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和你越像,你離它越遠。
一
一早醒來,陽光撫慰著我的全身,令人有種說不出來的愉悅。可這愉悅僅僅維持了幾秒,就被目光所及打碎了——沙發(fā)上,坐著另一個“我”:烏黑的短發(fā),略塌的鼻梁,一雙倒角眼明亮而有神。
“你好!”“我”開口示意。
“你好?!蔽意筲蟮貞?。
“需要什么服務嗎?”
“暫時不要,等待命令。”
命令?是的。因為這個坐著的“我”可以理解為我本人的一個分身,它的全稱是“全勤復刻智能機器人”,現(xiàn)在更新到了3.5代?!叭趶涂讨悄軝C器人”是這個時代的驕傲,是人類的最偉大創(chuàng)舉,因為通過它,人類幾乎可以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所有事情,畢竟它是“全勤復刻智能”的。而這樣一個機器人,對我來說,卻像是夢魘一般的存在。我無法想象,當一個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通過機器人來復刻完成,該是一件多么沮喪而又絕望的事情??!那還要人干什么?而現(xiàn)在,每個人,確切地說是每個成年人,都有這樣一個機器人分身存在,嚴絲合縫地填補著人生空當。一人一機,人機匹配,無一例外。
無一例外,當然也包括我。而這個時刻,終于到來了,就在14歲成人禮的當天,避無可避。今天是公歷2228年2月28日,我和“我”的斗爭,也從這一天正式開始。
二
按照慣例,成人禮應該有個儀式,或大或小。大的,可能會召集親朋好友、街坊四鄰,一起聚會、喧鬧;小的,起碼也有一家老小湊在一塊兒,歡樂慶祝??晌业某扇硕Y,怎么靜悄悄的,毫無聲息?
我甩甩頭,甩掉疑惑與緊張,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向門外張望。
床鋪在身后自動合攏,退入墻內(nèi)。身上的納米材料塑形衣妥帖穩(wěn)當。
張望半天,沒見到一個人影:爸爸不在,媽媽不在,哥哥也不在。
我試著叫了幾聲“爸”“媽”“哥”,聲音在空氣中游蕩、消散。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也沒有發(fā)現(xiàn)人影。他們?nèi)ツ膬毫耍?/p>
尋找的過程中,分身倒是一刻也沒閑著,像個影子似的緊隨。這個“我”不但看上去跟我一模一樣,行為舉止也分毫不差,令人懊惱的是比我本人更加輕盈、靈活。像剛才,沖進廚房的時候,我就差點撞在了吧臺的角上,而那個“我”只是輕輕巧巧一讓,就避了開去,如風般輕盈,完全不受重力影響。
“需要幫忙嗎?”“我”又開了口,謙遜、親切。
“不要,等命令!”我有點氣急敗壞了。
總共6個房間,尋了個遍,還是不見一個人,我終于確信,家人們是真的不在。
“不在就不在吧,反正這個成人禮也沒想安排?!蔽亦哉Z,雖然這么說,可心里還是酸溜溜的,有種無助的失落感。
“需要我?guī)兔??”親切的聲音再次響起,令人無法抗拒。
“好吧?!豹q豫了兩秒,或者三秒,我還是答應了,“先到書房去讀書。下午打理花園。晚上自理。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很晚才回來?!?/p>
“是,遵命?!?/p>
看著“我”走向書房,我不由地輕輕嘆了口氣,無奈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不接受也得接受。只不過從今天起,我和分身的戰(zhàn)斗開始打響。
三
對未成年人來說,出門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因為在這個時代,未成年人是用不著出門的。在家里,通過全息全感全知技術(shù),未成年人幾乎可以完成所有體驗:野營、登山、滑雪、沖浪、潛水、探洞……只要想得到,沒有做不到。只有成年人,才會因為各種社交或者工作的需求,時不時地出趟門。未成年人在成長過程中,只有極少數(shù)的機會,一般是重大禮儀結(jié)點,才會在成年人的帶領下出門,譬如5歲的洗浴禮、8歲的游玩禮、11歲的熏香禮等。其他時間,未成年人的出門概率幾乎為零。
哦,對了,從今天起我已經(jīng)成年了。
一想到成年這個事實,我就心煩氣躁,分身的影子不斷地在我腦海里走馬燈似的轉(zhuǎn)圈。并不是我不想跟上這個時代,而是時代似乎在拋棄我。近年來,隨著“全勤復刻智能機器人”的快速更新迭代,越來越多的事情交由它們來完成,人類變得愈發(fā)的無所事事。許多成年人已經(jīng)退化到了未成年人的地步,沒有社交,甚至連班都不去上了。不上班帶來的最顯著后果是“知點”的開銷速度大幅加快,人老得非???。再加上一些人揮霍“知點”的速度快如閃電,忽然倒地喪命的事情偶有發(fā)生。我雖然只見到過一次,但是依然嚇得夠嗆。8歲游玩禮,爸爸帶我去一個超級場游玩。人頭涌動中,有個一頭黃發(fā)的中年女子,不知道怎么回事,頹然倒地,跟睡著了一樣。我問爸爸,她怎么了?爸爸說,死了。當場我就呆住了,人竟然會這么容易死?而更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是,周圍的人們視若無睹,該干嘛還干嘛。最后,來了兩名機器警察,把倒地女子帶走,據(jù)說是帶去了機器人工廠。為什么人死了要去機器人工廠?我問爸爸。爸爸說,他也不知道,人死了都要去那兒。這件事情導致了兩個結(jié)果,第一,從此我對“知點”的用度格外上心;第二,對于“全勤復刻智能機器人”,我則有了一種莫名的擔心。
現(xiàn)在,我也成年了,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全勤復刻智能機器人”,那么,離死亡還有多遠呢?
