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山中蜿蜒的小路,會獲得鳥鳴、藤蔓、三塊絆腳石,和一種輕松。
它們區(qū)別于那些筆直的車道:不會一根筋般,因繃得太緊,而在某個夜晚突然間抽搐。
我睡眠時,蜷縮的樣子,多像山野延伸而出的一小節(jié)岔道。我想我是清楚自己的,卻又不時在這有限的肉身上,陷入迷途。
身處江南,但時刻記之:自己體內(nèi),有一半的云南血統(tǒng)。
當兩個故鄉(xiāng)足夠遙遠,人生便有了,分割之感。好在起伏的群山,形成褶皺,使空間獲得收縮。不論從哪個省份看,都有一半的身子,孤懸省外。像一塊忽略不計的飛地。
慶幸的是,幼年生活,讓我不及格地繼承了這里的口音、方言,磕磕巴巴。勉強可與一頭黃牛的眼睛,對話。
當年的麻雀早已老逝,它們最多只能活十年,可以很快地擁有此生。而外婆院子里的柿子樹,仍在喂養(yǎng)它們的子孫。
幾次回到大理,陽光都是那么灼烈。我的臉,一點點黝黑,褪皮。逐漸露出我的云南面孔。
十一月的庭院,清冷。
一只蝴蝶,在院子里活動翅膀,哪怕它已自知,很難在接下來,更寒冷的日子里存活。
很多事都是徒勞的:恰如采風的詩人們圍在一起,談論詩。
還能做些什么呢?我呼吁:在我們的詩中,留出一個通道,供一只蝴蝶穿行。
一朵雛菊,就是一塊鐘表。
花瓣是刻度。
它還那么完整,那么美,仿佛時間尚未開始。后來凋零的指針運轉(zhuǎn),一瓣,和另一瓣之間,不是勻速的。
時間也有朝向虛榮一面,總想去醞釀、造就一些大事,試圖將歷史像一根線一樣,打上幾個結(jié)。
而我就守著一棵野雛菊,守著它的虛度,和在風中的不圓。
井水如拓片。會復刻一張張,前來取水的臉。
站在井邊時,這張俗世的臉,才從情緒的控制中解脫出來。獲得少有的清涼、平靜。
而當想把它撈出來,看一看。打水的拉繩忽從手中滑落,連同小桶,一起墜入井中。
潮汐,是月亮,在抓取大海。
從白日到夜晚,濤聲不絕:在反復朗誦中,某種記憶被加深。被我們遺忘的事物,一定在另一個地方攢著,它們比海水更具腐蝕性。
回到內(nèi)陸的某個夜晚,醒來,手心殘留的汗暗示我,就在此夜:大海曾從我的手中,反復逃脫。
空調(diào)外機在滴水。這讓我想到大海,也可能在漏水。一滴,一滴。
它的底部,太深了,無人發(fā)現(xiàn)裂縫。它的容量,太大了,少幾滴水,又算什么。
我想報告這個情況,但不知向誰報告,如同這些詩,早已被我寫出,卻不知給誰看。
維修大海的人,最終是我,只能是我。如何得到最堅固的材料?我用疊加之法:不斷用詩篇,覆蓋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