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鞏 義
南坡童顏永駐,北坡滿頭鶴發(fā)
那個從嵩山下來的人
讀懂了所有的北坡
心中有了一道雪線
有了群山之冠的孤獨
那個走進石窟寺的人
帶著大足石刻的線條
龍門石窟的線條
甚至,敦煌飛天的線條
他經(jīng)過的垂柳
瞬間,從北國飄蕩到江南
那個哭泣的男孩
正在努力地站起來
他茫然地看著曠野的盡頭
不知道自己是萬物之冠
也不知道,漫長的宇宙光年
必須通過他
才能延伸向前
在飯羅洞河
我看到的所有江河,是自己的支流
我砍下的所有木柴,是自己的骨頭
如此封閉
即使俯視自己,也難以看清
但在飯羅洞河
前面走著的譚裕文
后面走著的周簌
都不在我的圍墻內(nèi)
世界偶然松動
我握持相機的手
從軀殼的縫隙里
竟然緩緩伸到了外面
我真的看到了它物
三尾灰蝶,有著銀色的縫隙
一點灰蝶,有著黑色的縫隙
無窮無盡的事物
正悄無聲息地穿過它們
像是在拯救著
困于牢籠已久的我
三尾灰蝶
鏡頭里,小灰蝶逐漸變大
翅上的銀質(zhì)山丘和陰影如此清晰
突然想起,我們曾一起坐在月亮里
四周全是起伏的銀色
我們來自時間的同一塊琥珀
攜帶著同樣的金屬
一個背著往昔的山丘飛行
一個用今日的銀線寫詩
像兩個彗星在此相遇,彼此茫然
它拖著三條絲巾,我拖著正寫著的三首詩
束 河
把一起去過的地方
走過的路
束成一個結(jié)
把你的溪水的孤獨
把我的水草的孤獨
束成另一個結(jié)
我們在開滿花的院子
坐下,談笑風(fēng)生
仿佛這樣的游戲可以一再繼續(xù)
那個時候多好啊
我們挽著春風(fēng)
春風(fēng)挽著遍地柳枝
隔著柵欄,看見昔日之我
那些束在一起的結(jié)還在
質(zhì)地仿佛絲綢
啞然一笑,轉(zhuǎn)身,離開
像一只蜻蜓,終于放下
它緊緊抓著的池塘
銀 河 洞
我抬頭的時候
創(chuàng)造了一條波光粼粼的銀河
飄浮在我們和宇宙之間
天荒地老的樣子
我低頭的時候,創(chuàng)造了另一條
在我們腳下的無限深處
它穿著巖石的衣裳
溪流的衣裳,森林的衣裳
甚至,人類的衣裳
其實,不是我
是穿過無數(shù)個我的造化之手
創(chuàng)造了它們
在無限的視野中
在此刻的我之中
同時創(chuàng)造的
還有我曾在詩中寫到的
那些沉沒在地下河里的
黑暗的星星
蘆 葦
一根筆直的蘆葦
用它的空心教育了我
我們脆弱的現(xiàn)實
緊密環(huán)繞著的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現(xiàn)實,也不是虛無
它擁有形狀,仿佛某種透明的容器
能收下所有不具有重量的事物
比如人類的知識
比如美,哦,它不需要這個
它擁有自己的美,而且很固執(zhí)
你看不見它,即使你折斷莖稈
但是你知道它存在
因為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
會從那些傷口,送出來某種低嘯
茫茫無邊的事物
都在借助它的聲帶,講述自己的故事
仿佛,它們和人類
共同擁有一個深邃的傾聽者
我們的愛
我們的愛
已不屬于我們
它像隱形的作品
比如樂曲
但即使它經(jīng)過一架鋼琴
也不再發(fā)出轟鳴
它停留在蘋果樹上
就是我們經(jīng)??吹降哪强?/p>
每當果實墜落
它都隨之墜落
一次又一次
無從閱讀,無法演奏
也無法讓它繼續(xù)
但我知道它還在
在不再打開的書里
在深夜的窗外
就在此刻,當我們無語相對
它正經(jīng)過墻上的掛鐘
我看到鐘擺有輕微的抖動
是的,它經(jīng)過時
讓整個世界為之短暫停留
頂喙鳳仙花
我來的時候,無盡的曠野
正緩慢涌向它
仿佛綿綿不絕的彩色火車
巨大的毯子下有無窮車輪
