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釵記》書寫了王十朋與錢玉蓮悲歡離合、坎坷重重的愛情歷程“荊釵”意象貫穿全劇始末,在夫婦二人愛情發(fā)展的不同階段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此外,《荊釵記》一反早期南戲劇情的傳統(tǒng)慣例,大膽歌頌忠貞愛情的勝利,創(chuàng)新忠貞愛情書寫的主題。
一、荊釵意象
明代徐復祚在《曲論》中評價《荊釵記》“以情節(jié)關目勝”[1]?!肚G釵記》中情節(jié)的曲折來自“荊釵”的串聯(lián),關目的生動來自愛情書寫的別致。
在《荊釵記》中,“荊釵”一詞共出現(xiàn) 43次,貫穿王十朋與錢玉蓮悲歡離合曲折經(jīng)歷的始末,從相識結親到重逢相認,荊釵都發(fā)揮著 重要作用,承載著深刻的文化內涵與情感價值。
荊釵是指女性以荊枝為釵固定發(fā)髻。相較于珍貴的金釵、玉釵,荊釵簡約樸素,多為貧窮女子日常所用,故常用“荊釵”指代貧窮女子。對釵環(huán)的選擇,實際是女子生活與其情感世界連接的一個縮影。因此在《荊釵記》中,荊釵被賦予了更多的情感內涵,在戲曲發(fā)展的不同階段扮演不同的角色。
(一)聘禮
昔日漢梁鴻聘孟光。荊釵遺下。豈不是達古之家。這荊釵雖不是金銀造。非是老夫面奉。管取門闌喜事諧。[2](第六出《議親》)
論荊釵名本輕微。漢梁鴻已仗得妻。
芳名至今留傳于世。(第八出《受釵》)
《太平御覽》曾記載孟光荊釵布裙的樸素形象,從此荊釵突破了代指貧寒生活的傳統(tǒng)內涵,成為舉案齊眉的夫妻之情的象征,寄寓人們對簡單樸素愛情的向往。而這荊釵正是“漢梁鴻聘孟光”的遺存之物,看似價值低微,但其具有的愛情屬性格外珍貴。以荊釵為聘,表達的是王母對夫婦二人未來恩愛簡樸婚姻生活的祝福。
〔外〕妹子。一家好人家。是你攪壞了。我也做不得主。我兒在繡房中。你將兩家聘禮問女兒。愿嫁金釵。就是孫家。愿嫁荊釵。就是王家。(第八出《受釵》)
〔旦〕這聘禮荊釵。休恁看得小?!矁簟呈墙鸬??!驳撤鞘墙稹!渤蟆掣沂菍殹!驳撤鞘菍殹!矁簟撤墙鸱菍?。要他何用。〔旦〕將來聘奴家。一似孟德耀。(第十出《逼嫁》)
金釵代表孫家的榮華富貴,荊釵反映王家的清貧窮困。在面對金釵與荊釵的選擇時,錢玉蓮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荊釵,她大膽爭取婚姻自主,甚至不惜與繼母和姑母展開激烈辯駁,她堅持自己不畏貧窮、不求榮華的婚姻觀念,更看重的是荊釵聘禮中所蘊含的真摯情感與美
滿婚姻之意。但下聘之禮的簡陋輕賤,為之后貪財?shù)睦^母逼迫錢玉蓮改嫁埋下伏筆??梢哉f,樸素的荊釵作為聘禮,既是王母對王十朋與錢玉蓮美滿婚姻的期待,也象征著兩人曲折愛情經(jīng)歷的開始。
(二)愛情婚姻的見證
【前腔】慵臨妝鏡。菱花暗鎖塵。自曲江人去。鳳折鸞分。羞睹孤飛影。漸脂憔粉悴。漸脂憔粉悴。說甚眉掃青山。鬢挽烏云。玉箸痕多。只為荊釵情分。腸斷當年聘。嗏。欲照又還停。只見貌減容消。展轉添愁悶。團團寶鑒明。蕭蕭翠環(huán)冷。為思結發(fā)。絲絲縷縷萬千愁病。(第十八出《閨念》)
此出講的是錢玉蓮在丈夫進京趕考后獨自抒發(fā)的閨怨之情,荊釵情分就是兩人的甜美愛情與夫妻情分,從中可以看出王十朋與錢玉蓮定是一對恩愛情深的眷侶。
〔生〕深蒙不棄微賤。感德多矣。奈小生已有寒荊在家。不敢奉命。(第十九出《參相》)
〔生〕老先生在上。念學生貧寒之際。以荊釵為聘。遂結姻親。山妻守節(jié)而亡。 焉肯忘義再娶。(第四十三出《執(zhí)柯》)
荊釵不僅見證了兩人最初的純真愛情,也貫穿了婚姻的美好與分離的痛苦時刻。當王十朋高中狀元之后,他寧愿得罪權貴,也不動搖于宰相“富易交,貴易妻”的招贅誘惑,“糟糠之妻不下堂,貧賤之交不可忘”便是他忠于愛情的體現(xiàn)。在他得知妻子殉節(jié)而亡后,更是發(fā)出“誰待要赴春闈”的哀慟懺悔。當他只是個貧窮書生時,他與妻子情深意切;當他高升
