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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正說說笑笑吃晚飯,爸冷不丁干咳一聲,說:咱家該做新屋了。爸話音才落,屋里的空氣一下就凝成了霜。熾亮的燈火下,爺丟開碗筷,一雙老花眼瞇成條繩,不由分說地五花大綁了爸。爺懷疑爸是不是明光亮火下白米飯吃撐了,一時興起才口出狂言的。
爺?shù)囊蓱]并非沒緣由。
爺是曾祖父的遺腹子,老家原在烏石堰,一歲時隨娘改嫁到了蛟河村汪家老屋,那年月日子苦,家里多張嘴便多費一份口糧,爺剛長成半大小子,即被汪家黑著臉?biāo)突亓藶跏摺?/p>
烏石堰人自己還餓肚子呢,哪有能力顧爺?爺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觍著臉又蹭回了汪家老屋。汪家是蛟河大姓,三里外有座莊園,后因戰(zhàn)亂,莊園破敗,正難以為繼,可巧爺回了,族長樂得做個順手人情,讓爺去莊園當(dāng)了佃戶。爺受盡白眼,可算在汪莊落了戶。
爺初來乍到,房無半間,地?zé)o一壟,全靠給莊上出苦力混口飯吃,天黑了就借宿在莊后的相公廟里,活脫脫一個孤鬼游魂。
爺迎來生命中的曙光是在解放之初。彼時,土改工作組進(jìn)村,爺三代貧農(nóng),根正苗紅,很快被工作組推選為貧協(xié)主席,隨后又給他分了兩間房子,爺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背后。
可千好萬好,汪莊畢竟只是個莊園,莊上滿打滿算也只有零零散散十幾間茅草房。爺奶成親后,不久有了爸,三口之家擠在兩間漏雨透風(fēng)的草房里,實在凄惶。
爺下定決心要做兩間土磚房。爺白天得領(lǐng)社員出工,擠不出時間,只好光著膀子,肩挑明月在稻床上印磚。爺?shù)钁舫錾?,干活是個好把式,挖土、裁泥、印制,沒一樁事能難倒他。夜風(fēng)涼了,星星也打起了瞌睡,爺還在揮汗如雨。吃喝不愁了,舍點力氣算么事?爺豪情萬丈。
爺披星戴月忙了兩個月,印出一千多塊方方正正的土磚,曬干碼齊,只等秋后動工。那陣兒,爺興奮得見條狗都能笑出聲來。誰知世事難料,秋收才結(jié)束,一場鋪天蓋地的風(fēng)暴偷襲了汪莊,爺振臂一呼,帶頭搶收稻谷去了,可憐那起三更落半夜制成的土磚,眼睜睜就被大雨泡成了一攤稀泥。雨停了,莊上的糧食保住了,爺卻愣成了根木樁。
爺身世坎坷,一場意外萬不能叫他屈服,爺正要重整旗鼓,大煉鋼鐵運動忽如潮而至。爺是黨員,是村干,爺想也沒想就撂下做屋的事兒,帶領(lǐng)全莊社員沒日沒夜煉鋼煉鐵去了。
這樣拖拖挨挨,等爺終于把兩間土磚房建成時,爸都長成大小伙了,而爺曾經(jīng)山一樣雄壯的腰身,也漸漸彎成了一把鐮。
爸歇書就去隊伍上了,三年后轉(zhuǎn)業(yè)分到了縣磷肥廠,住進(jìn)了青磚亮瓦的職工宿舍。爺長吁口氣,心說這下日子可算安穩(wěn)了。
爺做夢也沒想到爸那么快就把媽領(lǐng)進(jìn)門了,當(dāng)媽一身春風(fēng)地邁進(jìn)黑咕隆咚的土屋,腦袋在墻角嘭嘭連撞了幾下的聲響傳來,爺才陡然意識到,這兩間舊屋的歷史使命已到了該結(jié)束的時候了。
爺雖少了當(dāng)年氣吞如虎的悍勇,但余威尚在。爺東奔西走,不日就將匠人幫工找齊了。爺一鼓作氣,不出倆月,硬是變魔術(shù)般做成了三間齊整整的瓦屋。年底,爸媽就在粉刷一新的新房里結(jié)婚了。
只是經(jīng)此一役,爺元氣大損,年后頭發(fā)就泛了霜。但爺終于心滿意足了,爺白手起家,自打鼓自劃船,連做兩回新屋,爺為了一家人的幸福,只差沒以頭拱地了。
2
在爺?shù)臐撘庾R里,他累死累活一場,早把兒孫的江山打下了,所以,當(dāng)爸冷不防又提出做屋的話題時,爺覺得爸是不是好日子過多了,想折騰點兒新花樣了?
