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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照在小路上

      2024-10-14 00:00:00方吟
      文學港 2024年9期

      紙張粗糙的日歷被他隨意翻動著,其中幾張被劃了紅圈,他聞到一股汽油味,蓋過擺在他身后的樟腦丸氣味。小面包車停了下來,他的呼吸變得些許急促,手指微微顫動。幾箱貨物堆在門口,大叔用小刀劃開膠帶,紙箱里的塑料物件互相碰撞,發(fā)出清脆而又廉價的聲音。店里的貨物總是被這樣對待。他默默站著,低著頭,不讓大叔發(fā)現(xiàn)他揚起的嘴角。不出意外的話,他想,今晚會有小偷光臨。在過去幾個月里,每一個門口停著小面包車的進貨日,擺放在第五排貨架第三格落滿灰塵的小盒子便會失去一件商品。他打算將日歷翻回今天,發(fā)現(xiàn)日歷被無意識地翻到了6日——他最愛的幸運數(shù)字,看來小偷一定會來,他輕柔地撫摸著這個數(shù)字。

      他十七歲考上大學,來到這座城市,老家在地圖的左端。他是家里第七個孩子,還在媽媽肚子里時便聽到姐姐們圍繞著他的聲音,他待得很舒服,有個比其他聲音尖銳的女聲響起,他朝那個方向揮揮拳頭。那天晚上是村子里的節(jié)日,大人們穿戴著不常穿的服飾跳著舞,篝火獵獵作響。媽媽也想跳,媽媽以前是節(jié)日時排在最前頭跳舞的,他也在肚子里高興地扭動著,小手小腳不斷伸縮。很快,媽媽被緊急送到診所,赤腳醫(yī)生抱出他時,爸爸立刻決定宰殺家里僅有的一頭豬來宴請村民。本來說好過年配種,明年生豬崽的,大姐說完,二姐三姐帶著哭腔說,要豬崽,要生豬崽。媽媽沒有說話,緊緊抱著他,不用再吃加了蜈蚣和蜘蛛的秘方了。媽媽想到那頭母豬,體內(nèi)一股股勁往外泄,似乎還連接著臍帶,他感應到母親的心情,哇的一聲啼哭出來。

      傍晚時分,那個身影果然出現(xiàn)在了店里,將新上架的商品翻看了一遍后,迅速閃進第五排貨架,他故意將頭扭向門口,后腦勺對著貨架。大叔在雜物間里刷著短視頻,1.5倍速的聲音和店里每時每刻播放的“全場兩元,一律兩元”混雜在一起。結(jié)賬時,他瞥了一眼對方攥緊的拳頭。每次都會買點東西走,上次是掉了大半鬃毛的鬃毛刷,這次是缺了口的玻璃杯,總是些殘次品,他看著把鴨舌帽壓低到嘴角的小偷,你應該是個好人吧,他默默想。臨近打烊時,趁大叔上廁所的空當,他快速用手機掃了二維碼,“收款兩元,感謝您的惠顧,期待您下次光臨!”綁在柜臺上的塑料喇叭高聲播報。

      她將摩托車停在大橋上,從后輪上方的車筐里拿出裹了一層水汽的烤腸。遠處的大樓燈光璀璨,她想到和朋友們說過,等畢業(yè)了就在最高的寫字樓里開工作室,當CEO,走上人生巔峰。大家笑嘻嘻地應著,指著大樓點評其建筑設(shè)計風格,語氣跟挑剔學校食堂的菜品沒有區(qū)別。畢業(yè)后的第二年,她和合伙人大吵一架,不僅失去所有積蓄,還背上了違約金,生活怎么總是這樣,剛擁有便失去。她最后一次穿著鉛灰色立領(lǐng)小西裝,便是從大樓里一趟趟搬出自己物件的那天。定制的小西服套裝在二手市場只賣了個零頭,幸好還是賣出了,讓她在那個最艱難的冬夜付完房租后,還能花兩元五角買包方便面,她太餓了,將方便面袋子捏成菱形,請求店員直接泡上熱水,袋裝方便面不附贈叉子,她從包里拿出兩支畫筆,就著褪了漆的尖細筆桿,狼吞虎咽吞下還沒徹底泡開的卷曲面條。