為官之際,不忘貧賤夫妻的恩愛之情;甚至在得知妻子已逝后,他仍堅守兩人的婚姻,誓言不再娶妻。荊釵是兩人忠貞愛情的象征,王十朋自始至終都執(zhí)著于荊釵之情,無論面對多大的誘惑,都堅定地選擇忠于自己的妻子。
(三)重逢相認的信物
〔下外〕這妮子荊釵遮飾。未可信憑。明日假意納聘作席。請鄧尚書王太守。把 此釵虛說是聘物。將出觀看。若是王太守認此釵。便有區(qū)處。若不認此釵。押赴本鄉(xiāng)。(第四十六出《責婢》)
【一江風】見荊釵不由我不心驚駭。是我母親頭上曾插戴。這是那得來。教我揵耳揉腮。欲問猶恐言相礙。心中展轉猜。元是我家舊聘財。天那。這是物在人何在。(第四十八出《團圓》)
荊釵是兩人合法婚姻的見證,當錢玉蓮的義父錢載和懷疑她學《西廂記》中的崔鶯鶯私相授受后,特意用荊釵試探王十朋,以此來確認兩人合法的婚姻關系,兩人的忠貞愛情也全然建立在荊釵所驗證的合法婚姻基礎之上。也正是以荊釵為證,夫妻二人才得以重逢相認,有情人終成眷屬,分離多年的夫妻終能團聚。荊釵是兩人歷經(jīng)艱難險阻,重逢相認、愛情圓滿的憑證,是大團圓結局中必不可少的重要道具。荊釵是貫穿劇情始終的媒介,成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重要信物,完美配合二人悲歡離合的全過程,還巧妙地構建了情節(jié)的沖突與矛盾,增強了劇情的連貫性與感染力,深化了觀眾對人物命運波折的強烈感慨和共鳴。
二、荊釵的愛情內涵
《荊釵記》中的愛情書寫,圍繞著荊釵這一意象展開。荊釵作為戲曲中客觀存在的物象,既承擔著作為聘禮、信物的實體功能,又是兩人之間情感的紐帶。其愛情書寫從初始婚姻自主追求到經(jīng)歷種種考驗磨難最終的堅守愛情與實現(xiàn)重逢,荊釵也從原來的樸素純真升華為宣揚義夫節(jié)婦、忠貞不渝愛情精神的象征。
《荊釵記》在開篇便提出“義夫節(jié)婦,千古永傳揚”,荊釵便是義夫節(jié)婦忠義守節(jié)的象征。
〔旦吊〕自古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焉肯再事他人。母親逼奴改嫁。不容推阻。如之奈何。千休萬休。不如死休。倘若落在他圈套。不如將身喪于江中。免得玷辱此身。以表貞潔。(第二十四出《大逼》)
〔旦〕爭如就死忘生。不可辜恩負義。一怕?lián)p夫之行。二恐誤妾之名。三慮玷辱宗風。四恐乖違婦道。惟存節(jié)志。不為邀名。論貞潔不更二夫。奴焉敢傷風敗俗。(第二十六出《投江》)
在《荊釵記》中,作為節(jié)婦典范的錢玉蓮,展現(xiàn)了當時“烈女不更二夫”的貞節(jié)觀念。作為封建思想影響下的民間婦女,她并不貪戀權勢與金錢,大膽追求婚姻自主。婚后,她得知丈夫負心再娶,甘愿為夫守節(jié)。面對繼母的逼嫁,她情愿跳河自盡。
在宣揚烈女節(jié)婦封建道德的時代,王十朋與錢玉蓮作為義夫節(jié)婦的典范受到朝廷的加封。他們兩人的愛情被刻意淡化,而突出烈女守節(jié)、義夫忠誠的主題,從而起到宣揚義夫節(jié)婦封建禮教教化大眾的作用。
【歸朝歡】〔凈〕你沒思忖。不投分。那里是儒為席上珍?!采澄易龉偈胤ㄑ灾倚?。名虧行損遭談論??v獨處鰥居。決
不可再婚。(第四十三出《執(zhí)柯》)
〔旦〕望爹爹為我蛉一子。以為終身后嗣。〔外〕如此終無結果。〔旦〕妾聞 仁者不以盛衰改節(jié)。義者不以存亡易心。截耳殘形。永杜重婚之議。劈面流血。難從再醮之言。自古及今。芳名不滅。使妾有失志節(jié)。聽此寧無愧乎。(第四十四出《續(xù)姻》)
《荊釵記》中看似到處是宣傳義夫節(jié)婦的倫理道德,但更為重要的是對忠貞愛情勝利的歌頌。作者試圖擺脫封建道德對人的桎梏,大膽贊美忠貞愛情和自由選擇。
在“無后為大”思想占主流的封建時代,夫婦二人都以為對方已經(jīng)離世,仍然堅定地表示不再娶、不再嫁,即使“名虧行損”也要鰥居守寡,無后代延續(xù)香火也拒絕再婚嫁。實際上,兩人之間深厚的感情絕非源于簡單的義夫節(jié)婦的封建道德,寧愿沖破封建道德的束縛也 要來追求忠貞自由的愛情,這是因為二人對個人選擇和自由意志的堅持。
