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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有約

      2024-10-22 00:00:00向本貴
      湖南文學 2024年10期

      作者近影

      “你為什么老是纏著我?”

      劉付同這樣說,眼睛卻盯著巧貞不松開。在他心里,廠子里上百號青年女工,就巧貞能入他的心。長得漂亮、吃苦耐勞、勤儉節(jié)約,還善解人意、知冷知暖。別的青年女工,這樣不錯,就有那樣欠缺。更有一些青年女工,來城里打了幾年工,就忘了曾經(jīng)在偏遠落后的山村吃苦受累的經(jīng)歷,更記不得還在偏遠山村臉朝黃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父母。月底發(fā)了工資,沒想著寄點錢回去緩解父母的衣食艱難,讓父母把日子過得寬裕一點,舒心一點,而是忙不迭地去商店買漂亮衣服,買化妝品,涂脂抹粉,修眉染唇,從頭到腳把自己弄成城里的大小姐一樣。巧貞不那樣,她腳上穿的鞋襪,仍是從鄉(xiāng)下穿來的,身上換洗的衣服,也是從鄉(xiāng)下帶來的。沒見她買雙漂亮的鞋襪穿,沒見她買件時髦的新衣服穿,也沒見她買什么化妝品在臉上涂一涂,抹一抹。劉付同問她,“家里是不是有點那個?”

      巧貞當然知道“那個”就是窮的意思,只是不好意思直白地問出來,“我父母就我一個獨生女,一家三口,三個勞動力,我在外面打工,父母在家種著幾畝責任田,衣食不愁。只是,我的家鄉(xiāng)在武陵山腹地那山頂尖、水盡頭,山里沒有木材可伐,地下沒有礦藏可挖,村里又沒有能掙錢的活兒可做,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肯定不是怎么好。”

      劉付同不作聲了。他當然也知道山頂尖、水盡頭是什么意思,那些打扮得像是城里姑娘的年輕女工,有幾個不是從山頂尖、水盡頭的窮山村來,家里的條件跟巧貞家相比,不會好哪去。他對巧貞更是心儀三分了。

      可是,再心儀的姑娘,他劉付同也是不能心存幻想的。他知道,這些從山頂尖、水盡頭來城里打工的姑娘,選擇對象有些什么條件,自己夠不著,想也白想。

      巧貞聽他說這話,就把嘴噘了起來,說話也有些忿忿然了,“男子漢,說出的話就不能讓人開心一點?你上街,我陪陪你,怎么就是纏著你了?不定你買什么,我給你拿拿主意,提提建議,比你一個人自作主張要好吧?!?/p>

      “給家里買點東西,你能拿出什么主意,提出什么建議來?”

      “我記得,去年臘月你給家里買了東西寄回去了。這才過去三個月,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又準備買什么寄回去???”

      去年臘月,巧貞訂回家過年的火車票的時候,問劉付同,是不是買同一趟火車回家過年。她知道,劉付同也住在大湘西那邊的武陵山區(qū),可以坐同一趟火車回家的,劉付同下車之后,她再坐兩站路,就到家了。劉付同還是說的那句話,他不回家過年的。巧貞原本想問他來廠子打幾年工了,怎么從沒回家過過年,話到嘴邊,又沒有問出口,陪著他去街上買了一大包糖果呀,奶粉呀,衣物鞋襪呀——寄回家去的。

      劉付同說:“不是寄,是帶回去?!?/p>

      “回去有事?什么時候回來?”

      “不來了?!?/p>

      “是不是要換廠子,不在這個廠子做活了?。俊?/p>

      “不是。回去了,就不再出來打工了?!眲⒏锻劬粗@樣說。

      巧貞想了想,說:“我請幾天假,送送你?!?/p>

      “我回青山崗,先是坐火車,然后坐大巴,還要坐三輪摩托,還要用兩只腳丈量一段山路,要你送什么?!?/p>

      “不送你,順路搭個伴總可以吧?!?/p>

      “去年臘月,你不是回家過的年么,又要回去?”

      “想回家,不要理由的?!鼻韶憣λ器镆恍Α?/p>

      劉付同就不作聲了。買好了帶回家的東西準備離去,巧貞卻說,她也要買點東西帶著的,說著從口袋掏出一摞鈔票,買了一件漂亮的女式服裝,買了一雙黃跑鞋,買了兩瓶高度白酒,過后,又在滋補品貨柜前挑選了許久,買了兩盒蜂王漿和兩瓶中老年高鈣奶粉,笑著問:“我聽你說過的,你娘一米六的個子,你爹穿四十一碼的鞋子,你爹還喜歡喝度數(shù)高的白酒,還有你大爹,身體一直不好,常年疾病纏身。這些,進得家門嗎?”

      劉付同不解地道:“你什么意思,怎么給我爹我娘和我大爹買東西?”

      “去你家,能空著手么?”

      “去我家做什么?”劉付同眼睛盯著她,“不是說搭伴回你自己家么,怎么想著要去我家,還買了這么多東西?!彼强粗?,半個月的工錢,眨眼間就沒了。

      “順路去你家打個轉(zhuǎn)就不行了?”

      “不行。”劉付同說得斬釘截鐵。

      “就算是認認家門,也不讓了?”巧貞好看的臉面飄飛起一縷紅暈,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認認家門是什么意思?”劉付同真有些莫名其妙了,非親非故,花了半個月打工得來的汗水錢,買了一大包東西,認的什么家門?

      “或許,我也是不會再來廣州打工了?!鼻韶戇@樣說,臉上的紅暈又增加了幾分。

      劉付同似乎聽懂了她的意思,心跳不由加快了許多,腦殼卻是搖得像撥浪鼓,“不行的。青山崗那地方,雖是算不得山頂尖、水盡頭,但偏遠,貧窮,落后,占全了??刹荒茏屇闳ツ抢锟嘁惠呑?,累一輩子,窮一輩子。”這是劉付同的心里話,喜歡她,就要設(shè)身處地替她著想。去青山崗落腳生根,有她的苦吃,有她的累受。

      巧貞嗔道:“你別一邊擺著腦殼,一邊眼睛放亮,心里暗自高興。我說去認認家門,就一定要在青山崗落腳生根了?”

      實在說,當她決定要到那個名叫青山崗的山村去看看的時候,她并沒有想好,此去青山崗,到底有什么目的,下一步該怎么走。她只是聽劉付同說,回去了,就不會再出來打工了,她的心里不由生出一種隱隱的失落,不去青山崗看一看,她是不會甘心的。

      巧貞從懂事的時候起,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說她的命好。奶奶、父母、村里人都這樣說。起初她還挺高興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命好。后來,她就有些懷疑這話的真假了。把書讀出頭,走出貧窮落后的山村,去城里,靠著文化知識討吃,那才叫命好。可是,她知道,即便自己發(fā)奮讀書,學習成績優(yōu)異,也是不可能走進大學課堂去的。家里窮,送不起。高中畢業(yè),差幾天就要走進高考的考場,她卻決然地離開了學校,外出打工去了。

      當然,家里窮,怪不得父母,二畝責任田,父母可是上心地耕種著,三畝旱地,父母也是年年都種上了紅薯苞谷??稍僭趺雌鹪缲澓?,勤扒苦做,也就弄個肚子不餓著。村里的年輕人,全都成群結(jié)隊去城里打工,雖是背井離鄉(xiāng),還苦,還累,掙的錢還不多,但比在那山角落里種那幾畝薄田薄地劃算。

      巧貞當然還知道,村里的姑娘們?nèi)コ抢锎蚬?,不僅僅是為了掙得幾個汗水錢。她們更為重要的目的,就是趁著打工的機會,找個好男人,一步就從窮山村跳了出來,從此不再回頭對著那窮山旮旯看上一眼。

      巧貞當然也是帶著這樣的目的外出打工的。跟別的姑娘比,她更是信心滿滿:高中畢業(yè),算得有文化有知識的了,關(guān)鍵長得還漂亮——這可不是自吹的,走在大街上,她的回頭率就比別的姑娘高。

      果然,進廠沒多久,就有幾個小伙子成了巧貞的尾巴。星期天,約她去逛街,請她下館子,給她買小禮品。平時上班,吃中午飯的時候,有人爭著給她打飯,她坐哪里,四周總要圍著許多小伙子,一邊吃飯,一邊眼睛不停地往她這邊瞅。可她對這些一概不予理睬,別人送什么,連看都不看一眼,即便星期天不加班了,去街上走走,去公園散散步,餓了,跟來的小伙買了包子饅頭給她充饑,她吃,但一定是要AA制的。她不會給那些跟屁蟲樣跟在自己后面的小伙子們留下想入非非的空間。誰能把自己從那山頂尖、水盡頭的窮山村帶出來,她才有可能跟誰對上眼。

      可是,一年之后,無動于衷這個成語在她這里不靈了。目不斜視這個成語在她這里也難以守住陣地。上班的時候,流水線作業(yè)的忙碌,也沒能阻止住她看向?qū)γ娴哪抗狻3灾形顼埖臅r候,打了飯菜,目光也會不由自主在鬧嚷嚷的食堂大廳里四處尋找著。星期天,只要不加班,她一定會主動發(fā)出邀請,去街上散步,去逛公園,或是去城郊爬山。按她自己的說法,她已經(jīng)著迷得不能自拔了。

      劉付同,這個讓巧貞著迷的青年小伙,跟廠里別的年輕人相比,還真有許多的不一樣。五官端正,樣貌帥氣,說話聲音也洪亮,帶著磁性。對于注重顏值的姑娘們來說,劉付同無可挑剔。可在巧貞的心里,僅僅有一副看著養(yǎng)眼的外表,決不會讓她著迷到不能自拔的地步。劉付同的正直與膽氣,更是讓巧貞要高看他三分。幾百號人上班的廠子,工頭的身影,經(jīng)常在這些打工者的眼前晃來晃去。有時,那個西裝革履、大腹便便的老板,也會親自來廠子里走動走動。這些從山角落里來城里打工的年輕人,見了工頭,見了老板,像是老鼠見了貓,大氣都不敢出,做活的兩手卻是更加麻利,都想著要在工頭或是老板面前表現(xiàn)表現(xiàn),求得一聲贊許,起碼不要隨意克扣自己的工錢。劉付同卻跟往常一樣,該做就做,該歇就歇,工頭來來去去似乎與他無關(guān)。即便老板站在面前,他也視而不見。他說,做活掙錢,用不著別人盯著,管著。要是工頭無緣無故罵人了,老板沒由頭克扣大家的獎金了,誰都不敢吭聲,只有劉付同敢站出來,跟工頭或是老板據(jù)理力爭,不把獎金要回來,不讓工頭對大家說一聲對不起,決不會罷休。他說,這是打工者的尊嚴和權(quán)利,由不得人擺布。

