春天,花園邊上已經(jīng)有了些許的青粲,綠色不滿,冰臺已過。她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一出村戲2ab5de8d82d4054f42a03c03d9bc1504,名叫《玉堂春》,那個叫蘇三的風(fēng)塵女子,恣意地揮舞著水袖,為了遇到的真命天子,唱詞已經(jīng)記不得了,故事已經(jīng)忘記了,但一個被愛著的女人天真爛漫的樣子是記得的,那個女人在花園里如癡如醉的神情永遠也忘不掉。說起《玉堂春》,知道的人不多,但說起《蘇三起解》,應(yīng)該耳熟能詳,尤其是那幾句著名的唱詞: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兒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心傷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南京去公干,給我那三郞把信傳,若是蘇三把命斷,來生結(jié)草當報還……一個比《杜十娘》還要悲慘的故事,她當然知道戲文終歸是夸張和虛構(gòu)的,她當然知道男人不都是負心漢,卻讓順意很小的時候,心里有了陰影,影響到她后來的認知。當然,這是后話。
她想將《玉堂春》改寫成一個時下最火辣的穿越劇。一位現(xiàn)代職場的精英,偶然間穿越到了古代,那個不唐不宋不元不明的架空時代只能通稱為古代。蘇三在妓院歷經(jīng)磨難,認識了如意郎君王景龍,為他傾其所有,卻不料王景龍忘恩負義,中了舉做了官,只把舊時意,忴了眼前人。蘇三輾轉(zhuǎn)再四,最后心灰意冷嫁給了山西販皮毛的老客,可是這老客的家里堪比后宮,正妻皮氏善妒,幾位姨娘心黑,原先討得的幾房姨娘沒有能生下孩子的(參照宮斗劇《甄嬛傳》),蘇三年輕貌美,出身娼門,身手不凡,小意兒贏人,與皮氏女開始了激烈的斗爭,由原先的弱不禁風(fēng)直接蛻變?yōu)殁o祜祿氏蘇三(見《甄嬛傳》),最后以山西老客被毒死而落幕。仕途暢通的王景龍在知府督查案卷時,看到了舊卷宗里一個熟悉的女人名字,于是就想起了那個久遠的女人,因此提請了三堂會審,大家知道的《蘇三起解》,就是獄卒將蘇三從山西押解赴京會審的過程……
蘇三得遇意中人,在那個人治大于法治的年代,她沉冤得雪,全靠舊情人良心大發(fā),接了她回家配享清福,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她寫不下去了,她想到了一個非常現(xiàn)實的問題,在弄清楚前就先暫停了。問題就是古代婦女是如何解決來例假問題的?她想起紅荔說過那個老男人在她例假期間的溫柔體貼,讓紅荔一個漂亮得像夢一般的女子,毅然決然和那個老男人私奔了。她嘲笑般地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放下杯子時,她看到她的玄黑正在門口如人般站立著,用兩爪推開了她半開著的書房門,施施然走了進來。她趕緊去抱它,它卻一滑身躲開了,她也不強求,只默默地跟著它開始在房間巡視。然后,它跳到桌子上來,靜靜地伏下身子,開始盯著她一動不動了。
她關(guān)了電腦,轉(zhuǎn)身坐在玄黑對面,也盯著它看。玄黑在入秋后的第一天就來到了她的院子,她認為玄黑就是她的了,她為玄黑在網(wǎng)上買了好多東西,必需的有貓砂貓糧貓罐頭,輔助的有魚油多維片卵磷脂,還有貓抓板貓窩貓玩具等等不一而足。她用裝修時剩下的一段麻繩,為玄黑做了一個玩具。玄黑比一般的貓更高冷,當然她沒有養(yǎng)過貓。女兒小時候看到街上的小狗就開始哭,走不動道,她還是硬著心腸不妥協(xié),她想起了她的土狗麻利。動物的生命不長,你還年輕著,他們卻死了。
女兒長大后獨立生活的第一件事,就是養(yǎng)了一只狗,女兒示威似的發(fā)給她照片,她什么也沒有說,只說這狗長得好看。
在陸續(xù)收到快遞時,她的心里并沒有完全坦然地接受玄黑就是她的貓。雖然她第一時間給了它名字,給了它溫暖的窩。她總覺得玄黑是走丟了的貓,因為它身上很干凈,吃飯還挑食,沒有淚痕,指甲不久前被整齊地修剪過。半夜時分,她睡不踏實,來到了院子,把紙箱子搬進客廳,玄黑只是抬頭看了看,又靜靜地爬下了。
