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冬天的傍晚,隨著太陽從西邊落下,美麗的晚霞飛上了天空,映在湖面上的余暉,隨著湖水波搖動起來,像一條隨風舞動的綢帶,在湖面上飄蕩。
正是枯水季節(jié),湖水已退至湖底,留下一個個小水潭,小魚小蝦就落在了這些小水潭中,正是捕撈的好時節(jié)。撈蝦,既是一個重體力活,又是一個危險活,要在齊腰深的淤泥中涉足幾十米尋找一個個小水潭進行捕撈,因為在大面積的湖水中是捕不到魚蝦的。捕蝦的工具是用尼龍線自己編織成的一個漁網(wǎng),套上約四米長的竹竿,用手抓住竹竿向小潭中拋去,然后慢慢地順著潭底拉出水面。碰到運氣好,一網(wǎng)子下去可撈三兩半斤魚蝦,有時一網(wǎng)子下去只有幾只蝦,撈上來后還要在水里蕩幾下洗凈泥巴,揀掉湖草和螺殼,再倒入竹篾背簍里。一天下來也就撈到五六十斤小魚小蝦。如不慎陷入爛泥坑,連救的人都沒有,就如同紅軍過草地陷入泥潭被淹沒的情形。所以,這個活,若沒有堅強的毅力和不怕苦不怕死的意志是想都不敢想的。
遠處,隱約可見母親那瘦弱的身影,脖子上掛著魚簍,手里舞動著“蝦網(wǎng)子”,她好像忘記了太陽已經(jīng)落山,仍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齊腰深的湖中拼命地捕撈著。漸漸地,水和天朦朧在一起,只透出一道水天相連的白色痕跡。一輪明月已從東邊天空徐徐升起,皎潔的月光灑落在湖面上,星星若隱若現(xiàn),鳥兒已歸巢,湖面上顯得很寂靜。
這天天氣好,母親想多撈點魚蝦,直到快看不到亮光時才趁著月色從湖中往岸上趕??呻x岸有幾十米,且淤泥齊腰深,上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母親把裝著幾十斤魚蝦的簍子系在脖子上,簍子向前移一步,雙腳再向前移一步,還時有菱角和蚌殼扎破腳,但母親沒有絲毫畏懼,像一個勇敢的戰(zhàn)士,一步一步拼命地向岸上挪去。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回去,把魚蝦賣了換回吃的,不讓兒女們挨餓。母親拼盡全力艱難地上岸后,在小水潭中把魚蝦洗干凈,然后洗凈身上的泥巴。此時母親雙腳已經(jīng)凍得麻木,腳上劃破的傷口還在流血,身上幾乎濕透,她顧不得傷痛和疲憊,洗去腳上的泥巴,穿上布鞋,麻利地挑起魚蝦,趁著朦朧的月光,高一腳低一腳地在崎嶇的山間小道上往回趕。
母親是天剛蒙蒙亮在家吃了碗野菜粥就出發(fā)了,中午更無食物充饑,在淤泥和冰冷的湖水中勞累了一天,早已筋疲力盡。山路上,月光在樹影掩蓋下顯得十分暗淡,山林中時有貓頭鷹發(fā)出凄厲的叫聲,時有樹上片片落葉和枯枝在山風吹拂下砸在頭上、身上,更給夜間寂靜的山林增添了幾分恐怖。這些,母親早已司空見慣,沒半點畏懼,只顧朝回家的方向奔走。走著走著,母親突然迷路了,總覺在山溝和亂墳崗中轉(zhuǎn)悠,硬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不由急得冷汗直流。等到三更雞叫,東方露出魚肚白才終于找到回家的路。
那時,父親在錢糧湖圍墾大堤,不在家,我才剛斷奶,上面還有四個哥哥姐姐。那一夜,外婆在家招呼我們一個一個睡下,見母親半夜未歸,早已心急如焚,不知所措。出門去找吧,家里五個孩子怎么辦?最大的才十歲,最小的不滿周歲。她急得眼淚直流,只得含著淚就這樣苦苦地等,時時到門前望。這個夜晚比一年還要漫長。
直到黎明時分,母親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母親全身濕透了,不知是湖水還是汗水。外婆一把抱著母親泣不成聲:“兒啊,我以為你落到湖里淹死了,如果你死了,這幾個兒女該怎么活命?。 蹦赣H卻微微一笑:“娘,爹鬧革命的時候,我們都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了,我冇那么容易死的?!彪S后,母親顧不得歇息,換了套染藍的家織布(當時鄉(xiāng)下用棉線織成的布)衣服,吃了碗野菜粥,擔起魚蝦直奔巴陵方向,走鄉(xiāng)串戶去叫賣,直至把魚蝦賣完,然后到建新農(nóng)場買一擔蘿卜挑回家。這正是我國三年自然災(zāi)害困難時期,糧食緊缺,物資匱乏,全國人民過苦日子,很多人靠吃野菜、樹皮充饑。
在那個艱苦的年代,母親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到離家三十多里的湖里撈蝦、摸菱角,到桃花山砍柴,賣了采集的東西換來糧食和蘿卜等食物,讓我們兄弟姊妹填飽肚子,才度過那段歲月。我們長大后,每當聽到母親和外婆講起那段往事,我腦中浮現(xiàn)出湖泊中夜幕下母親的身影,忍不住潸然淚下。
母親是烈士遺孤。外公當年是個熱血青年,參加了賀龍、周逸群領(lǐng)導的湘鄂西革命隊伍。他足智多謀,作戰(zhàn)勇敢,先后被任命為桃花山地區(qū)游擊隊隊長和區(qū)委書記。1931年,他在一次戰(zhàn)斗中為掩護戰(zhàn)友英勇犧牲,當時母親未滿周歲。反動派瘋狂叫囂“斬草除根”,把外婆和母親抓去,逼著外婆說出同外公鬧革命的同志,但外婆大義凜然,視死如歸,沒有向敵人透露一個字,正當反動派要殺害外婆和母親時,游擊隊及時趕到,從敵人屠刀下救出了外婆和母親。為了躲避敵人的追捕,外婆帶著母親四處流浪,歷盡艱辛,直到共和國成立,才回到華容縣老家。
母親一生雖歷盡坎坷與磨難,但她從不為困難和危險所嚇倒,總是堅強地面對生活。她一生勤勞儉樸,為兒女們傾盡心血。2017年,母親懷著對兒女們無限的眷戀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留給我們的是刻骨的悲痛和無窮的思念。
今年,我重游桃花山,站在巍峨的山頂,極目遠眺,那湖泊曾是我母親冒著危險、在夜幕下?lián)启~蝦的地方,她那拖著竹簍在淤泥中爬行的身影仿佛在湖中浮現(xiàn)……回想此情此景,我眼中早已噙滿淚花……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