      摩托車上有她所有值錢的家當。小時候她真的幻想過這樣的生活,塞一包鬼臉嘟嘟,兩本最愛的雜志,一件帶帽衛(wèi)衣,一條運動褲,一頂雨傘,還有幾個有紀念意義的玩偶,背上這個包,沒心沒肺地走遍世界每一個角落。媽媽笑她,當個窮游畫家嗎?墻上掛著皮埃爾的薩納河畔,媽媽在蜜月旅行時買的仿制品,爸爸說和村口的蘆葦蕩沒有兩樣,她看到媽媽輕輕噘了噘嘴。計劃環(huán)游世界的包里又多出一本小畫冊。爸爸身上常帶著卷卷的木屑,做工時,木頭的氣味鉆進爸爸身上的每一處縫隙,把年輕木匠柔軟的肌膚侵蝕成帶著大自然紋理的香樟木。爸爸曾親自做了一整套紅木家具,送給老丈人,換得老丈人的掌上明mvcMOG+aR9ZLYgjKhIXesw==珠。她常趴在爸爸懷里,看桌上攤開的圖紙,小手抓抓鉛筆頭,又抓抓橡皮。上初中時,學校禮堂里擺著一架白色鋼琴,夕陽會在放學鐘聲響起時落在琴鍵上,從歐洲進修回來的鋼琴老師用纖細修長的手指彈奏水邊的阿狄麗娜。她看到媽媽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夕陽下,又高興又意外,我在這兒!回去的路上,媽媽哼起了同樣的曲調(diào)。媽媽沒注意到她手里攥著塊橡皮,她也忘了自己拿了塊橡皮。明天去把錢給小賣部吧,再麻煩你一次,爸爸對媽媽說,順手接過她手里的淺黃色橡皮。爸爸手頭的活有些棘手,不然一定是爸爸來接她回家。第二天放學時,鋼琴老師彈奏了致愛麗絲,她和媽媽都徹底忘了要去小賣部結(jié)賬的事。

      她吃完烤腸,抹了嘴,背靠著大橋欄桿,晚風吹過她的身體,掠過她的身心,起碼此刻,我和所有人一樣享受著晚風,她仰頭,大口呼吸著,風不會在意誰多汲取一些它的吹拂。胃處理著冷冷的肉沫,將殘渣烘熱,供軀體獲得熱量和營養(yǎng)。她將行頭一件件從摩托車后輪旁掛著的箱子里搬出來,折疊畫架,顏料棒,折疊椅,她拉開易拉寶,用頭盔壓住底部,再將展示圖和價目表的小塑料框擺在地上。最重要的是這個,她將藍色的二維碼卡片掛在摩托車車把上,又在一旁掛了個缺了口的小杯子。年紀再小點的孩子,更喜歡用硬幣付錢。讓我們猜猜,今晚能有多少收入吧,她坐在折疊椅上,盡量用輕松的語氣給自己鼓勁。 打開筆盒時,橡皮掉了出來,蹦跳著滾向橋的另一端,她跑過去,拾起橡皮,用力攥進手心。

      Q跟著大叔來到店里,露著發(fā)黃的牙齒湊近他,他能想象Q在青春期撿了多少煙屁股,才能抽成這一口老煙牙。怎么樣啊,哥兒,Q每次見面都先說這句話,他感到Q把他當成自己人,便回答都好。Q是大叔的堂外甥,店里補貨后,Q就會被帶過來配貨。他跟大叔說,自己也能學著做這些。大叔把他趕到收銀臺,就待這兒,大學生不好干這個。Q說,那我就配干這個唄?大叔刮了Q一個后腦勺,點數(shù)去!Q晃動著干瘦的肩,拿著厚厚一沓進貨單扎進貨架中。

