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無神論

沿著這條小徑往前走，一直

往前，就會有一座山洞，

山洞里可能有枯骨、有野菌，

可能有木魚或者佛珠，散落

的碗筷和一卷翻開的經(jīng)文。

也可能什么都沒有。以上只是

幻覺，志怪小說讀多了。山洞

就是山洞，山洞的表象和內在

都是山洞，沒有人的痕跡，也沒有

山魈的哀鳴。

闖過這個山洞，會有另一條小徑，

然后又是一個山洞。一直都是這樣。

不要妄想在這里發(fā)現(xiàn)寶藏。真正的

珍寶不過是些風、雨、雷、電。它們

僅僅屬于山。

這就是山的無神論和歷史唯物主義。

但這并不妨礙開山的人彎下腰，又挺直

脊梁，也不妨礙后人用反諷的方式紀念：

他既愚不可及，他又智慧超群。

入山指南

走進山里你就不該說話。

小小寓言的伎倆，禁不起

風輕輕一吹。更不要說那些

勒石刻名的把戲，連流水都

覺得不堪一洗。

在山面前誦經(jīng)和禱告

都是無用的，如果你只是

遵循交換的原則：修道是為了

名聲，修仙是為了享樂，寫作是

為了不朽。

在山面前沒有不朽，

像在海面前一樣，只有造化的偶然。

偶然有風，偶然有雨，偶然

你大哭一場：這世間的渾濁

怎么洗也洗不清啊

故 鄉(xiāng)

在哪里能看到故鄉(xiāng)的原貌？

當人們脫離職責，松一口氣，在高高的山崗上

將故鄉(xiāng)回望。

有一條大河環(huán)繞四周。會飛的魚和會說話的魚，

有耳朵和尾巴的魚，會唱《離騷》的魚。真理和知識的

魚。在故鄉(xiāng)，他們也是新鮮的魚，祭祖的魚，適合

腌制的魚，可以用來送禮的魚。

鄉(xiāng)親們放下又收起漁網(wǎng)，他們的船，在漁網(wǎng)中像

一則善念，它救起了多少條命，就證明了多少

永恒。

有一座山在河的西側。雨后天晴，更多的遠山羞澀

如黛影?；卮鹬蓸?、桃樹和竹林。

在被砍伐一空的殘陽中，他還自得地擁有著風，

空空的風。給蹣跚而上的老人一陣風吧，就好像

給他一尊棺柩，這風的棺柩，離我們很遠了。

情欲如青草，蘑菇和蟲鳴頂開白色塑料，

在被污染之前，村姑依靠露水懷孕。在早起的腳印中，

有菩薩的神跡。如今兒子呼救父親，少女呼救

情人，在一出小型的黃梅戲里，那衰老的狀元，

卸下紅妝救不了她的李郎。

是的。這漫長的故鄉(xiāng)回望。山鬼和女媧互文。

梔子花開，戴在不敗的美人發(fā)髻。她八十歲了，她的

牙口好得可以咬動夜半的蠶豆。還有太陽花、洗澡花

月季和水仙，它們是姑姑們的最愛，帶著花的子宮，

她們遠嫁他鄉(xiāng)。

然后又回來。笑著哭著。帶著孩子和禮物。帶著

受苦的心和歡喜的心。在哪里能看到故鄉(xiāng)的原貌？

這屈原的故鄉(xiāng)，這海子的故鄉(xiāng)。

在思考和愛情中，村社的煙火升起。姑姑們，你們

是否后悔，沒有留下來嫁給自己的親人。姑姑們，

缺愛的故鄉(xiāng)滿目瘡痍，你們是否后悔？當情欲的月經(jīng)

在河水中蕩滌，當高高的山崗又豎起祭祀的大旗，

姑姑們，你們是否聽到魚的離騷、樹的國風，萬古

愁白了頭發(fā)。

“大地上遍布了這哀傷的故鄉(xiāng)啊”。

只有一座小小的山神廟立在姑姑的墳前。

風雨如晦，他們私語竊竊：

在毀滅來臨之前，我把血和旗還給你

這神祇的誓言，卑微又堅固。

（選自《大家》2024 年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