      當然,讓巧貞跟劉付同走近的,還不僅僅這些。她覺得,劉付同的許多脾性,就是自己的翻版。逛街從來不吃零食,口渴了也舍不得花兩塊錢買瓶礦泉水喝。進廠打工幾年了,也沒見他買件新衣服穿。在巧貞的心里,這一點尤其重要。俗話說,立業(yè)猶如針挑土,敗家好比水過兵。想一想,跟這樣的男人一塊過日子,想不興家旺家都難。

      劉付同還有一個愛好——爬山,也對了巧貞的胃口。廠子里的男男女女,聽說劉付同星期天又到城郊爬山去了,臉上就會做出一種怪樣。從小在山里長大,抬頭是山,動腳是山,還沒爬夠,來城里打工,還想著要到城郊找一座山岡去爬啊。一輩子不再爬山,不再見山,那才謝天謝地呀。巧貞跟別人不一樣,在廠子里做活久了,就會想起自家屋脊上的裊裊炊煙,村后四季常青的大山,村頭田地里勞作的爹娘,春天田里茁壯成長的禾秧,秋天田里金黃的稻浪。去城郊爬爬山,看農(nóng)人在田地里勞作,聽林子里鳥兒的鳴叫,心情格外舒暢,呼吸也順溜許多。她自己都覺得奇怪,在城里打工幾年了,對城里的車水馬龍、高樓大廈、霓虹閃爍,卻不怎么感興趣。真要趁著打工的當兒,找個城里的老公,再也見不著從小見慣了的青山綠水、村村寨寨,還有梯田里春的青蔥、夏的碧綠、秋的金黃,心里一定很難受。

      只要星期天不加班,巧貞早早就會站在廠子宿舍的大門口候著,不一會,劉付同就會匆匆從宿舍里走出來,兩人花兩塊錢,坐上去城郊的公交車。

      劉付同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城南郊區(qū)一座栽有一大片桃樹梨樹的山岡。氣喘吁吁地爬上山岡,劉付同仍不消停,先是鼓著腮幫出氣,還要挺胸凸肚做深呼吸。巧貞就靜靜地坐在一旁,看微風從桃梨林里拂過,聽山鳥把歌兒唱得婉轉(zhuǎn)悠揚,也不問劉付同為什么就喜歡爬這座山岡,鉆山岡上的這片桃梨林子,鉆進桃梨林子里,還喜歡鼓著腮幫,挺胸凸肚深呼吸。來這座山岡的次數(shù)多了,她就忍不住對他提出了建議,“我們不爬白云山,不爬蓮花山,也不爬越秀山或是天堂頂,那些地方都要掏錢買門票,可城郊還有許多漂亮的山岡可以爬,為什么就只爬這座山岡,就只鉆這片桃林梨林?”

      劉付同不答她的話,只是大張著嘴,呼呼地進氣,咝咝地出氣,腮幫也隨之不停地鼓動著。這還不算,他還更加使勁地挺了挺自己的胸口,凸了凸自己的腹部,仿佛要把桃梨林子里清新、芬芳的空氣,全都吸進肚子里去。

      她便兀自無話找話:“跟在廠子里聞那嗆人的機油味兒,聽那嘈雜的機器聲響,看那用鋼筋水泥支撐起來的廠房比,來爬爬山,鉆鉆桃梨林子,還真不錯。春天,滿山岡的桃花梨花;秋天,滿山岡的桃梨果實,養(yǎng)眼,空氣里氤氳的是花香果甜的味兒,養(yǎng)肺?!?/p>

      劉付同仍是一聲不吭,做完他那些怪異的動作,就開始想他的心思去了。巧貞也就只得仍是自個兒喋喋不休地說著她的話,“要是我家房前屋后的山坡上,不是芭茅和藤蘿,不是雜草和荊棘,而是果樹成蔭,鳥語花香,我是決不會外出打工的。春天,給桃樹梨樹剪枝修葉,給桃花梨花授粉;夏天,看著初始的桃梨從枝葉的縫間,綻出半邊漸漸染了紅暈的臉兒,希望也就在心里慢慢地生長著;秋天了,把桃啊,梨啊,摘了賣了,大把的鈔票就到手了。還用得著離鄉(xiāng)背井,遠天遠地來城里打工掙這辛苦錢么?”

      “你說什么?”劉付同明明是在想著心思的,耳朵卻聽到了她的喃喃自語,扭過頭來問道。

      “問你的話,你裝作沒聽見,我自言自語,你卻是聽見了?!鼻韶戉僦煺f。

      “問我什么話了?”

      “問你為什么老是來這里看這片桃林梨林,還問你走進桃梨林里,嘴怎么就張得那么大,腮幫像拉風箱一樣鼓動著,還挺胸凸肚的。怎么都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正常人怎么會那樣?”

      “你要不愿意來這里,就別來好了?!眲⒏锻厮脑?,變得有幾分生分了,臉色也有些難看。

      “我當然愿意來啊?!鼻韶懙目跉庥肿兊糜悬c結(jié)巴,她擔心,下次他不讓自己跟著來可怎么辦,“我也喜歡爬山,喜歡呼吸林子里的新鮮空氣,喜歡聽枝頭鳥兒的鳴叫,喜歡看桃和梨藏在枝葉縫間的模樣,還喜歡看農(nóng)人種田種地,喜歡看莊稼生長。還有秋天金黃的稻浪,牛角長的苞谷棒子,擂缽大的紅薯?!?/p>

      劉付同的身后,當然不缺姑娘跟著。找的老公,讓自己能走出貧窮落后的山村,這老公還各方面都特別優(yōu)秀,可就開天眼了啊。那就慢慢接近,慢慢打探吧。要是劉付同別的條件也都讓姑娘們稱心如意,是一定要對他下手的了。

      可姑娘們的手段用絕,心機使盡,在劉付同這里卻是沒有半點成效:請他逛街,不去;請他吃飯,不去;送他禮品,不收。還是有姑娘纏著他,他就說:“我不談女朋友的?!?/p>

      討了沒趣,姑娘們就會拿他和巧貞開涮,“干脆,你們倆打伙算了。都不通皮,正好一對?!?/p>

      巧貞問劉付同:“她們說的那話,你聽見沒?”

      “沒聽見。我想的是多掙錢,寄回家去,給我大爹治病。”

      巧貞問:“常聽你說起大爹,大爹是你什么人?”

      “我有兩個爹,一個是爹,一個是大爹。我大爹身體不好,常年生病。”

      巧貞對劉付同的回答仍是不明所以,爹就是爹,怎么分大小啊,但她沒有把這個話問出口。她問另外一個問題:“走出火車站,去青山崗還有多遠?”

      這個問題很重要。跟別的姑娘一樣,巧貞沒多久就想問劉付同的。

      “先要坐一個小時的大巴,再要坐半個小時的三輪摩托,還要用兩只腳爬二十分鐘的山坡。”過后,劉付同加重語氣說,“我們青山崗村的姑娘們外出打工,掙錢放在第二位。首要的,是要趁著機會找個好男人,遠走高飛,不再回到青山崗去吃苦受累。按照我們青山崗姑娘們的說法,就是要找一個條件比自己好的老公,能讓她們從糠桶跳到米桶里去?!?/p>

      巧貞有些失落。只是,姑娘的心思總是不可捉摸,有時甚至連自己也不可駕馭。她巧貞就是這樣,仍是喜歡流水作業(yè),抬頭就能看見劉付同的身影。她仍喜歡加班,因為每次加班,總少不了劉付同。當然,她更加喜歡不加班的星期天,可以跟著劉付同去鉆城南郊區(qū)半山岡上的那片桃梨林子。劉付同張著嘴,挺著胸,凸著肚,鼓動著腮幫,呼嚕呼嚕地透一陣氣,然后,靜靜地坐那里想他那想不完的心思,愁容也不由加重了幾分,眉頭也不由擰緊了幾分。巧貞也就坐在一旁,不止一次地想著:要是自己家也像這城郊一樣,山岡上桃林梨林茂盛,春天花開芬芳,秋天果實累累,該有多好。田地里收下的糧食,解決了吃飯的問題;山坡上桃梨林子摘下的桃梨賣了錢,有錢用。富裕的日子,小康的生活,不就是這樣的么。

      劉付同對巧貞說的是實話,出了高鐵站,坐上停在車站出口前的大巴車,一個小時后,從大巴車上下來,眼前已沒有了城里的高樓大廈、寬敞街道。山區(qū)的鎮(zhèn)子就這樣,一排參差不齊的房子,擠窄了雞腸子一樣的街面。也不用自己去找三輪摩托,人家早就候在大巴車旁邊了。坐在打著響屁的三輪摩托車斗里,先是伴著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上行,再翻過幾座小山埡,劉付同指著前面一座大山說:“看看吧,我的家,就在那座大山的半山腰上?!?/p>

      巧貞臉上可人的笑,已經(jīng)慢慢散去,柳葉般好看的秀眉,也慢慢地擰了起來,心里說:“劉付同還真沒騙我,雖說這地方不像自己的老家,山頂尖、水盡頭,但除了村前村后的桃梨果樹多一些,別的沒什么兩樣。”

      劉付同說:“難得爬山,你就在這里止步吧。下午,鎮(zhèn)子上有一趟去高鐵站的大巴,晚上七點,坐最后那趟去廣州的高鐵,半夜轉(zhuǎn)鐘就到廣州了。要么坐晚上六點的那趟高鐵,半小時就到你家了。晚上八點多鐘,肯定能看到你的爹娘了啊?!眲⒏锻炖镟?,“修了高鐵真好,過去坐火車可沒這么方便?!?/p>

      “別忙著趕我走。來了,我一定是要把你送到家的。住一個晚上,明天回去也不遲的?!鼻韶懙难劾镉袦I水在晃動。是失望的淚水,還是離別的淚水,都難以言說清楚了,嘴里道:“你說,回來了,就不再出去打工了。真的想好了,要在這山角落里待一輩子么?”巧貞思謀著,要是能說動劉付同再去城里打幾年工,掙些錢存著,去鎮(zhèn)子上買套房子落腳生根,她還是愿意跟著他的。

      劉付同沒有回答她的話,把她手里那個鼓鼓囊囊的袋子接過來,背在自己的肩頭,匆匆往半山坡走去,嘴里還在一個勁地嘀咕:“買這么多東西,浪費錢啊?!毙睦锉P算著,明天一定要送點什么讓她帶回去才好,可不能鼓鼓囊囊的袋子來,空著袋子回去。

      穿過村子。一棟舊木屋,坐落在半山坡一棵高大挺拔的板栗樹下,板栗樹根莖虬結(jié),枝葉婆娑,粉嫩的栗花濃濃密密地披掛在樹冠上,空氣里氤氳著淡淡的栗花的芬芳。木屋的前面,有一片不大的禾場,禾場旁邊是用竹竿兒圍起來的菜地。幾只蘆花土雞在禾場上覓食,一只大黃狗對著劉付同和巧貞叫了幾聲,就不叫了,搖著尾巴,一副親熱的樣子。巧貞的眼睛瞪大了,她還抬起手來拍了拍自己的腦殼,過后又揉了揉眼睛。沒錯,這木屋,這板栗樹,這禾場,還有禾場旁邊用竹竿兒圍起來的菜園,就連幾只覓食的蘆花土雞和大黃狗,都跟自己家是那么驚人的相似。她的眼淚又不由地出來了。

      一定是聽到了狗叫,一個中年女人從木屋里走出來。劉付同緊走了幾步,大聲道:“娘,我回來了。”

      “回來了就好,你大爹盼著你?!眲⒏锻赣H這樣說,眼睛盯著巧貞,輕輕問兒子,“這姑娘是誰?”