      他繼續(xù)站在收銀臺后,在這里打工的時間馬上就滿一學期了,樟腦丸的氣味不會再引起他嗅覺的注意。剛來店里時,他看什么都新奇,2元的熱水瓶,2元的臉盆,2元的搪瓷杯,他只花了48元錢,幾乎買齊了大學宿舍里新生需要的所有物件,甚至還有節(jié)余。離開前,他放下一直捧在懷里大包小包的行李,將剩下的兩枚硬幣塞進鞋底。下巴上有一道疤痕的大叔看著他穿好鞋子,問他,伢子,從哪兒來?他聽了幾天的吳儂軟語,就做了幾天的啞巴,在大叔這兒聽出一絲鄉(xiāng)音,很快張口回答了。大叔從柜臺旁拿出一套印著藍色卡通人物的文具套裝,塞進他的塑料袋里。開學后,他才發(fā)覺已經(jīng)不需要用到圓規(guī)和尺子了,很快,長時間盯著電腦屏幕的他配了副眼鏡,眼鏡框也是從2元店里買的,現(xiàn)在走路不硌腳了。

      第一學期他就拿了獎學金,整整三千元,他搞不懂同學們?yōu)槭裁床蝗幦∵@筆錢。在大學學習比在老家輕松,他可以一直待在圖書館里。擁有這筆錢后,他沒有那么拮據(jù)了,給自己留了一千元,先置換了一臺三百元的二手智能手機,屏幕是碎的,好在終于能擁有128g的內(nèi)存了。他還開始打工,盡量挑那些能邊工作邊學習的。第二年又拿到了獎學金,加上平時打工的積蓄,他再也沒有擔心過吃飯的事。他把超過一半的錢都寄了回去。暑假臨近時來了一封信,他認出是六姐的字跡,六姐和他年齡相仿,個子還沒鋤頭高,干完農(nóng)活后常拿他的作業(yè)本看,好幾次他半夜睡醒,去田里撒尿,看到六姐坐在月光下,用樹枝扒拉著地,身影小得像一粒米。六姐的筆跡和他的幾乎一模一樣,他展開信,聞到塵土的氣息,小弟,別寄錢了,爸都輸光了。他將六姐的信塞到枕頭底下,輕輕地背起書包,穿過討論著AJ和馬吉拉德訓鞋的室友,走出宿舍。他沒有去圖書館,一晚上都坐在食堂的角落,就著眼淚大口吞咽著米飯。之后,他將錢都寄給村支書,拜托村支書逢年過節(jié)多照顧家里姊妹。

      再去2元店里買東西時,大叔坐在收銀臺后對賬單,沖他招招手,伢子,幫叔看看。他很快算出數(shù)字,又幫大叔按了一遍計算器,小數(shù)點也跟計算器顯示的一樣。大叔用力拍著他的肩,大學生就是厲害。他在店里待下了,大叔允許他每天完成課程后來店里記賬,有時留他一起吃晚飯。他校對完了小店倉庫里的所有存貨,用紅筆標出哪些需要補貨,藍筆標出哪些積壓滯留。從4月份起,他發(fā)現(xiàn)有幾項賬目數(shù)據(jù)對不上,有時多了,有時少了,他開始留意每天的顧客。

      她去過附近好幾個城市,挑節(jié)假日臨近的時節(jié),騎著這輛紅黑色的老舊摩托車,后座兩個車筐里塞滿行當。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留給她的只有幾十箱巴掌大的亞麻油畫布,她本想和朋友一起做創(chuàng)意數(shù)字油畫,朋友找合作商,把自己喝到胃穿孔,她找貨源,攢下來的錢變魔術(shù)似的消失了。被趕出工作室時,朋友指著她的鼻子吼,你自己去撞南墻吧!她抱著這些箱子睡在倉庫里,想到媽媽也對爸爸說過這樣的話,媽媽走得悄無聲息,屋子里的家具散發(fā)著淡淡的木質(zhì)香,背著書包的她找不到媽媽,廚房里沒有,臥室里沒有,夕陽照在塞納河畔的仿制品上。爸爸很晚回來,帶著滿身木屑坐在沙發(fā)上,一封信從爸爸指間滑落。她走過去,握住爸爸剩下的兩根手指,爸爸的手堅硬,粗糙,一次機械事故帶走了其中三根手指,從醫(yī)院回來后,媽媽便去客房睡了,我會做噩夢的,太可怕了。她不覺得可怕,爸爸還能畫圖,需要用到手時,棕黃色的橡皮替代了原有的部分,支撐住爸爸殘缺的手掌。橡皮比木頭柔軟,用工具揉搓,也會產(chǎn)生碎屑,她意識到,大多數(shù)顏料在涂抹時都會留下痕跡,就像木屑一樣,而這些源于物件的微小產(chǎn)物,無論怎么拼接、補救,都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樣子,除非時光倒流。