玄黑到了客廳,她忽然間睡著了,是一種安睡。她第一次打開了臥室的門,睡得安然。半夜,有輕輕的腳步聲向她走來,她打開燈,看到玄黑站在離床不遠的地方看著她。
她的心里有些暖意升上來,她向床里邊挪動了一下,伸手拍了拍空出來的床面,玄黑輕快地跳了上來,爬臥在她身側(cè),快速打起了呼嚕,她隨即也在一種久違的安心里睡了過去。
麻 利
她做了一個久遠的夢,夢見走在鄉(xiāng)間的羊腸小道上,路邊開滿了五彩繽紛的花朵,風(fēng)緊貼著皮膚吹過,鳥兒斜了身子上下翻飛,天是欲雨未雨的天,身體里仿佛住著赪霞色的五月,汲取著鮮花生長并且美麗的能量,滋養(yǎng)著生命里的虔誠,花開的聲音與鳥雀嘰嘰喳喳的寂靜,清香的草尖,蝴蝶的影子與甜暖的空氣在她四周氤氳漫洇……
她要去學(xué)校上學(xué),全村只有三個上了中學(xué)的學(xué)生,其余兩個是下莊的男孩子,只有她一個女孩子,父親就帶著麻利送她到學(xué)校。父親不在家時,麻利一直要送她到學(xué)校大門口,她說,麻利,回去。麻利邊走邊回頭,看她進了校門后才撒開了跑。有時候放學(xué)晚了,冬天黑得早,麻利就會在山頂上等著她,一人一狗,靜靜地向著山下煙火處走。
麻利是只土狗,也叫中華田園犬,是她的父親專門尋來陪她長大的。她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離開了父母進了城,父親和麻利送她去趕鎮(zhèn)上最后一趟班車。父親就怕車走了,一路大步走著。她和麻利一路小跑追著。她每次回家時,麻利早早就聽出她的腳步聲,歡快著向她撲過來。后來,麻利開始老了,有些糊涂了,有一次咬了來借家具的鄰居,父親就找了一根鐵鏈子把他拴在院子里,再見它時,它由一只自由自在活蹦亂跳的狗,變得呆頭呆腦的,看到她,猶豫著向她走來,她伸出手,它將頭輕輕放在她的掌心。
父親去世前兩個月,她一直在老家陪伴父親,她解開了麻利的鏈子,麻利木訥地走到院邊上父親種植的芍藥花下,靜靜地看著人來人往。看望父親的人很多,進院前會喊,狗拴上了?麻利怕別人害怕,又往邊上退去,隱身在蘋果樹下,一聲不叫,靜靜地看著人來人往。
父親去世了,她傷心地坐在院子里看村子里來幫忙搭靈棚的人忙碌,扭頭就看見麻利頭歪在一邊睡覺,她走過去說,麻利,爸走了。她忽然發(fā)現(xiàn),麻利已經(jīng)死了,她伸出手,摸了摸麻利的鼻子,冰涼沒有氣息,再摸摸它的身子,已經(jīng)硬了。她又驚又怕,大叫一聲,麻利死了。院子里幫忙的人說,跟著你爸走了。有人說,麻利一身好皮毛,給我吧。她堅決地說,不給,我要好好埋了它。她尋找了一塊向陽的山坡,在父親墳?zāi)沟哪_邊上,她給麻利身上裹了一層干凈的白布,梳順滑了皮毛,她將麻利放進挖好的土坑里時說,爸走了,你也走了,你們要記著在下面等著接我,就像早些年等著接我放學(xué)。
萬 紫
退休的那天,她退出了所有的朋友圈。被朋友圈捆綁了這么多年,實在是累了。但她沒有刪掉一個叫萬紫千紅的微信好友,她覺得這應(yīng)該是她心里想著的那個人。但也不確定,當年她在朋友圈正火的時候,她來點了贊,但她的微信里空空蕩蕩,沒有任何留痕。多少年不聯(lián)系了,即就是那個人,也早就面目全非了吧,又巴巴地去聯(lián)系嗎?從何說起呢?但留著微信,就像是和這人還有著聯(lián)系,覺得總會有時間見面的,即使已經(jīng)隔了幾十年的時光。
認識萬紫的時候,倆人擁有著無敵的青春。萬紫比她大四歲,成熟能干穩(wěn)重。她個性張揚,萬紫內(nèi)斂,兩人快速成為朋友并無話不說,嚴格地說是她對萬紫無話不說。萬紫大多時候總是聽她說,看著她忽閃閃的大眼睛,萬紫會羨慕地說一句,你真幸運。有時會說,你就是個美人坯子啊。她能感覺到萬紫的夸贊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正因為感到了真心的羨慕,她覺得不用專門去接這種話茬。在萬紫面前,她承認自己是幼稚的,那時候她們住同一間宿舍,吃同一個食堂,萬紫是看著她被人追求,看著她與人分手。晚上陪著她坐在單位后面的小河邊上,聽她沒完沒了地訴說被她演繹成“曠世之戀”般的愛情。那時她只知道萬紫有一個男朋友,是她原來單位的同事,萬紫到了現(xiàn)在的單位,兩人眼見著分開兩地了,但問萬紫,她總是淡定地說,我們在談啊,是啊,是兩地啊,那有什么辦法呢。