四
李仁大爺每天必做的事情,是在自家的小花園里侍弄花花草草。這是他的愛好,也是他的生命。
平時,李仁大爺都是邊打理花草,邊跟屋內(nèi)的我聊上幾句。而今天,見我破天荒地出了門,他詫異得連水都忘了澆,滴滴答答淌了一腳。
“丁成功,你這是干嗎去呀?”
“我嗎?哦,去一趟爸的公司?!?/p>
“你找老???早上我倒是看到他了,匆匆忙忙地坐了一輛飛步走?!?/p>
“好的,謝謝您,李大爺?!?/p>
大爺還是那個大爺,露出欣慰的笑容,繼續(xù)埋頭于侍花弄草。而大爺?shù)姆稚?,正在稍遠處的房子里,侍弄著另外一堆花草。這幅景象,令我不寒而栗。望向自家窗戶,我的分身正在伏案看書,這又讓我舒了口氣。
還是趕緊走吧。一抬手,我喚出了“瑪利亞”,下達指令:“叫輛飛步?!?/p>
“瑪利亞”,是我對自己的“虛擬AI管家”的昵稱。每個人出生后,都會配備一臺“虛擬AI管家”,由植入于手臂中的芯片喚起,沒有實體,卻能隨時幫忙解決各種問題。有些人給“虛擬AI管家”取名“大衛(wèi)”“管鐘”、“埃斯坦巴”“嫦娥”……具體取什么名字,完全看主人的意愿。而“全勤復刻智能機器人”是沒有“虛擬AI管家”的,也不需要,因為它可以隨時鏈接超級主機。說起來,這差不多是“全勤復刻智能機器人”與人類唯一的區(qū)別了吧。
飛步很快到來。鉆進這個銀白色的“大雞蛋”,我半懸空地快速穿梭于大街小巷。
大街小巷跟我在家中模擬所見并無二致。從飛步里望出去,兩旁各色建筑造型怪異,歪著、斜著、倒掛著,不知道里面是何種模樣?模擬只會告訴你外表,不會告訴你內(nèi)在。盡管如此,我還是知道爸爸的公司在哪兒。爸爸所在的公司,位于這個城市最高建筑——華普大廈的中間樓層,330層。據(jù)說,從這棟660層的建筑頂層,可以俯瞰整座城市,不過,那是城市執(zhí)政官的特權(quán),一般人看不了。
飛步穩(wěn)穩(wěn)停下。我輕盈地一跳,一溜小跑地進了大廈?!爸c”已經(jīng)在下來的那一刻自動提取,不需要停下來支付。
進入大廈,經(jīng)過生物信息掃描辨識,我便直奔流水梯,一分鐘后,出現(xiàn)在了爸爸公司的前臺。
“有什么可以幫到您的?”前臺執(zhí)事是一個圓筒狀的機器人,舉止笨拙,行動緩慢,發(fā)音的時候帶著點“嗡嗡”聲,據(jù)說是仿某部古代科幻影片而特別定制的,跟現(xiàn)代生活格格不入,真不知道用它的人是怎么想的。
報上爸爸的大名,被前臺執(zhí)事再次掃描一遍生物信息,我才進到公司內(nèi)部。
哇,這里好大,好壯觀!整列的銀白色卡座工位,閃爍著科技感的光輝,如蜂巢般一字排開,極致地伸展到遠處。在每一列工位的終端,豎著一面六邊形的大窗,貌似看不到外面。每個工位上,都有一名成年人在伏案工作。他們召喚出自己的“瑪利亞”,與公司主機對接,進行著“編譯”“創(chuàng)造”“修改”“轉(zhuǎn)換”等的工作。源源不斷輸出的新程序,正隨時隨地改變著這個世界。這些工作人員看上去極其冷漠,似乎對周遭的世界毫不在意,即便是有像我這樣的陌生人走過,他們也不愿意瞟上一眼。創(chuàng)造性工作不可能沉默,這些人也有發(fā)聲,有時候還會跟自己的“瑪利亞”爭吵,可所有的聲音我都聽不到,因為有隔音膜的隔離,讓他們與整個身外的世界分離、絕緣。
我一邊興奮、好奇地打量著這一切,一邊數(shù)著卡座工位上的編號向前行。500-230、605-345、808-560……1006-805,對了,前面一個就是我爸爸的工位??墒?,人呢?
見前面一個工位的人正在專心工作,我忙不迭地問:“先生,您好,丁成到哪兒去了?”