樹林變成紫色,山丘帶著斑點
在它幽深的花喉前依次消失
它是群山環(huán)繞的中心
矛盾的力量憑借它獲得平衡
仿佛,所有事物來到這里
是為了驗證同一個真理
如果這里沒有河流,大地上就找不到河流
這里沒有峭壁,大地上就找不到峭壁
像鏡子,像立體的地圖,憑借它
大地深處微弱的美,終于把我們照亮
如果,這里沒有我們的愛
宇宙的其他角落中也不會再有
對 茶
不可一日不讀書
不可兩日不鍛煉
不可三日不寫作
這是我冬天里的鎮(zhèn)紙
已用了多年
壓風(fēng)雪無端的自己
三日一過
世上就開滿銀蓮花
該多好
不過少了輾轉(zhuǎn)反側(cè)
紅塵舊事佐酒
少了光陰里尋根小刺扎自己
也是無趣
還是三日復(fù)三日吧
不理發(fā),不出門
獨自對茶
給自己安排一圈籬笆
大江遲滯
繞過我沉淀出的無邊泥沙
合身的書
合身的書,越讀越合身
能讀出一個隱身的庭院
一群有溫度的朋友
不分時代,一個永遠等著你的茶席
有的書,讀到目錄和序時會停下
就像站在主人門前
猶豫著:敲門,還是轉(zhuǎn)身離開
有的書,唉,我啥也沒說
我只能說不夠合身
對于隨手拿起的書
我習(xí)慣縮著脖子讀
像一個借房檐避雨的路人
任憑屋內(nèi)高談闊論
絕不插嘴,緣分尚淺
我的旅程和他們毫無關(guān)系
給
在不同的山頂
我們學(xué)會了同一件事情
如何和群星獨處
在生命漫長的悲劇里
我們各自找到
迷宮的不同出口
走過的山谷
由我們一起創(chuàng)造
右邊的清涼和淺草來自你
左邊的陡峭和絕壁來自我
回到山頂,當我們
俯瞰時代的機杼
不分晝夜編織著無邊的日常
久久沉默,又忽然歡喜
噢,正是悲劇里的奇異時刻
黑暗深處的絕美星辰
創(chuàng)造了
時間之外的日歷
人類之外的我和你
少數(shù)花園咖啡館
咖啡師在忙,忙到逐漸透明
手沖壺像一個風(fēng)箏線團
我們喝下咖啡,讓她從圍裙后抽身而出
我們喝下越多,她離開得越遠
總有些詞,無法隱身于文字的沉默隊列
它們撲向空中,像風(fēng)箏,用線拉著同類升起
我們朗誦,讓它們飛得更高,拉著更多的樓房
我們不停朗誦,更多的事物抽身而出
我們繼續(xù)喝,我們繼續(xù)朗誦
直到大海出現(xiàn)裂縫,城市的黑色粉末傾瀉而出
散落的回形針
時間是拉出來的卷尺,我們也是
往前走啊走啊,仿佛完成一次神秘的丈量
但沒法記錄,記憶是露出水面的島嶼
而遺忘則是茫茫海底
總有路過的巨鯨
打翻我們畢生整理的倉庫
我從散落的回形針中起身,繼續(xù)往前
像一個謎題,失去了謎面,也猜不到謎底
另一個星河
落在山下是雨,落在山上是雪
落在崖邊松樹上
才是宇宙深處的來信
透明,六邊形
星空旅行的航海圖
以完美的幾何記錄深奧公式
松樹,不是我們想象那樣靜止
它們筆直地站著
同時也在自己身體里航行著
那是我們從未知曉的星河
急匆匆趕來的雪
幫助它們修正了方向
厚厚的樹皮
遮住了急速轉(zhuǎn)彎噴出的沖天火焰
穿過果園的河流
一切呈弧線形,你穿上旱冰鞋時
工廠向后滑去
滑向設(shè)計它的藍色圖紙
坐在船頭的我,連同整條運河
壓彎了某根枝條
從渺小的孢子,從上岸的魚時間
像蘋果樹一樣積累著果實
但是,如果放下手里的工作
所有事物就會向后滑去
速度越來越快
我也會,直到撞到某個邊界
才會停下
那是最初的藍色圖紙
一個名字正在長出血肉
成為我
那是我的開始
晨光照亮前方,那里有無數(shù)詩歌
在等著我把它們寫出來
朗 誦
在一首詩的空白處
如果你盤腿坐下,仰望上空
就會看到,兩種現(xiàn)實
像兩塊快速移動的大陸
在那里發(fā)生了碰撞
正在朗誦的我,被它們合力托起
離開了地面
我的書房、樓梯
以及來不及關(guān)燈的地下室
也被扯到了空中
以為閱讀
只是在心里悄悄咯噔一下
無數(shù)道路從我身上滑落
只是一瞬間