父,你還不曉得吧?現(xiàn)在上頭已允許私人開店了。爸這時早調(diào)到余井鎮(zhèn)供銷社了,是門市部的經(jīng)理,所以見多識廣。
那不亂套了嗎?爺?shù)幕ò缀硬铧c翹上鼻尖。
國家正搞改革開放哩,以后私人店鋪會越來越多的。爸的語氣不容置疑。
就算是吧,這和做屋有么關(guān)系呢?
父,社會發(fā)展了,以后家家戶戶都會做新房子的。電燈映照著爸漲紅的臉頰,但爸吐出來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秋后,爸在一片紛亂的聲浪中扯起了理想風(fēng)帆。汪莊地處平原大畈,旱澇保收,美中不足的是離柏油馬路還隔著段土路,卡車進(jìn)不來。這卻難不住爸,爸請來拖拉機,一趟一趟往莊上運送沙石磚瓦。那陣兒,村道上塵煙滾滾遮天蔽日,汪莊人看大戲般瞅著這一切,爸成了莊上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熱鬧場面在一輛拖拉機仰面朝天翻入小河后戛然而止。
非要逞能,這回好了,看他家么樣收場?流言如潮,爸不為所動,回過味來的爺也雙手叉腰站在了爸的身后。爸將摔斷兩根肋骨的司機送去了醫(yī)院,請人抬出拖拉機,又修好了村道。爸那凌厲的眉眼似在告訴大家,任憑什么坎坷也阻攔不了他做新屋的決心了。
爸的新屋是在年前竣工的。
當(dāng)時冬陽初升,朝霞璀璨,門前小河波光粼粼,映照著一正四間的紅磚瓦屋。新屋前后開窗,一色水泥地面,瓷白的墻壁亮得刺眼。堂廳倍兒寬敞,頂上高懸一根橫梁,上頭繪著二龍戲珠圖案,那是舅爺爺選用上好木料,請高手匠人制成,敲鑼打鼓送來的。
滿莊人盡來賀喜,驚訝、嗟嘆、傾慕、嫉妒,復(fù)雜的眼神云彩一樣漾過天空。人堆里,爺語無倫次地對爸說:伢子,這回呀,我,不,你,你真的把兒孫的江山都打下了。
爸靠在大紅的門框上,紅光滿面,小雞啄米一樣點頭。那一刻,幸福如潮水一樣將爸緊緊擁裹了。
3
自汪莊的漫漫黑夜被熾烈的電燈陡然點亮后,新鮮事兒就如潮似浪翻涌開了,今兒大毛家買電唱機了,明兒小黑家買電風(fēng)扇了,后來,錄音機,電視機……各種咿咿呀呀的電器聲響,已隨清風(fēng)明月充盈了莊上的每一個夜晚。沉寂百年的村子,像冬眠初醒的青蟲一樣探出了毛茸茸的腦袋。
春上,晨風(fēng)捎來“嗚——”一聲長嘯,火車就風(fēng)馳電掣開到了縣里。走啊,坐火車上北京嘍!村長才發(fā)聲喊,全村青壯呼啦啦跟去大半。
爸當(dāng)初的預(yù)言早過時了,改革開放風(fēng)起云涌,大街小巷,私人的店鋪、公司已燦若繁星,社會非但沒像爺擔(dān)憂的那樣亂套,反而一日日更加文明有序了。可這一切,爺已看不到了,爺為兒孫苦心巴力打了一輩子江山,累壞了。爺臨去前,笑盈盈連說了幾個“好”字。爺打心眼兒里覺得他這輩子值了。
年底,打工青年穿紅著綠地回來了,他們裹著北京的風(fēng)云,開口超市商場,閉口地鐵高樓,一時氣勢如虹。爸做在村道邊的紅磚瓦屋,他們早不屑一顧了。爸昔日的風(fēng)光排場,已無可奈何地凋零成了村莊舊事。
而蒼茫的神州大地上,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的怒潮正騰蛟起鳳……
去年初夏,藍(lán)天如幕,挖掘機自白練似的水泥村道上突突開來,不及兩個時辰,爸曾引以為豪的紅磚瓦屋在凌飛亂舞的大鐵鏟下化為了一堆廢墟。
從南到北漂泊了二十年,我終于回到了汪莊,我久久地站在祖、父兩代留下的土地上,挖土,填沙,搬磚,和泥,事必躬親地建起了一幢庭院長廊的小別墅。而村上,也從此結(jié)束了百年的平房時代。
爸若健在,見莊上碧水綠樹,洋樓掩映,定會愜意地靠在門前深黛色的羅馬柱上,喜不自禁地對我說:伢子,這回,你可真把兒孫的江山都打下了。
呵呵,爸,祖國一日千里,兒孫們的江山定會更加美好,只是還得由他們自己去打拼呀!我在心里悄悄地對爸說。
程建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潛山市作協(xié)主席,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