      “跟我一個廠子打工的同事?;丶胰ィ樎穪砦覀兗掖騻€轉(zhuǎn),明天就回去?!?/p>

      劉付同母親的臉上就綻出慈祥的笑來,迎著巧貞道:“歡迎啊。姑娘,青山崗這地方窮,只怕你不習慣的呀。”

      巧貞上前一步,甜甜地叫了一聲:“阿姨你好。我的老家,比青山崗還窮呢?!?/p>

      劉付同的母親連連道:“窮不怕的,會劃算,吃得苦,窮也會變富。再過三年五年,你來青山崗,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啊。坐了半天車,又爬了一段坡,一定餓了吧,我這就給你做飯吃?!?/p>

      巧貞擺著手說:“我們在車上吃過中午飯了。”

      “隨便炒兩個小菜,晚上再給你做好的吃?!眲⒏锻哪赣H責備兒子說,“帶同事來家里,也不打個電話說一聲,不然早就把飯菜準備好了,回家只管吃飯就是。”

      劉付同說:“我們真在車上吃過了,不餓的?!边^后交代巧貞,“你在家休息,我去看望大爹,一會兒就回來。晚上,要我娘殺蘆花土雞燉了給你吃?!?/p>

      “不,我也要去看看大爹。”

      “別去。水泥路沒有修上山,黃土路,還要爬一段陡坡?!眲⒏锻f,“你給我大爹買的禮品,我給你帶去,我當然是要告訴我大爹,這是我的一個同事給他買的。”

      巧貞嗔他道:“你以為我是城里長大的嬌小姐,只會逛大街,爬不了山坡?”

      劉付同的母親在一旁對兒子說:“我把你爹的晚飯包好,我們一塊去大坡埡。姑娘要去,就讓她去吧。她一個人在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p>

      “這么多年來,我爹不是跟大爹一塊在大坡埡做飯吃么,給我爹帶飯,我大爹吃什么?”

      “你大爹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開口吃飯了,你爹的飯都是我送上山去的?!眲⒏锻哪赣H凄凄地說,“你大爹整天眼睛鼓鼓地瞪著,他是在等你呀?!边@樣說的時候,劉付同的母親就又對著巧貞道:“姑娘,實在對不起,來家里,沒來得及坐一會兒,喝杯茶,又要跟我們一塊去爬山。”

      劉付同忙著把自己給大爹買的保暖鞋和保暖內(nèi)衣,巧貞給大爹買的禮品一并用袋子提著,對娘說:“巧貞給大爹買了蜂王漿和奶粉,還給娘買了一件漂亮衣裳,給爹買了兩瓶白酒和一雙做活穿的黃跑鞋。半個月的工資就沒了。”

      “打工掙來的辛苦錢,我們受不起呀。”劉付同母親看著巧貞,眼里有淚水晃動,嘴里喃喃,“多好的姑娘,又漂亮,又懂事,又賢惠。明天,我也得準備一些禮物,給你爹娘帶回去?!?/p>

      巧貞連連擺著手,“要阿姨給我爹娘帶什么禮物,我在這里又吃又住的,總不能空著手進屋的啊?!?/p>

      “農(nóng)村也沒什么禮物帶,不過帶點臘肉啊,臘豬腳啊,回去讓你爹娘嘗嘗青山崗做的臘肉臘豬腳跟你們家做的有什么不一樣?!?/p>

      劉付同問娘:“青山崗的糯米做的糍粑特別軟糯香甜,要沒吃完,讓巧貞帶點回去給她爹娘嘗嘗?!?/p>

      “給你爹包的晚飯就是油煎糍粑。還有幾個,明天讓巧貞帶回去給她爹娘嘗嘗。”劉付同母親催著兒子說,“快走吧。這兩天,你大爹就叫著你的名字,他是盼著你回來,可能有什么話要對你說?!?/p>

      三月的太陽掛在頭頂,格外明媚燦爛。巧貞認真看了眼這個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村子。雖是出門是山,抬腳是山,跟自己住的村子相比較,還是有很大區(qū)別。放眼看去,這村子四周的山坡頭,全是果樹綻開的花兒,層次分明。房前屋后,桃花粉紅,梨花雪白;遠處的山山嶺嶺,則是嫩絨絨的栗花。不像自己住的村子,抬眼全是芭茅和荊棘,春天一片綠色,秋天滿眼枯黃,就連人們的心也都枯了,焦了。

      巧貞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氤氳著的花香,在胸口鼓蕩。憂郁的心,也就愉悅了許多。張開五指在空中劃拉了幾下,真想把一片陽光抓在手心,把氤氳著花香味兒的空氣抓在手心。心里想著,要能經(jīng)常聞著這芬芳的花香,與這明媚的山色為伴,還能掙到錢,過有吃、有穿、有錢用的日子,該多好。她不由在心里感嘆,世上真的沒有由著自己所愿的好事。想掙到錢,就只能離鄉(xiāng)背井,去城里聽那嘈雜的機器的轟鳴,聞那刺鼻的機油的味兒。即便星期天在大街上散步,頭上頂著的太陽,也總蒙著一層紗。想要見著這養(yǎng)眼的花兒,聞著這芬芳的花香,讓這明媚的太陽長掛在頭頂,就只得與貧窮為伴了啊。真是一個難解的結(jié)。

      “大爹,我回來看你來了啊?!?/p>

      一聲哭喊,把巧貞雜亂的思緒拉了回來。她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跟著劉付同母子爬上了山埡,穿過了一片花開正艷的桃林,來到一棟茅草棚前。茅草棚依著一塊巨大的石頭搭建,幾根木條,挑起新扎的茅扇,透著絲茅散發(fā)出的甜絲絲的味兒。茅草棚子的門開著,劉付同三步并作兩步,就沖進茅棚去了。巧貞當然也要跟著去茅棚里看看那個劉付同心心念念的大爹,卻被劉付同的母親擋在了茅棚的外面。她不知道他母親站在茅棚門前對著她擺手是什么意思,緊跟在劉付同的身后,不管不顧地鉆進了茅棚里。

      剛剛走過頭頂?shù)奶枺岩桓桓髁恋墓饩€從茅棚的縫間照射下來,整個的茅棚,也就亮晃晃了。茅棚雖是不怎么寬敞,卻收拾得干凈整潔。幾條凳子,一張桌子,抹得能照見人影來。一張用木板架起的床鋪擺在茅棚的角落里。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床鋪上,臉上淌著淚水,一副悲凄的樣子。

      劉付同又是一聲聲嘶力竭的哭喊:“大爹,我看你來了啊?!?/p>

      這時,巧貞才看見中年男人的懷里躺著一個人??砂亚韶憞樀貌惠p。巧貞看見,中年男人懷里蓋著的被子里露出來的一個腦殼。說是腦殼,不過是一個用一層蠟黃的皮包裹著的一個骷髏頭,顴骨突起,兩眼深陷,兩行渾濁的淚水淌下來,流進了張著的嘴里。他想說什么,嘴張得很大,一絲游絲般的氣息在喉頭游動,卻怎么都沒法把他要說的話變成聲音吐出來。

      劉付同跪倒在床前,“大爹,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放心,我回來了,不再出去打工了,在家種田種地,侍候果園?!?/p>

      “好?!?/p>

      一個聲音,終于從那游絲般的氣息里吐了出來,雖空洞無力,卻帶著無盡的喜悅和寬慰。過后,鼓著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張著的嘴,也慢慢地閉攏。那張蠟黃的臉上,凝固著一絲愜意的笑容。

      中年男人哭著對劉付同說:“你大爹早晨就要走的,可是,走了走了又活過來了,硬是挺到你回來啊。好了,得了你的話,他可以放心落意地走了啊。來,我們把他的衣服穿戴好,放進棺材去。我這就給村主任打電話,請他帶幾個人來幫幫忙,趁著好天氣,讓你大爹入土為安吧?!边@樣說的時候,中年男人指著巧貞問道:“這姑娘是誰,也愿意跟著你爬到大坡埡來看望你大爹呀?!?/p>

      “跟我一個廠子打工的同事,回家去,順路來看看大爹。她還給大爹買了許多營養(yǎng)品呢?!眲⒏锻钢心昴腥藢η韶懻f,“這是我爹,這么多年來,我爹除了春秋兩個季節(jié)忙田地里的活兒,就跟著我大爹在大坡埡培植果樹,墾荒造林,給我大爹打伴?!?/p>

      劉付同的母親把擺在床腳的一只木箱搬出來,從里面拿了新鞋新襪和一套新衣服。剛剛給劉付同的大爹穿戴好,就聽到茅棚外面有鞭炮炸響,幾個中年男人把擺在茅棚旁邊的一口棺材打開,七手八腳,把劉付同的大爹放進了棺材里。

      茅棚后面的山坡上,有一個土坑,劉付同的父親告訴村主任:“那個土坑,是付同他大爹早就挖好了的,他大爹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能準備的后事,他是一定要準備好的,盡量不麻煩大家?!?/p>