我就掙脫了如此多的鎖鏈
車八嶺觀蝶記
這條小河,不停地運來蝴蝶
用炫目的顏料改變著我的邊界
我一退再退,讓出越來越多的石頭
伸出的手充滿翅脈,仿佛短暫擁有了色蟌之翼
多么痛苦的夏天,過往在深淵里回過頭來
仍在掙扎,而此間河水如春天的秀發(fā)
而千里之外的我,何曾置身事外
所有事物是熔爐,包括漢字,寫下即是燃燒
一只蝴蝶騰空而起,像劇烈晃動的天平
得失也在劇烈晃動。平衡,終究是一件很難的事
終南山如是說
終南山從你的書架升起
朝朝暮暮,懸掛在你日常生活的上空
如果,在斗室中沒獲得過寂靜
即使四面荒野,也不可能獲得
這里的林木,和他山的林木沒有區(qū)別
這里的大地,也是你天天所踩
你帶著自己的終南山來到這里
打坐、對飲、拍視頻,終于把它徹底用光
我目送過所有離開的人,雙手空空
人們不可能帶走不存在的事物
拾光之年
未經(jīng)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的
舊年將盡,而朝陽仍舊如同初生
像爐口,它滾燙的液體
在大地上尋找完美的容器
松樹、向日葵、紅景天
窗前默默佇立的我們
在經(jīng)歷驚濤駭浪之后,各用自己的方式
收集著微弱的火苗
向上的生命,都有兩片對稱的葉子
一片是愛,一片是批判
它們以共同的守護,在所有果實中
恢復(fù)宇宙的秩序
我們的母親,在花園里散步歸來
風(fēng)雨不驚,安詳如初
晨光照著她花白的鬢發(fā)
像照著一座廟宇的屋頂
朝 陽 下
雙同村口,一只藹菲蛺蝶
盤旋于石階之上
多么矛盾
才羽化幾天的它
身披比唐詩宋詞更古老的錦繡
在匡山四賢坐過的地方
坐下
曬著同樣的太陽
人類的活動
似乎沒有給它帶來任何拘束
十萬年星塵積累出的生命體
有什么能讓它真正拘束
在它旁邊坐下
放下手中的相機
仿佛獲得一次校正自己的機會
陽光穿過我們的身體
穿過時光中的兩朵漣漪
我們對自己的一無所知
讓光線產(chǎn)生了輕微的折射
海寧觀潮
此刻,一片隱藏很久的大海
突然向我撲來
它不知道,我已站在如此安全的年齡之上
俯視它的掙扎,像俯視自己的余生
我們的年代已像巨鯨遠去
只有一江鱗片等待收拾
在我的身后,安素女士合上手里的書
就這樣順便帶走了它
烏云開始聚集,像困在詩集里的大海們
互相靠近,默不作聲
靈泉溪徒步
今日蒼山無云,明亮的光線
穿過我自帶的青年的云、中年的云
一只蝴蝶,在眼前的灌木上飛著
也在我去過的群山間飛著
這是一個深度互嵌的下午
我和蒼山的邊界十分模糊
我為它新增一條來自人間的小路
它綠色的樹汁,在我血管中洶涌著醒來
我們是彼此的車站,用默契的交換
各自獲得了雙倍的旅程
革葉粗筒苣苔
空中,一只紫色的小企鵝
正努力地踮起腳尖
它的南極在這里?
像是從石縫里
拉出來的抽屜——
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空間
這些羅盤和指針
不曾有人使用
這些隱秘的河流
不曾有人航行
是否,還有未曾經(jīng)歷的生活
未曾認識的伴侶……
太迷人了,它展開的這一切
我默默退回步道
畢竟這是在絕壁之上
我的想象
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危險
尖 峰 嶺
月亮光臨時
我會停止前行
在通天樹下久久佇立
讓那些伴隨我多年的輕盈事物
順著筆直的樹干上升
我用這種方法
脫離了寫過的詩
它們像一串氣泡
向水面飄去
在其他地方我都是波濤
是氣泡
只有在這里
我是結(jié)實的湖底
是水下蒼白的山丘
略略透明
是所有上升事物蛻下的殼
(選自《渡過自己的海底》,李元勝著,太白文藝出版社2024 年6 月出版)
本欄責(zé)任編輯 蘇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