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子瑜走出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她趕緊加快了腳步。已經過了上班時間,小區(qū)門口人不多,幾位做完晨練的老婆婆,正收拾了器材準備回家。子瑜意識到今天比平常晚了,忙加快了腳步。迎面碰上一位住同一幢樓的婆婆,老遠就大聲招呼:“現(xiàn)在才出門吶?才去買菜吶?”子瑜點頭,禮貌地微笑。
婆婆走近了,熱情地打開自己的手推車:“今天的豆腐不夠好,面筋還行?!弊予じ胶椭c頭,說:“這豆腐看著還好。”她笑得有些勉強,但婆婆沒看出來,寒暄完,婆婆收拾了手推車離開,提醒她今天是商場會員日,超市有半價。
子瑜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家庭主婦。她身材瘦削,臉尖得像個倒三角。都說人到中年,喝口水都長胖,她卻是無法控制地瘦,大概是因為睡眠差。寶寶小的時候,一個晚上要起床好幾回,喝奶、蓋被子,整晚整晚地睡不好。寶寶大些了,她卻成了習慣性失眠,翻來覆去腦子里胡思亂想。晚上睡不好,白天的精神也就不會好。
菜市場門口永遠涌動著喧嘩。進出菜市場的大都是微駝著背、拉著手推車的婆婆,也有一些家庭主婦,背著大環(huán)保袋,穿著高中生喜歡穿的背帶裙——小區(qū)門口經常有人擺地攤,專賣背帶裙。子瑜走到一家熟悉的攤檔,看今天有沒有特價菜。
“買土豆嗎,今天的新鮮!”阿蓮立刻對她熱情招呼。
這個叫阿蓮的攤主很會做生意。每當子瑜經過,她總是笑得很熱情。子瑜還在猶豫,阿蓮已經麻利地把土豆放在秤盤上,說:“這種是脆的,適合做薯條。”
那些土豆看著確實又大又圓。子瑜點頭,阿蓮飛快地替她把土豆裝袋,“寶寶這么愛吃土豆呀!”子瑜掃碼付款,正打算說話,阿蓮已經轉身招呼其他客人了。
買好青菜,接著去干貨鋪。子瑜喜歡菜場里的熱鬧氣息。賣煲湯料的山婆,看上去干瘦、麻利,不愛說話,她經常告訴子瑜各種煲湯料的功用,子瑜一度視她為知己。然而有一次,在她們家買的菜干,拎在手里就感覺不對,子瑜回家后復秤,發(fā)現(xiàn)比山婆報的少了三四兩。
子瑜很生氣。她是不習慣吵架的,更不敢跟菜市場的人吵,只能默默地在心里說“算了”,畢竟山婆家的煲湯料質量好。她不喜歡吃悶虧,但也無處發(fā)泄,平時接觸的人太少,連個說得上話的閨蜜都沒有。也不能跟丈夫說,他是完全聽不進去的。
買了菜干和蜜棗,子瑜習慣性地在手里掂掂——她掂不出什么差別,只是虛張聲勢。做了家庭主婦這么些年,主婦擅長的斤斤計較的本事,她其實一點兒也沒學會。
買齊了菜,子瑜背著沉甸甸的環(huán)保袋,踉踉蹌蹌地回了家。寶寶要下午才從幼兒園接回來,老公中午也不回家,自己一個人總是吃得簡單。她給自己煮了一碗面,吃完、洗了碗,呆呆坐著,一種空虛和慌亂感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她決定外出走走。
小區(qū)附近新開了一家商場,開業(yè)那天她去看熱鬧,領了好幾張優(yōu)惠券。商場里各種購物商店都齊全,甚至還有一家電影院。
子瑜飛快地往商場走。她是真的害怕自己在家待久了,像是一塊用了很久的抹布,渾身上下散發(fā)著霉味。手機上收到好幾條短信,大多是房地產和保險的廣告,還有商品打折廣告。不久前她在一家求職網站登記過,想找份兼職,不耽誤接送寶寶的那種,結果完全沒有回音。
子瑜猜測,工作日還在商場里閑逛的,大都跟自己一樣是全職主婦。這年頭全職主婦不少,當然也有些是休假的,但是那些職場人,一眼看去就能跟主婦區(qū)別開。她從一樓梯口往上看,覺得這商場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像是專門給全職主婦搭建的一個夢。她直奔二樓的一家化妝品店。
子瑜以前很少逛化妝品店,一是覺得貴,二是覺得全職主婦不必用那么多化妝品。但是幾天前,她隨意進去逛了逛,受到了親切的接待,她希望重溫這種感覺。
不買也可以看看,跟陌生人說上幾句話,子瑜心里對自己說。同樣是表達“你好”“謝謝”,這家化妝品店的店員特別溫和,完全沒有忽悠著買賣的意思。子瑜渴望與人交流,她害怕一個人待得太久,害怕失語,怕再過一兩年,自己連正常的交流都做不到了。
阿志正在化妝臺前,給一個客戶化妝。子瑜看到他,像是見到了朋友,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后靜靜地站到一旁,不再打擾。這是一位熟手化妝師,他經常站在店中央的試妝臺前,像上流水線似的,給客人免費化妝,樣子特別認真。子瑜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站在很遠的地方觀望,正是這位化妝師主動走過去,熱情地招呼她。