      像她這種擺攤,新鮮感是最好的攬客工具,只停留在一處是絕對不行的。她花極低的價格買了這輛輕型摩托車,對她而言仍有些不便。拓寬地圖后,她最多一天賺了上千元,只是第二天右手酸得幾乎動彈不得。一開始她還用讀書時的專業(yè)油畫棒,后來發(fā)覺自己有多傻,改用五六元能買來的蠟筆,小朋友還更喜歡,顏色真漂亮!他們圍著她,她喜歡孩子們嘰嘰喳喳的樣子,這個說要在自己頭頂畫個太陽,那個說要穿粉紅色的連衣裙,她一個一個滿足他們的愿望,讓身后的大人心甘情愿地掏出手機,叮咚叮咚的收款提示音也讓她得到滿足。

      小姐姐!這里畫錯了。

      小男孩指著畫布上的手,她低頭辨別,是不是畫錯了手指。

      要重畫一張嗎?

      不用,她拿起橡皮,沖小男孩露出笑容,橡皮可以擦掉一切錯誤。

      小姐姐,這里幫我畫個恐龍吧!

      小男孩的媽媽拉住他的手,要有禮貌,叫阿姨。

      可是,小男孩左右搖晃著身體,看著只比自己體型稍大一些的她,是小姐姐!

      她無所謂地笑笑,小男孩還能繼續(xù)長高,她從四年級開始就沒再長過個頭了。她遺傳了爸爸的身形,個子小巧,肩膀倒是挺寬,穿34碼的鞋,定制小西服套裝的裁縫預言她很難把這套衣服二手出掉,簡直就是童裝嘛!她的手指也遺傳了爸爸的,堅實有力,骨骼分明,她捏著橡皮,撲簌簌落下彩色的碎屑。畫完這些孩子的稿子,她慢慢將畫架和顏料盒收回車筐里,心里想念著爸爸,夕陽照在她線條柔和的側(cè)臉上。在趕去下一個擺攤地點前,她擦了擦手,走進最近的小賣部,拿了瓶水,店主神色麻木地坐在柜臺后,她往小賣部深處走,看到了貨架最底下堆滿橡皮的盒子,她蹲下身,隨即走到柜臺前,支付了一瓶水的價格。

      這次進的貨里有幾板戒指,隔著透明包裝,他能看到黃燦燦的大金戒指,發(fā)著光的大鉆戒,正在搬東西的Q手上就戴著兩個一模一樣的金戒指。見他盯著,Q摘下一個丟給他,金戒指落在收銀臺的玻璃上,發(fā)出不堪一擊的脆弱聲音。塑料啊,他拿起戒指,指甲大小的金色塑料上刻著一個繁體的“發(fā)”。Q說,發(fā),好啊,發(fā)財!他把戒指遞給Q。

      你這個人,讓你發(fā)財啊,不好嗎?Q又把戒指推給他。

      真發(fā)財就好,這是假的,我不要。

      他停了一會兒,又問,你付錢了嗎?