      村主任淌著眼淚說:“劉付同的大爹田正杰就是這樣一個人啊。我做村主任的這些年,每次上山來看望他的時候,動員他打個報告,申請五保待遇,就不用這樣一年四季在果園里忙忙碌碌,靠著這片果園掙錢養(yǎng)活自己了。他就跟我瞪眼睛,說他決不會打報告,弄那個五保待遇,靠著國家給錢養(yǎng)活自己。我就自作主張,不要五保待遇,那就給他弄些困難補助吧,買藥吃也好啊。他仍堅決不要那個困難補助的錢,還罵我多管閑事。過后,就掰著手指頭跟我算起賬來。一畝責任田,是你劉中好鄭玉秀夫婦倆幫著種的,每年可以收一千斤谷子,怎么都吃不完;三畝水蜜桃,每年能賣四五千塊錢;五畝白津梨,每年能賣八九千塊錢;栽下的十幾畝油板栗樹苗,也已經(jīng)掛果,每年的收入比賣水蜜桃和白津梨的錢要多得多。還有山嶺上造的松杉林子,國家也給了造林款。他的開支,不過買點藥吃,買點油鹽和日常生活用品,錢哪用得完?平時發(fā)病動不得了,你劉中好鄭玉秀夫婦倆端茶遞水,侍前侍后,把他照顧得好好的,要我千萬不用掛記他,只管一心一意做好村里的工作,照顧好村里那些困難人家?!贝逯魅我宦曢L嘆,對著劉付同說:“別看你大爹身體不好,常年生病,可他對我們青山崗村的貢獻,卻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呀。二十五年前,他拖著病體來到大坡埡自家的責任地里栽水蜜桃樹苗的時候,村里人誰不笑話他:栽那么多水蜜桃樹苗,日后吃水蜜桃當飯啊。幾年之后,水蜜桃樹掛果,你爹幫著把水蜜桃挑到鎮(zhèn)子上去賣,一摞一摞鈔票就到手了。過后,你大爹把上山那段陡峭的坡道,修得平坦、寬敞許多,也就不用你爹挑著水蜜桃去鎮(zhèn)子上賣了。鎮(zhèn)子上的人們騎著摩托,自己來大坡埡摘水蜜桃,鈔票就直接送到了你大爹的手里。后來,你大爹又把水蜜桃林子上面的山地開挖出來,栽上白津梨苗子、油板栗苗子。到了掛果的時候,一條新修的高速公路從我們鎮(zhèn)子旁邊經(jīng)過,七月水蜜桃熟了,八月白津梨熟了,九月油板栗球裂口了,縣城的人,市里的人,都開著車來大坡埡摘水蜜桃,摘白津梨,拾油板栗。你大爹的口袋,被大紅的票子脹得鼓鼓的,讓村里的人們羨慕得不行,就都跟著學,把村前村后的山地全都栽上了水蜜桃和白津梨樹苗。就連一座座鳥不拉屎的荒坡崗,也全都栽上油板栗樹苗了。每年到了水果采摘的季節(jié),不僅只是大坡埡有水果賣錢,青山崗全村的人都在賣水果。外面來買水果的人們說,青山崗的土質(zhì)好,富含多種稀有的微量元素,水果不但果大色鮮、汁多味甜,還養(yǎng)人呢。每年七到九月,從早到晚,村口全是停的小車和摩托。人們踩著季節(jié)來青山崗,先摘水蜜桃,后摘白津梨,再來青山崗拾油板栗。栗樹下打一聲啊嗬,喚來一陣山風拂過,板栗樹上就會落下一陣赭紅色的板栗雨,高興得人們大呼小叫,直喊過癮。青山崗村人足不出村,口袋也都鼓脹起來了。如今,青山崗村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在外面打工了,他們說在城里打工又苦又累,也就掙得幾個汗水錢,還不如回家種水果。掙了錢,還陪著老婆孩子,守著年邁的父母,多好。我做過統(tǒng)計,村里各家各戶栽下的果樹,已經(jīng)有兩千多畝了。等人們把青山崗四周的坡坡岡岡全都栽上果樹,青山崗村,也就真正成了水蜜桃之村了,白津梨之村了,油板栗之村了啊。到那時,青山崗村人想不富起來都不行。你說,你大爹對青山崗村做出的貢獻,是能用金錢衡量得了的么?付同,聽你爹說,你回來了,也不再出去打工了。好,幫著你爹把大坡埡這片果林看護好,收入肯定比在城里打工掙的錢要多得多。”村主任是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巧貞了,嘴里喃喃:“我做村主任的這些年,最不愿意聽到的就是,誰家的姑娘外出打工時談了個外地的男朋友,結(jié)婚了,遠走高飛了。誰家的兒子打工掙了些錢,在城里買了房子,也不再回到青山崗來了。我不但高興不起來,還偷偷地淌眼淚呀。這樣下去,用不了多少年,青山崗村也就不存在了?,F(xiàn)在好了,姑娘們再也不像以前,一心想著要嫁出山去,村里的年輕小伙從外面帶了姑娘回來,人家姑娘也不再哭哭啼啼頭也不回地走,而是愿意留下來,侍候果園,靠著果園掙錢過上好日子。青山崗村的煙火,又漸漸地興旺起來了;青山崗村的根脈,又留住了。日后我去了那邊的世界,也能跟先人交代了呀?!眱尚袦啙岬臏I水,掛在村主任那被風雨霜雪抽絞得皺紋密布的臉上,使得臉上綻出的菊花般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付同他大爹還說呢,他來大坡埡栽果樹,不過是想多活幾年,舍不得早早就離開這個世界,卻不曾想到居然帶動了青山崗村的人們,全都動手栽果樹,使得青山崗村人們的口袋,也都鼓脹起來了啊。”劉付同的母親鄭玉秀一直還在凄凄地哭泣著,“辛苦大家了,忙完之后,就去我家,我給你們辦飯吃。”

      村主任說:“這餐飯,是一定要吃的。村里的人們都說,二十五年前,醫(yī)院的醫(yī)生說他田正杰能活三五年,就開天窗了,可他田正杰卻是活到了五十歲。多活了二十年,他田正杰可是賺大了啊。吃飯喝酒的時候,桌上一定要多擺一個碗、一雙筷子、一個酒杯,讓他田正杰也跟我們一塊樂呵?!?/p>

      劉中好在一旁淌著眼淚說:“我對田正杰說過,他死之后,要給他立一塊碑,孝男是劉付同?,F(xiàn)在,我仍這么想,立碑的時候,一定要把付同的名字刻在墓碑上?!?/p>

      “田正杰、劉中好、鄭玉秀,你們?nèi)嗽揪腿缬H兄妹。劉付同這孩子,田正杰更是疼到肉里去了。要是田正杰在那邊知道,墓碑上刻了劉付同的名,不知道有多高興呀。”村主任這么說的時候,又吩咐說,“立碑的時候,還是要把我剛才說的話刻在碑上去的啊,讓青山崗的人們永遠記著他田正杰的呀?!?/p>

      太陽下山的時候,一座墳堆就壘了起來。人們相繼離去。劉付同對巧貞說:“你也跟他們一塊回去吧。這半天,你幫著忙這忙那的,辛苦了啊?!?/p>

      “你不回去?”

      “我要在這里陪陪我大爹?!眱尚袦I水,又從劉付同的臉上淌落下來。

      “我不回去,在這里陪陪你。”

      “晚上,我也不回去。”劉付同指了指擺在桌子上的塑料袋子,“我娘給我爹帶來的中午飯,我爹沒吃,我就當晚飯了?!?/p>

      “你一個人在這里過夜,行么?”巧貞有些擔心地問。

      “當然行。那陣我讀書的時候,星期六回來就住這里,星期天才上學去?!眲⒏锻肓讼?,道,“那就在這里陪我一會兒吧,待我娘把晚飯做好,我就送你下山去。明早我會早早回來,送你去鎮(zhèn)子上。我娘說了,要給你爹娘帶些臘肉和糍粑回去,你一個人哪背得動?!?/p>

      巧貞沒有作聲,她只覺得微微的山風,帶著桃花梨花和栗花的芬芳撲面而來。中午剛來的時候,爬山爬得氣喘吁吁,兩腳打顫,也沒能好好看看大坡埡是個什么樣子。劉付同說,他大爹在大坡埡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爹在這陪他大爹二十多年。村主任剛才還說,就因為劉付同的大爹在大坡埡栽果樹,給青山崗村的人們帶了個好頭,做出了好榜樣,讓青山崗村變成了花果山,人們也因此富裕起來,過上了好日子?,F(xiàn)在,她要認真看看劉付同他大爹經(jīng)營了二十多年的大坡埡果園。

      劉付同說:“抬頭全是桃花,哪能看見大坡埡的全貌。站在茅棚旁邊那塊聳立著的石頭上,不但能看到大坡埡我們兩家的果林,以及山嶺上我爹和我大爹造的松杉林子,還能看到青山崗村的全貌和遠處的群山。我讀書的時候,來大坡埡看望大爹,就愛爬到茅棚旁邊的石頭上坐著看風景,看四周波浪般連綿到天際的群山,看東方日出時的壯美,看太陽落下西邊山埡時的火燒云。”劉付同這么說的時候,問巧貞:“也不知道你敢不敢爬到石頭上去。”

      “有什么不敢的。小時候,我還爬到我家禾場前的那棵大板栗樹上打板栗呢。”

      來到茅棚的旁邊,巧貞果然看見一塊四四方方的大石頭,像一只倒扣著的大谷桶。巧貞對劉付同道:“你說那時你常常爬到石頭上去看風景,吹牛吧。那么高,猴子也爬不上去啊。”

      劉付同不回她的話,從茅棚里扛了一架木梯來,“桃子和梨子熟了,我爹就是靠著這木梯摘果子的。我爹說,大爹靠著水蜜桃和白津梨賣了錢吃藥,一定要一個一個小心地從樹上把桃和梨摘下來,不能有半點損傷,才能賣到好價錢。”這樣說的時候,劉付同的眼里又有淚水淌落下來,“這些年,我每年都要給我大爹寄錢,可我大爹把我寄的錢,連同賣水果攢下的錢,一并給了我爹,要我爹把我家的舊木屋拆掉,修棟新磚房,日后我才好娶媳婦成家呢?!?/p>

      “怪不得打工的時候,你一直心心念念著你大爹的,你大爹真好?!?/p>

      把木梯架在石頭上,劉付同說:“我扶著木梯,你爬到石頭上去,看看大坡埡的果林有多漂亮,看看青山崗是個什么樣子,就下來。我得送你下山去。我爹我娘和村主任都還等著你吃飯的。”

      巧貞小心地爬了上去,只聽到她啊了一聲,就再沒作聲了。劉付同站在木梯下面,問道:“看好了嗎?下來的時候要小心,可別摔著了啊?!?/p>

      巧貞卻說:“我不下來的,你也上來坐一會兒吧?!?/p>

      “兩個人,怎么坐?”