燈光打在一瓶深藍色的潤膚露上。這是一種特別幽深的藍,像是海洋深處沉淀的顏色。隨著燈光顏色的起伏,瓶子的顏色也在起伏,波浪似的。子瑜覺得自己在夢里見過,一層層的藍色沉淀,柔軟到人的心里。
“這款精華特別好,”阿志耐心地介紹,“味道很溫和,還能淡斑、祛紋,有助于抗衰老?!?/p>
子瑜聽了,有些心動,側著臉,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阿志連忙解釋:“不是說你老,但要防患于未然。我看你的臉有點泛紅,是敏感肌吧?”他伸手幫她把額邊的碎發(fā)抿好,輕輕地,很溫柔。
“先抹一點試試?!卑⒅景宴R子推到她面前。子瑜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也許是心理作用,她感覺自己的臉色好看了些。
沒過幾天,子瑜忍不住又來到化妝品店。阿志正在替客人化妝,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沒有注意到她。等到客人離開了,她才走到他面前,微笑著說:“生意很好?。俊?/p>
阿志點點頭,招呼她坐下,給她倒茶,像是一位認識了很久的朋友。
“這是我們最心動的一款口紅,叫甜蜜誘惑?!卑⒅緦χ?,拿起一款口紅,口紅的形狀是波浪形的,極像女性身體的側影,凹凸之間有流暢的曲線。是誘惑嗎?她想,好像是的,但不是為了誘惑男人,而是誘惑自己。
“試用一下?這款很適合你。”阿志熱情地推薦。
子瑜輕輕拿起口紅,沿著瓶身的邊緣緩慢地撫摸。在他的熱情鼓勵下,輕輕擰開了瓶蓋。
年輕的時候,她從未化過妝。她是老師和家長眼中的好學生,從來不做逾矩的事,安守本分,也從來不敢夸張地打扮自己。她那時候心里也有渴望,盼望長大,盼著有一天能心安理得地打扮自己??上?,仿佛一恍神,就到了今天這個境地。
膏體像絲絨般順滑地從她唇邊滑過,她覺得身體微微一顫。
一
又一個星期過去了,子瑜再來時,神色不太好。阿志也感覺到了,問:“跟老公吵架了?”
“就不能有別的事嗎?”她笑著說。轉念一想,仿佛也沒有別的事了。
子瑜的媽媽生病了,她想回老家看看,但丈夫不允許。也是,家里有孩子呢,她要走了,孩子怎么辦??墒菋寢屢彩撬挠H人吶。兩個人吵了一架,她不敢走,但也不想跟他說話。子瑜感到了波浪般的焦慮,她覺得這輩子已經深陷家庭的泥淖里,動彈不得。
“想給您化個復古的妝。”阿志淡淡笑著,一如既往地耐心。
粉底是輕柔的白,輕輕抹到臉上,舒適得讓人想睡覺。手心正中盛著乳化的霜,滑膩膩的,像有人放了一顆奶糖。刷子輕柔地從她臉上刷過,帶起一股若有若無的風。她全身微微一顫,突然想起母親。小時候,母親會替她系紅領巾。輕柔的手從頸邊撫過,就是這種感覺。她不由得紅了眼眶,曾經有過那么多幸福的歲月,細膩的感受,她竟然都忘記了。
“是癢嗎?不舒服你告訴我?!卑⒅咎貏e能注意到她臉色的變化,永遠在詢問她的感受。子瑜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鏡子里的臉紅紅的,像是腮紅打多了。但此時還沒上腮紅呢,兩個人距離太近,沒理由不泛紅。子瑜的臉熱了,火辣辣的。她連忙拿起粉底刷往臉上撲。
“今天試一款艷麗的口紅,夏天快到了?!卑⒅菊f。
這支口紅是錐形外殼,蓋子上有皇冠圖案。黑色的底部印著幾顆粉色的心,妖妖嬈嬈的。子瑜突然間膽子大了,“啪”地打開蓋子。
“這個,太艷了吧?!彼X得紅得過于囂張了,像是吸血鬼吸完血后留下的痕跡,顯得面目猙獰。
“不會,艷紅顯得嫵媚。”阿志溫柔地說。
子瑜搖搖頭,旋開了另一支口紅。深沉的玫紅色跳脫出來,散發(fā)著鮮艷的光澤。她想起小時候,家里的陽臺上擺著的一盆杜鵑花。她曾經是多么愛花呀,可是丈夫說鮮花惹泥,不讓她種。細膩的口紅從她的唇間劃過,溫柔得像是親吻了她。
阿志故作驚喜地打量著她:“你看,化了妝,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p>
子瑜仔細端詳著鏡子中的自己,鏡子里的臉看起來年輕了不少。這支口紅的顏色她很喜歡,讓她想起了多年以前喜愛過的杜鵑花。阿志遞上一張紙巾,替她輕輕擦拭嘴唇,說:“再試試,找到你最喜歡的一支?!?/p>
水潤的蜜桃色淡淡地敷在嘴上,給她黯淡的唇增添了幾許光澤。她覺得這是溫柔的、輕盈的顏色,讓她想到了念中學的時候,跟同學坐在校園的操場上,一起喝果汁飲料。
那時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她每天騎一輛粉色的自行車上學,從熱鬧的大街飛快地穿梭而行。那時雖然有功課的壓力,但是不用承擔生活的憂愁,喝著甜潤的水蜜桃汁,立刻把任何煩惱都忘記了。
從身體內部生出的一股舒適感,緩慢地向全身擴張,接吻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吧。她想起丈夫的吻,總是很潦草,帶著強迫的意味。她當然不喜歡那種感覺,總是躲閃,有一次甚至像受驚般躲到一旁。丈夫怒氣沖沖,說:“你在想什么?”