那人搖頭晃腦地繼續(xù)干活,半晌都沒搭理我。
我又嘗試著說了幾次,往他前后左右轉(zhuǎn)了一圈。
也許是靈魂歸位,那人終于注意到我這么一個存在了,便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瑪利亞”。
“什么事?”一個聲音傳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居然忘了隔音膜,趕緊召喚出“瑪利亞”:“先生,您好。我想問一下,丁成到哪兒去了?”我又把問題重復了一遍?!岸〕??他不在嗎?”那個聲音停頓了一下,可能是看到工位上沒人,“哦,那他可能去支棱工場了?!薄爸Ю夤鰡??”“對,支棱工場?!?/p>
支棱工場我知道,位于城北的最大的機器人組裝工場。不過,我現(xiàn)在可是在城南,往城北去,是要穿過整個城市中心的。可爸爸在那兒,又有什么辦法?
那人告訴我,支棱工場保密性強,無法發(fā)起遠程聯(lián)絡。他還告訴我,到達支棱工場后,可以通過大門保安系統(tǒng)尋人。
謝過他以后,我離開了爸爸所在的公司。剛出門,就有人通過“瑪利亞”聯(lián)系我?!拔梗奈??”“你好,是‘我’。”“我?哪個我?”“‘我’就是‘我’呀。哦,用你們?nèi)祟惖脑拋碚f,是你的分身?!蔽乙魂嚐o語,分身竟然還主動來聯(lián)系主人了?!笆裁词??”我冷冰冰地問。“哦,是這樣子。按照你的要求,我已讀完了書房中所有的書。事實上,許多書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其實我很詫異,在我們父親的藏品中,居然還保留了這么多的老古董。這些信息、知識,隨便搜索一下便能看到、學到。”這份傲慢,簡直令人抓狂。“到底什么事?”“也沒什么事。你瞧,書都讀完了,接下去該干嘛?”“打理花園。”我已無力吐槽,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發(fā)布了命令?!昂玫?,遵命?!?/p>
五
再次坐飛步,又是另外一種心境。新鮮感少了點,麻木多了分;急迫感少了點,忐忑多了分。我只想早點趕到支棱工場,而城市的經(jīng)線卻仿佛無限延伸。
路上,人是極少的,大家要么忙于工作,要么忙于享受,誰也不會把時間花在其他地方。即使是有人,也在飛步上,來去匆匆,互相之間沒有任何交集。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邁下飛步的時候,腿腳都有些發(fā)麻了。面前,聳立著一個無比龐大的機器巨人,整個工場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傾斜著,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所幸有爸爸同事的指引,我直接來到大門保安處,通過系統(tǒng)尋人。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或許更久,等待的時間總是如此漫長,支棱工場的大門開啟,像一張嘴巴咀嚼又咀嚼,“轟”的一下“吐”出個人來,正是我中年謝頂?shù)陌职帧?/p>
“什么事兒?”醉心工作的爸爸陰沉著一張臉,顯然對我的不請自來滿懷怨氣。
“沒,沒事?!泵鎸@樣一個與家中和善長者呈鮮明對比的人,我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腦中一片空白,說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的。
“沒事還來找我?這不是沒事找事嗎?!”中年男人開始狂暴,嗓門陡升。
這一喝,倒是把我給喝醒了,冷冰冰地回敬一句:“爸爸,今天我成年了?!?/p>
“成年就成……什么,今天你成年了?是嗎?這么快??!”變臉比翻書還快,狂暴獸一轉(zhuǎn)眼變回了親善老父親??赡苁菫榱搜陲棇擂危职诌€伸手摸了摸我的頭,以示寬慰。
父子倆就成年和成年禮的事兒聊了一會兒。爸爸還拿自己當年成年禮的糗事來獻丑,引得我倆,以及旁邊兩名機器人守衛(wèi)哄然大笑。
大笑過后是沉默,長時間的沉默。
良久,還是爸爸先開口:“成功,你看,爸爸這邊工作非常忙,我和分身都在這里干活呢。而且,只有這邊的活干完了,公司那邊的才能接上?,F(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關鍵時刻,一點兒都不能懈怠啊?!蹦菑垐A臉上,寫滿了誠懇。
既然爸爸和他的分身都在全心全意地賺“知點”,我又算什么呢?“好的,你忙吧?!蔽遗D出一絲笑容,“沒有你,還有媽媽呢?!北M管試圖讓聲音輕松起來,說服他,也說服我自己,可顫音還是出賣了我的心。
“對,對,對。去找你媽吧?!笨砂职謪s絲毫未覺,兩眼放光,像見了老鼠的貓,“她沒在家的話,應該是去了西格利亞畫廊?!?/p>
西格利亞畫廊——城中最有名的藝術(shù)圣地,匯聚了幾乎所有著名藝術(shù)家及他們的作品。我早該想到的。像媽媽這樣一個酷愛藝術(shù)的人,還能去哪兒呢?