      “石頭多大,怎么不好坐?”巧貞往一旁讓了讓。

      “別讓了,兩個人坐,真會掉下來?!眲⒏锻f,“山里的天氣,太陽下山天就黑了,我得趕緊送你下山去啊。”

      “打個電話告訴你爹娘,要他們先吃飯,別等我?!鼻韶懖挥煞终f,抓著劉付同的手,就把他拽了上去,讓他坐在了自己的身邊。

      劉付同發(fā)現(xiàn),巧貞的臉上掛著兩行淚水,吃驚地問:“怎么又哭了?”

      “我也不知道,眼淚怎么就出來了。”巧貞抬起手,對著石頭四周比畫了一下,過后,又對著遠處指了指,“我的家鄉(xiāng)看不到這樣的風景,滿山遍野都是芭茅和荊棘,沒有一棵像樣的樹木,更別說這樣滿坡滿岡的果樹了?!?/p>

      劉付同對巧貞說的這話,沒有顯出多么得意,“那時,每個星期天,我從學?;貋?,都要來大坡埡幫著我爹和我大爹做活兒。寒暑假更是住在大坡埡不回家,白天在地里做活兒,夜里擠在木板床上跟我爹和大爹一塊睡。我大爹常常趁著我爹不注意,偷偷往我口袋里塞錢。他知道,要是讓我爹看見了,是一定要打我的。他說大爹的錢要買藥的,你也敢接啊。我大爹栽板栗樹苗的時候,連站著都困難,他就坐在地上拓荒挖地,一年栽一畝,用了十年時間,才栽了十多畝板栗林,再有幾年,板栗林就掛果了,那可是上佳的油板栗,香、甜、糯,每年采摘的油板栗,賣兩萬多塊錢不成問題,連同水蜜桃和白津梨賣的錢加一塊,一年少說也有三四萬的收入了。我知道,我大爹臨終時說出的那個好字后面沒有說完的話是什么,他是要我跟著我爹,守護著這片果園,也能把日子過得很幸福。”

      巧貞眼睛盯著劉付同,“一個話,不知道問得問不得。”

      “什么話,你問吧?!?/p>

      “你爹說,日后給你大爹立墓碑的時候,上面刻著孝男劉付同。這樣說,你叫的爹,其實不是你的爹,你的爹是你大爹?!?/p>

      “不是。我爹是我爹,我大爹是我大爹?!?/p>

      “我真的有點蒙了。你們兩家,到底什么樣的關(guān)系???”

      劉付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聽我慢慢說給你聽吧?!?/p>

      “玉秀,你怎么都得表個態(tài)的啊。我們倆是好兄弟,你就是我們倆的好妹妹??墒?,我們都已經(jīng)長大了,怎么說,都得有個結(jié)果才是。”

      是在正月初的一天,孩子們時不時就把過年攢下的鞭炮點燃,空氣里氤氳著鞭炮的硝煙和農(nóng)家過年酒肉飯菜的芳香味兒。劉中好、田正杰、鄭玉秀三個年輕人相邀著去鎮(zhèn)子上看看有沒有去廣州的長途大巴。去年臘月底,三人相邀著一塊從廣州趕回來,現(xiàn)在過了年,又得去廣州打工了。

      三人同年出生,都住在青山崗村。田正杰生在正月,劉中好生在六月,鄭玉秀最小,冬月出生。三人從小一塊長大,一塊進學校讀書。初中畢業(yè)都考上了高中,卻都相邀著到廣州打工去了。家里窮,即便日后考上大學,也不可能去上,還不如早去打工掙錢,讓家里窮苦的日子過得寬松一點。

      鄭玉秀知道田正杰和劉中好都喜歡她,她也喜歡他們,把兩人當作自己的親哥。

      一個廠子幾百號年輕人一塊做活兒,小伙追姑娘的有,姑娘追小伙的也有。二十來歲,情竇似花,談情說愛,就如飲蜜食飴??伤麄?nèi)齻€人,對誰都不曾正眼相看過。劉中好和田正杰的眼里,只有鄭玉秀;鄭玉秀的眼里,只有他倆。這就讓廠子里的年輕人,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待他們,說他們什么的都有。一些話,甚至難以入耳。

      田正杰和劉中好商量好,年過了三人又要去廣州打工,一定得把這個事情處理好才行。兩人還伸出手指頭拉過勾,不管鄭玉秀選擇誰,兩人仍然是好朋友、好兄弟。

      鄭玉秀看了看劉中好,又看了看田正杰,晶瑩的淚水,像決堤的壩水,簌簌地淌落下來。她當然聽到了廠里那些年輕人的議論,她知道自己終究只能嫁給兩人中間的一個。劉中好伸過手,想給她揩臉上的淚水,可BWN57erAwvhJD2uyHdW0JnwDhYl7eEDWK0/A8ZYmRXs=手伸過來,卻又縮了回去。田正杰也伸過手,同樣也把手縮了回去,說:“玉秀,你只管隨著心走,無論選了誰,我們都高興?!?/p>

      “對,我們?nèi)齻€人,仍然還跟以前一樣,親如兄妹,友誼常在?!眲⒅泻靡舱f道。

      “不選一個,我不好意思去廠子里打工,她們說我一個人占了兩個??晌艺娴臑殡y了,不知道選哪個好。你們兩個都對我好,我都喜歡?!?/p>

      田正杰的眼里有淚水晃動,劉中好的眼里也有淚水晃動。兩個人相視著,異口同聲地說:“那就聽天由命吧。”

      鄭玉秀明白了兩人的意思,便從口袋掏出一枚硬幣,緊緊握在手心,然后把頭扭向一旁,嘴里說:“自己選吧?!?/p>

      兩人各自選好一面,鄭玉秀抬手把硬幣拋了老高,掉地上的時候,還連著打了幾個滾,才停下來。劉中好瞅了眼躺在地上的硬幣,臉黃了。田正杰的眼淚卻嘩嘩地流淌下來。他張開兩只手,把劉中好摟在了懷里,信誓旦旦地說:“中好,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待玉秀的。”

      鄭玉秀俊俏的臉上,早就掛起兩行晶瑩的淚水,對劉中好道:“往后,你要看上廠子里哪個姑娘,我一定會幫著你說好話的。我就希望,年底回來過年的時候,是兩對,而不是三個。”

      劉中好藏好心中的失落,臉上帶著笑:“祝福你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我一定要回來喝你們的喜酒。”說著,他加快腳步,往鎮(zhèn)子上的汽車站奔去。剛好有一輛長途大巴從車站開出來,一抬腳,就跳上了大巴車。從現(xiàn)在起,他決不能跟著他倆了。那樣,只會給鄭玉秀的心里帶來痛苦。

      后來,劉中好去了廣州旁邊中山市的一家廠子打工,他甚至把手機號碼也換了。想起鄭玉秀的種種好來,他就拼命做活,拼命加班,用勞累來沖淡自己對鄭玉秀的記憶。

      轉(zhuǎn)眼過去了好幾年,劉中好常常想,鄭玉秀勤勞、賢惠、善良,田正杰勤勞,身體好,脾氣也好,又是那樣喜歡鄭玉秀,他倆該早就結(jié)婚了,孩子也該有幾歲了,日子一定很幸福美滿吧。

      劉中好也二十五六歲了,該考慮自己的婚姻大事了。長得帥,性格謙和,還吃苦耐勞,廠子里也不是沒有姑娘對他有好感。可劉中好卻總是拿鄭玉秀跟她們對比。比來比去,對他有好感的姑娘,也就一個個從他身邊消失了。

      劉中好清楚地記得,離開田正杰和鄭玉秀第五個年頭的那年臘月尾,他正準備給父母寄點錢回去,再給他們打個電話,告訴他們他又不回青山崗過年了。謊話好編,廠子里要加班趕貨,老板不讓請假。突然,他手機急促地響了起來,是田正杰打給他的:“中好,你快回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你們的孩子怕是會叫我叔了吧?;貋砹?,我一定要給侄子一個大紅包?!?/p>

      “回來了再說吧。”田正杰在電話里抱怨說,“不跟我們一塊打工也就罷了,手機號碼都要換。要不是從你爹那找到你的手機號碼,這輩子你是準備不跟我們聯(lián)系了啊。”

      田正杰抱怨不休,劉中好卻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像是拉風箱,呼嚕呼嚕著,又像是貓兒睡覺時發(fā)出的咝咝的聲響。更讓劉中好吃驚的是,田正杰還總是把一句話咬成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個字節(jié),才能說完整。

      “正杰,你是不是病了?”

      “快回來,別的話見面再說?!?/p>

      “那好,我這就買火車票回來?!?/p>

      劉中好也不去郵局給父母寄錢了,他到火車站排了半天隊才買到一張站票,擠上了開往湘西方向的火車。

      一晚的火車,又坐了一個小時大巴,終于回到了鎮(zhèn)上。明天就過年了,鎮(zhèn)子上各家各戶的大門上都貼上了大紅對聯(lián),一些孩子已經(jīng)在街上放起了鞭炮。劉中好想著田正杰和鄭玉秀的孩子還沒有到放鞭炮的年齡,該給這個未見面的侄子買點什么禮物才好。當然,除了禮物,還要買一個“新年快樂”的紅包,在里面塞上幾張大紅的票子,再親手交給侄子,聽侄子甜甜地叫一聲叔,那才叫愜意呀。

      從大巴車上下來,劉中好第一眼就看見了鄭玉秀,站在車站門口,正焦急地對著剛剛停下來的大巴車張望著。

      “你在這等誰啊?”

      “等你。”

      “明天就過年了,不在家里準備明天年夜飯的食材和年貨,跑到車站來等我做什么,我不知道回青山崗怎么走了?”