      Q梗著脖子,付什么錢,付了,不付我能戴嗎?他聽著Q邏輯顛倒的話,像在聽老家的人講話。爸說,小孩重要,干什么活都不如小孩重要??缮撕⒆佑植还堋K麖膩頉]有見過四姐五姐,提到這個,媽就哭,三個姐姐都不說話,顧自做著手里的活。他聽村民說,這世道只要有錢就行了,人家有錢的王八坐上席,無錢的君子你就是下流胚!可媽和姐姐都把做農(nóng)活的錢偷偷攢著,送他讀書,給他交學費,爸喝了老酒輸了錢,抽起風來要砸了柜子再去賭,瘦弱的六姐抱著爸的腿,讓他快去喊村支書。等村支書趕來,六姐身上全是瘀青。離開老家時,他對六姐說,一定別嫁村頭鰥夫,等弟弟做了有錢的君子,接你們走。六姐粗糙的小手緊緊握住他的。

      他時常讓自己想起這些,大城市的生活沖淡了一部分過去的日子,他努力練習普通話,吃了許多老家吃不到的食物,感覺自己從口腔到胃部都在發(fā)生變化。他注意到那位奇怪顧客,是因為那天傍晚,一個穿著藍色工服的中年女人徘徊在飾品區(qū),對著1元一根的頭繩反復挑選。他看著這個中年女人的樣子,想到了六姐。哪根頭繩更適合她呢,他也在心里挑選。中年女人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將選中的頭繩放回了貨架。他感到難過,無法控制地想流淚。戴著鴨舌帽的家伙出現(xiàn)了,一瞬間他以為看到了六姐——這里很少見到像六姐這樣嬌小的人,他很難將自己的目光移開。對方將一根綴著藍色小花的頭繩塞進中年女人的斜跨包里,動作輕巧,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掐住虎口,心怦怦跳,沒讓自己做出任何反應。鴨舌帽隨即調(diào)轉(zhuǎn)了頭,他用余光繼續(xù)盯著,對方逛了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在那兒多停留了一會兒,又繼續(xù)逛第六排,第七排。結(jié)賬時,他用顫抖的聲音說,6元。加上了頭繩的錢。鴨舌帽沉默片刻,忽然發(fā)出低低的笑聲,比他熟悉的聲音好聽。他在這個笑聲里漲紅了臉,心跳聲差點蓋過喇叭播報,“收款六元,感謝您的惠顧,期待您下次光臨!”

      第二天,Q第一次被大叔帶來配貨,中午他和Q一起吃了碗餛飩,12元,Q掏出三個硬幣,哥兒,欠你五元。他一邊還想著鴨舌帽,藍色小花確實很襯那個中年女人,一邊掏了十元,有些無語地將其中一個硬幣推回給Q。大叔拿著啤酒走了過來,他后來知道,大叔下巴上的疤就是跟人喝酒鬧事時留下的,但是大叔是個好人,他心想,喝了酒就打人的人里也有好人。晚上,鴨舌帽又來了,他沒意識到自己把遮住眉毛的劉海往上捋了捋。鴨舌帽照例逛那幾排,買了副掛了很久都沒人買的手套,小指頭那兒缺了個洞,他說,這手套還有庫存,要不換一副?鴨舌帽搖搖頭,掏出手機掃碼,他想說這種殘次品是折價處理的,對方已經(jīng)掃了2元。等他查到第五排第三層貨架的橡皮數(shù)量總是比庫存要少時,他竟不覺得有什么問題,甚至想再見到這個小偷。

      擺攤最困難的季節(jié)是冬天,溫度太低了,她的手凍得僵硬,下課的小朋友們被裹成一個個小粽子,很快被各自家長接走。她賺不了多少錢,只好在這種季節(jié)調(diào)轉(zhuǎn)槍頭,騎著摩托車來到商圈附近的廣場,換上畫了紅色愛心的浪漫示例圖。一晚上總有幾對情侶駐足,有時是女生想畫,眼神中流露出無邪的向往,有時是男生把羞澀的女生推過來,老板,給我女朋友畫一張,給這樣的組合畫畫令她心情愉悅。但有一次,一位穿著考究的中年男子帶著個年輕女生,腳步停在她的畫攤前,她說什么也不肯畫,年輕女生氣得瞪起眼睛。摩托車被中年男子踹倒在地時,兩旁的攤位都挪得遠遠的,只有一位賣烤腸的阿姨跑了過來。中年男子發(fā)泄完,從皮包中抽出幾張紙鈔,丟在地上,她死死盯著皮包中露出的樂譜一角。賣烤腸的阿姨把她扶到自己的攤位,遞了根烤腸給她,閨女,疼不?她搖搖頭,吃下油嘰嘰、熱乎乎的烤腸,用剩下的畫筆給阿姨畫了幅畫,阿姨穿著藍色圍裙,被烤腸箱的橙黃色燈光籠罩著,泛紅的臉頰露出溫暖的笑容。春天來臨時,她特地來和阿姨道別,在廣場上轉(zhuǎn)了一圈都沒有找到,問其他攤販,賣烤腸的去哪兒啦?一個賣紅薯的姐姐說,那個掛著一幅畫的烤腸攤嗎?回老家去啦!她不知道阿姨的老家在哪兒,賣紅薯的說,遠著哩。