如果兩個人能心平氣和地溝通,會不會好些。如果丈夫愿意耐心地聽她說話,多少會有些改觀吧。她望著那排銀光閃閃的口紅,惆悵地想。她知道丈夫骨子里是輕視她的,認為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認為她既沒有工作能力,也沒有溝通能力。
“這個顏色好?!彼嗽斄税胩?,故意以一種云淡風輕的口吻說。
試了口紅,又試了粉底和腮紅,她的臉上浮起了紅潤的光澤。她并沒有打算買,只是想試試。阿志的態(tài)度是多么好啊,永遠微笑,永遠不生氣,像是一個認識了多年的朋友,而她又是那么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她望著鏡中的自己,鏡子里的臉呈現(xiàn)白瓷光澤的皮膚,鮮紅水潤的唇——她有一種努力想掙脫掉什么的快感。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近,都快臉貼臉了。子瑜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聞到他身上散發(fā)的氣味,是汗味,夾雜著一絲淡香,是一種殺菌香皂的味道。
“好看……”他欲言又止,仿佛突然間羞澀了。
她拿起粉餅,輕輕地往臉上撲。剛開封的粉底,粉白粉白的,純潔得像雪一樣,遮蓋了她臉上泛起的紅暈。
“再給你上個遮瑕?!彼麖暮凶永锾舫隽硪恢凰⒆樱槐殢澋乃⒆?。她很少化妝,只知道最簡單的步驟、至于遮瑕,還真的沒聽說過——只能由他輕輕地涂抹到臉上。
刷子上了臉,癢癢的,有一種被撫摸的舒服。輕微的癢感,讓她想起十七八歲的時候,第一個親吻她的男孩,也是小心翼翼地,鄭重地托起她的臉,指尖掠過她的額。
“現(xiàn)在用高光打鼻影……”他解釋說,拿起了另外一個較為粗短的刷子。
二
又一個星期沒見了。這一回,子瑜剛進店里,阿志就什么也不說,給她搬來了一把舒適的椅子。
子瑜也是不說話,安靜地坐下。仰起臉,閉上眼睛,讓粉底刷在她臉上。其實她很想跟他說說話的,可是說什么呢。她緊閉著嘴唇,欲言又止。
她終于回家探望了母親,好在不是大病,吃了醫(yī)生開的藥,慢慢好起來了。她陪了母親幾日,又匆匆返家。她不在的時候,寶寶讓婆婆照看?;貋砟翘?,婆婆的臉色很不好,說:“離開這么多天,寶寶嗓子都哭啞了?!?/p>
子瑜沒有解釋,她的好心情不會受婆婆影響,反正很久才見一面。她覺得還是得忍耐,畢竟是長輩,還替她帶了幾天孩子。她從老家?guī)Щ亓俗灾频乃诛?,是一種用油炸過的餅干,上邊裹著厚厚的一層糖。阿志很高興,說他的媽媽也有獨創(chuàng)的零食。他不由得說起了很多家鄉(xiāng)的事。他說他來自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那里很窮,現(xiàn)在已經通電通水了,但是村里只有留守老人,年輕人都出來打工了?!拔抑袑W畢業(yè)就出來了,掙的錢寄回家供妹妹讀書?!彼f這話的時候很坦然,一點沒有難過的樣子。他說起家里總有媽媽張羅做好吃的,說起小時候村里的熱鬧,“現(xiàn)在只有過年才會回去了?!币驗槟贻p人都去城里了,村里平時很冷清。直到過年的時候,村里才重新熱鬧起來?!昂孟裆虉鲩_業(yè)一樣,”阿志說,“每個人都很興奮,激動,想要消費啊,享受啊。可惜像是一家只開半個月的商場,過完年,大家都散了。”子瑜點頭表示理解。
“很少有男孩在化妝品店打工,他們嫌娘氣?!彼行┿皭?,但立刻擺擺手,說,“算了,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p>
子瑜也告訴他自己的故事,從小就是乖乖女,循規(guī)蹈矩地念書,從小學讀到大學,畢業(yè)后找了一份工作,通過相親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結婚一年后生下了孩子。她說起來自己都覺得疑惑,太無趣了。年輕時她難道一點兒像樣的夢想都沒有嗎,一心只想著嫁人?她無數(shù)次回憶起來,也記不得其中稀里糊涂的過程。
他微笑地聽著,仿佛一切都明白。
“今天給你上一個桃紅色的眼影?!卑⒅久看胃弦坏佬碌牟襟E,都會問她的意見。
她覺得沒關系,試一試,還能跟他聊聊天。