      “田正杰去大坡埡了?!?/p>

      劉中好就笑起來,說:“田正杰還記著青山崗村流傳下來的習俗啊。過年,當家人得從山里扛捆柴禾回來,預(yù)示著明年行大運,發(fā)大財?!?/p>

      “哪是,他去大坡埡栽果樹去了?!?/p>

      “明天就大年三十了,他去大坡埡栽什么果樹?大坡埡的那片山地,早就荒草叢生了啊?!眲⒅泻猛蝗话l(fā)現(xiàn),鄭玉秀瘦了很多,還苦著一張臉,秀眉緊緊地擰著,眼里有淚水在晃動。劉中好心里不由一緊,“昨天,田正杰的電話打得急,要我趕快回來,問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說。你們倆是不是吵架了?他跑到大坡埡去栽果樹,你跑到車站來接我,孩子呢?讓他奶奶帶著?”

      “我們沒有結(jié)婚,哪來的孩子?!?/p>

      “你們倆一塊五年了啊,怎么還沒結(jié)婚?我還想著要給我侄子買禮品,塞紅包的??旄嬖V我怎么了?!?/p>

      “去大坡埡,讓他自己對你說吧?!?/p>

      劉中好抬頭看了看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午了,回到家,天快黑了,田正杰還不回來?”

      “他把鍋碗瓢勺衣服被子全都扛到大坡埡去了,哪肯回來?!?/p>

      “年也不回來過了?他不過年,他娘還得過年啊。”

      “冬年伯娘不在了?!编嵱裥隳艘话涯樕系臏I水,抱怨劉中好說,“你的心真狠呀,五年了啊,不打電話也就罷了,居然把手機號碼也給換了。你就不知道,我和正杰會想你的啊?!?/p>

      劉中好嘆了一口氣:“我就想著不打擾你們。”

      鄭玉秀再沒作聲,眼里的淚水卻是更多了。

      劉中好不知道怎么勸她好,嘴里說:“我已經(jīng)五年沒有回家了,回家打個轉(zhuǎn),我們就一塊去大坡埡?!?/p>

      走出車站,鄭玉秀對著停在車站門口的一輛三輪摩托招了招手,說:“去青山崗。”

      劉中好問:“五年前,青山崗到鎮(zhèn)子上是一條茅封草長的崎嶇小路,如今能跑三輪摩托了?”

      “村村通公路,國家撥了錢,修的水泥路,能跑大貨車呢?!编嵱裥阌植挥韶焸淦饎⒅泻脕恚拔揖筒幌嘈?,不回家,還換了手機號碼,我們?nèi)齻€人之間的那一份情義,你就全都會忘掉?!?/p>

      一路上,劉中好沒心思留意沿路兩旁村子過年的風景,可沿路村子的樣貌卻直往眼里撞:沒幾家像鎮(zhèn)里那樣在大門上貼喜慶的大紅對聯(lián),也沒有幾家的孩子炸響著鞭炮,時不時看見門前坐著的老人,眼睛對著村口張望著,任憑寒風呼呼地吹,也顧不及了。劉中好的眼睛不由就濕了,這五年過年的時候,自己的父母不也像這些老人一樣,盼著自己回家過年的么。

      三輪摩托一直把劉中好送到家門口才回鎮(zhèn)子上去,鄭玉秀說:“你去家里打個轉(zhuǎn),我等你。”

      劉中好的母親一定是聽到了摩托車的聲響,從家里出來說:“兒呀,快去大坡埡看看中杰吧?!?/p>

      五年不見,父母臉上都帶著愁容,他們對兒子交代了同樣一句話:“一定要把中杰接下山來。明天除夕夜,在玉秀家吃團年飯。后天大年初一,接中杰來我們家,你們兄弟倆好好說說白話。”

      大坡埡劉中好再熟悉不過了。爬上村子后面的一段山坡,上面是一片寬敞的山地,山地上面則是連綿不斷的山巒。集體時,沒飯吃,生產(chǎn)隊的勞動力全都組織起來,把大坡埡的一大片山地開挖出來,栽紅薯,種苞谷,就想著多收一些糧食。粗糧也好,細糧也好,能填飽饑餓的肚子就好。后來,實行生產(chǎn)承包責任制,水田和山地全都做成了許多個鬮子,讓大家自己抓,抓到哪是哪。大坡埡的山地就被劉中好家和田正杰家抓了去。兩家山地的分界線,是中間一眼山泉,劉家山地在左,田家山地在右。十來歲,劉中好和田正杰就經(jīng)常跟著父母去大坡埡,春天幫著父母種苞谷,栽紅薯,秋天幫著父母收苞谷,挖紅薯。他們還經(jīng)常鉆進山地上面的林子里,摘八月瓜,拾板栗。當然,他們的后面,總是跟著一個小女孩,就是鄭玉秀。小的時候,鄭玉秀長得像個小男孩,性格也像。她不愿意跟村里別的孩子玩,只是像個尾巴一樣,跟在劉中好和田正杰的后面,形影不離。

      后來,人們?nèi)兆雍眠^了,大坡埡那片山地也就撂荒了。他們?nèi)齻€孩子也都長大了,再沒去過大坡埡。劉中好記得,過去上大坡埡的一條山路又窄又陡,芭茅荊棘叢生,可眼前這條上山的路,卻寬敞、平整了許多。鄭玉秀說:“正杰花了一個月時間,才把這條路修上山去的。”

      劉中好心里想,他是要在大坡埡落腳生根啊,不然怎么會花那么大的精力修這條上山的路?

      終于看見自家的那片撂荒的山地了。新修的山路,從荊棘和芭茅叢中穿過,一直通往那邊田正杰家的山地。劉中好加快了腳步。老遠他就看見了山泉旁邊搭建的一間茅草棚子。天快要黑下來,茅草棚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旁邊的一線泉水叮叮咚咚地流淌著。走進棚子,撞進劉中好眼簾的,是一張小方桌和幾條凳子,小方桌上擺著碗筷和幾個花花綠綠的丸藥瓶子。地上有一個用石頭壘起的灶坑,上面架著一只鐵鍋??恐镒拥睦镞?,是一張用木板搭起的床鋪??礃幼樱镎芤呀?jīng)在這里生活一段時間了。

      “人呢?”

      “一定還在地里做活兒。”鄭玉秀臉上的淚水一直沒有干過,“他已經(jīng)來大坡埡三個多月了。不管吹風下雨,每天都這樣。清早起床,不到天黑決不會收工的。”

      劉中好從茅草棚里出來,他才發(fā)現(xiàn),田正杰家那片撂荒的山地,已經(jīng)被開挖了一大半。栽下的桃樹苗子,在臘月的寒風里,搖晃著瘦弱的身姿。田正杰正在那邊的荒地里墾挖著。只是,他挖得很是費力,挖幾鋤,就要歇一會兒。

      “正杰,我回來了。”

      田正杰吃力地轉(zhuǎn)過身來,嘴里說:“回來了,就好。”

      “你怎么不出去打工了,在大坡埡栽什么果樹???”

      劉中好抓著田正杰的手,他不由大驚,田正杰曾經(jīng)健壯的身子,已經(jīng)瘦得如一副風車架子,清癯的臉面泛著蠟黃。他張嘴,大口喘氣,喉頭卻像塞著一團棉花,呼嚕呼嚕作響,怎么都不得舒暢。

      “正杰,你怎么了?。恳郧?,你的身體可比我壯實多了,這才幾年,怎么就成這樣了?”

      “回來了,就好?!碧镎艹榱艘豢跉?,又把剛才說的話重復(fù)了一遍,“走,回棚子里去,我們慢慢說。”

      劉中好和鄭玉秀扶著田正杰回到了棚子里。田正杰說:“你們不來,我是不準備煮晚飯的。煮了,也吃不下。但你們不能不吃晚飯。玉秀,你去煮飯吧,我和中好說說話?!?/p>

      鄭玉秀生火、洗鍋、燒水、放米,再從茅棚后面的菜地里摘了些青菜,拿去泉邊洗了,炒了。過后,又從床頭旁邊的木桶里拿了兩個雞蛋,做了一碗蛋湯。

      田正杰從床頭拿出一個塑料袋子,從中取出一個本子和幾張膠片。

      “什么情況?哪里不舒服???”

      “你自己看吧?!?/p>

      劉中好沒那個能耐從膠片上面看出什么問題,病歷單上面寫的那些歪歪扭扭的處方,他也看不懂。但有幾行字,他看清楚了:在化工廠化冶車間勞動時間過長,嚴重的職業(yè)病,已喪失生育能力。

      “你們在廣州那家廠子打工好好的,為什么要換廠子去化工廠打工,還要去化冶車間做活?這五年,到底發(fā)生什么了啊?”

      “你離開我們之后,我和玉秀仍在廣州那家廠子打工,準備攢點錢,把我家那棟破舊的木屋整修一下,就結(jié)婚。去年臘月,我和玉秀回家過年,看見我娘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問她怎么了,她說右邊脅骨下面痛。玉秀陪著我把我娘弄到縣醫(yī)院去檢查。結(jié)果是肝癌。醫(yī)生說,好在不是晚期,要能做換肝手術(shù),就能多活幾年。我爹去世早,我娘養(yǎng)我長大成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我不能眼看著我娘就這么被疾病折磨去世啊。換肝是大手術(shù),我和玉秀拿出攢的所有錢,都還欠了五萬。青山崗村窮,誰家也借不出這個錢。我要玉秀別出去打工,自己去了一家化工廠,去化冶車間做活。半年時間,就把五萬塊錢掙夠了。只是,我娘的手術(shù)并不成功,才活了兩個月,還是走了。后來,我的身體也出問題了,四肢無力,胸口發(fā)悶,抽不來氣。玉秀說是因為娘去世了,心里痛啊。她陪著我,勸著我,侍候著我,可我病得更重了。去醫(yī)院檢查,才知道患的嚴重的職業(yè)病,連生育能力也喪失了。醫(yī)生告訴我,這病沒有藥治。唯一的辦法,就是遠離喧囂,遠離塵埃,呼吸新鮮空氣,喝山泉水,多吃新鮮瓜果和新鮮蔬菜,住三五年,也是有可能的。我記著醫(yī)生的那些話,住在大坡埡,遠離村寨里的嘈雜和喧囂,再在山地里種上蔬菜,栽上桃梨果樹。這個世界,有苦,有難,有不如意,但還是能說出許多的好來,誰愿意太陽才剛剛出山,就匆匆離去呀。”

      劉中好的心里刀剜一樣痛,生生地滴血了。田正杰是孝兒,就為了救娘的命,才落下這么嚴重的疾病。他眼里含著淚水,安慰說:“好好養(yǎng)病,別做活,也不要有思想負擔。玉秀養(yǎng)不活你,還有我啊?!?/p>

      田正杰喘了一陣氣,擺了擺手:“把你叫回來,是要你把玉秀領(lǐng)走,我還能多活些日子的?!睖啙岬臏I水,從田正杰蠟黃的臉上淌落,“我知道,玉秀心里還有你,你心里也還有玉秀,不然幾年了,你也沒有找個姑娘帶回來。你們倆走到一塊,我就放心了?!?/p>

      “玉秀在你身邊照顧你,不更好嗎?”