看著支棱工場“哐當,哐當”地把爸爸“吞”下,我轉(zhuǎn)身召來了今天的第三輛飛步,朝城市東邊沿海的西格利亞畫廊而去。
六
尋找媽媽的過程出乎意料的簡單。就在西格利亞畫廊的中心大廳——一個有著全息噴泉的地方,她正端著高腳酒杯,邊品紅葡萄酒,邊和兩位藝術(shù)家談天說地。見我到來,媽媽禮貌地跟藝術(shù)家們打了聲招呼,便款款走來。
“嗨,成功,你怎么到這兒來了?”甜甜的嗓音,帶著一絲溺愛的意味,是我熟悉的媽媽。
鼻子一酸,不爭氣的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了過去,一把摟住她,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媽媽顯然有點發(fā)懵又有點吃驚,一手端著紅酒杯,一手輕拍我的背,低語、寬慰。幾分鐘后,見我停止了啜泣,她才細問事情緣由。我一五一十地把情況告訴了她。她時不時地插上幾句“對不起”“抱歉”“好的”“沒事”,鼓勵我把來龍去脈講清楚。當我最后說,是爸爸讓我來找她時,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不過,媽媽依然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成功,今天是你14歲成年的大日子,爸爸、媽媽和哥哥都沒有陪伴在你身邊,是我們的錯?!鳖D了頓,“但你也不要怪我們。成年,意味著離開家人,擁有了獨立人格?,F(xiàn)在,是時候跟你的那個‘我’一起分享一切了?!?/p>
我很想大聲說“我不要”,我不要跟家人分開,我不要獨立人格,我尤其不要那個“我”??晌医K究沒有叫出聲。在這樣一個公共場所,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長大為成年人的第一天,我知道,我不該,也不能這樣做。我選擇了沉默。
媽媽見我不吭聲,就開始勸導我。她也講了她和“她”的故事,雖然跟爸的有所不同,但顯然沒那么多不堪,仿佛全是美好。
有那么短短一刻,我真的被吸引住了,聽得入了神,想要放棄我與“我”的斗爭,讓一切完美啟航??僧斘业难酃獠唤?jīng)意間落到她的右耳垂上時,看到那里有一顆小小的綠痣。綠痣?綠痣!我一激靈,差點蹦起來,因為那可不是什么綠痣,而是信號傳輸外顯。作為人類智慧體印章的信號傳輸外顯,是“全勤復刻智能機器人”唯一區(qū)別于人類的標志。天哪,我眼前的不是媽媽,而是一臺“全勤復刻智能機器人”,是她的那個“她”!
見我半天沒有反應,且神色異常,目光直愣愣地盯著“她”的右耳垂,“她”立馬察覺到了問題所在:“成功,不用詫異,這很正常。每個人跟她的,用你們?nèi)祟惖脑捊小稚怼际沁@樣子的。分身可以完成人類所有的事情,比如,我那么地愛你。”嗓音依然甜美,語氣仍舊可親,可一股寒流還是在我心頭升起。
“但是……”我猶豫著。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這一次,“她”果決地打斷了我的話,“我不是你真正的媽媽,但,這又有什么區(qū)別嗎?”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視著我,“我比你媽媽更愛你,我比她更像你媽媽?!?/p>
既然話匣子已經(jīng)打開,“她”也就不想再瞞著了,把十四年來關于我的點點滴滴都告訴了我。原來,生下我沒多久,媽媽就患了產(chǎn)后抑郁癥,精神狀態(tài)極差,連自己都沒法照顧,怎么能照顧我呢?從那時起,她的“她”,也就是媽媽的分身,便開始履行起當媽的責任和義務,待我如己出,全方位接管了我的生活。十四年來,媽媽的分身含辛茹苦,好吧,也就是隨隨便便地把我養(yǎng)大,再怎么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聽完這一切,我呆若木雞,心頭卻有千萬條江在奔騰,有千萬匹馬在嘶吼。天哪!十四年來,愛我疼我養(yǎng)我的母親,居然是一個機器人!我眼前一黑,差點摔倒,感覺嘴里十分苦澀,像是膽汁全流了出來。“她”見狀,趕緊扶住,把我攙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我苦笑著問:“你能告訴我,她,我媽后來怎么樣了嗎?”
“你媽?她很好啊。大概在你三歲的時候,她就恢復了健康。之后,經(jīng)常流連于這里——西格利亞畫廊,或者其他一些藝術(shù)圣地。你知道的,她可是一向都鐘情于藝術(shù)的?!?/p>
“那你呢?”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我?我是她的分身,當然也熱愛藝術(shù)。不過,一般要等她不在的時候,我才會出現(xiàn)在藝術(shù)圣地?!?/p>
為剛才的唐突,我有點懊惱,可探究的欲望蠢蠢欲動:“那么,她今天去哪兒了呢?現(xiàn)在在哪里?”