輕柔的刷子在她的臉上抓撓,她覺得有點癢,不由得想卸掉,但是他立刻解釋:“這款粉底特別細膩?!彼o她照鏡子,鏡子里的她臉上笑容明媚,氣色很好。
“這是什么神奇的法術?”她帶著點驚訝。她想起幾次參加同學聚會,她們都說她看上去很不好,臉色蠟黃。
“你平時應該多化妝,化了妝氣色好?!彼瘾I寶般捧出一盒盒化妝品。
子瑜有些好奇地捧起一支口紅。阿志興奮地說:“有一款特別適合你,我昨天就預留了?!彼w快地擰開口紅蓋子,膏體輕盈地轉出來。是橘色的口紅,散發(fā)著清新的橘子味道。子瑜有些疑惑,說:“這是小姑娘才用的吧?!?/p>
阿志說:“我特意給你挑了這個顏色。試一試,很適合你?!?/p>
口紅緩慢地貼近了臉,觸到了唇。子瑜覺得不是夏天的味道,但也不是秋天,而是一種盛夏傍晚的感覺,像暴曬了一天的草地突然清涼下來,雜草隨風搖曳,人也隨之感受到一股清涼的風。
在回家的路上,她無意中聞到了路邊桂花的香氣。這么快入秋了嗎?天氣也不見涼。桂花朵兒帶著一些疲憊,還有些挑逗,在昏沉里跳脫出濃郁的香。她想起了剛工作那年,她們幾個女同事下了班后,有大把的空余時間,經常一起騎自行車在小巷里亂竄。
是從什么時候起,日子變得這么緊湊,生活像被裝在一個套子里?她抬頭,看到小區(qū)無數(shù)陽臺的燈光已經亮起了。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家的陽臺,還隱隱望見一個身影,那是鐘點阿姨在焦急地等待。
三
工作日時商場里人不多,化妝品店只有零零落落的幾個客人。阿志一個人穿梭在貨架前,熱鬧地忙碌著。
子瑜一個人默默地坐到化妝臺前,阿志看見了,興奮地跑過來,問她今天想化什么樣的妝。她沒回答,無聲地坐下。妝臺前散落著許多化妝品,零亂得像她此時的心情。
“這是什么?”他撩起她的額頭時,看到了幾條細線般的疤痕。
“不小心摔著了,磕在桌角上?!彼嬷?,不讓他看。
阿志疑惑地看了半天,不明白為什么會受傷。她說是自己不小心摔傷的,他也只能選擇相信。他仔細地幫她敷妝前乳,手微微地顫抖。她閉上眼睛,似乎要哭了。
“要涂得均勻才好看,這款粉底能讓膚色顯得紅潤。”阿志詳細地解說,用手指輕輕掀開粉底盒,脂白色的粉底輕輕揚起。
子瑜和丈夫的爭吵,跟口紅的事多少有些關系。
她丈夫發(fā)現(xiàn)她最近花錢明顯多了,子瑜買化妝品花了不少錢,她現(xiàn)在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樣節(jié)省。她提出要增加家用,理由是最近物價漲了。以前她能從菜錢里省下些錢,給自己添幾件衣服,現(xiàn)在每個月的菜錢快不夠用了。她丈夫說她用不著穿那么好看,一天到晚見不著幾個人。
“我已經很節(jié)儉了。”子瑜忍不住辯解,有點心虛。
“那么,錢都花哪兒去了?”丈夫冷冷地盯著她,像看著一個犯錯的孩子。他注意到了她的變化,穿漂亮的裙子,涂著鮮艷的口紅。
她支吾了半天,覺得不說為好?,F(xiàn)在,他們之間已經連爭論都沒有了。
“我是想離,可我一個家庭主婦,離了婚,我能做什么?!彼秒p手捂著臉,哭了。有時候,她也恨自己,實在是太懦弱了。阿志呆呆地望著她,手足無措,不知該怎么辦。
店里已經有不少客人,好在沒有人特別注意她。逛化妝品店的客人大多只會關注自己是否光鮮亮麗,她們一進店就會被各種光彩奪目的化妝品吸引。店長疑惑地看了子瑜幾眼,生怕是阿志的服務不夠好,讓人投訴了。
“你看你,剛上的妝全花了?!卑⒅靖┫律?,把她的手拿開,著急地安慰著。
他堅持重新給她上妝,這次她沒有拒絕。他用化妝刷在腮紅上稍微一沾,輕輕地點涂在她臉上。她蜷縮著肩膀,小聲啜泣。
“你哭了?怎么回事?”阿志著急地問。
子瑜欲言又止。總不能要求他所有事情都明白吧,他一個未婚的人……“不不不,不關你的事,你繼續(xù)?!彼龜[擺手,飛快地抹去眼淚,露出笑容。
“你看,這是我們新來的口紅?!彼J真地說,看出了她的慌亂和無助??墒撬惺裁崔k法呢,只能不斷地給她展示化妝品,裝作很忙的樣子。
化妝箱里放著一排口紅,是最近流行的啞光系列。她明白,那是他精心為她挑選的,在她沒來的時候,他早已精心準備好了。
“隨便吧……你來……”她呆呆地說。經過幾分鐘的沉默之后,她恢復了冷靜。