      “我說了,玉秀在我身邊不是照顧我,是折磨我。你就不想想,我忍心讓她跟著我這個要死不活的人在一塊過日子么?不病死,我也得尋死。中好,你是個好人,從小到大你從來就沒想過如何把玉秀弄到手。玉秀拋硬幣拋中了我,我也沒有想著早早就讓玉秀成為我的女人。我對她說,沒有結(jié)婚之前,我們還跟過去一樣,是好兄妹。拜堂結(jié)婚了,紅燭新婚夜,我們才是好夫妻?,F(xiàn)在,我把完好的她交給你,你可要好好待她,不然,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p>

      劉中好哭了,田正杰哭了,鄭玉秀也哭了,三人抱成一團,哭得死去活來。

      巧貞也哭了,晶瑩的淚水,從臉上淌落下來,凄凄地問劉付同:“后來呢?”

      “后來,我娘和我爹結(jié)婚,他們沒有出去打工。兩人商定,一定要照顧好我大爹,要讓他好好活下去。我大爹家的一畝責任田,我爹我娘幫著種好。秋天收割了,把谷子曬干,車凈,保管好,每個月打了米,給大爹送上山來。我大爹喜歡吃臘肉,每年過年的時候,我家殺了年豬,都要多做些臘肉,送上山來給我大爹吃。我大爹的衣服、被子、鞋襪,都是我娘給買好、做好,送上山來。隔些日子,我娘就會上山來給我大爹縫縫補補、洗洗抹抹。擔心我大爹一個人住在山上寂寞,除了春種秋收忙活田地里的生產(chǎn),其余時間我爹都在大坡埡過。他也學著我大爹的樣,把茅棚左邊自家的那片荒山開墾出來,栽上了水蜜桃樹苗。水蜜桃掛果,我爹先把我大爹的水蜜桃摘下來,挑到鎮(zhèn)子上賣了,然后才開始摘自家的水蜜桃??粗壹业乃厶疫^了采摘季節(jié),賣不完,掉地上爛掉了,我大爹急忙聯(lián)系鎮(zhèn)子上的水果店老板,要他們自己上山來摘水蜜桃,價錢優(yōu)惠。他還拖著病體,用半年時間把上山來的那條路又拓寬了許多,拓平整了許多,鎮(zhèn)子上來大坡埡買水蜜桃的人們,可以把摩托開到大坡埡下面的半坡上來。就連我家的水蜜桃也不用自己挑到鎮(zhèn)子上去賣了。后來,一條新修的高速公路從鎮(zhèn)子旁邊過,縣城和市里也有人開著車來大坡埡摘水蜜桃了。他們說,大坡埡的水蜜桃好吃,山野風景也好,能呼吸山野花草味兒的新鮮空氣,能聽到山鳥兒啁啾,山泉水潺潺。我爹和我大爹就又相邀著把桃林上面的荒地開墾出來,栽上梨樹苗。我爹從縣林科所買來的良種白津梨樹苗,結(jié)的果子個大、汁多、甜度高,成熟期還長。八月采摘,就和七月水蜜桃成熟的時間錯開了。還是我大爹提出來,把白津梨林子上面的荒山開墾出來,栽上油板栗樹苗吧,油板栗掛果,收入肯定比水蜜桃和白津梨的收入要多得多。我爹不同意,說水蜜桃賣了錢,白津梨賣了錢,大爹吃藥的錢足夠了,不必再吃苦拓荒挖地栽植油板栗苗子了。我爹說,看著我大爹張著嘴,坐在地上一刀一刀砍荒,一鋤一鋤挖地,心里痛。我大爹講,那陣子醫(yī)生說,他那個樣子,最多也就住一年半載。要按醫(yī)生說的,呼吸的是新鮮空氣,喝的是沒有污染的山泉水,吃的是新鮮蔬果,住三五年,就算是天大的奇跡了。如今,他來大坡埡幾個三五年了,栽下的樹苗掛果了,水蜜桃和白津梨都吃上了。他是大賺了呀,常常做夢都笑醒。說不定,栽下油板栗樹苗,還能看著油板栗樹d65e272ff4ba2bdc38674a1764d215e2苗掛果。我爹拗不過我大爹,兩人又用了幾年時間,在白津梨林子上面栽下了一大片油板栗樹苗。還別說,我大爹還真的吃上了油板栗。村主任來大坡埡看望我大爹時,要我爹干脆把油板栗林子上面村里的荒山也都造上松杉林子,國家有造林款,增加了收入,村里的荒山也得到了綠化?!?/p>

      巧貞像是想起了什么,“現(xiàn)在我是知道了,這些年在廣州打工的時候,只要星期天廠里不加班,你一定是要去鉆城南郊區(qū)山岡上的那片桃梨林子的,張著嘴透氣,還鼓肚子,還挺胸,你是掛記著你大爹啊?!?/p>

      “我大爹說,他足足多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是大坡埡清新的空氣、純凈的山泉水、新鮮的蔬果,還有我爹我娘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和照顧給他的。我大爹還說,他多活了二十年,還有我的一份功勞。我一歲的時候,才剛剛學會叫爹娘兩個字,我爹就背著我爬上了大坡埡,指著那個骨瘦如柴,張著嘴巴出氣的男人,要我叫大爹。我叫了,叫得特別響亮,特別親切。我大爹答應(yīng)了,瘦癯的臉上堆滿了笑,兩抹擰著的眉頭也舒展開了。他說,他自己也覺得奇了怪了,看見我,聽到我叫大爹的聲音,胸口沒以前堵得慌了,進氣出氣也均勻、平和了許多,原本灰暗無光的眼坑,也透出了晶瑩的光彩。他說,我就是他的開心果,是他緩解病痛的上佳良藥。當然,這些都是我懂事之后,我爹我娘對我說的。有關(guān)我大爹的故事,也就牢牢地印記在了心里。在我的心里,大爹跟我的親爹一樣,疼我,愛我,喜歡我。我從上學讀書,一直到高中畢業(yè),每次去大坡埡,大爹都會背著我爹偷偷給我錢。他的收入也就每年七月賣水蜜桃的錢,八月賣白津梨的錢。油板栗剛剛掛果,收入不是很多。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有時發(fā)病了,我爹要給他到鎮(zhèn)子上去買藥,他也不讓。我爹要我大爹把茅棚拆了,修一間簡單的木屋,不要多少錢,住著舒服一些。他也堅決不同意,說住茅棚好,木柱子落地,冬暖夏涼,還通風透氣。我爹只得挑了石塊和黃土來,先在地上砌了石塊,再在石塊的縫間筑進黃土,讓茅棚里的地上不再坑坑洼洼,在下雨的時候地上濕氣也不會太重。隔兩年,我爹就會割來新鮮茅草,把蓋在茅棚頂上腐爛了的茅草換掉,讓茅棚不再過風漏雨。棚子里還總透著絲絲縷縷茅草的芳香味兒。考大學的時候,我離高考錄取分數(shù)線只差了幾分,大爹要我不要氣餒,一定要去復(fù)讀,加把勁,肯定能考上大學。他還把多年來積攢下的錢全都拿出來,塞進我的口袋。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一年不如一年,我當然不會拿了他的錢去復(fù)讀。從大坡埡回來,我把大爹給我的錢給了我爹,要我爹退給我大爹。去廣州打工的這些年,過年的時候沒有回來看望我大爹,只每年臘月的時候,給我大爹寄點錢和補品回來。我不是不想回來,是怕大爹罵我,他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怎么著他也要和我爹我娘齊心合力把我送進大學去。我負了我大爹的希望啊。”劉付同早已泣不成聲,“去年,我爹打電話對我說,我大爹連爬都爬不起了,躺在茅棚里,再無力去山里侍候他的果園了。從那以后,我爹去果園挖地也好,鋤草也好,摘果也好,就把我大爹抱出茅棚,放在椅子上坐著,讓大爹看著我爹在果園里勞作。”

      太陽落下山,晚霞燒紅了西邊的半個天空,大坡埡的桃花似乎越發(fā)艷麗,梨花越發(fā)潔白,栗花也越發(fā)粉嫩。劉付同臉上掛著的兩行淚水,在三月的晚霞里染上了晶瑩的顏色。大坡埡的這個疼他愛他的大爹已經(jīng)走了,他再沒有大爹喊了,他能見著的,是茅棚后面山岡上的那一堆黃土。當然,大爹留給他的,是他這輩子不用離鄉(xiāng)背井去城里打工,也能把日子過好的一大片果林,還有大爹的那顆慈祥而善良的心靈,和他與病痛抗爭的毅力和品質(zhì)。

      巧貞仿佛還沉浸在大爹的故事里,默默地看著面前的這一大片果林舉著的簇簇花兒,正披著三月的落霞,熠熠生輝。她仿佛看見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坐在地上,吃力地墾荒挖地,栽植果樹苗,然后給果林鋤草、培土扶株、修枝剪葉。他把他整個生命,都融入在這片果樹林里,才迎來了果園的繁茂欣榮,累累碩果。

      劉付同說:“我在外打工的這些年,我爹每次給我打電話的時候,總要說一句話的:我大爹決不希望我長年累月在外面打工,他不放心??伤植缓瞄_口把我叫回來。僅僅種那幾畝薄田薄地,靠著幾畝水蜜桃和幾畝白津梨賣錢,不過弄個肚子不餓著,手頭不缺油鹽錢。窮日子,苦日子,仍是如影隨形,只怕連找老婆都難呀。直到栽下的油板栗樹苗開始掛果,我大爹的臉上才露出笑容,擰著的眉頭才開始散開,對我爹說:現(xiàn)在好了,兩家的六畝水蜜桃,每年能賣八九千塊錢;兩家的十畝白津梨,每年能賣一萬多塊錢;兩家栽下的二十多畝油板栗,每年收入三萬多塊錢是沒有問題的。加上在山嶺上造的松杉林,國家給的育林款,林林總總加一起,每年少說也有五六萬塊錢的收入了,不去外面打工掙那汗水錢,也能把日子過得滋滋潤潤了。昨天,你問我回來了還去不去廠子打工,我說不會再出去打工了。就因為我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大爹還能說出話來,我大爹對我爹說,他怕是沒幾天了,要我趕快回來,他有話要對我說。我回來了,我大爹卻說不出話來了。但我知道,我大爹要對我說什么話。我不能讓我大爹在那邊還替我擔著心?!?/p>

