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智利地震》(DasErdbebeninChili)是克萊斯特為德語文學留下的一篇家喻戶曉的名作,也是其德語中短篇小說(novelle)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小說篇幅較短,但是構思巧妙,情節(jié)跌宕起伏。男主人公赫羅尼莫是一個家庭教師,但是愛上了貴族家庭的女兒荷賽發(fā)。荷賽發(fā)父親一怒之下將女兒送到修道院,但是二人秘密聯(lián)系并有了孩子,于是二人都被判刑罰。雖然突如其來的地震使事情暫時有了轉機,但是最后仍走向了悲劇的結局。本文將對照悲觀主義宿命論代表作家哈代的部分思想,對《智利地震》中的宿命論進行分析。
一、思想溯源
宿命論是一種世界觀,根據(jù)這種世界觀,自然界和社會中的事件是由更高的力量或邏輯必然性預先決定的。從宿命論者的觀點來看,命運的安排是不可避免的,人類的意志無法抗拒。作家作品中的宿命論往往與其人生經歷和背景有一定聯(lián)系,而哈代和克萊斯特在這方面恰巧有極大的相似性。世界著名作家哈代就是宿命論的代言人,悲觀主義的宿命論色彩渲染著哈代的每篇著作,其小說也因此而出名。
哈代的生活環(huán)境主要是英格蘭多塞特郡的鄉(xiāng)下,而他對于鄉(xiāng)村自然環(huán)境和樸素的田園生
活也有著深深的熱愛。但當時的英國正從資本主義向帝國主義轉變,雖然資本主義使當時的英國社會經濟大幅發(fā)展,但工業(yè)資本主義也不斷侵蝕哈代所生活的鄉(xiāng)村,對原本的農業(yè)經濟 造成傷害,破壞了傳統(tǒng)的農業(yè)生產生活,底層普通百姓的日子愈發(fā)貧苦。盡管哈代作為一個關心人間疾苦的作家,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找出一些解決方案,但畢竟受限于當時的大時代背景,結果也只能是失敗。美好純凈的鄉(xiāng)村土地和田園生活的喪失讓哈代對生活充滿感傷,這成為他悲觀主義的基石。
這種人生經歷使得他在外出求學的過程中思想上發(fā)生了很大轉變。希臘悲劇作品、莎士比亞的悲劇以及叔本華的悲劇主義哲學對他的思想影響很大。但作為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雖然他可以鞭辟入里地揭露現(xiàn)實生活,卻又無力將其改變,因為他并不是一個社會學家,也不了解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因此,最后他將現(xiàn)實的種種危機和問題歸結為神秘而不可測的宇宙意志,或天道在敵視作惡多端的人類。
而克萊斯特生活的時代恰逢法國大革命,這一點與哈代所處的動蕩時局是相似的。法國大革命中拿破侖攻占柏林,掌握了德國政治大權,德國民眾陷入了焦慮和恐懼,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 不可避免地引發(fā)了普通大眾的危機感和破碎感。對此有學者指出,克萊斯特把生活看作是敞開的傷口,它暴露于每日的塵埃中,不斷受到新的刺激、污染和損害,永遠難以愈合。因此,他的作品總是傾向于表現(xiàn)危機和災難性的 結局。
在思想方面,克萊斯特深受同時期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的文明批判論、自然主義學說以及伏爾泰和愛爾維修的宗教批判思想的影響??档碌牟豢芍撌箍巳R斯特陷入“康德危機”,導致其世界觀的根本改變。這一點人們可以在他在給未婚妻的信中窺見一二。而他除了《智利地震》以外的小說,像《圣多明戈的婚約》《養(yǎng)子》《洛迦諾的女丐》等大多展現(xiàn)死亡等悲劇性的結局,呈現(xiàn)出一種悲觀主義的基調。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哈代與克萊斯特都生活在一個變革動蕩的社會中,思想上都有不可知論、悲觀主義和非理性的傾向,因此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也都側重于悲劇結尾的書寫。因此,借用哈代的部分宿命論觀點來分析克萊斯特的《智利地震》是有一定說服力的。
二、宿命論的文本建構
《智利地震》中的宿命論主要是通過兩種方式逐漸建構起來的,一 種是偶然性(zuf?lligkeit),而另一種是人物的錯誤決定。
(一)偶然事件
在哈代的關于命運的理論中,他用一系列的巧合事件表明主要人物無法避免的悲劇命運。他認為,無論人類文明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人類都無法克服命運的安排,偶然會成為一種無形的力量始終控制著人類的命運,有善報的人會永遠被它們所糾纏。而宿命論認為人的命運是由偶然因素造成,是不可預測、不可預知,又是注定的、不可改變的。因此,作品情節(jié)中的偶然性是分析作品宿命論的一個重要的切入點。