媽媽的分身臉上忽地掠過一道紅霞,裝作口渴般地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閃爍其詞地應付:“她,她今天有個約會,到道奇司去了。”分身的設定,讓她不會也不能撒謊。
道奇司可不是什么嚴肅政府機構(gòu),或者正經(jīng)企業(yè)公司,更不是清靜寺廟院落。它是一個高檔娛樂場所,嚴格來說是一個集“吃喝玩樂購娛住”于一體的大型娛樂集合體。
“她去那兒干嘛?”面對我的咄咄逼人,這次她沒有妥協(xié),作為一個分身,有些事情是無法回答的,因為設定讓她必須忠誠于本體。而當忠誠與誠實兩大設定相抵觸時,在我的再三追問下,媽媽的分身最終還是給了我一個房間號。
就在我?guī)е鴿M腹疑問,打算離開去道奇司探訪答案時,“瑪利亞”自動開啟:“你有一封電子郵件?!彪娮余]件?“讀一下。”“親愛的小丁,你好。我是你的分身,又來獲取指令了。有鑒于之前來電詢問時你態(tài)度生硬,我怕引起你的反感,所以改用電子郵件。你要求的‘打理花園’,我也已經(jīng)完成。接下來還需要做什么嗎?”“愛干嘛干嘛去!”我快壓不住我的怒火了?!跋旅孢€有一行備注?!逼J真的“瑪利亞”還不肯放過我?!澳??!薄傲恚何野l(fā)現(xiàn),你的情緒真的不是很好。由此,我對你的行為產(chǎn)生了擔憂,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需要幫忙嗎?要不要我馬上過來?你在哪里?要我立馬趕到你身邊嗎?”連續(xù)五問,問得我血脈僨張。“不要!”我?guī)缀跏呛鸪龅倪@兩個字,引得西格利亞畫廊里的人們紛紛側(cè)目。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我深吸口氣,捏緊雙拳,又展開來。長舒口氣,我放輕聲音叮囑“瑪利亞”:“讓他不用過來,這邊我會處理。他現(xiàn)在的任務是看家。至于在家里干什么,可以自由決定。就這樣!”我的這個命令,毋庸置疑。
七
道奇司真是一個花花世界。人們想要擁有的,這里幾乎都有。空氣中到處彌漫著甜膩、迷幻、沉醉的味道。
衣著亮麗的侍者川流不息,手舉托盤,里面盛著各色美食。時近正午,饑腸轆轆的我,在尋人的空隙,順手拿了幾樣:一塊陌離濟陽蛋糕(三口就下了肚),三個龍福果(帶殼吃了),兩顆彌鹿球(剛放進嘴巴就化了),一杯噗嘰噗嘰茶(黏糊糊的,介于主食和茶飲之間的怪東西)。因為有了房間號,我便直奔最西南角的那排亮尖屋頂而去。
外表跟內(nèi)在截然不同,亮尖屋頂?shù)姆孔永铮喇惓;璋?,我都看不太清楚路通向哪里,有時候感覺前面還有許多路,一不留神碰了壁,是個拐角;有時候看著到底了,跨過一道階梯,卻還能再向前行。
磕磕絆絆地摸索著往前,大約一個小時后,就在懷疑自己快要找不著北的時候,那個房間號赫然蹦入了我的眼簾。“5128。沒錯,是這間。”我喃喃自語道,手指剛要叩上門板,卻戛然而止。我猶豫了,像一個拐了別人“瑪利亞”惶惶然不知所措的人,想用卻不敢用,不用又白拐了,心里異常矛盾。
矛盾了兩分鐘,我終于鼓足勇氣,決定敲門。手指剛要叩上門板,門卻突然打開了。我嚇了一大跳,門里的人也嚇了一大跳。一個年輕俊朗的男子,樣貌二十五六歲,斜眉入鬢,丹鳳眼,高鼻梁,簡直比女孩子還漂亮,身材健碩,滿身陽光。
“你找誰?”男子問。
“我,我找李玉玲。”
“哦,找玉玲啊?!蹦凶优ゎ^向室內(nèi),“玉玲,有人找,一個男孩?!?/p>
聽一個大男孩叫我男孩,真令人惱火。不過,我現(xiàn)在的注意力已經(jīng)完全被黑洞洞的室內(nèi)的未知所吸引了。
“玉玲,玉玲?”那名男子又叫了兩聲,還是無人應答,“你等一下,我去看看,可能又睡著了。”腳步聲倏忽而去,留下夜一般的漆黑包圍著我。只有外邊甬道頂那一點點昏黃的燈光提醒我,這不是在夢里。
過了好幾分鐘,那男子忽然又從漆黑中鉆了出來,微笑著說:“她是睡著了,這會兒被我叫起來了?!庇檬峙呐奈业募纾澳阍俚葧?,馬上出來。借過下,我呢,要上班去了?!辈挥煞终f地便從我身邊擠了過去,消失在了昏暗的甬道中。
看看甬道,看看門里,這次我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了。
幸好,時間不長,門內(nèi)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衣擺拖地聲,間雜著連天的哈欠聲。緊接著,一張女子的臉穿過黑暗冒了出來:“誰呀?誰找……”猛然見到眼前的我,她吃驚地用手捂住了嘴。
“媽,是我。我找你?!?/p>
“成,成功。沒,沒想到會在這兒看見你?!眿寢尡Ьo了自己,好像很冷似的。納米材料塑形衣也害羞地收起了裙擺,化作一套職業(yè)裝的樣子。
“媽,有點重要的事情,我想跟你談一談?!边@次,反倒是我更加自在一些,畢竟今天見到的怪事已經(jīng)夠多了。
“好的,好的?!眿寢屢贿厬?,一邊把我往屋里帶,甜甜的嗓音,帶著一絲溺愛,又恢復了那個她。