這次是最艷麗的顏色。零號的粉底,玫紅的眼影。她堅持自己涂抹。她擰開瓶蓋,輕輕旋出膏體,在膏體輕觸嘴唇的剎那,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溫柔。
她太喜歡鏡子中的自己了。五官明艷,顧盼生輝,雖然是剛上的妝,有些浮,但是好看,像是電視劇里盛裝打扮的官家小姐一般。
他給她試一支新的粉底,撩起她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了更多紫色的疤痕?!斑@是……”他有點擔心地問。
“沒事,不疼?!彼χf,“你繼續(xù)?!?/p>
該怎么說呢,如果讓他知道了,會嚇著他吧。她索性揚起臉,咧著嘴笑了。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對著她的眉眼端詳。那一刻過于安靜了,能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她又惶恐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連呼吸聲都笨拙了。
他試著用粉底涂抹,替她蓋住那些疤痕??墒怯行┦切聜?,實在太疼了,她忍不住輕輕“呲”了一聲?!疤蹎幔俊彼钡卣f。她的眼淚要掉下來了,還是固執(zhí)地搖了搖頭。
四
子瑜有些事情想告訴阿志。
她丈夫表面上彬彬有禮,其實在家里非常暴躁,動不動就摔杯子。他那陰郁的一面,只在她面前顯露。
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工作不大順利,似乎是失業(yè)的前兆,于是變得更加暴躁了。有天晚上他回來時,喝得醉醺醺的。她只是例行問了一句“去哪里了”,他就勃然大怒,把茶杯摔到墻角。他湊到她臉上,半猙獰半嘲笑地說:“需要你批準嗎?”她咬著嘴唇,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但他還是失控了,扯著她的頭發(fā),狠狠地將她的頭往墻上按。頭撞在墻上,咚咚地響,即使這樣他也沒有冷靜下來。他還把她拖到房間,打開抽屜,把她的口紅一支支拋出來,像扔寶寶玩具似的,橫七豎八地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問:“你看你,一天到晚干了些什么?”她回想起來還是瑟瑟發(fā)抖,忍不住把雙手環(huán)抱胸前。
化妝品店里還是一如既往地富麗堂皇,貨架上擺著的一排排口紅散發(fā)著嫵媚的氣息。
“今天嘗試一個戲劇感的妝?肯定好看?!彼砗昧斯ぞ撸H切地問。
他現(xiàn)在也習慣用她來練手了。大地色的眼影敷上了臉,他又涂上一層杏色。他覺得她的眼睛有些腫,像是使勁地哭過,可是他不好意思問,只好在眼皮上再下一層功夫。
然而花了好大功夫做出來的妝,效果并不是很好。
“這像是一個死人啊,臉頰兩邊全是斑?!弊予げ粷M意地說。
“只是嘗試一下,你不喜歡,我現(xiàn)在就抹掉?!彼⒖逃没瘖y棉沾上卸妝水,輕輕抹掉。卸妝的時候,他又一次仔細地端詳她的輪廓,溫和而厚實的臉,確實不適合凌厲的妝。
他們在化妝的間歇閑聊,但她向來只跟他說很久以前的事情。她上中學的地方,她剛畢業(yè)時工作的情況。他也會跟她說他的小時候,偏僻的山村,每天種地的父母。
“家里……還好嗎?”他想關心她,但又不知從何入手。
子瑜略動了動嘴,正想說話,粉餅蓋過來了,在她眼前揚起了細微的塵。她飛快地抹去了眼角的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他說:“好的”。
阿志慌亂得手足無措,只得假裝整理化妝工具,遠離她一會兒。
恢復平靜之后,她主動為自己挑選了一支霧面的口紅,是橘子的顏色。他說這個叫“夜色棕”?!笆裁炊家囈幌?,不是嗎?”她突然就高興起來了。這個曖昧的口紅名字讓她想起了許多往事。
“有款粉底特別適合,配這個口紅?!彼蝗恍∨艿截浖苌戏遥伊税胩?。
她遠遠地看著他,好像看到一個親人跑開。
“找到了!”他興奮地說,“這個叫羽紗粉底。”
她對于一切有保護色的東西都心動。羽紗?聽起來像是可以把自己罩起來,具有一種神秘力量的保護。
“額頭上的疤,怎么弄的?”他不安地凝視著,語氣里滿是心疼,“怎么老是不好?”