而在《智利地震》中總有接連不斷的突發(fā)事件,這種偶然性、隨機性在克萊斯特的創(chuàng)作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本文將結合具體文本進行 分析。
首先,克萊斯特在文中多次直接使用“偶然(zufall)”或“偶然的(zuf?llig)”一詞來 加強情節(jié)變化的戲劇性并營造一種合理性。在荷賽發(fā)被父親送到修道院去之后,“赫羅尼莫通過一次幸運的偶然又與荷賽發(fā)取得了聯(lián)系,并在一個寂靜的夜晚將修道院的花園變成了他們的極樂世界”。這也是整個悲劇的開端。在監(jiān)獄里赫羅尼莫“決心用一根偶然留下來的繩子自盡”,突然地震發(fā)生了,赫羅尼莫看似已經擺脫不了死亡的命運,但恰恰又在這時,“房屋碰到一起,偶然成為一個拱頂形狀,才阻礙了監(jiān)獄房屋的全部倒塌”。除了這些直白的字面上的偶然性描寫之外,文中還有多處情節(jié)也體現(xiàn)了偶然性。荷賽發(fā)能夠順利救出孩子,安然無恙地逃出來是偶然的,克萊斯特將其描寫成上天的意思,“仿佛上蒼所有的天使都庇護她,她帶著孩子毫發(fā)未損地踏出大門”;赫羅尼莫與荷賽發(fā)及孩子的重逢是偶然的,“他正要轉身,突然看到一股泉水流出山澗,旁邊還 有一個年輕的婦女正用泉水給一個孩子洗濯”。由此可以看出,偶然性的情節(jié)安排在文中對宿命論的建構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一切偶然機緣都表現(xiàn)為支配(一切)命運的工具,而我們就隨之把這已發(fā)生的壞事,看作是由于內外情況的沖突無可避免地引將來的,而這就是宿命論。雖然說“無巧不成書”,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情節(jié)少不了偶然性,但像《智利地震》中這樣直白且緊湊的偶然事件則像是作者生怕讀者看不到似的,克萊斯特在該階段的敘述過程中,一再提醒讀者注意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偶然性密切相關。除偶然發(fā)生的地震本身之外,文中對其他偶然性事件的描繪層出不窮……這也更加強了作者有意安排人物宿命的意味。
(二)錯誤決定
除了一系列偶然事件之外,人物做出的一些貌似鬼使神差的決定(entschluss)也在增加情節(jié)的曲折程度并與偶然性一同將宿命論構建得更加完整。比如本來荷賽發(fā)和赫羅尼莫想要去西班牙投靠親戚,他們“決定(beschlie?en)了他們幸福的生活”,但是后來卻又被看似和諧的氛圍(stimmung)改變了想法,“放棄了原來要乘船去歐洲 的決定(entschluss)”。聽到教堂要舉行彌撒的消息時,大家一開始在猶豫考慮要不要去的,而且伊麗莎白還對此事“抱有一些憂慮”。但荷賽發(fā)卻“急切地想要去跪在上帝面前祈禱”,同時也使其他人受到 鼓動并決定一同前去。剛開始荷賽發(fā)不想帶著孩子去參加彌撒,她想要讓伊麗莎白幫忙照看孩子,但孩子卻“像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一般哭喊起來”,于是荷賽發(fā)不得不改變了決定帶著孩子一同去教堂參加彌撒。這一決定最后也導致了悲劇的加重。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地震發(fā)生之前兩位主人公的命運是死亡。赫羅尼莫將會用繩子吊死(sicherhenken),荷賽發(fā)則會被斬首(enthauptung)。而在本文的主要事件地震發(fā)生之后,又經過了一系列曲折偶然的事件,最后二人的結果還是死亡——二人在教堂雙雙被棍棒打死,還連累了無辜的伊麗莎白和小胡安。而中間這些情節(jié)一次次地給人以希望,又一次次地將希望打破。假如赫羅尼莫和荷賽發(fā)沒有碰見,假如二人沒有碰到伊麗莎白一家人,假如他們堅持原先的決定去西班牙,假如他們最后放棄去參加彌撒……這些假設原本都可以是主人公改變命運走出悲劇的通道,但是他們都錯過了??巳R斯特通過對偶然性和人物錯誤決定的安排逐漸將人物命運建構成一個無法破解的死局,宿命論的悲觀主義也相應地顯現(xiàn)出來。
三、宿命論的文本隱喻
《智利地震》中的宿命論除了在人物的悲慘命運中有所體現(xiàn),在更宏觀的層次上還體現(xiàn)在對當時大環(huán)境無法改變的絕望感和無力感中。即人物的宿命并不單單是由一系列看似偶然或者錯誤的決定造成的,深層次的原因是當時的個人、家庭、社會在克萊斯特看來都已經難以改變,無藥可救了。