在里屋,我和媽媽進行了一次開誠布公的交談。為了打消她的顧慮,我先把自己今天的所見所聞一一告知:說到?jīng)]人一起慶祝成年禮,她憐愛地摸了摸我的頭;說到爸爸沒在公司,跑去支棱工場干活了,她皺了皺眉,托著腮幫子生悶氣;說到我在西格利亞畫廊的情況,她沉默了,有些神游物外?!皨?,媽?”在我叫喚了幾聲之后,她才回過神來。知道躲不過,媽也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她和那名男子的事情。五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和他相遇在西格利亞畫廊。她的藝術(shù)天賦和創(chuàng)新精神讓男子動容,而男子的藝術(shù)才情與俊朗外表令她著迷。仿佛天雷勾動地火,倆人很快便走到了一起。道奇司成了他們最好的約會場所。我問她,這么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家,想過爸爸,想過哥哥和我。她沉吟半晌,反問我,知不知道這是個怎樣的世界。我想了想說,人和機器的世界。沒錯,她說,在人和機器的世界里,機器是人,人也是機器。她又說,機器可以是完完全全的人,而人呢,只不過是支離破碎的機器。支離破碎的機器,我體悟著她的話。倆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輕輕拉起我的手,用她那帶著一絲溺愛的甜甜的嗓音說:“成功,媽媽是愛這個家的,也愛你爸爸,更愛你和你哥哥。但是,機器世界把人的理想、傳統(tǒng)、道德、愛憎統(tǒng)統(tǒng)打碎了,又重新融合在一起?!彼壑虚W動著淚花,“我承認,現(xiàn)在也愛他,可能勝過愛你們和愛自己。而這,已經(jīng)是我現(xiàn)存的唯一的念想了?!蔽夷罅四笏氖?,表示認可,至少是不那么抗拒吧。這一刻,在我心里,剩下的只有同情和憐憫。也許,是成年改變了我。也許,是分身改變了我。我不知道。
在不甚明亮的燈光下,我倆聊了許久,關于社會、關于機器、關于人,還有關于家庭、關于她、關于我。差不多聊到無話可聊,敏銳的她揭開了最后一塊遮羞布:“接下去怎么辦?這事,你準備回家跟你爸講嗎?”“不講,”我苦笑著,“沒啥好講的。況且,他的心思全在工作上,哪還顧得上其他?”“那你打算怎么辦?”媽媽又問?!凹热怀鰜砹?,暫時不想回去?;厝チ?,家里也沒人。我想,還是找一下哥哥好了?!薄澳阒滥愀缭谀膬簡幔俊薄安恢?。你知道嗎?”“我也不知道。”媽媽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可她接下去的說法又在我的意料之外,“不過,我想我可以找到他?!薄罢娴??怎么找?”我都有點迫不及待了。媽媽卻不急。她定定地看了我一分鐘,反問道:“你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知道的話,我還問你干嘛?”我都有些不耐煩了。媽媽點了點頭,甩手召喚出了她的虛擬AI管家:“幫我聯(lián)系一下成就?!薄昂玫?,稍等。”她的虛擬AI管家“一休”應答著?!暗未鸬??!贝蟾湃拿胫?,隨著提示音響起,哥哥丁成就的虛擬AI管家“大雄”聯(lián)系上了。“喂,媽,找我什么事情?”哥哥的聲音也隨之傳來。“成就啊,你在哪兒呢?”“問我在哪兒干嘛?”哥哥顯得有些謹慎,“快說,找我啥事兒?我很忙的。”“好好好,我的小祖宗?!眿寢屇樕闲﹂_了花,“不是我找你,是成功,你弟弟?!鞭D(zhuǎn)而朝向我,“喏,說吧?!薄耙恍荨币厕D(zhuǎn)向我。“嗨,哥哥?!蔽衣燥@尷尬地打了聲招呼?!芭叮晒Π?。你好!今天的成年禮過得怎么樣?”他居然知道我今天成年?這倒反而令我更加發(fā)窘,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答。還是媽媽機靈:“成功今天過得不怎么順當,所以想要找你聊聊?!薄芭??這么說,你倆是沒給他辦成年禮咯?!比绱酥卑椎恼f辭,即便是老辣如媽媽,也皺起了眉頭。誰要是有這么一個兒子或者哥哥,想必也會很無語吧?!俺赡甓Y有沒有無所謂,只是有些事情,我想找你當面說一說。”鎮(zhèn)定心神,我字斟句酌地告訴丁成就。“好吧?!彼聊艘恍海K于答應見面,“來寂靜街口,靜默墻邊,我在那兒等你?!薄办o默墻?!”我和媽媽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驚得眼珠子都瞪大瞪圓了?!笆堑摹lo默墻?!备绺鐓s還是那副吊兒郎當?shù)那徽{(diào)。靜默墻可不是普通地方,那是一道隔離墻。墻的這頭是普通人的世界,墻的那頭是“安靜人”的天地?!鞍察o人”是社會中的一個特殊人群,他們選擇自我放逐,放棄所有高科技手段,自動退回到自給自足的農(nóng)耕社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用雙手的勞動養(yǎng)活自己。而且,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們一旦選擇做一名“安靜人”,就意味著再也回不到普通人的社會?!俺删停?,你不會是有什么事情想不開吧?可別嚇?gòu)寢屟??!逼綍r格外鎮(zhèn)定的老媽,這會兒也急了?!皼]事,你放心,媽。”哥哥倒是正經(jīng)了許多,“我這不是還在寂靜街嗎?我在這兒有點重要的事情要辦。對了,成功要找我,叫他趕緊過來?!蔽译m然很詫異也很擔心,但還是和哥哥一起勸慰了媽媽,讓她安心留下。然后,我和哥哥約定了時間,同時搭上了他的虛擬AI管家“大雄”的線,這樣我們便能自主聯(lián)系了。
八
五十八分鐘后,我出現(xiàn)在了靜默墻邊、寂靜街口。這時,離我們約定的時間還剩兩分鐘。我早到了。
“你小子,遲到了!”人隨話到,巨大的象馬雕塑陰影中探出一個腦袋,正是丁成就。他居然比我還早?