也許是出于本能的愛護,也許是那些疤痕實在過于觸目驚心,他的手一直微微顫抖。
她欲言又止,是想告訴他的,可是,告訴了又怎么樣呢。他能改變什么?給她言語上的安慰?還是一點點停留于此刻的溫暖?
“最近打算回老家嗎?”她閑聊般的,抱著一絲希望問道。
“要到過年呢,多存點錢?!彼p輕地回答。想起過年,他就有些開心,但是不敢表露出來。他知道她的精神狀態(tài)很不對勁,她一定在極力隱藏些什么,她的臉龐散發(fā)著淡淡的憂傷。
“我也想去你的家鄉(xiāng)看看呢。”她突然露出笑臉,略帶俏皮地說。
“好啊,我讓我媽做一桌地道的家鄉(xiāng)菜。”他看她開心了,頓時輕松起來,說,“每次回去,我媽都要做好多菜,招待親戚,讓他們給我介紹對象?!?/p>
“是什么樣的女孩?你喜歡嗎?”她佯裝高興,順著往下問。
“說起來太好笑了,家里老問我喜歡什么樣的,給我安排相親,但是介紹的女孩都不是我喜歡的。”他對她說,臉上的笑容深了,想告訴她某些發(fā)生過的趣事。
她附和著笑,低下頭,把口紅的蓋子擰開又旋緊??诩t的蓋子頂部是一顆星星,指甲蓋大小的星星,銀光閃爍。她喜歡這支口紅,喜歡閃亮的星星裝飾。她記得小時候,爸爸給她買過一盞塑料星星燈,在深秋時節(jié)的田壟上,小孩子跑來跑去,把燈籠高高舉起,任幽深的白光閃耀。
“還有一只蜜糖色的,我拿給你試。那支口紅深度滋潤,特別顯氣色?!彼闯隽怂碾y過。
她忍住淚水,不讓他發(fā)現(xiàn),淡淡地說了一聲:“好!”
五
阿志現(xiàn)在開始害怕替她涂粉底,湊近了看,能看到她額頭上深淺不一的傷痕。那些傷痕在劉海之間隱約可見,仿佛昭示了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他不敢追問,只能心虛地裝作沒看見,迅速地涂抹了粉底,又抹上遮瑕膏。
她也心照不宣,什么話也不說,任由他的手顫抖地在面頰撫過。仿佛一陣風,不動聲色地溫暖了她,偶爾弄疼了,她也不吭一聲。
最后到了口紅的部分,子瑜的眼神已經平靜,呼吸聲也變得輕微。阿志把一整排新到的口紅捧出來,任她挑選。各種絢麗多彩的口紅一字排開,粉的、紅的、紫的??诩t的外形也五花八門,瘦長形的、子彈形的、方形的。他紅著臉解釋,最近升了店長,可以給她最低折扣。
口紅在柜臺上一支支佇立,看上去就像一排排忠誠的衛(wèi)士。阿志像獻寶似的,給子瑜仔細展示。
“你媽媽,也不催你?”她開始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沒頭沒腦的,但他聽得懂。
“催了,我不聽,她沒辦法。”他回答說,調皮地笑起來。
兩個人仿佛很有默契,只要一開口,就會明白對方說的是什么。子瑜從阿志的描述里了解他的老家,他的童年,他一個人在城市打工的生活,他在工作中遇到的問題。所有她沒經歷過的部分,她都試圖了解。她偶爾會開玩笑,說要給他介紹女朋友。
“打算過幾年再談戀愛,現(xiàn)在沒房,沒車,一窮二白,不會有人喜歡我的?!彼f。
“怎么會呢,肯定有的?!彼匦Γf“女孩子只要找到喜歡的人,就不會計較錢?!?/p>
再一次來,她的臉色更差了,頭上貼著一塊膠布。她靜靜地站在那里,遠遠地看著他。他也發(fā)現(xiàn)了,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敖裉觳换瘖y?!彼坪蹩闯隽怂幕艁y,心灰意冷地說。他如釋重負,說:“今天是促銷日呢,很多人來,實在沒空給你化了。”
他說完,拿出近期做活動打折的口紅,一口氣全擺在她面前。不知為什么,他不敢仔細看她,怕看多了,會發(fā)現(xiàn)讓人害怕的秘密。她一直安靜地站在不遠處,等待著,仿佛準備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他。