后來,好像是忽然間,關(guān)系冷了下來,不記得是因了細小瑣碎的不愉快,還是什么都不為。萬紫結(jié)婚了,搬出了宿舍。宿舍里又搬進了別人。中午休息時,萬紫租住的婚房比較遠,她看著萬紫微微隆起的肚子說,你中午去我床上休息吧。萬紫說,好。她中午就不再睡午覺了,一個人在辦公室寫日記寫詩。晚上床平整著,她問同宿舍的人萬紫來休息了沒有?回答是每天都來的。
后來萬紫去生孩子了,她也結(jié)婚了,婚后她去了另一個城市脫產(chǎn)兩年上學(xué),萬紫在本地培訓(xùn)時,她的能干得到了一位領(lǐng)導(dǎo)的賞識,培訓(xùn)一結(jié)束,她就被調(diào)到更好的單位去了。
萬紫的人生從此開了掛,一路飆升,無人阻擋。她兩年后回到單位時,萬紫只留給她一個傳說。她的心里是一種熟悉的情緒,說是嫉妒又不很像,說是羨慕又不全是??傊蛷氐撞辉賮硗?,隨著電信事業(yè)的發(fā)展,人們的聯(lián)系方式日新月異地變化著,就是想聯(lián)系,聯(lián)系方式也早面目全非了。多年后,她輾轉(zhuǎn)到了別的城市。有一次她部門一位老領(lǐng)導(dǎo)說,下基層時,碰到當?shù)氐娜f書記陪同,她問起你,我說你現(xiàn)在在編一本雜志,她說,這個最適合她。
她笑著說,對的,萬書記應(yīng)該是了解我的。老領(lǐng)導(dǎo)說,你記著每期給萬書記寄一本去。她笑著說,好的。
但她沒有寄雜志,也許是忘記了。有一天,一個萬紫千紅的微信號要求加她,點了同意,然后就沒有下文了。有一天,這個微信說,在嗎?她回答,在。然后微信號就發(fā)了一組詩過來,她從字里行間就認出她就是萬紫。她問,你是想在雜志上刊發(fā)嗎?過了許久,微信那頭說,不了,我只是想讓你看看。她快速地回答,哦。
她認真地看了,詩寫得不好也不差,語氣里全都是對生命意義的探尋,她自言自語,哦?
隔了幾十年的時光,她還記得萬紫聽她說話時的模樣,還記得她嘴角含著篤定的笑,在靜靜地聽著她的訴說。她現(xiàn)在分析不是她嫉妒了萬紫仕途的非常際遇,在她們還在一個單位時就已經(jīng)冷淡了,而是她覺得和萬紫的交往是一件不對等的事,她敞開心扉地對萬紫,而萬紫永遠站在一個安全的高度,超然物外地俯瞰著她,而萬紫的一切,她從來沒有比別人更早知道。想到這個原因,她也嘴角上揚,學(xué)著萬紫的模樣笑了一聲。
她現(xiàn)在留下了蒼白著臉的萬紫千紅的微信,夜深人靜,她會點開那個神秘到?jīng)]有任何意義的頭像,總想看出一點萬紫的生活軌跡,多少次她寫了幾句話,又沒有發(fā)出,什么樣的文字,能夠概括幾十年的訴說?而且,現(xiàn)在讓她耿耿于懷的,不僅是沒有了聽她訴說的人,而且是她開始思念過往。
阿 黃
順意原本想在退休后,重新拾起過往的友誼,卻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幾十年的歲月,還能保持友情不變的,數(shù)遍指頭,一個巴掌都不滿。她想到了阿黃,在一起工作時,感情時好時壞,不遠不近,反而卻能長久。幾經(jīng)輾轉(zhuǎn),阿黃的電話卻一直都在,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聯(lián)系時間,電話卻是空號。順意一陣恍惚,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兒。
阿黃是一個性情中人,活得直率。有的人愛好瓊瑤,有的人愛著三毛,唯有阿黃瓊瑤三毛都愛。有人出差,一定要讓帶這兩人作品回來。她對不喜歡的人,可以看不見,別人給她說話,她也是不理會。日子久了,別人就說她頭腦里有病。其實,她是活得任性,不遷就。
她的執(zhí)著來自她對愛情的大膽追求,那時候大家都很年輕,就像開在春天里的花,有風(fēng)吹過,會發(fā)出喧嘩。沒有經(jīng)過霜雪,沒有傷,有愛的人,才會變得張牙舞爪。