“哥?!蔽壹才軆刹?,靠了過去。
“來?!痹谶@寂靜的街道上,他顯得愈發(fā)神秘,領著我繞過雕塑后的一個籬笆,穿行于一片小樹林中。
在我開口之前,他先做了一件事:把虛擬AI管家“大雄”給關了。接著,他示意我也照做。盡管有些疑惑,我還是依樣畫葫蘆,把我的虛擬AI管家“瑪利亞”給關了。“快憋死我了!”丁成就夸張地說著,一把摟過我的脖子朝前走。“哥,為什么要這么做呀?”我忍不住問?!俺晒?,你太嫩了?!倍〕删筒粺o遺憾地看了看我,搖了搖頭,“難道你不知道虛擬AI管家跟分身是相關聯(lián)的嗎?它們可以通過超級主機對接。如果你希望我倆的談話不被別人或者別的東西知道的話,必須要這樣做。”一時間,我對摟著我脖子的這位老兄肅然起敬。別看他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原來這么細心哪!
走過五條短短的小徑,進入一個大樹、灌木組成的綠化迷宮,丁成就放開了我的脖子,認真而又誠懇地道:“好了,可以說了?!杯h(huán)望四周,見四下無人,我這才敢放低聲音,把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前前后后敘述了一遍。末了,我說:“我就是想問問你,有關分身,你是怎么看的?”丁成就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反問道:“那你又是怎么看我來靜默墻這件事的呢?”靜默墻?靜默墻那頭可都是“安靜人”啊,是一群與社會格格不入的邊緣人,難道他真想做一名“安靜人”?我這么想著,越想越害怕,瞪大了雙眼,身子微微發(fā)顫。也許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丁成就反而異常的鎮(zhèn)定。他拍了拍我的肩:“嗨,兄弟,怕什么?做‘安靜人’難道不好嗎?至少不用整天被分身纏著?而且,正像你今天所看到的,做‘安靜人’的話,也不會成為像爸爸媽媽那樣的人了,不是嗎?”我不再害怕,也不擔心,而是徹徹底底被他的話震驚到了。天哪!他居然有這樣的想法。這還是我熟悉的丁成就嗎?我仔細端詳著眼前人,16歲的年紀,沉穩(wěn)、干練、豁達,也許這才是真正的他?!澳愦蛩闶裁磿r候成為一名‘安靜人’?”“還沒想好,可能再過兩年,可能就在今晚。”他狡黠地對我擠了擠眼?!叭ツ愕摹!蔽矣酶觳仓馔绷怂幌??!鞍ミ希ミ?。”他順勢退后兩步,裝作被弄疼了的樣子?!昂呛??!薄肮!蔽覀z肆意地笑了起來。
一陣笑罷,丁成就把我拖拽到草地上坐定,問:“那么,你打算做一名‘安靜人’嗎?”“我不知道?!被卮鸬糜行┏翋?,卻是我的真實想法。畢竟,做一名“安靜人”的想法對我的沖擊太大了,而且后續(xù)的影響更大,一時半會兒我還接受不了。“沒關系,慢慢來?!倍〕删团牧讼挛业拇笸?,“等你想通了,可以來找我,也許,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名‘安靜人’了。”我忍不住問:“難道你一點都不記掛爸爸媽媽,記掛這個家,還有我嗎?”“傻瓜,”丁成就的眼中泛起一層薄霧,“你難道還不明白嗎?爸爸還是那個爸爸嗎?媽媽還是那個媽媽嗎?”伸出一根手指輕戳我的胸口,“你,還會是那個你嗎?趁還來得及,必須做選擇。我只不過比你早做選擇而已?!笔前。贿^比我早做選擇而已。一陣沉默。
思量半晌后,我抬起眼,定定地望向他:“哥,我也有了決定?!薄芭?,跟我一起嗎?”“不,我不想做‘安靜人’,但我會用我的辦法,做一個沒有分身的人?!闭兀〕删投⒘宋易阌邪敕昼?,也許是頭一次被我的想法鎮(zhèn)住了吧。旋即,他表示認可地點了點頭:“那,祝你好運!”我倆各伸一只手,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九
走進臥室,感應燈自然亮起,晃花了我的眼。再次睜開,我嚇得差點一蹦三尺高,因為床上坐了一個人——“我”。
“回來啦?”聲音平淡,甚至有些冷酷。
“你,你為什么lxzAf+zTPc2rVTr1psn5SyOw5acTa/NbjNvHcE9o4R0=在這兒?”我瞪著分身,裝出一副憤怒的樣子。
“我不應該在這兒嗎?”分身反問。
我一時語塞。
“是你叫我干完活之后,晚上‘自理’的?。『髞砟阌纸形摇杂蓻Q定’,不是嗎?”分身偏側(cè)著腦袋,斜看著我,嘴角掛著一絲譏諷的笑意。