在宏觀社會方面,克萊斯特創(chuàng)新性地用了一段反向三段論描寫了人類社會。歐洲精神史上原本的三階段的世界模式是指人最初處于伊甸園的無意識純真狀態(tài);偷食禁果之后有了原罪,被禁錮于有限的經驗意識中;最后重回樂園,回到天堂般的烏托邦。也有學者將其總結為“自然—人—神”三個階段。可以看出這三個階段是一種“揚—抑—揚”的結構,而克萊斯特在《智利地震》中卻寫了一段“抑—揚—抑”的結構。只有地震之后的短暫時間,人們仿佛(alsob)成了一個大家庭,他們獲得了自然、自由的新生,由此形成的集體被看作是一幅理想的圖景。而在人們重返城市之后,這種狀態(tài)又完全消失,被地震破壞的國家權力機制——宗教又很快地被重新建構起來,作為國家權力的承受者——公眾,他們早已將國家權力內化,暫時的無序過后,在權力機構的提醒下,人們又回到權力機制的約定中,原有的社會機制重新進入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這些都體現(xiàn)了克萊斯特對于人類重回伊甸園可能性的否認:“但是,天堂的大門緊閉。而天使在我們背后;我們必須進行世界旅行,看看天堂是否或許在后面什么地方敞開大門?!币虼?,通過這種反向三段論,克萊斯特代表了人類社會無法改變的宿命。在宏觀的社會層面之下,又可以細分為不可改變的宗教權力機制、父權機制,以及受這兩種權力機制影響的人的局限性。
首先是無法抵抗的宗教權力機制。赫羅尼莫和荷賽發(fā)悲劇的根源來自宗教。荷賽發(fā)作為一個修女卻懷了孕,這很明顯觸犯了當時的宗教規(guī)范,對她處以刑罰也是依據(jù)修道院的法規(guī)(daskl?sterlicheGesetz)做出的決定。地震過后,宗教對人們的權力控制是第一時間重建起來的,這一點從彌撒快速聚集了大量的民眾就可以看出。而最后男女主人公連帶兩個無辜的人被打死也是宗教權力的作用,施暴者打出的旗號非常正大光明,即他們懲罰的是褻瀆上帝的人(gottlosenmenschen)。最后,克萊斯特又用“神圣的無恥”這一佯謬來描寫群氓的殘忍:以形容詞“神圣”(heilig)點出宗教的旗號,以名詞“無恥”(ruchlosigkeit)挑明暴力的實質。同樣,宗教的影響也已經深深內化 于人們的心里。劫后余生的赫羅尼莫和荷賽發(fā)將他們的幸運歸于上帝,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才又毅然決然地返回城市參加彌撒,但他們卻忘了他們的罪責也是教會所說的上帝降下的。由此可以看出,不管是從外部條件來看還 是從當時人們內心的思想來看,宗教權力機制已經無法撼動,克萊斯特也借此表達了對宗教的失望,暗示苦難的人民無法擺脫其悲慘的宿命。
其次是無法改變的父權機制。荷賽發(fā)被送到修道院是她父親阿斯特隆的決定,重返城市后費爾南多企圖用父親的身份來壓制群眾,甚至最后指認赫羅尼莫并且親手處決了他的也是他的親生父親??梢娭灰€有社會機構的存在,父權秩序對人們的控制力就像宗教那樣不會消失,因為人們已將此秩序內化,哪怕是巨大的地震也無法將其改變。
最后則是人物本身的局限性。如果說偶然性導致的宿命是不可控的,那么人自身的決定應該是可以改變的部分。但是從第二章的分析
中我們可以得出,人物本身的決定并未改變他 們最后的結局,甚至還推動了他們更快地走向宿命。人物的決定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人物的意志(willen),回溯文章開頭,悲劇的產生根本上還是由他們最初的意志決定的。而根據(jù)叔本華的觀點,意志本身就具有悲劇性。赫羅尼莫和荷賽發(fā)在修道院偷偷幽會,把修道院花園變 成了他們的極樂世界,這很明顯與亞當夏娃偷食禁果的情節(jié)是相似的。而他們的悲劇則正是發(fā)源于這一決定。之后無論二人又做出了怎樣 的決定,都無法改變這個決定所帶來的悲劇。他們?yōu)榱嘶蠲?,為了得到救贖,為了能重新在 一起幸福生活做出的努力除了改變痛苦的形態(tài)之外,再也改變不了什么。而上文提到的反向三段論也正對應了這種“欲求(痛苦)—欲求的滿足(幸福)—欲求(痛苦)”的模式,在叔本華看來這是個體永久的存在形式和存在狀況。
四、結語
《智利地震》創(chuàng)作于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后的十幾年,自由、平等、博愛的觀念最終沒有在 歐洲的現(xiàn)實層面上實現(xiàn),這也是為什么克萊斯特在文中描繪震后美好場景時用了第二虛擬式的語法。因為美好的伊甸園始終沒有真正出現(xiàn),克萊斯特對整個社會只有失望甚至是絕望,因此他在《智利地震》中通過情節(jié)安排、文本隱喻等方式逐漸將人物引向了悲劇的宿命。或許最后活下來的小菲利普會走出宿命,帶來一絲光明,但那已經是文本之外的事情了。
[作者簡介]于洋,男,漢族,山東淄博人,畢業(yè)于天津外國語大學,碩士,研究方向為德語文學。