這天化妝品店的生意特別好,他被圍在一群等待化妝的客戶當中。人群喧嚷,沒有誰注意到角落里站著一位神情失落的女人。
好在又過了幾天,她終于來了。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對他說:“今天是個好日子,適合消費。”
他緊張的心頓時放下了。她的神情看起來很平靜,也許事情已經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他試探著問:“店里正在做活動,一次性消費兩千元,送會員金卡,以后你可以每天來化妝?!?/p>
她沒回答,仿佛在猶豫,很為難的樣子。
他也覺得這樣明目張膽地要求不好。他知道她手里僅有的,都是偷偷從生活費里省下來的——作為一名全職主婦,她不敢隨心所欲地消費。
他立刻笑了,說:“沒關系的,不是一定要你買?!彼o她介紹最近的新款,一支新年限量版,口紅頂端坐著一個拇指大小的天使,帶著心形的翅膀。
“我喜歡這支?!彼f,“小天使真可愛?!?/p>
她輕輕地旋開蓋口,溫柔地涂抹。這支口紅的顏色是柔和的,在她的唇上泛起一層輕柔的光澤。
他愣了一下,心里有一些不好的預感。他覺得她正在尋找什么,或許是某種可以拯救她的力量。她看起來總是承擔著沉重的心事,卻無人可以訴說??墒撬桓覇枺踔敛桓译S便開啟一個話題,他怕她誤會了。她呆呆地坐了很久,仿佛在醞釀勇氣,想要與他交代什么。“小時候我爸爸會給我買很多玩具呢?!彼蝗徽f道,“真想回到那個時候?!?/p>
他突然就害怕了,借口有客人要招待,飛快地走開了。她遠遠地看著,不時低下頭,仿佛是在抹眼淚。
她最后還是消費了,買了一整套的化妝品,辦了一張會員白金卡。這對于她來說,更像是對他的支持。付錢的時候,她的神色很堅決,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要去完成某件大事。
“會不會……太浪費了。”他很不安地問。如果她后悔了,他也是可以立即取消的。
但是她稍微想了想,還是點點頭。“你剛才說,辦了白金卡,每個星期能免費化妝?”她微笑著說,仿佛是鄭重許下一個承諾。
WG1xg0/vTwpPT08WPAaQ8OCqit1ZVody+u1ps9UmiXI=他也點點頭,不知為什么,感覺有些害怕,也有些擔心。
六
辦卡之后,子瑜好幾個星期沒來了。直到某個周末的夜晚,阿志看到她拎著一個碩大的環(huán)保袋,神色恍惚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阿志有些詫異,她以前從來不在周末的時間出現(xiàn)。周末化妝店里人流量大,他顧不上招呼她。不過看到她,他還是很高興,撇下正在招呼的客人,迎上去問:“怎么今天來了?”
子瑜沒有回答。她的臉色很蒼白。她抬頭望著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又低下頭,什么也說不出來。
“今天是周末,特別忙?!彼忉屨f。她聽了更加失望。她以前一直沒有在周末逛商場,從來沒見過店里這么熱鬧。周末逛化妝店的都是年輕女孩,她們打扮得光鮮亮麗,一臉熱情地圍著他,嬌嫩的臉上帶著精致的妝容。
“都是客人。”他笑著解釋。雖然看出了她的異樣,但他依然忙著工作。她遠遠也站在貨架邊,整個人似乎瘦小了一圈,額頭上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見。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那些傷疤似乎又增多了些。
快打烊的時候,圍繞在他身邊的客人終于散去。商場也快關門,化妝店突然變得很安靜。這時她還站在不遠處,失神地望著他。阿志忙著收拾,看到她的表情,突然害怕了,說:“今天快關門了,要不你星期一來?”