      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不知不覺,三月的夜風把彌漫在半空中的暮霧吹散了,幾顆星星捧著半邊月兒在空曠的天幕上眨巴著眼睛,似乎是在瞅著坐在桃花叢中的兩個青年男女。

      什么時候,巧貞的腦殼已經(jīng)靠在了劉付同的肩頭,兩行淚水沒有被風干,在清淡的月輝里變得更加晶瑩剔透。姑娘心里想的什么,誰也不知道,她心里走過了多少彎彎繞繞,誰也猜不透。但此時,巧貞的視野,已經(jīng)被滿山滿岡的桃花梨花和栗花填滿,已經(jīng)被連綿至天際的群山的剪影填滿。

      劉付同輕輕地把巧貞的腦殼從自己的肩頭移開,說:“我們回去吧。我爹我娘還等著你吃晚飯的?!?/p>

      “不餓?!?/p>

      “不餓也得回去啊?!?/p>

      “不回去。”巧貞柔柔地說,“在城里打工,哪見過大坡埡這般漂亮的夜景,哪聞過大坡埡這般透心入脾的花香。我就想,到了七月八月九月,桃熟了,梨熟了,板栗球咧嘴笑著,把瑪瑙般的油板栗露出來,該又是怎樣漂亮的景色。

      “那就再坐一會兒吧。這些年來,我大爹和我爹把上山的路修得敞亮,下山是不會摔跤了?!?/p>

      巧貞卻說:“現(xiàn)在,我突然想起我的家鄉(xiāng)來了?!?/p>

      劉付同嘆氣道:“兒行千里,放心不下的是父母。幾個月沒看見爹娘了,心里當然掛牽。明天早上,我早點送你去鎮(zhèn)子上,趕最早一趟去高鐵站的大巴,坐上午十點半的高鐵,中午就可以見著你的爹娘了?!?/p>

      “我是說,我家也住在大山坡上,怎么就沒人想著要把滿是芭茅和荊棘的山坡開墾出來,種上果樹,種上茶園,或是種上中藥材,或是辦養(yǎng)殖場什么的,人們也就不用離鄉(xiāng)背井外出打工掙那汗水錢了啊。”巧貞仿佛下了多大的決心,說,“什么時候,我要把我爹弄到大坡埡來看看,讓他也跟著學學?!?/p>

      “那當然好,你明天回去,叫你爹來一趟青山崗就是了,我除了要帶他來大坡埡看看,還要認真對他說我大爹和我爹是怎么把這一大片荊棘叢生的荒山埡變成果園的?!笨粗韶懺S久沒有回他的話,劉付同就又催她道:“快半夜了,我們得下山了啊?!?/p>

      “我不下山的?!鼻韶懻f。

      “不下山怎么辦?三月,五更的山里可是很冷的。在這里坐一個晚上,還不凍出病來?!?/p>

      巧貞不說話,轉(zhuǎn)過身去。劉付同卻是攔住了她:“你不能這樣下梯子的,我先下去,扶著你。不然,一腳踩空,摔著了可不得了的。”

      劉付同匆匆下了梯子,站在梯子旁邊,然后張開了兩只手。巧貞嗔他說:“你是打蛇啊,遠遠站著,也能扶住我?”

      劉付同只得往前移了移身子。巧貞縱身從梯子上跳了下來,劉付同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巧貞白了他一眼,腳步噔噔地去了茅棚里。

      劉付同跟在后面,無可奈何地說:“不肯回去,那就只有在茅棚里生起火來,我們坐在棚子里烤火了?!?/p>

      劉付同從床頭摸出火柴,把擺在桌子上的煤油燈點亮,一粒指頭般大小的橘黃的光亮,就把一間逼窄的茅棚擠得緊緊扎扎的了。劉付同手忙腳亂地抱了些柴禾放在火坑里,尋了些干茅草,在煤油燈上點燃,火坑里的火苗慢慢地旺了。

      “坐吧?!眲⒏锻靡滦淠四ǖ首诱f。

      巧貞卻沒有坐,伸手把床上的被子理了理,就往被子里鉆。

      “臟。”劉付同想攔她,卻又不敢。

      “你不敢睡這床上了?”巧貞瞪了他一眼,口氣有點冷。

      “我大爹睡的被子,我怎么不敢睡?從小到大,只要來大坡埡,我就跟我大爹一塊睡?!?/p>

      “中午上山來,見著大爹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大爹格外慈祥、面善。大爹是個好人,睡在大爹睡過的被子里,我覺得親切、暖和、踏實。”頓了頓,巧貞又說道:“大爹在大坡埡住了二十多年,也病了二十多年,看看這茅棚,收拾得多么干凈,聞聞這被子,沒有半點病人的氣味。你爹你娘都是好人,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照顧著大爹呀。”巧貞嘆了一口氣,“我真為沒有早見著大爹感到遺憾,早見著他,他一定會很喜歡我。我也一定會像你一樣,心心念念著大爹?!边@樣說的時候,巧貞喃喃道,“清早就開始坐高鐵,后來又坐了一個小時的大巴車,半個小時的三輪摩托,再后來又幫著料理大爹的后事。有點累,我得睡了。”

      “那你就睡吧,我坐著,不會有野獸來棚子里的?!眲⒏锻鹂永锾砹诵┎窈?,目光怔怔地盯著柴禾燃燒時跳躍的火光,耳朵先是聽到了巧貞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后來,又聽到了巧貞重重的呼吸聲,再后來,巧貞的呼吸就變得均勻而舒坦。她一定是夢見了大爹吧。

      劉付同是被一陣說話聲驚醒的,睜開眼,天已經(jīng)亮了。父母站在茅棚門口。母親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子,正要說什么,看見巧貞躺在床上還沒有醒來,只得對著兒子招了招手。劉付同連忙走出茅棚。鄭玉秀壓低嗓音問兒子:“昨晚,你們怎么沒有回去?村主任帶著幾個人吃過飯離去之后,你爹擔心大魚大肉巧貞吃不慣,又殺了一只土雞清燉著,一直等著你們回去吃晚飯。”

      劉付同揉了揉眼皮,“我要送她下山去,她不同意,一定要在大爹住的棚子里住一晚。她還說,大爹慈祥,面善,要是早認得大爹,大爹一定會喜歡她。”

      鄭玉秀心疼地問兒子:“你就在火坑邊坐了一個晚上?”

      “是的?!?/p>

      劉付同還要說什么,巧貞卻是大聲地對劉付同道:“剛才,我夢見大爹了?!鼻韶懕犻_眼,看見劉付同的父母站在茅棚外面,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大爹這床太好睡了,一覺睡到大天亮了啊?!?/p>

      鄭玉秀卻是說:“我把你們倆的早飯帶上山來了,快吃了早飯,讓付同送你去鎮(zhèn)子上,趕上午那趟去高鐵站的大巴車?!边^后交代劉付同:“我包了一只臘豬腳,兩塊臘肉,還有一包糍粑,是昨晚上我和你爹臨時泡了糯米做的新鮮糍粑。讓巧貞帶回去,給她爹娘嘗嘗青山崗的臘肉,青山崗的糍粑。真的不好意思,家里沒有別的什么帶。巧貞,你可別嫌棄啊?!?/p>

      “我不回去?!鼻韶懸贿叴┮路贿呎f,“睡在大爹的床上,聽著山泉淙淙,聽著山鳥兒啾啾,聞著桃花梨花栗花的芳香,真享受?!?/p>

      劉付同說:“不回去,把臘肉臘豬腳和糍粑帶去廠子也行啊,星期天不加班,就送到廠子門口的飯館去,給點錢,請飯館老板加加工,也是能吃到臘肉臘豬腳的,也是能吃到烤糍粑的?!?/p>

      “不回家,也不去廠子。”巧貞大聲道。

      劉付同不解地問:“不回廠子,也不回家,你要到哪里去?”

      “你真的是個木頭腦殼。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大坡埡看守果園。大爹留下來的財富,得好好守護著。”巧貞一臉嗔怒地對劉付同的母親說:“我說他是個木頭腦殼,便宜他了,他就是一頭豬。一個晚上,就坐在火坑旁邊烤火,也不問問我一個人睡在床上冷么,怕么。甚至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就像我會吃了他一樣?!?/p>

      鄭玉秀的眼淚就簌簌地淌落下來,“他是他爹的兒子,也是他大爹的兒子啊。兩個爹爹都這樣?!编嵱裥惆亚韶懙氖志o緊地抓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姑娘,在這里看守果園,可是要苦著你累著你的呀?!?/p>

      “打工更苦更累,掙得幾個錢,流了多少汗水,吃了多少油煙和粉塵,動不動還要挨老板的罵。劉付同昨晚上對我說了,他不但要守著這片果林,還要把油板栗林子上面沒有造林的荒山野嶺,全都造上松杉林子。時下有一句時髦的話,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青山崗,是一定會變成金山銀山的啊?!?/p>

      幾個人說話的當兒,卻聽到茅棚后面的山坡上有砌石頭的聲響,鄭玉秀對兒子說:“巧貞要不肯下山去,吃過早飯,你就幫幫你爹吧。你爹說,趁著現(xiàn)在還不是很忙,把你大爹的墳砌好,就算是完成了一個心愿。你大爹忙碌了一輩子,辛苦了一輩子,被那個什么職業(yè)病折磨了一輩子,一定要把你大爹的墳砌好,還要給你大爹修一塊碑。你記著他,日后你的子孫都記著他,代代都要記著他?!?/p>

      巧貞說:“修碑的時候,把我的名字也刻上,大爹一定很喜歡我?!?/p>

      “好,我的兒,我這就去對你爹說。”

      向本貴,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沅陵縣人。出版長篇小說《蒼山如海》《鳳凰臺》等十部,小說集《這方水土》《向本貴小說選》等三部,《蒼山如?!帆@中宣部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第六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并譯成俄文出版,中篇小說集《這方水土》獲第七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中篇小說《災(zāi)年》獲《當代》中篇小說獎,《兩河口》獲《民族文學》年度獎。另獲省級獎多種。四部小說被改編拍攝成電影或電視連續(xù)劇。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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