我愈發(fā)窘迫了。
“好了,跟你開玩笑呢。來,快過來休息吧?!狈稚砗鋈环^一張臉,笑容滿面地站起身,邀請我過去。
猶豫兩秒,我彎起嘴角,沖他一點頭,走了過去。
分身自覺地讓開。
快到床邊時,他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趁我一愣神的功夫,他已走向門口:“晚安,做個好夢?!比巳ヂ暳?,久久回蕩。
這一夜,我做了許多夢,沒一個是好的:一會兒,我夢見自己走到了寂靜街口,穿過了靜默墻。一大群“安靜人”向我涌來,其中包括丁成就??蓻]等我開口打招呼,丁成就便撲了過來,張口咬在我肩上。我甩開他,掉頭就跑,還沒跑兩步,就被蜂擁而至的“安靜人”給淹沒了;一會兒,我又來到了道奇司。這里比我之前看到的更加甜膩、迷幻、沉醉,讓人有種流連忘返的感覺。穿行在人流、甬道中,不時地拿一些食物吃,我開心地哈哈大笑。音樂驟起,燈光頻閃,一名穿著暴露的女子向我款款走來:“你來啦?快想死我了。”甜甜的嗓音,帶著一絲溺愛的意味。我流著口水,一臉癡迷地向她看去,卻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媽媽的臉;還沒等我驚恐地叫出聲,身子一沉,已經(jīng)掉入一個大工場。周圍,排著一整圈銀白色的卡座工位,閃爍著科技感的光輝,如蜂巢般放射性排開,如經(jīng)緯線般極致地伸展到遠處。每一列工位的終端,都豎著一面六邊形的大窗,像巨人一樣監(jiān)視著工位上的人們。我身處千千萬萬工位的軸心區(qū)域,這里有一個山一般高的大熔爐,“哐當,哐當,哐當”不停地鍛造著什么東西。我把脖子仰到90度,還是看不到熔爐的頂端。大熔爐高聳入云,好像連接著天庭一般。“吱呀,吱呀”,正當我準備收回腦袋,云里傳來了異響。隨即,大熔爐顫顫巍巍地傾斜過來。我被嚇得釘在原地,眼見著一個小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從熔爐中飛瀉而來,卻無法動彈、避無可避。更嚇人的是,這個小黑點居然是一個人!那個人竟然還在微笑,掛著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天哪,那是我爸爸!天旋地轉(zhuǎn),我大口喘著氣,癱坐在草地上,耳邊是鳥鳴啾啾,鼻中是花香四溢?!俺晒?,你來啦?”李仁大爺?shù)穆曇魝鱽?,“小子,怎么一來就躺在我的草坪上?這可是我一早上剛剛修整好的??炱饋?,起來!”沒等我反應,就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拽住,一把就從地上把我拉了起來?!安缓靡馑?,李大爺,我不是故意的?!睕]等站穩(wěn),我便開口說抱歉?!皼]事,沒事。我待會再修整一下好了。你瞧瞧,這株國色牡丹開花了呢!”聲音里滿是自豪。李大爺還是那個李大爺,只要有好花好草,其他的都不重要。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株向日葵迎風招展,正在向太陽頻頻點頭。“大爺,那不是牡丹,那是向日葵?!蔽也幻庖苫螅虼鬆??!霸趺床皇??那就是牡丹啊,而且還是國色牡丹,我培育了三年才開花的呢?!贝鬆敺薹薏黄?,似乎在怪我不識貨。倆人目光相遇,我好像覺得,眼前的大爺有點不那么大爺了。為什么不那么大爺了呢?是這眼光不對。這眼光,像教堂搖曳的燭火,像夜晚閃亮的風箏,像海邊迷茫的燈塔,就是不像一雙人的眼睛。哦,不,這黑眼珠子還在變顏色,灰色、藍色、黃色、紅色、紫色,走馬燈般變個不停,最后,停在了綠色。那也不是什么眼睛了,那是一顆綠色的痣。綠痣?哦,對了,那是信號傳輸外顯。大爺不是大爺,我面前的是一個“全勤復刻智能機器人”,是大爺?shù)姆稚恚?/p>
一激靈,我從床上坐起,大汗淋漓。納米材料塑形衣立即啟動自干功能,把汗吸收掉。
今夜,月光皎潔,卻沒有撫慰我受驚的心。夢中的情形,一樁樁、一幕幕,仍歷歷在目。我不知道,哪一個片段更恐怖、更嚇人,我也不知道,這些夢是不是有一天會成真。我只知道,我和“我”的斗爭已經(jīng)開始,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