她笑了,說:“是啊,星期一客人少,我也不上班?!?/p>
他呆了一下,似乎感覺這句話傷害到她了。也許是光線的原因,她的臉色顯得更黯淡了。兩個人之間似乎有某些默契,他知道怎么哄她。他把她拉到化妝臺前,給她看新到的化妝品。“這款粉底帶潤膚效果的,顯得臉色特別紅潤。”他一邊說,一邊輕輕地往她臉上涂抹。她抬起頭,淚水已經把眼影泅染得黑乎乎的。
“我雖然不上班,但也每天忙家務。我丈夫,他越來越討厭我,對我態(tài)度惡劣。他上個月失業(yè)了,心情很糟,昨天晚上……”他飛快地擰開口紅蓋子,試圖打斷她的話?!霸囋?,這款口紅是杏色的?!?/p>
“哦?!彼只秀绷?,呆呆地望著他,突然抓緊他的手。他感到不安,下意識地掙脫她的手,收拾化妝工具,說:“我們要關門了?!?/p>
她仿佛沒聽到他的話,一口氣說下去。關于她的家庭、她的丈夫、他們是怎么吵架、她是怎么受傷的??墒撬艁y了,什么也沒記住,只知道她的丈夫對她很不好,她受不了了,要離開這個家。
可是,他能怎么辦呢。為什么跟他說這些,他實在是沒有辦法呀。他有些心虛,也許是可以幫上一點忙的,或者陪著她跟她丈夫好好談談?在她丈夫面前假裝兇狠地說替她撐腰,誰要欺負她,他也會動手。但是,以什么身份去談,他怎么能管人家夫妻之間的事。她看起來需要的遠遠不止這些,而他又無法給予。難道真的帶著她離開?他略頓了頓。他剛升了店長,這個月增加一筆獎金,他實在不愿意這個時候辭職。
“我,還是,買幾支口紅吧,等了一晚上了?!彼鋈恍χf,自己動手擰開了口紅的蓋子。
商場里的店鋪陸續(xù)關門了,鐵閘門不斷發(fā)出嘩嘩的聲音。他感到慌亂了,覺得自己要準備關店了,沒有時間聽她說那么多。
“好吧。”她突然微笑了,說:“就要這幾支,多好看?!?/p>
一款子彈般造型的口紅握在她手里。她輕輕地握著、放下,又拿起另一款。她今天晚上似乎特別喜歡尖銳的東西,拿起一支眉筆,也是筆頭如刀削般尖銳。
“我……再替你化個妝吧?!彼f,不知道為什么,心突然痛起來。
“會不會晚了?”她揚起臉,臉上也有一道道疤痕,“店里要關門了吧?”他不敢再看,心疼得厲害,化妝刷伸在半空中。她安靜地坐直了,閉上眼睛,說:“化個好看的。”
尾聲
阿志每次上班前,都會去檢查那只紫色絲絨盒子,可是再也沒等到子瑜的到來。
他很擔心她,忍不住查找客戶信息,找到了她的電話號碼,可是打過去總是關機。他當然會記得她,她含淚的眼睛,小巧的唇。他了解這些女人,這些看上去失意、落寞的女性是他的目標客戶,他了解她的每一個微笑,每一次皺眉。一個女人平時只需要一支口紅就夠了,多出來的第二支、第三支都是慰藉。然而他還是不了解她,她的那些傷疤和眼淚——化妝的時候,她整個人仿佛閃閃發(fā)光,洋溢著幸福感,他能感覺到她的快樂。她似乎有許多話想說,可從來沒有真正地說出來。
她最后一次來,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那天她要求化一套艷麗的妝。她選了一個帶珠光的腮紅,金色的眼影,口紅是珊瑚色的。最后還要求給她刷上高光,顯得臉頰特別瘦削,面容冷峻。
“店里新?lián)Q了燈光?!彼敃r皺起了眉頭,“太刺眼了,看不清人的臉色?!?/p>
她仿佛沒聽見,神情十分憂傷,好像想訴說什么,幾次下定決心想開口,但始終什么也沒有說。
阿志扳過鏡子,看到自己的臉。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的臉上也有了憂傷的表情。
她最后買了好幾支口紅。連他都覺得過分了,勸她不用一次買這么多,以后再買也可以。但是她沒有絲毫猶豫,她請他找一個禮品盒,把所有的口紅都放進去。“先放你這兒,我下次來拿?!彼敃r平靜地說,不像要出遠門的樣子。
他覺得很奇怪,想問為什么,但始終沒有問。她自始至終在認真地挑選,不同的牌子、顏色,蜜桃色的、珊瑚色的、豆沙色的,透明瓶蓋的、彩金瓶蓋的。她專心把玩著,不時涂抹一把,側著頭,不讓他看到臉上的表情。她額頭上有新添的傷,他沒敢問。
他很后悔當時沒有多問幾句。她明明看上去那么難過,可他還是像平常一樣,什么也沒問,就殷勤地送她離開。她遠去的背影看著楚楚可憐,很快消失在商場的旋轉樓梯之間。
她買下來的一支支口紅,被他存放在一個精美的盒子里。十多支口紅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像是等待她召喚的衛(wèi)士。他有時候會打開盒子,輕輕擦拭一下,想著,她什么時候再來。
但是他明知道這是自欺欺人。最后一次見面時,她的眼里寫滿渴望,總想訴說些什么,可是他卻逃避了,裝作毫不知情,一直勸她買口紅。
他也只能替她試口紅,幫不了她什么。那些口紅都是他精挑細選的,希望她涂了能開心些。他明白自己什么也改變不了,只能給她帶來短暫的快樂——在專心涂抹口紅的一瞬間,眉頭略微舒展。
他希望此刻她已經去了另一個地方,過著快樂的生活。但他也害怕此刻她被囚禁于某一個地方,再也出不來了。他不敢多想。
他只有替她守候著一支支口紅,它們安靜地佇立在盒子里,仿佛默默地等待,等待著她有一天會回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