      天氣不好的時候,她待在倉庫里畫畫,畫裝飾畫,也畫世界名畫,后來還試著畫了幾張鄉(xiāng)村風貌。她沒有去過農(nóng)村,沒有見過高山和田地,憑借網(wǎng)絡(luò)圖片和想象力畫。其實爸爸就來自某個偏遠的村莊,但媽媽從不讓她去,也不讓爸爸回去。有時,她覺得自己的血液里傳來時高時低的叢林鳥的叫聲。她把這些畫都收好,出攤時擺在一旁出售,價格不高,偶爾她也會倒賣以前的舊物,爸爸的工具包,媽媽留下的幾雙鞋,可惜大部分值錢的物件都已經(jīng)被那場大火吞噬了,生活總是這樣,她以為是開始,實則已經(jīng)結(jié)束。

      她最后一次見到爸爸,是火災發(fā)生的早上,她給自己扎了個馬尾辮,爸爸的目光注視著她,囡囡真漂亮,她坐在爸爸身邊,十八歲生日快樂,爸爸用完好的那只手撫摸著她的頭,另一只手靠在一塊灰黃色的橡皮上。爸爸越來越像一棵樹,沉默寡言,殘缺的手像老樹的枝丫。她不知道爸爸什么時候有的念頭,只是一直等待著,無言地等著她長大。她時??吹桨职钟脺厝嵊滞纯嗟难凵裢驋煸趬ι系娜{河畔,有一次她聽到爸爸呢喃,你們?nèi)サ臍W洲,真的有那么美嗎?她感到無法忍受,沖出家門,沖進最近的便利店,差點被店員發(fā)現(xiàn)了,倉促間她將錢塞進貨架里,又沖到大街上,手里攥著塊橡皮,柔軟且完整的觸感使她慢慢恢復了平靜。她已經(jīng)有滿滿一抽屜的橡皮了。媽媽離開后的第二天,彈奏鋼琴的老師換了一位,沒有留學經(jīng)驗,而且只彈練習曲。她走進小賣部,第一次有意將橡皮握在手心,結(jié)賬時,她幾乎無法呼吸,緊張壓倒了憤怒和悔恨。她只付了鉛筆的錢,橡皮被她的汗染得亮晶晶的。一整晚,她都盯著這塊橡皮看,想用刻刀鑿它,用錘子敲它,用電鉆鉆它,甚至想用牙齒咬它,最終她什么也沒有做。天亮后,她再次來到小賣部,在擺著橡皮的貨架上放了四枚硬幣。

      大叔把這個月的工資遞給他,這些你都要寄回去?他搖頭,寄一半,剩下的攢起來。他看到Q整理出一堆殘次品,喊住Q,這些……都要丟掉嗎?Q看向大叔,大叔問,你要?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你看上啥就拿去吧。大叔揮揮手,掏出手機走進雜物間。他從Q手中接過袋子,里面有發(fā)了霉的竹筷,斷裂的草席墊子,缺了把手的剪刀,他慢慢挑著,Q在一旁玩起斗地主,哥們,你比我叔還摳,這堆破爛里還找寶貝呢?

      他想到貧窮的老家,有些僵硬地說,有些還能用。

      Q點擊屏幕的手指光禿禿的,他問,戒指呢?

