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 得
浮名如泡沫,塵世如幻影
過千山,行萬水。我有一路足跡落滿霜痕
也有半肩星辰掛著蟋蟀的叫聲
輾轉(zhuǎn)了半輩子,我只想活成文字中
那個隱居的人:肉身約重于半錢清風
靈魂約大于一輪明月
后世不必有我的名字,只有在清明時節(jié)
鷓鴣會用我的詩句一遍遍地叫遠曠野
在杜甫草堂讀詩
中年的嗓音有青苔的質(zhì)地、霜雪的凜冽
仿佛要把春光讀成蟬鳴
把風聲讀成一介書生的怒吼
石凳下的小草正探著身子
銀杏的枝頭上正爆著新芽
地溝的石壁生出小小的木耳
—— 這仿佛是大地在虛心地聆聽
先生坐在我的身旁,銅質(zhì)的塑像
微微側(cè)臉,又微微低頭——
他也在專注地傾聽嗎?哦,“千秋萬歲名”
一滴墨汁在他寂寞的身后,已奔涌成精神的源頭
我的目光越過重檐歇山頂,一方晴空蔚藍
仿佛是字里行間的留白、抑揚頓挫中的欲說還休
而檐上似乎有水珠在落,低于一粒星辰的晶瑩
又高于一片月光的輕盈
我的喉間漸漸滾燙,如同是在發(fā)酵著酒曲
從語調(diào)發(fā)2/QXT6NXXob5p+sGxzynkw==苦的余韻中,嘗出寬廣的甜味
又如同是肺葉間的雷霆慢慢加溫
為大地上奔波的人群,喊出時間深處的回音
我確信,整個世界有著數(shù)次短暫的寂靜
碧空如洗,浣花的溪水從唐朝一直流向永遠
一切都宛如無垠之境
母親摔倒在衛(wèi)生間
大約是下午三點,七十七歲的母親摔倒在衛(wèi)生間
像一株花莖折斷在它的枯萎里。她爬不起來了
隨身又未攜帶手機。家里無他人
她試著喊了幾聲?;貞?yīng)她的
是樹梢上清幽的鳥叫,是籬笆墻外
一片唧唧咕咕的雞鳴,是蟋蟀在窗下
輕唱后留下的寂靜。她無助地躺在那里
腰椎處的疼,像一把刀
在骨頭上磨礪著它的鋒刃
又像大海在風暴中推擠著洶涌的潮水
七十七歲的母親摔倒在衛(wèi)生間,看著光線
一點點地下沉,看著生命在無力中
靜候著命運最后的判決。黃昏時門被推開
年邁的父親回來了,把她背上床去
他握住她的手問:“疼嗎?”
她咬著牙說:“能忍!”
太晚了,他們商議,明天再叫兒子
把她接進城去。天完全黑了,他起身去做飯
一輪明月剛剛升起,那么亮、那么白
帶著孤寂與凄清
去稻城的路上
在飛機上看到了貢嘎雪山,最高峰海拔七千多米
猶如一個意象的奇崛
銀河敞開著,天空抱不緊自己的藍
向著大氣層傾瀉。我確信抓住了閃電和雷鳴
機身顛簸時,我突然有失重的眩暈
那是靈魂在動,就像峰頂上雪的反光
深入晶瑩,深入更遠的浩渺
我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一個被派往天上修書的人
一生的歷程,不過把自己縫補成文字
嵌入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星辰
文字的幾何形
年輕時寫詩,渴望文字如風懸于羽翼
如飄浮的云丈量長空的面積
高蹈處是祁連山探起身子,反彈的琵琶共舞飛天
憤怒處是巨石滾落懸崖,是刀
在石頭上磨出落日的血跡
歲月是一條大河跌宕又平緩,奔騰又迂回
留下的不過是一把浪淘后的沙礫
我已顛沛半生,兩鬢霜塵
終于明白我夜夜打磨的文字
最好是秤砣,約等于靈魂的體積
(選自《詩刊》2024 年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