剛分配到單位,大家在一起集訓(xùn),有一晚,阿黃不見了,帶隊的領(lǐng)導(dǎo)很著急,中隊長班長和女同事都分頭去找,沿著野草繁茂的河堤,走過莊稼繁茂的田野,遍尋不見,最后是順意想到了白天她和阿黃說到的培訓(xùn)隊的室外靶場,順意說在山腳下,離城市遠,很少有人去。順意便叫上被阿黃戀著的韓新,離開尋找的隊伍向靶場去。果然,在一個月光照不到的角落,看到淚流滿面的阿黃。
月亮隱在云后去了,靶場顯得空曠無邊,韓新看到阿黃臉上的淚,走上前去,伸出手替她擦掉,阿黃賭氣扭轉(zhuǎn)身子不理他,他抬頭看了一眼順意,便將阿黃擁在了懷里。
順意此刻心里有點亂,三人一起回到培訓(xùn)隊,一起去班長前報到,班主任說要給處分,也就嘴上說說,后來不了了之。第二天,吃過晚飯,大家一起向訓(xùn)練場走去,韓新給順意一張字條,順意當時要打開看,發(fā)現(xiàn)韓新輕微搖了搖頭,順意捏出了一手心的汗,大家終于各回宿舍了,來不及回到寢室,就著水房的燈她就打開了紙條,上面的鋼筆字已經(jīng)被汗?jié)裢噶?,但也能辨別出大概:順意,對不起,我原本是喜歡你的。沒辦法,阿黃喜歡我,我不能讓她太傷心。對不起。
順意忽然明白當時在靶場時,為什么會覺得心亂,她憑直覺覺得韓新一直是喜歡她的,也罷了,就那么一會兒就過去了,順意覺得她沒有愛上韓新,那么韓新愛上暗戀他多時的阿黃是最好的結(jié)局。
順意走在秋天銀紅色的天光里,身上彌漫著淡暖之氣,這是她退休以后很少的幾次出門,她的家所在的地方,是當年的郊區(qū),街道上車輛很少,人就更少了,她想到阿黃,就想去已經(jīng)廢棄了的靶場看看,結(jié)果,靶場上已經(jīng)蓋起了幾棟樓房,零星地住著幾戶人家,還有幾棟像是爛尾了,黑著臉,月光下張大了嘴,如夢魘中的怪物。
眼看著,滄海桑田,過去的人和足跡已經(jīng)無處可尋了。
玄 黑
順意幾乎是不出門的,有了玄黑,更是不想出去了,所有的日用品都在網(wǎng)上購買,送快遞的打電話,她說自己不在家,讓放在快遞柜,等確定碰不到人的時候再去取,頭不梳臉不洗,趿拉著拖鞋,拿了快遞,快速回家關(guān)上門。
這天,她取了快遞往家里走,卻看到單元門口貼了一張紙,是尋貓啟事。尋貓?她將頭頂?shù)难坨R戴好,從頭仔細看。腦袋轟然一響,是她的玄黑嗎?
她快速回家,關(guān)好門,就看到她的玄黑正用美麗的大眼睛望著她。一把將它抱在懷里,她想,不能夠。
瞬間,她想到了不認賬的種種可行性,但都不成立。如果丟貓的人問一下這里的快遞小哥,誰家近來網(wǎng)購了養(yǎng)貓周邊產(chǎn)品,分分鐘就會找到玄黑了啊。
心情蒼蒼,百轉(zhuǎn)千回。順意覺得她的一生雖談不上精彩,卻也是種瓜得瓜,無論是事業(yè)還是友誼,面子上也還過得去。只有玄黑是個意外。
也許她一生都在等待著奇跡和意外,她總覺得真正的生活一直沒有開始,總有一個夢想,在不知什么地方等著她去實現(xiàn),可是,這一等就是幾十年,等到她老了,等到再也不能一邊吃著火鍋一邊吃著冰淇淋了,等到所有美麗的色彩不再能穿在身上,等到老伴也變得心平氣和無所畏懼,等到所有在意或不在意的朋友都開始消失不見,等到連回憶都散落一地,沒法收拾了,心才淡了灰了最后沒了。可是,玄黑呢?在她正處于窒息般的沉靜中,它沒有任何預(yù)兆地來了,她想,也許,所有的不如意不平衡不妥協(xié),不是一個忽然而至的小生命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這個小生命必須是玄黑。玄黑來了,一切都解決了,都歸位了,并得到了過分的補償,她心滿意足。
晚上,她投屏了一個國外電影,在美國一個小鎮(zhèn)上,老女人舍不得早已死去的丈夫,將他凍在自家冰柜里,上面疊放著甜美的冰淇淋,她面帶笑容給小鎮(zhèn)上的孩子們出售。
順意想,如何能將玄黑永久地留在身邊呢?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順意看著睜著美麗大眼睛的玄黑,心里充滿了從未有過的依戀和不舍。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