      嚇,吃燒烤時候還在,丟了吧,給小妹了,我不知道啊。

      他沒搭腔,腦子里突然想到那個小偷,想到她模糊不清的臉,如果是她,會怎么形容這些破損的物件呢,他想象不了,但似乎感到?jīng)]有那么孤獨了,大叔三天后又要進貨,他加快了翻找的動作。店里常來一些年紀稍大的客人,有時結(jié)伴而來,老姐妹們一起挑著,買兩副紫紅色的牙刷,三個可伸縮的癢癢撓,一件淡紫色的塑料雨衣,五個木制衣架,其中一個衣架被蟲蛀了個洞,又被退了回來,洞越來越大,他翻到了快要被蛀成中空的衣架,真可惜,好在你的伙伴們?nèi)栽谔婺愎ぷ?,他將衣架放回袋子里。店里最容易損壞的是玩具,用來發(fā)泄的硅膠包子,總要放一個樣品在外邊,樣品很快就被捏成一個灰黑色的扁扁肉泥,包裝在塑料袋里的雪白包子也沒能幸免,被捏得漏了油。有這么多人需要發(fā)泄嗎?他的腦袋里總有許多想不明白的事,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還在不滿些什么呢?有一次,他被Q帶去了發(fā)廊,看到眼睛周圍涂得黑黑的發(fā)廊小妹,他問Q,靠這樣的顏料放大眼睛,不會很奇怪嗎?Q和小妹像看一坨狗屎一樣看著他。從發(fā)廊出來后,Q扔給他一小瓶紅色液體,沒見過吧?這是指甲油。他問,你付錢了嗎?Q說,下次帶小妹吃頓就行了,你要不要,不要還我。他不知道指甲油要多少錢,試探地說,欠的餛飩錢不用給了。Q瞇起眼睛,哥兒,你知道指甲油是干嘛的嗎?你可別被城里的女人給騙了,她們都是水蛭,要不得。他想到這瓶指甲油,此刻正躺在收銀臺的柜子角落,袋子還有一半沒翻完,Q的手機傳來一聲,我炸,要不起!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丟開雜念,小心地繼續(xù)摸索著,她絕不是水蛭,翻攪袋子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歇。

      蔚藍的天空劃過兩道漂亮的白色飛機云,她想,真是個好日子,大概會有好事發(fā)生吧。她騎著摩托駛過街區(qū),銀灰色的小面包車停在2元店外,她歪了歪頭,向后轉(zhuǎn)彎,將摩托車停在馬路對面的科技學院門口。時間還早,操場上傳來哨聲和笑聲,日落前的陽光和煦地灑在她的攤位上,三三兩兩的學生走出校門。她擺好行當,掛好卡片,兩個留著短發(fā)的女生路過她的攤子,蹲下身翻看她臨摹的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和圣維克多山,其中一個女生拿起一張她畫的大山,這是哪兒?她答不上來,只好承認是照著網(wǎng)上的照片畫的。真像我老家,女生將大山貼近自己胸口,也許就是呢,她說。兩個女生買了三張臨摹畫,離開前,她問短發(fā)女生的老家在哪兒,得到回復后,在口中反復咀嚼這個地名。她重新靠在折疊椅上,感到久違的愜意,空氣中散發(fā)著令所有人都放緩心情的氣味,她摘下鴨舌帽,用帽子蓋住自己的臉。

      柔和的微風賜給她一場幾秒的淺夢,她的感官憐憫她,將這幾秒放大,拉長,帶著慈悲地無限延伸,她回到了初中,媽媽第一次來接她放學,她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地牢牢牽住媽媽的手,媽媽,爸爸要我給他帶塊橡皮,你快去付錢,媽媽答應著,掏出兩枚硬幣。從小賣部走出來時,樂曲已經(jīng)演奏完畢,白色鋼琴靜默無聲,夕陽一次又一次地將母女倆的影子定格在小路上。爸爸出門迎接媽媽,笑著接過她手中的橡皮,謝謝囡囡,她緊緊摟住爸爸,爸爸,我還要你來接我回家。怎么,不要媽媽來接嗎?媽媽故意說,她趕緊搖頭,拉過兩人的手,六只完整的手相疊,手指與手指交錯,白皙光滑,沒有一絲裂縫,也沒有任何殘缺,完美得不像是真的。不是真的,她猛地睜開眼,鴨舌帽從臉上滑落,天光刺痛了她的靈魂。