王十朋的義與錢玉蓮的節(jié),都成為忠貞愛情的同義詞。古代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二人是在自主選擇之后結為連理。王十朋與錢玉蓮看似是在堅守義夫節(jié)婦的封建道德,實際上不忘的是夫妻之情,堅定的是忠貞愛情。錢玉蓮絕不是因貞操觀念而殉夫或守寡的“烈女節(jié)婦”,她所謂的“守節(jié)”,是出于對愛情的忠貞與堅定,所堅守的是自由與愛情。錢玉蓮堅強勇敢,大膽追求愛情,對婚姻幸福有著自覺自主的判斷。她的故事無疑是對封建時代被奴役壓迫的婦女的一種鼓舞。王十朋也堅守貧賤夫妻之情,面對種種誘惑與困難從未動搖。封建道德重視并強調婦女的貞節(jié),缺乏對男性的要求。但由荊釵所定下的婚姻強調的卻是雙方對彼此的忠誠?!傲x夫”“節(jié)婦”是一組相對應的概念,妻子守節(jié)是基于丈夫守義而存在的。錢玉蓮跳河守節(jié),王十朋自然也要守義不移,突破了傳統(tǒng)禮教中一再強調的婦女對丈夫單方面的付出。
以荊釵為線索的《荊釵記》贊美的就是這對夫婦對婚姻的忠貞,他們通過種種考驗,最后獲得了圓滿。他們將忠貞視為高于一切的婚姻基礎,不受權勢與金錢的誘惑,堅持“貧相守,富相連,心不變”的堅貞愛情,反映出百姓對夫妻平等、忠貞不渝的樸素婚姻思想和道德觀念的追求和向往。《荊釵記》用這種人性中自然流露的真情與傳統(tǒng)倫理綱??範帯km然在劇中夫婦最后在一次偶然的相遇中相認,但只要不忘荊釵之情,彼此忠貞,大團圓的結局是必然的。
三、創(chuàng)新愛情主題
在《荊釵記》之前,早期南戲流行負心戲,戲文中批判忘恩負義、喪盡天良的負心郎,同情惋惜被背叛拋棄的癡情女。出身寒門科舉高中后的男子,立即忘本拋棄糟糠之妻,是當時社會中確實存在的悲劇,于是民眾以“戲文”為武器, 安排冤魂化作厲鬼捉拿負心漢,或引天雷劈死自私自利的狀元郎,以此批 判與譴責。
但《荊釵記》中塑造的王十朋并不是個背信棄義的負心郎,他反對“富貴易妻”,對“直求資財”的腐朽婚姻觀念大膽批判,成為一個矢志不渝、深情不移的愛情人物典范,展現(xiàn)了民眾對男子守情忠貞的道德期待,也為之后戲曲中忠貞愛情書寫與婚戀戲開辟了一條全新的道路。從此之后,不懼艱難、不慕富貴的忠貞愛情戲蔚然成風,負心漢不再是戲曲演繹的主角,忠貞的男子反而大受追捧, 自此開啟了為早期南戲中負心漢形象翻案的風氣。
例如,《焚香記》中把王魁的休妻另娶的罪行歸咎于金壘竊改休書,桂英自縊后并非化作厲鬼尋仇,而是還陽與“辭婚守義”的王魁大團圓;《琵琶記》更是以“三不從”替換“三不孝”,為原本的棄親背婦的負心漢做了辯護,塑造出“全忠全孝”的全新的蔡伯喈形象。文人在之后的戲曲改編創(chuàng)作中,有意無意地為負心漢開脫,將婚變的原因指向作祟小人或權貴階層,這實際上是為了迎合觀眾期待的愛情書寫與審美。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很多戲曲中,都是以一夫二妻式大團圓形式為結局,來消解故事中的各種矛盾,女子悲劇性的愛情付出與抗爭都被男性的干預和控制瓦解忽略了,強行安排了合乎封建社會秩序,女子無條件為男性妥協(xié)讓步的理想結局。只有《荊釵記》獨樹一幟,以真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忠貞來解決兩人遭遇的所有困境與難題。這契合市井百姓對平等 互敬、忠誠互信的夫妻關系與婚姻理想的追求,其中真誠美好、矢志不渝的愛情反映了普通百姓的期盼與向往?!肚G釵記》扭轉了南戲中“男子負心、女子癡情”的慣例,創(chuàng)新互信忠貞的愛情書寫主題,為之后“十部傳奇九相思”的明清傳奇打下了堅實基礎。
俞為民曾指出,南戲當中,包括整個戲曲當中,流傳最廣的便是《荊釵記》劇本,可以說所有的地方戲里面都有這個演出本。如今, 《荊釵記》的昆曲、越劇等地方戲版本仍在全國各地上演,《荊釵記》至今仍能廣為傳唱在于愛情的忠誠與堅定是我們如今仍追尋與向往的。
[作者簡介]柯怡冰,女,漢族,浙江溫州人,上海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通俗文 學與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