      半晌,她恢復視覺,意識到有人蹲在攤位旁,趕緊擦掉眼淚,很快恢復了常態(tài),想畫什么,Q版還是頭像?她親切地說。對方晃動了一下,將臉移向擺著示范畫的方向。一個人嗎,還是要送人的?照片也可以畫喔。她將鴨舌帽戴回頭頂,沒有回話,她看向他,鴨舌帽帽檐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她看著他緊繃的下巴,忽然記起那個顫抖的聲音。

      喔,是你呀,她笑著說。

      下課鈴響后,大批學生涌出校門,今晚吃啥?好餓,餓死了,麻辣香鍋?你請客嗎?校門口擺著好幾個攤位,賣雞蛋餅的阿姨吆喝著,做炒飯炒面的父子倆已經(jīng)開始炒第一單生意,這個攤位的老板呢?有人指著畫攤問,摩托車耶,好酷。在這兒呢,一只小手從行道樹后伸出來,買畫嗎同學?那人擺擺手,先看看,先看看。

      我還沒有騎過摩托車呢,他說,聲音很輕,顯得很生澀。

      她將頭盔遞給他,想試試看嗎?

      他有些詫異,猶豫著是不是該接過,她又快速地收回手,露出狡黠的笑,小弟弟,無證駕駛可不行喔。

      他也被逗笑了,終于沒那么緊張了,還是用很輕的聲音說,我說話有口音。

      兩人并肩靠在行道樹后的圍墻旁,和周圍經(jīng)過的剛下課的學生一樣。她說,你有口音嗎?我聽不出,想吃烤腸嗎?他忙搖著頭,手里還是被塞了根烤腸,他只好默默吃著,像過往許多次所接受的饋贈一樣。吃完后,他將兩人的竹簽收在塑料袋里,斟酌著詞句。

      你……以后不要再……

      她側(cè)頭看他,眼白幾乎是藍色的。

      那種行為,不好。他沒有說自己幫她付了錢。

      她不可思議地瞪著他,你從來沒去貨架上看過嗎?我每次都把錢留在盒子里。她大聲說,你不是早就發(fā)覺我……而且我再去時,之前留下的硬幣都沒了呀,不是你收走的嗎?

      他也愣住了,他從未在那個破舊的橡皮盒子里看到過什么硬幣。怎么會呢,硬幣,兩個硬幣是一塊橡皮的價格,每次都留下兩個硬幣的話,不可能不被察覺,他的大腦飛速回憶著每個細節(jié),第一次見到她時,鴨舌帽,藍色小花發(fā)圈,三個硬幣……三個硬幣!他猛地想到了那碗餛飩,和大叔從來沒有變過的配貨安排。

      她察覺他臉色微妙的變化,揶揄他,原來你一直以為我是小偷啊。她也回憶了一會兒,因為你,我付了兩次發(fā)圈的錢。

      他的脖子都紅了,又變得說不出話。過了會兒,他從書包里取出一個透明袋子,小心翼翼地遞給她,里面裹著一個水晶蘋果,她小時候看到過類似的擺件,只是這個蘋果磕碎了幾處,缺口處被人用紅色顏料細心修補了,頗像草間彌生的南瓜。她握著水晶蘋果,指腹輕輕滑過凹凸不平的表面,她想到爸爸的手,心里泛起柔軟的酸楚。

      謝謝,我很喜歡……我給你畫張畫吧!

      對于這些,兩人都沒有解釋,她極快地擺好畫架,他順從地坐在畫架前,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曾經(jīng)發(fā)生無數(shù)遍。他從沒想過她有可能拒絕收下這個殘缺的水晶蘋果,一次都沒有。夕陽照在潔白的畫布上,他想到老家,想到從未見過面的兩個姊妹,想到被爸撕碎的作業(yè)本,想到六姐衣服上的補丁,想到自己,他想,她會用藍色勾畫他的臉。

      坐在對面的她打開顏料盒,拿出了一支藍色的蠟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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